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芳是我们公司食堂的保洁。她五十岁出头,不到一米六的个头,浓眉大眼,笑声爽朗,黑色的头发硬扎扎的,常常扭成髻盘在耳后。
食堂吃饭间隙,桂芳总会开心地和我打招呼。她是那种生命力非常旺盛的女性,我在她身上似乎看不出贫穷时光碾过的苦大仇深。她的笑很有感染力,虽然脸是粗糙黝黑的,但露出的牙齿又白又整齐。她说话的语气、神态,有时候粗犷豪放,有时候又有点娇嗔可爱。她爱打麻将,晚上八点下班后,常常去麻将馆打到十一二点。她也爱吃猪头肉,配啤酒。
几次聊天之后,我们便熟络起来,家长里短的,越聊越多。
1
1972年,桂芳出生在秦岭山区的一个贫困县。作为家中长女,她从小就承担起了繁重的家务和农活。家里十几亩地都在半山腰上,桂芳每年都在山中采摘金银花、核桃,种水稻、玉米、小麦。她说,小时候干活背篓太重,压得她都不长个儿了,长年的劳作,也让她手指关节处都拱起来变形了。
转眼间,桂芳长成了大姑娘,大眼睛,爱笑,红头绳绑着粗粗的辫子。家里托人给桂芳找婆家,来来回回介绍了好些人家,桂芳都拒绝了,不是没看上人,就是觉得男方的家也都在山里,地太多,太辛苦了。
直到桂芳的婶子给她介绍了天成——小伙子人长得周正,接近一米八的个头,跟桂芳有着相似的眉眼,白白净净,看着非常清秀,就是家里太穷了,两间土房子还是他爸结婚时候盖的,已经住了几十年,家里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更别提有什么积蓄了。天成爸妈、哥嫂一大家子,只有几分地,种一点稻子都不够吃,用桂芳妈的话说,“家里穷得叮当响,嫁过去都要饿死”。
但父母没能拦下桂芳。1994年,二十一岁的桂芳还是坚决嫁给了比自己小两岁的天成。桂芳说,在娘家太累了,弟弟妹妹都偷懒,自己身为长姐,实在干不动了,就想赶紧嫁人。她觉得天成人长得漂亮,家里又在河川地上,平平坦坦的,不用上山、下山,她可以享福了。
桂芳妈妈嫌桂芳婶子给自己女儿说了个穷主儿,后来好几年都没和妯娌搭话。老两口心疼女儿,把当时能陪的嫁妆都给陪了。桂芳爸爸专程请木工做了衣柜、写字台、高低立柜各种家具。“当时特别做了一个六尺多长的柜子,可好看了。”桂芳边跟我说边伸手比划,好像回到了结婚的时候,喜气洋洋。材料、锁具、木匠的工费,还有买的箱子、缝纫机,桂芳家一共花了七百多,除了五百块彩礼钱,桂芳爸爸还搭进去二百块。
农历二月初四,春寒料峭,早上七点多,接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地到了桂芳家门口,天成的表姐把桂芳的头发高高地扎起来,绑上红毛线,再盘成圆发髻。桂芳穿着不久前新买的高领白衬衫、黑色西装裤,再套上红色呢子大衣,素面朝天,娇羞的模样格外好看。她被天成抱进怀里,在亲友邻居的注视下,从卧室抱到家门口。然后,两个人一起走了七八公里、近两小时的山路,走到了新家,身后还有十几人的接亲队伍,一路步行,抬着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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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天成结婚的三千块钱,都是桂芳的婆家借来的。结婚后,公公给小两口挑明了说,这笔账得他们来还。所以,“结婚不到半个月,人家就我把引走了”。
桂芳是被天成带到广东打工去了,当时天成的堂哥在佛山承包了一片地种菜,效益还不错。
火车一路南下,第一次走出山区的新奇感,消解了疲惫和困倦,桂芳对于这一路的记忆是美好的。辗转到了佛山后,小两口在天成的堂哥家里安顿下来——说是安顿,其实就是用石棉瓦和铁皮搭了个棚子,上面铺上广告布,又在棚子里面支一个小床。
天成起初给堂哥种菜、打下手。桂芳喜欢佛山,喜欢这里的人多热闹,“佛山好啊!只要人勤快,啥都能赚钱,路上捡瓶子都能卖钱”。活络的她,爱说爱笑,热情主动,不久就在一家酒店找到了服务员的工作,一月三百块,包吃包住。桂芳对这份工作很满意,干了半年,她向保安班长推荐了天成——不过是以自己“老乡”的身份。
平时跟丈夫的距离更近了,但心里却有了疙瘩。忙碌一天后,桂芳回到宿舍躺下,一宿舍的女孩卧谈聊天,上铺的服务员跟她说:“姐,你那个老乡很好啊,还给我们买蟹豆吃。”桂芳听了,嘴上淡淡地应和了一声,眼睛默默地流下了眼泪,不敢出声。
“我在三楼(工作),他在一楼(工作),他赚的钱都给老板娘和服务员买东西吃了,我都没看到过,就是上下楼碰到了,他都不理我,避开我,你说我生气不?!”时隔多年,桂芳提起那段往事,依然很愤怒,会撇起嘴。
年轻帅气,带点羞涩,刚刚二十岁的天成怎么可能不招女人喜欢呢?桂芳自己就是一眼看上天成又高又帅这点的,她能不知道别的女孩怎么想?每次茶余饭后,听着女同事们聊天、打趣自己的老公将来得娶一个漂亮老婆的时候,桂芳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她原本想着两个人都在酒店上班,离得更近、感情能更好,没想到事与愿违。
桂芳越想越委屈,决定眼不见、心不烦,干脆找到带班经理,让他想办法“弄”走天成。她对带班经理说,天成有老婆,几个女服务员还缠着他,把他“炒走”就啥事都没有了。可经理很为难,觉得男女暧昧这事谁也不好说,又没违法乱纪的,甚至都不能明确判定为道德问题,就不了了之了。
憋了半个月,桂芳再次找到经理,直接说了:“天成就是我老公,他在这里,那些服务员都追他,我天天都哭,干不下去了。”说着说着,又哽咽了。
但半个月过去了,经理还是没什么动作。桂芳急了,对经理说,她不干了,每天眼睁睁看着自己老公和别的女人嬉笑打骂,她实在难受。这时桂芳已经是酒店的代班班长了,她干活卖力,大家都看在眼里,老板很珍惜她。经理赶紧让她别着急,说这事他想办法解决。
就这样,上了三个月班的天成被辞退了,回到了之前的棚子。那天下班后回去,桂芳故意问道:“干得好好的,咋不干了呢?”天成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无精打采,不耐烦地说,班长说人太多了,得裁人,他就被裁了。桂芳表面很吃惊、很无奈,实际心里乐开了花。
“嘿嘿嘿,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咋回事,我没给他说过。”桂芳开心地对我说,“就那(样),他还说酒店旁边那个卖床垫的女娃对他咋好咋好,你知道吧。我说,对你好,那你去找人家嘛!他光笑不说话。”
2
失业的天成四处找工作,最后找到一份收泔水的活儿。雇他的是一位鱼塘老板,当时五十出头,个子不高,精干利索。天成要每天蹬着三轮车穿梭在郊区,去周边的饭店收泔水喂鱼,一天三趟,顺便帮饭店倒掉垃圾。
一车泔水六七百斤,上坡的时候三轮车根本蹬不动。天成就得下车,左手扶着车把,左肩膀上背上绑在三轮车车斗的绳子,右手拉着车座,用了全身的力气向上拉车。他穿的还是酒店发的白衬衫、黑裤子,一大早出去拉泔水的时候,衬衫后背还只是渗了一点点汗水,等到中午回来的时候,绳子在左肩上勒着,衬衫就已经粘到背上了。
重劳力劳动不仅让天成落下了腰疼的毛病,也让他身边没了漂亮小姑娘的目光。这是桂芳想要的结果,“他一个人天天就住在鱼塘边的,也没人找他,也没人理他,他最后才对我好”。
桂芳也心疼老公。每天下班后,她都回去给天成做饭吃,下面条,蒸米饭,运气好的时候还会有酒店客人剩下的烤乳猪。“人家有钱人,都是吃那个皮,肥肉都不要了,我们三四个服务员一分,泡沫箱一装,拿回去凑合吃,还有小猪的排骨,美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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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996年,桂芳两口子靠外出务工不仅还清了外债,还攒出了小一万块钱。手里有了钱,夫妻俩想到的头件大事,就是翻新家里的老房子,这关乎在熟人社会里的体面和尊严。
就这样,两个人回了天成的老家,盖起了村里第一座砖房(在这之前,村里人住的都是土房子)。房子只有一个卧室、一个很大的客厅和过道。根据当地的习俗,厨房建在大门外,和房子在一排,厕所和天成哥哥家共用一个。
房子盖完了,桂芳却感到家人和亲戚都对自己投来了异样的眼光——是啊,结婚快三年了,她的肚子还没动静。之前在外打工,没人在意,桂芳也就没啥感觉,可如今走在村里,她就觉得抬不起头了,为这事,桂芳没少和天成吵架。
这一年,桂芳为有个一儿半女费尽了心思,最后托人找了当地有名的中医,看完医生不久,她真的就怀孕了。二十多年来,桂芳只要说起这件事,都会神采奕奕、颇为自豪,毕竟,“只吃了三副中药,当月就怀上了”。
第二年,两口子又南下佛山务工。桂芳的月份越来越大,身子也越来越笨重,被带班经理几次见到孕吐,不得不辞了酒店服务员的工作。天成执意让她回家生娃、坐月子,说老家人多,有啥事情也有个照应。桂芳同意了,但是,家里只有一间正儿八经的卧室,桂芳住卧室,公婆住客厅,厕所还在大门外,非常不方便,尤其是桂芳半夜起夜,总要经过客厅里公公睡觉的地方。
于是,桂芳又折回佛山,和天成一起住起了棚子,这一住,就“住了半辈子”,“可怜得很,捡的石棉瓦、铁皮兜起来,上面弄了三层广告布,两个长条凳和一块木板搭的床”。桂芳跟我回想当时的生活场景,连连叫苦:露天做饭,铁桶挖个洞就是灶头,往桶里塞点柴火,桶上架口锅,就可以炒菜、做饭了;生活用水得在前一天晚上去外面的花园偷着接,白天不敢去,怕被人抓住;没有水池,就在菜地里挖条沟,洗脸、洗头的时候,拿勺子舀水淋一下,也没有洗发水,还顺便浇菜地了。
在这样的生活里,大女儿美丽出生了。桂芳自己给女儿喂奶、换尿布,没有人照顾月子,天成就在送泔水的间隙,回来给娘俩儿做点儿吃的,稀饭、馍馍,偶尔炒个菜。桂芳可以一次吃下六个水煮蛋,“吃饱了,有营养了,才有奶水喂娃”。她说这段日子是她最幸福的一段时间。即使生的是女儿,也总算有个孩子了,孩子出生,就能为两口子的生活注入新活力。
生下美丽不久,酒店经理就让桂芳回去上班,“我还要带女子呢,咋去啊,可怜的,不敢提,一提都没有活路了”。就这样,桂芳留在“家”里带孩子,给拉泔水的天成洗衣服做饭。
3
1998年,长江特大洪水的阴影笼罩在很多南方人的心头。这一年,大女儿美丽刚会走路不久,二女儿艳丽也出生了。艳丽的出生并没有让桂芳和天成两口子欢喜起来,他们想要个男娃的。艳丽是剖腹产,桂芳缝了很多针,天成也只能干活之余照看下妻女。生活的重压、没有生下男孩的不悦,让天成和桂芳两口子生了嫌隙。
桂芳月子里,一个住在周边、同样来佛山打工的四川女人常常来看她,对艳丽可爱的样子赞不绝口。闲聊之后,桂芳才知道那女人已经生了三个男孩,非常想要一个女儿,但实在不想生,也不敢生了。女人说她想要抱养艳丽,桂芳应承下来了,毕竟,在老家,人都经常这样说,“把女儿送人,再要个儿子”。
这一天,四川女人带来了自己黑瘦的丈夫,他们揣了两千块钱,很认真地对桂芳夫妇说想要抱养艳丽。桂芳和天成都愣住了,一晌沉默。最后,还是天成先开的口:“来,喝水喝水。”递过去茶杯后,他说:“女子咋能送人么,都是亲生的,之前都开玩笑的么。”
“人家想女子想疯了,后面说要和我换,儿子和女子换一下,我老公不同意。”桂芳跟我说这事时有些激动,当时她全程都没有表态,但现在她跟我说了当时的想法,“换就换呗,换了免得又受疼,不换又要生。”
桂芳那时觉得,自己是必须要生个男娃的,“如果只生两个女儿,早都离婚了”。毕竟,在老家,一个家里没有男娃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回去和村里人吵架都没有底气——因为村里所有的争执谩骂,最后都可以用“做了什么亏心事,老天爷让你绝后”来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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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着你挥汗如雨,我们看着你谷满粮仓……”新世纪的第一年,也是桂芳没有工作的第四年,老三明华出生了,是个男娃。
怀明华的时候,两口子害怕医院查出来他们已经有两个女儿、不让他们生,就没敢去医院,生的时候,是请了接生婆。“那边很少查外来人口,(计生的工作人员)到鱼塘查的时候,村委会(提前)通知老板,老板给我们说他们几点来,我们就把门拉上,一锁,出去玩。过两天他就不查了么,要不是这样,能生三个?”桂芳眯眼笑道。
天成高兴坏了,既有进入千禧年的激动,也有后继有人的喜悦,总之,儿子是平淡生活里的一束光,成了两口子人生中的新盼头。桂芳的日常还是洗衣、做饭,准备“一拖三”。
十月初,桂芳生下明华才十多天,还在月子里。天成干活去了,两个女儿在鱼塘边玩耍,桂芳在棚子里突然听见美丽大哭着喊“妈妈、妈妈”。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跑出去时,看到吓坏了的美丽边哭边说“妹妹掉下去了”。桂芳愣了一下,直奔鱼塘,将艳丽从鱼塘里拉了出来。
艳丽是不小心滑下去的,幸好那个鱼塘浅,可桂芳和两个女儿还是吓得够呛。等到这天晚上,桂芳和天成商量,说自己还没出月子,实在没办法带三个这么小的娃,太操心了。两口子琢磨了下,决定只带着四岁的大女儿和未满月的儿子一起生活,老二就托付给农村老家姥姥、舅妈照顾。
年底回了老家,三九天里,天成非要带明华串门子。没怎么抱过娃的他,把儿子竖直地贴在自己的秋衣上,让小脑袋靠着自己肩膀,然后裹上大棉袄,再用裤腰带搂着,就喜滋滋地出门了。“那小娃力气可大了,把棉袄都蹬坏了。”桂芳知道,老公心里高兴,这是向村里人炫耀自己有儿子了,有后了,你们谁也别瞧不起我,别欺负我。
年后,桂芳决定在老家结扎——反正儿子也生了,这辈子怀孕、生娃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再不敢生了,养不起。然而,计划生育的罚款“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因为结扎,他们“超生”的事实板上钉钉,结扎完毕,还要交三千元的罚款。桂芳只交两千元,对方拽着她不让她走。她说:“我饭都吃不上了,真没有钱交了。”也就不了了之。
桂芳那时想,该和老公一起赚钱养娃了。这一次,她还留下了快五岁的美丽。刚上幼儿园不久的美丽还对幼儿园充满新鲜感,一大早,她牵着爷爷的手,蹦跶在小桥上,桥对面就是村里的幼儿园,而此刻,艳丽还在姥姥家熟睡。桂芳两口子再次南下佛山,只带了小儿子明华在身边。
4
2001年,天成已经开上带引擎的三轮车收泔水了,可以省下不少力气。明华一岁了,可以吃馒头面条了,闲不住的桂芳就把儿子背在身上,跟着天成一起,帮忙抬泔水桶和垃圾桶。等明华再大些,桂芳悄悄学开三轮车,天成本来不让她开,她就跟着看、跟着问,趁天成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在院子开,没多久,就学会了。
两个人可以一起为老板打工,便多了一份收入。桂芳很喜欢这份工作,“我们生活费不花钱啊,房子、电费都是老板的”。她人勤快、能吃苦,也能攒钱,除了和天成一样开燃油三轮车收泔水、喂鱼、做家务、带孩子外,还种菜、捡破烂。就在鱼塘边上种,想吃啥菜就种啥菜,“鱼塘换水的时候顺便浇一下菜地,水、肥都有了,小白菜、大青菜、四季豆……菜长得好呀,一年四季菜都吃不断。只有肉、土豆这些才会在外面买一些”。
“我们攒点、卖点破烂都够吃了,一个月能卖一千多块钱呢。像纸皮、胶管、可乐罐都是两块五、三块钱一斤,只要人勤快,骑三轮车时沿路都是,特别是公交站站口跟前,一下子就捡十多个”。捡破烂多的时候,桂芳会奖励自己一顿夜宵——一瓶啤酒加一个鸡腿。
那些年里,两口子铆足了劲儿挣钱、攒钱,毕竟两个女儿在老家要吃喝、要上幼儿园。“我们最长三年都没回去过老家,平常忙得停不下来,车费又贵,还不如把钱攒着打回去。”桂芳说起这点,语气中有些无奈。
那时美丽和艳丽都小,对穿衣打扮还没有什么概念,桂芳认识的城里朋友送的一些旧衣服旧鞋,寄回去就够姐俩穿了。等三个孩子陆续上了小学,艳丽和明华都在民办私立学校就读(艳丽后来也被接来了佛山),每个人每学期光学费就一万,桂芳两口子压力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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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鱼塘老板年纪大了,干不动了。而桂芳和天成已经习惯了这个营生,于是他们盘下了鱼塘。买水泵、电线电缆和鱼苗,大概需要十万块。两口子拿出全部积蓄,又借了三万块钱,就开始干了。
为了保证鱼食,桂芳每天最少出车三次,收十余大桶的泔水。凌晨四点到早上七点,要抢茶楼的泔水。广东的茶楼,饮茶按时间分为早茶、下午茶和夜茶,早茶是茶楼的重头戏,一般早上六点就已经热闹起来了。桂芳要在凌晨三四点起床,在茶楼新一天营业前,完成垃圾清理和泔水搬运,早上七点赶回鱼塘后,喂鱼、做饭、吃饭、洗衣服、休息。下午两点到五点,要去收各大酒店午餐的垃圾和泔水。晚上,当地人或上茶楼,或进酒店,谈心叙谊的松弛时间,却是桂芳两口子最为忙碌的时刻,傍晚六点半到夜里十一点,得不间断地收垃圾和泔水。这样的工作全年无休,刮再大的风、下再大的雨都要去。泔水和剩饭菜直接倒进鱼塘,鱼全来了,吃起来都打架。
天气热的时候,鱼塘要一个月换一次水,用水泵抽。每年二三月份下鱼苗,到十月,长大的鱼就可以卖了。售鱼时,天成和收鱼的贩子都穿着裤衩下鱼塘网鱼,网子没兜上来的小鱼,就继续养着,来年再卖。“人越穷,干得越起劲,有钱收嘛。一卖鱼,就有八九万(进账),最多的时候我卖了十五万。”桂芳挺知足的,“自己赚钱自己花,干着辛苦,心里畅快。”
几年下来,他们两口子也确确实实赚到了钱,攒了近一百万。银行卡里不断增长的数字,给了桂芳巨大的安全感和成就感。
5
在桂芳和天成忙着赚钱的同时,三个孩子的成长和教育却慢慢出了问题。
自从接手了鱼塘,桂芳两口子起早贪黑,忙得照看不上艳丽和明华了。艳丽懂事,自打到了佛山就为父母分担一些家务,从小被父母带在身边的明华却非常调皮,到处窜。桂芳担心明华在佛山疏于照顾,2008年下半年,就让儿子回了老家上二年级。明华打小就在佛山生活,对老家的老师、同学、教材和环境都很陌生,刚回去的时候挺乖,也不怎么说话,但等和同学熟络起来后,放学就出去逛。
那几年,桂芳没少接到公公的电话,抱怨孙子不听话、不懂事,在家里和他对着干,实在管不下。熬到2011年下半年,桂芳实在没办法,只好让天成坐飞机又把明华接到佛山,上五、六年级。
很长一段时间里,桂芳觉得钱经不住花——她每次在银行取一万块钱,感觉没怎么花就没了。她觉得很奇怪,频繁和老公吵架。天成就说:“你天天跟着我,我既没嫖,也没赌,那我给谁了?”
有天晚上,桂芳特意清点了身上的钱,第二天早上起来再一核对,发现少了四百多块,“家里就那么几个人,钱还能长腿自己跑了不成?”几番询问,钱在明华身上搜出来了。原来,明华每次都趁桂芳两口子睡着的时候,偷偷拿出来一些钱。等白天两口子去拉泔水的时候,明华就去网吧打游戏、买装备。天成狠狠打了一顿儿子,可儿子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从家里拿钱、拿了多久、总共拿了多少钱,没人知道。
桂芳不理解,儿子从小跟着他们,他们吃的苦、受的罪,儿子都看在眼里,明华怎么会沉迷于游戏,还糟蹋钱买游戏装备?这些疑问,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答案。
明华初中又被送回了老家。桂芳知道儿子爱上网,所以严格控制他的生活费,每月只给五百块钱。等明华去县城上技校后,离老家二十多公里,五百块钱吃饭都紧张,他一直喊家里生活费给得太少了,还不如出去打工赚钱。技校勉强上了一年,“几个孩子打架,把我儿子开除了。”桂芳骂骂咧咧地说道。
桂芳说,明华其实也是心疼父母的:“现在他打工七八年了,我们管他要钱,说给他攒着将来娶媳妇,都要不到。他说读书的时候我们给他姐姐们给几千块,就给他那么一点儿。等到他打工,每个月给姐姐两千的生活费,四年都要七八万了吧!我给明华说,给了多少钱,记着,将来你姐给你还。他说还啥还,我要不给,你们还要借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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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两岁就在老家留守的艳丽,先后跟着姥姥、舅妈和爷爷辗转生活,2005年被桂芳接到佛山,小学毕业后,实在没有合适的初中,只能又回老家读书。可能是因为教材不一样,也可能是因为初中学业负担重、难度陡然提升,艳丽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还得了牛皮癣,开始只是头痒,后来身上都是,痒得到处抓,抓的都是“白皮皮”。
桂芳不明白,家里三代人都没有类似的病,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二女儿的身体也好好的,到底怎么就得了这个病?他们带艳丽看了医生,试了土方偏方,却并没有多大改观。艳丽勉强上完职高后,去了省城打工,两年后结婚,嫁到了省城周边的县城。现在,艳丽已经有个五岁的漂亮女儿,皮肤病还是看不好,每个月吃药花两千多、三千块,不吃药就复发。
“现在我赚钱给老二还——她给了我六万彩礼,自己拿了一万五,给对象买衣服、戒指花了,那会儿还被人家哄着买家具要钱呢,我没给。我前年打工,她又问我借了六千块,等于我还欠她四万。我现在攒了一万多,等攒够四万了给她,我心里就平衡了。”桂芳说道。
“看我外孙女跳舞,乖得很呢。”说着,桂芳眯起眼睛,给我看她手机里的六一儿童节表演的视频。她之前在一堆孩子里认错了小外孙女,被艳丽嘲笑了好一阵子。
桂芳和艳丽要亲密一些,因为艳丽“脾气软、比较恋家”。桂芳有时也看不惯艳丽带娃,艳丽会给女儿买好多衣服,大包小包的,买好多吃的,撒的地上都是。
“不能太惯着娃。”最近,桂芳劝艳丽再要一个娃,因为“一个娃太孤单了”。
6
三个孩子中,只有从小留守在农村老家、与爷爷一起生活的美丽在2014年考上了湖南的大学。
那时桂芳曾以为,终于觉得可以喘口气了。可是,生活从来不会为谁按下暂停键。
2015年冬,桂芳记得特别清楚——那一年春天,她刚扩建了鱼塘,增加了鱼苗的投入。可老天爷故意和她作对,偏偏那一年秋天鱼价大跌,以往三四块一斤的鱼,只能卖到一块八。天成硬是没卖,结果到了那一年冬天,出奇地冷,鱼都冻死了。一年辛苦,赔了个精光。
2016年和2017年,鱼价再没能涨上去。三年亏了六十万,桂芳的养鱼生意,彻底结束了。她和天成卖了电线、电缆和各种设备,回了老家。彼时,村里大多数人家都盖起了两层楼房,但他们家还是只有一间卧室的平房。桂芳和天成住在卧室,公公住在客厅,孩子们回家就住在隔壁的大哥家里。
盖一座楼房,成了桂芳两口子共同的心愿,只是在新房子的规模上,两人产生了分歧。桂芳说:“我婆婆去世早,我老公不想被人瞧不起,村里很多人都是两层楼,他傻得要胜过别人,人家两层,他就盖三层。”
桂芳则说建一层半就好,剩下的钱在县城买一套房子,将来给儿子结婚用。天成不听,两个人吵、打,将近一个月互不理睬。他们找的工头看图纸,说盖一两层不好看,要盖就得盖三层,气派,让天成很受用,即使桂芳管钱,也没法子:“咱咋能拗过男的,他毕竟是男的,力气大。”
最终,家里还是盖了三层别墅,花光了所有积蓄——天成家的地皮太少,位置也有点偏,想盖房,就要买地皮。老家没有那么多宅基地了,村里行情是一亩地五万块,桂芳买地皮就花了四万多。为了顺利在买的耕地上盖房子,两口子又找熟人搭线,在房管局交了七千多块罚款。
六月买地皮,七月打地基,九月打过梁,十月封顶,三层别墅就盖起来了,工费一共花了十四万。第二年开春,里里外外粉墙面,外围还要砌石头、做护栏。小别墅每层都建了卫生间,一共两个厨房,其中一个在房子外面,与正门垂直建立,用来挡煞气、调风水。同时还建了车库和地下室。地下室方便以后养猪用,还有一块地皮准备种菜、养家禽——桂芳熟练地打开手机,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滑动,放大图片,给我一一解释别墅实景的规划。
这是2017年,桂芳老家所在地区的省会,房价还没有完全涨起来。虽然之前极力反对,但看着拔地而起的三层别墅,桂芳心里也泛起一丝自豪。只是闲下来的时候,她也会发愁:“村里人都说我有钱,盖了好房子,三个娃都工作赚钱呢,实际上,唉……家里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公公,房子要装修,还得攒钱给儿子讨老婆,人家叫你买房子,咋办?”
之后的两年,房价一路飙升。老家气候湿润,直到现在房子还没有完全干透,“现在二三层都没有装修,将来儿子要在老家生活,就一装,要在县城买房,二三层就不装了”。
2019年,桂芳来省城打工,天成和她公公留在老家。最开始她在一家酒店后厨洗碗,双手关节经常疼得不行,“那会儿月子里下水啊,现在风湿了,就干不了这些动水的活儿。夏天一出汗,身上都是冰的,凉揪揪的”。我看到,她双手的皮肤像白癜风病人一样斑驳,没有正常皮肤颜色。她说,之前用偏方治疗风湿,给手上敷的草药,可能剂量大了,有腐蚀性,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2022年初,春节前,桂芳回老家收拾房子,为过年做准备,因为地面湿滑,从梯子上掉了下来,脚踝粉碎性骨折,打了钢板,花了两三万。不得已,她只能辞了工作在家养伤,一年后去掉钢板,又休息了三个多月,2023年5月才应聘到我们公司食堂当保洁,负责收拾餐桌、清洁水池地面、倒掉餐饮垃圾。她说这工作很辛苦,她已经是在这个岗位干的第五个人了,前面的人都坚持不下来,走了,数她干的时间最长。说着,她拉起裤边,给我看脚腕子,跑的时间久了,脚都是肿的。
桂芳说,现在提起当时吵架盖别墅的事情,天成也有点后悔,觉得没必要盖这么多房子。只是也没办法改变了,只能努力打工赚钱、攒钱,给儿子娶媳妇。
7
也是在吃饭间隙,桂芳断断续续和我聊了大女儿美丽。她说,美丽“精明霸道”、“白眼狼”、“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她也说,美丽“白净漂亮”、“长得可爱”、“步步高升”、“知识分子”。她谈起美丽,有自豪,有伤心,也是愤愤不平。
美丽直到考上大学才离开老家。桂芳夫妇两三年才回来一次,一次待三五天就走了,小时候留守在家的大女儿,都忘记了爸妈的样子了。还有人对美丽说,“你妈不要你了,跟人跑了”,美丽长大了才知道,那是村里人骗她玩。成年后的美丽很多次向桂芳表达过不满:为什么小时候带着妹妹、弟弟一起生活,唯独把自己放在老家?是啊,弟弟与生俱来得到许多关注,妹妹辗转在亲戚家要有补偿,只有作为老大的自己最懂事,所以,一直留守。
在桂芳眼里,小时候的美丽精明霸道,个性要强,不爱说话,“买衣服、吃的,都是她挑,她挑剩下的才是那两个的”。属于美丽的东西,她从来不会轻易让出,婶婶拿自己的东西不还,她亲自去婶婶家拿回来,村里的孩子惹了她,她必须得打回去,艳丽从来不和大姐打架,因为知道她下手重,是真打。
美丽一直在老家读书,没转过学,也没有耽搁学习,“她读书好,也能给老师增加表扬和奖金嘛,老师很关注她,陪她睡觉,给她买新衣服,教她怎么使用卫生巾”。美丽也确实如桂芳说的那样争气,一直读到了研究生。桂芳说,美丽上学的时候就不怎么和她说话,一打电话就是要钱。后来美丽要读博士,桂芳就说没钱了。于是美丽研究生毕业后直接去工作了,还清了两万多元的助学贷款。
美丽高挑,鹅蛋脸型,大眼睛,双眼皮,皮肤白皙,在一众女生的毕业照里很突出。或是想弥补自己曾经缺失的童年生活,或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毕业后,美丽在广州——这个桂芳和天成曾打拼多年的地方定居,彻底离开了山区的老家。可是,一路走来的艰辛,也许只有美丽自己最清楚——那个曾给她买新衣服、教她如何使用卫生巾的年轻女老师,出车祸去世了;那个疼爱她的爷爷,明里暗里、有意无意地讲,她要是个男娃就好了;那个谈了六年的男朋友,接纳了她多少无助的时刻。这些,都是桂芳寥寥几句讲给我听的。
桂芳说,美丽已经快三年没有回老家了,甚至很少和家人打电话。即使打电话,也是简单说事情,从不多说一句话。最后一次回老家过年,美丽和天成因为一些小事吵架了,天成当场就要打她,被亲戚拦下来了。美丽大哭,腊月廿七凌晨两点买票回了广州。在这之后,美丽都没怎么主动和天成交流过,甚至桂芳说话不能向着丈夫,否则,跟大女儿就说不下去了。
这些年,美丽的抱怨从未间断,会给桂芳打电话说:“虽然你给钱,但我没有得到母爱。从小你们就把我丢到家里,现在我把你们丢在家里,一样的。”
桂芳向我转述时会情不自禁地辩解说:“我没办法,三个娃,在家里穷得都读不起书,家里也没有田,在家里,要饿死了。”
那些年,为了弥补不在孩子身边的遗憾,孩子要钱,多少都给,每个月两三千。桂芳说,美丽和村里一个孩子玩得好,她送人情给同学的妈妈买的内衣套装,自己都没穿过那么贵的。
现在,美丽要在广州结婚了,未婚夫大学时候就一直追她,两个人吵架,拉黑,最后还是走到了一起,“她个性太厉害了,男朋友一天啥都要听她的,不听她的,她骂人家、连手带脚踢人家”。桂芳说,当年准女婿第一次来家的时候,家里是水泥旱厕,苍蝇和蚊子还要在屁股上闻闻,准女婿不肯进去,美丽一脚就把他蹬进去了。
桂芳劝美丽给天成打个电话:“毕竟是你爸爸,结婚这么大的事情,你要给爸爸打电话说呢”。然后又劝老公参加大女儿的婚礼:“好歹也是娃结婚了,你不去,多难看,万一把娃气得忧郁症再犯了可咋办?”
这是我第一次从桂芳口中得知美丽得过忧郁症。那是美丽大二时查出来的,学校老师打电话告诉桂芳,桂芳只知道这病不能生气。当初因为这病,桂芳给美丽打了八千块,让她去医院看病。最后,诊断如何,怎么治疗,结果怎样,她都不知道。因为她和天成共用一个手机,老师打电话来,大多数是和天成沟通的。
桂芳不理解,美丽为什么是这个样子,明明读书最多、学历最高、现在赚钱也最多,为什么读成了书呆子、白眼狼,连老爸、老妈都不认。美丽要结婚,跟婆家要了十万彩礼,一分都没给桂芳,还对桂芳说,法律第几条第几条规定,彩礼是归女儿的,不是给父母的。又说她用这些钱在广州买了个小房子,等将来他们老两口干不动了,可以来广东住。
“那父母咋把你带大的?世上那些女儿,给父母过彩礼,不都是父母用了?父母要是穷点,就自己用了,要是有钱点,就给你了,都不用你的。现在我们没钱,她这样做,太伤人心了。妈妈辛辛苦苦把你带大,你起码得给一点花嘛。”桂芳还觉得,大女儿现在工资高,理应扶持一下弟弟,帮忙给弟弟娶媳妇,就是将来美丽回娘家做客,啥都不做,也能吃上弟媳做的一口热乎饭。将来自己老了,还不是都靠弟弟、弟媳呢。
“本来一个女孩子在外面,肯定操心。我给她打电话,她把我一凶一凶的,气得我哭一场又一场。她现在还瓜着,不懂事,等她结婚、生娃了,离家又这么远,她就知道我的不容易了”。
不过,桂芳从不后悔生了三个孩子:“一个不孝顺,还有第二、第三个。要是生一个,他不孝顺,你不就完了?在我们老家都是两三个,甚至四五个,肯定都想着多生几个,将来兄弟姐妹还能互相帮衬。”
2025年正月十二,开工第三天,我在食堂再次见到了桂芳。她说自己有点晕,昨天才参加完美丽婚礼回来。她给我看婚礼现场的全家福,她穿着红色呢子外套,白毛衣,笑得很开心。
8
桂芳人在省城,心却在家里。前一天晚上,她刚和老公吵完架,因为天成想让她辞掉工作,回老家照顾八十四岁的老公公。天成的大哥之前开矿,搞炸药、雷管都是犯法的事,现在还在坐牢,所以照顾老人的责任就落在大嫂和他们两口子头上。
说起这件事,桂芳就来气,说自己出钱出力还不讨好。从去年到今年,天成几次喊桂芳回老家照顾老人,她不愿意。
“我不回去,他(天成)就困在家里,没办法工作。去年带着他爸来西安工作,待了四十多天,老头装病,非要回老家,可回去看病,啥都正常着。老头在家里翻箱倒柜,摔了一跤,我老公一个人照顾,想着把他经管好了,可他好像心发慌一样,就坐不住,到处跑。”桂芳无奈地说。
“他嫂子经管了两个月也不管了。人年纪大了本来就难经管,还不讲卫生,随地吐痰,谁愿意经管啊?现在全给我老公一个人撂着,撂了人家又不给钱,你自己又要开销。”桂芳嫌弃地说道。
“钱问我要,合疗(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养老(保险)都是我买的。家里种的粮食,叫我嫂子都弄到她家去了,他(公公)都不知道变钱。以前,顿顿给我女子吃稠糁子就油泼辣子,没有菜,一点人情味都没有。我嫂子不太回来,不太照看她,人家说啥他都听,我在家照顾他,人家和我对吵,还骂我。”桂芳愤怒地说道。
之前两家人轮换照顾老公公,桂芳说自己照顾老人的时间远比她嫂子时间长。桂芳不仅对公公有意见,更恨天成不争气——去年老公公住院将近十天,她拿钱,天成照管,嫂子只给了一千元,天成还没要。为这件事,桂芳和老公斗气很久:“你自己没本事,挣不下钱,还穷大方,你有文化有本事能挣下钱来,我狗屁都不放,一个人管都行。拿好处的时候都来了,到管老汉时候没人吭气。”
今年,天成找了邻居照看老人,每月给人家两千块,自己也抽身来到省城打工,在距离我们公司不远的地方装卸石材,起早贪黑的。
“他(公公)想他儿子了,就不吃饭,骗人说他有病,非得让我老公回去看他。我老公真是笨的,一说要回去,就跟疯了一样,马上要坐车回去。你说这老鬼东西,把人都能气死,他要真死了,还给我们减轻负担了。”桂芳越说越激动,她劝天成,打个视频就可以了,可天成不同意,必须要有人回去,实在不行就让桂芳回家去。
“有时候,我真的想,想这活着还有啥意义?过来过去都是负担,都是缺我一个人。我晚上回去九点了,他(天成)没吃饭也不做饭,得等我回去给他做饭。现在要是我一步不动弹,连水都喝不到,开水都不烧,一辈子都是伺候人家的。”
桂芳心酸又无奈,又一次埋怨起了自己的风湿,说一吹冷风、一动冰水,各个关节就像针扎一样疼。
“以前穷得要死,年轻也不知道啥,坐月子落下病根子了。踩到鱼塘拉女子身上湿了,回来都不知道烧水洗,那时烧水不容易啊,一个铁桶钻个洞,柴火又烧不着,毛巾擦擦就睡了。现在上了年纪了,病都出来了,晚上睡觉好好的,早上起来就一跛一跛的。去检查,人家说风湿,就吃药,吃了五六年了。”
“要不是这个毛病的话,我自己在外面卖菜、做饭,干啥不行啊?我自己会开三轮车,大的加油的三轮车我都会。现在只要肯吃苦,干啥不挣点钱呢?但病到这里了,我干这个虽然累一点,但在室内,人不受罪。干到六十岁,我还能干个五六年,是不是?所以,我不想丢这个活儿,我老公随时来,他在石材城都(能)有活干。我这一丢(工作),哪有室内的活儿干?你二次来人家也不要你了,是吧?”
桂芳越说越激动,嘴里念叨着:“哎呀,保安吃得差不多了,我擦桌子去了。”
(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