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天如水夜云轻。
星光璀璨,清风弄影。
岁月流转,世间来去匆匆,人人皆是过客。唯一不变的,是头顶上漫天的星斗。
亥时已过。
毓秀宫一反常态,宫灯高悬,宫人忙碌。
冯太后胃口大开,吃下了一碗燕窝粥,担心积食,云锦便陪着她散步。一路走,云锦一路说着各地的见闻以及风土人情。冯太后听得极为仔细,时不时地还插上一两句。
古柏树下,一张石桌,两张圆凳。
早已经派人备上清茶,铺上厚厚的丝绵坐垫。
“年纪大了,究竟比不得年轻的时候,略动一动,便觉得力不从心了。”冯太后捶着腿,轻声地说着。
云锦递上一盏清茶,笑盈盈地:“在锦儿心里,祖母还是如同往日般美丽,一点都不老。”
冯太后摇头:“美丽只属于韶华。人老了,很无奈,很可怕。”
她的目光纠结着许许多多云锦读不懂的情绪。
月光透过枝叶,洒下细细碎碎的银光,恰似心碎的斑斓。
云锦皱眉,有些担忧:“祖母……”
冯太后拍拍她的手,给了她一个温暖的笑容:“我欠祯儿的,总想着要还给他。这份心思,光明正大,没有瞒着任何人。只是如今,我却倦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争来斗去,又有什么意思呢?祯儿如今……也挺好。你的父皇是个心胸广阔的人,他敬重我,善待我,从未因此使阴谋诡计。他无为而治,休养生息,国家宁定,百姓安居乐业,即便是先帝在位,也未必比你的父皇做得更好。”
云锦没料到冯太后会说出这样一席话,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而冯太后也不在意,她想要的也许只是一个倾诉的契机。
“我老了,没了年轻时的冲劲。我不敢,不敢因为一己之私,将国家拉进混乱的漩涡。”
“祖母仁慈。”
“不是仁慈,是懦弱。平静的生活总是容易消磨人的意志。”
她似乎很忧郁,那单薄的肩膀再也承受不了太多的重负。
“祖母……”
冯太后慈爱地抚着云锦的头发:“祖母糊涂了,不该对你说这些。”
一边是血脉至亲,一边是养育之恩重如山,两难。
云锦依偎着她,轻嗅着她身上熟悉的兰花香气:“祖母,是不是祯哥出事儿了?”
能让冯太后郁结于心,心事重重的人,除了连祯,还有谁?
冯太后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我已经看清了,可是冯家不甘心。”
的确,太后的至亲和皇帝的至亲,到底不同。
云锦凝视着她,只听她缓缓地开口:“祯儿二十四了,冯家老爷子的意思,要为他立正妃。”
云锦沉吟:“祯哥的意思……”
“他不愿。所以冯菽才会亲自到陶城,以我病重的名义,将你骗回京城。”
冯家要为连祯选择的正妃,必定是对他有助力的。
“祖母希望我怎么做?”
云锦微仰着头,清凌凌的大眼睛好似蒙上一层薄烟。
橘黄色的灯,烙印在黑夜里。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唯独深刻着冯太后浅浅淡淡的笑颜。
“祖母希望你快乐。”
她望进云锦的眼:“你和祯儿都是我的心头肉。对祯儿,我是怜惜,对你,我是溺爱。当初燕国求亲,我不同意将你嫁到万里之外。曾打算为你和祯儿赐婚,无奈祯儿拒绝得很坚决,他说对你只是兄妹之情,并且身份、血缘,始终是无法逾越的障碍。你心里的苦,祖母都知道。可是祖母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伤心,看着你挣扎……锦儿,你别怪祖母……”
“祖母,一切都过去了。锦儿如今很好,真的很好。”
云锦眼眶红了,那些委屈,恍如隔世,但她感同身受。
月光,将身后的影子拉得悠长,仿佛寂寞在无限延伸。
“七情六欲,是人烦恼的本源。不是每个人都如你勇敢,明白自己想要的,懂得追求,懂得放弃。如今,祯儿像极了你当初,同样的坚韧,同样的疯狂。每当收到你的消息,是他最痛苦也是最快乐的时候,他不得不面对,你彻底地将他摒弃在你的生活之外。他去求陛下,被陛下斥责了一番,连氏子孙,必须为国尽忠,怎能因为儿女私情,而忘记了身负的责任。”
虽然对连祯有防备,但是关键时刻,长庆帝还是表露出了他对连祯,对长顺帝血浓于水的感情。
冯太后双手使力,将云锦的手紧紧握着,云锦只觉得钝钝的痛感从指骨处传来。
严肃地:“锦儿,你对祖母说实话,你与祯儿,是否还能再续前缘?”
不是试探,不是欲擒故纵,只是那个深爱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云锦坦荡地回望她:“祖母,我与祯哥,覆水难收,不可能了。”
“锦儿,你心中若还有情,让祖母来想办法,哪怕是换一个身份,这也不是不能办到的。”
云锦缓缓地摇头:“祖母,爱与不爱,只是一种习惯。我的感情在过去的十年里,就好像一堆篝火,殆尽,最终只剩一捧灰烬,风一吹,便什么都没有留下了。”
冯太后神色复杂,一方面,为了两人的阴错阳差而惋惜,另一方面又为了维护皇家声誉而庆幸。
长长地叹了口气:“祖母明白了。感情的事,不能勉强,你与祯儿,总归是有缘无分。”
淡绿色的清茶入口,带着甘甜的味道。
“祯哥的婚事,祖母是否已有打算?”
云锦知道答案,但又不得不问。这是冯太后今夜要说的,最重要的话题了。
“祯儿不小了。早些年,我还由着他的性子。可是你瞧瞧,他却找了些什么人?秋露,出生低微倒还罢了,只是心术不正,如何能当大任。安东王府需要女主人掌事,何况他是先帝唯一的骨血,血脉延续,义不容辞。若是这桩心事不了,将来到了地下,我有何面目去见先帝和列祖列宗。”
云锦心中暗叹,无论连祯是否愿意,婚姻一事,恐怕轮不到他自己做主了。
劝慰着:“祖母且放宽心,把身体养好,来日方长。”
冯太后挽起丝帕,拭去了眼角的泪花,再次长叹一声。
也许连祯态度强硬,毫不妥协?
“祖母您看上哪家的姑娘?”
冯太后深深地看着云锦,见她的眸色清澈依旧,行止自然洒脱,不似作伪:“大学士高凤的嫡长女,高楚馨。”
云锦细细地想了想,才说:“高家世代书香,家风严谨,高大学士学识渊博,刚正不阿。高小姐十分低调,不过曾听说她是个知礼贤惠、聪敏貌美的大家闺秀。”
冯太后轻轻地点头:“我一直在替祯儿物色正妃的人选。高小姐是个好孩子。高家虽不是权柄豪门,但贵在清高。只是祯儿……我不想勉强他……”
云锦觉得自己所处的位置尴尬,对于连祯的婚姻大事,还是保持沉默,不发表意见为好。可冯太后的眼神却是在等待,等待云锦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
因为个性而留在别人内心的印象,果然不是短时间可以扭转的。即便疼爱云锦如冯太后,也隐隐担心她会搅乱连祯的好事。
云锦斟酌着:“祯哥和高小姐不相识,也许祖母可以让他们先相处看看。感情都是在细水长流的日子里培养起来的。”
“姑且一试吧。”冯太后的语气很无奈:“关于正妃的人选,冯家另有计较,让我很是头痛。”
云锦奇了:“高家和高小姐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人家,难不成有人比高小姐还要出色?”
“冯家看中的,是南省光善侯的嫡幺女,李可妍。”
云锦心中一沉,脸色骤变。
李可妍,小侯爷叶绍天夫人的嫡亲妹妹。她的父亲光善侯,曾参与谋害长顺帝的阴谋。
联姻李家,是希望扩充连祯在南省的影响力。光善侯掌握着南省的兵权,与其他三侯也是联络有亲。
难道真的是命运的捉弄,连祯竟要与杀父仇人做姻亲?如果事情可以永远石沉大海,那还好说。万一泄露了,让冯太后、连祯如何面对?无辜的李可妍又要如何自处?
暖风阵阵,却让云锦觉得不寒而栗。
也许是夜色的掩藏,冯太后并未注意到云锦的异样,自顾自地说道:“我派人去查过李家小姐,名声倒是不错。只是,当初先帝欲废四侯,关系一度闹得很僵。随着先帝的离世,四侯依旧大权在握。我冷眼瞧着,你的父皇虽然未曾再度提起废侯之事,但对四侯有所疏远,并不亲近,祯儿与老大弘策、小三弘韬渐渐地接过了兵权,逐步地挤压、削弱着四侯的力量。手段虽然缓慢、温和,但效果还是有的,四侯没落之势已成。”
“如此,祖母何须烦恼,回绝了冯家便是。”
“没有这样简单。沉船还有三颗钉。如今四侯还是位高权重的。冯家老太爷是四朝元老,不说陛下,连我在他面前都战战兢兢。老爷子老当益壮,慧眼如炬只是太过执着于权柄,太过想要光大冯家。我与他的目的已然不同,我担心祯儿,他的幸福不应该成为争夺权力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