能够听到凌少卿的心里话，实在太不容易了。当初无双门主替他疗伤，他清醒后发现身体无法动弹瘫痪的时候，并没有一般伤者那样，有不可置信、愤怒、颓废的这个过程，他十分的平淡，好似一切和他无关。平日里说话也不多，给他饭他就吃，吃完了就闭上眼睛，安静得很。
无双门主知道这种平静比起歇斯底里更让人不安，因为他心里头已经没有生机了。
今日，谈起他父母的往事，身边还坐着受了重伤的无双门主，凌少卿的心防终于放开了。
“你的斗志全无，不是一件好事。”无双门主若有所思：“对于一统天下，我也犹豫不决。如今无双门在燕国，权力可比帝皇。放眼天下，也无人敢欺。
我过得无比的舒适，晒晒太阳，听听戏，闲了就挑些事端解解闷。异世者的暖血心一出，神兵天降，就是不想打仗，也不行了。以四国如今的实力，想要一统，没有几十年的混战，恐怕不行。战事一起，可就没有舒服日子过了。
为他人做嫁衣啊。
辛辛苦苦，到头来垂垂老矣，皇位上坐的是别人，何必。”
凌少卿笑着：“你倒是想得通透。”
无双门主很是认真：“无双门人，是阉人，无法留下后代血脉。既然如此，当然要自私一些，自己过得好就行，其他人，与我何干。”
凌少卿对他的这番说法，表示同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所以，我才放任陶城公主在外头折腾。要不然，把她抓来藏着，也不是什么难事。就说少卿你吧，多少人在找寻你，望湖城的土地被翻了一遍又一遍，农夫们种地，都不需要犁田，直接播种就是了。陶城公主甚至悬赏万金，只为求一条线索。谁能想到，在无双圣地的水下，竟然别有洞天。”
凌少卿说：“我也没想到，水下竟然会有溶洞，溶洞竟然会有山谷。怪不得虽然历经战火，但无双门依旧能够延绵近千年。”
无双门主很有些自豪地笑着：“祖宗留下的基业自然是好的，这一处水下洞天，从来是门主秘传，其他人等一概不知。”
凌少卿喃喃地：“等我死后，一把火烧了，骨灰就洒进水里吧，清静。”
无双门主抓起凌少卿的一缕头发，狠狠地扯了扯，正要训斥，忽然想到了什么，话题便又转到了云锦身上：“说来也怪，先时我瞧着陶城公主，怎么也不像是异世者。资质平平，冲动有余，韧性不足。不过自从她被你设计刺杀后，好像是突然开窍了，倒让我刮目相看。
别的不说，就说东门，里头有本事的奇人异士辈出，都是被寒侯的魄力所折服，甘愿供他驱使。
当初寒侯将东门交给你的时候，你为了压服那些刺头，杀了九个。你将东门交给陶城公主，她比你还狠，为了尽快驱使这群人，一出手就是十八条人命，并且将人头悬挂在木梁之上，一个女娃娃，面对脑浆满地，血流成河，还能够站得住，真可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刺杀云锦，绝对是凌少卿心里一处不可触碰的伤口。抿紧嘴唇，并未搭话，但无双门主知道他听得仔细，便继续说道：“垄断了天下的农商贸易，哎，少卿你还不知道吧，她家的苹果，竟能长期保持新鲜，一年四季，只要想吃，就能随时买到。”像是想念苹果的美味，无双门主舌头舔了舔唇：“除掉燕国太子、晋封太子妃、封闭燕国京城周边的农商市场、幽禁燕后……前不久，还收拾了韩家。她树敌太多，出手的每一招都是狠招，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余地。”
凌少卿何等聪敏：“锦儿出事了。”
无双门主对云锦有好奇，也有欣赏。这些年来一直观察着她，看她是如何从一个骄纵任性的女孩变成今天这个模样。
云锦近年来农商贸易发展迅猛，挤压着无双门的利益。无双门主却很高兴，有强大的对手是件好事，毕竟无敌是很寂寞的。
无双门主的声音带着些许惋惜：“暗司收到消息，陶城公主的病情急转直下，上官天青说是心神损耗太过的缘故，无药可治。少卿，她快要死了。”
双眼突然睁开，化石样的躯体像是被注入了生命，平淡无波的声音终于变了：“门主，你的消息确切吗？”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凌少卿就知道这是多余的。
无双门主相当自信：“你怀疑我暗司的能力？在燕国皇宫里，十个人有七个是无双门的眼线，虽然望湖城距离京城千里之外，但我有海东青翱翔为我送信，可以说我得到的消息会比陛下还要快。”
凌少卿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将声音挤出来：“燕羿风这个蠢货，既然娶了她，却又无法好好保护她。”
云锦，是他想要掬在手心里保护、宠爱一生一世的人啊。
难道就只有躺着，躺着，等待听到她死去的消息？
凌少卿脸涨得通红，眼睛似乎蹦出激烈的火花。哪怕是被无忧逼到了绝地，也不曾这样愤慨。
无双门主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满腔的悲愤，却无法发泄。他再添上一把火：“燕帝已经命兵部在燕、连两国边境部署兵力，以防连国借太子妃病危起兵；同时又命户部，清点国库款项，召集所有皇商，下达了借款令，聚集了大批的银子，一旦陶城公主离世，马上分割、侵占她名下的产业；燕后已经从住了一年多的佛堂里搬回了大圣德宫，重掌六宫。她给我来信，请求我从无双门的门人里头为太子选择新的太子妃。看来她已经决定了支持太子。也是，儿子和孙子毕竟隔了一层；燕国所有的权贵，都在欢喜地等待着，等待这位异族的太子妃咽下最后一口气。
少卿，你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吗？”
不能。
我要去保护她。我要她活着，好好地活着。
“她不能死，她不能死。我要出去，我可以救她……”一股激烈的情绪从凌少卿的胸腔喷薄而出，他嘶吼着。
凌少卿狠狠地咬着舌尖，口腔里感觉到一股血腥味，他一次又一次地催动着自己的意志，他很想挪动双脚，哪怕是走出一小步；他很想摆动他的双手，哪怕只是握成拳。可是他做不到。无论他怎样的努力，身体依然是一滩死水，翻不起任何波澜。
激愤到了极点，背后尽是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