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虽然这么点头很残忍,但我身为医生,只能告诉她我自己知道的东西。
「虽然我们不能这么说,但依据目前情况看是这样的,我建议你可以去其他医院检查一下,或者去国外大型医院就诊,这种什么机构之类的还是暂时别考虑了。」
陈桂玲瘫在凳子上,突然被宣判了“死刑”,双腿止不住的打摆子。
好半晌,她慢慢抬起头,阴翳的看向我。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人家某国医生个个都是精英,而且医院还是我儿子给我找的,他会害我吗?人家说了我还能活好多年,我怎么可能是不治之症呢?你是在报复我那天闹事是吧?我就知道!」
「看看,你找的这些专家这个是你老师,那个是你老师的朋友的,肯定都向着你啊!怎么会有人给我一个普通妇女好好看病?况且我才不信你们这些什么劳什子专家,人家不是都说最不能听信的就是专家的话吗?更何况,前两天我刚在门口给你那么大的难堪,你还能老老实实给我看病吗?我一点都不相信!」
我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反驳她,她继续洋洋洒洒道。
「你们不知道国外有多好!人家又先进又民主,那儿的乞丐都每天大鱼大肉,小学学生们甚至上学吃饭都不要钱,每个人看上去都特别小资…我出去一趟才知道我们就是井底之蛙,要是早点能在那儿生活,我说不定都不会得脑瘤了!」
我叹了口气,一时间竟被气笑了。
「行啊,那你既然这么相信国外的技术,连我们这么多专家在你眼里都什么都不算,那你直接去某国看病吧。」
陈桂玲脸色一变,声音低了点。
「之前去某国看病检查花销太大,我甚至还没来得治疗,只是做了几个检查就花了40万,这还是我卖了村里的房才刚能补上这个窟窿。我儿子说,要想去某国住院治病,没有关系是不可能的。」
「反正这不是有某国的诊断吗?你按照这个给我开药不就行了吗?中国的药比某国便宜,我肯定是要回来吃的!你看看单子上,人家说吃药做手术就能好,我可不听你们什么这严重那严重的,赶紧给我开药做手术!到时候你给我把瘤子一切,直接搞定!」
我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光这四十万,采用保底治疗的话,绝对够够的了。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你的病已经扩散到了身体其他部位,用不了多久就会殃及头颈其他部分,比如视神经、血液病、淋巴问题等等,我不敢给你动手术,更不敢给你开药!」
陈桂玲表情瞬间掉了下来,将桌子上的诊断一下抽了回去。
「你身为医生,竟然不肯给我开药治病!在自己能力范围内为难别人,就是你们当医生的本事吗?看我怎么去网上曝光你的!」
「我也不求你了,有同样的钱,我宁愿给外国人也不给你们!国家政策对我们普通人不好就不说了,你们做医生的高枕无忧,个个没良心,对自己的同胞都没一点怜悯之心,我要是你们,我都不活了!」
她极尽羞辱的骂了我一通,然后气冲冲的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望着她的背影,我也失去再联系她了冲动。
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
7
这几天因为深陷舆论影响,院方被迫替我在网上公布了多方会议后的最终结果,澄清了医院并不存在误诊这件事,至于结果有出入这个争议,也请患者再次做鉴定治疗,自行辩驳。
这事儿没掀起什么风浪,又被相关部门压了下去,吃瓜群众热闹了两天也没再说什么了。
看着网上那些留言,无一不是在告诉陈桂玲相信中国医疗技术,相信我们自己的医生。
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多少,总之足有一两个月,她都没有再联系我们,也没在网上蹦跶。
当然,之前那些说要投诉曝光我,让我身败名裂的话,也没兑现过。
再次见到陈桂玲,是两个月后。
她整个人活像换了副样子,带着墨镜、口罩和帽子,瘫软在轮椅上,被她儿子推了进来。
我扫了眼叫到的号,她应该是从黄牛手里高价买的。
陈桂玲已经没有精力像之前那样跟我大喊大叫了,只是虚弱的点了点头,看向身旁的儿子。
她儿子成了她的发言人。
两个人进来二话没说,男人“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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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妈吧,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找你的,跑了这么多医院,人家都说他们治不了,让我们另想办法。孙医生,你要是不救她,我妈真得含恨而终啊!她是真的没活头了!」
他嗷一嗓子喊了起来,不仅给我吓了一跳,把外面的病人也吓了一跳。
「孙医生,早知道你们上次开会的是什么顶尖专家团队,我跟我妈就不瞎折腾了!其实也怪我,要不是我为了给她省钱,我也不会给她选阿肯色州的私人诊所了。我们去不起纽约洛杉矶华盛顿,只能在我朋友打工的阿肯色找人看病…要不是他们经验不足诊断错误,我妈也不会一直都揣着求生欲望来找你们闹事儿。」
「那些新闻我都看了,确实是我妈的问题。我们去看病的时候,那的医生让她吃了好多什么特效药,刚开始还有用,可现在吃那药一点用没有,病情迅速扩散,别说出国了,出省都费劲。我们走了好多地方都说肿瘤扩散了,甚至还影响到了她的视力!还是最后一家医院让我们来你这儿碰碰运气。我妈怕丢人不愿意来,可我不行啊,我咋能看着她死?」
「孙医生,您能理解她的心情和我的心情吗?我们也只是想活下去啊!」
听到这话,我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
他们想活下去没错,但不能踩着我们这些无辜医生活吧?
两个人明明知道自己去的是某国私人诊所,不具有什么参考性,还拿着错误的答案来我们医院门口闹事,往我身上泼脏水。
在被揭穿后,还一副“我不想她好”的样子,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通。
再加上那段时间的舆论风波,虽然医生们都当成茶余饭后的消遣聊,但我还是在不明不白的诬陷里过了俩月。
现在,仅凭一声“因为你是医生”,我就活该原谅他们吗?
见我犹豫,陈桂玲使出浑身力气捶打她儿子,满脸愤恨。
「走…让我走…不给他…他看…我回家等死……」
男人脆生生的给我磕了俩头。
「孙医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您帮帮我们,哪怕真的没有余地了,您也给句话吧!我代表我妈为她之前的行为给你道歉成吗?你想好记得给我打电话通知我。」
这口气,跟爷爷提醒孙子似的。
说着,他不敢看我的反应,推着陈桂玲就走了。
8
他俩是走了,但是我之后还有很多患者要看,忙起来一时忘记了时间,硬是把打电话这事儿忘记了。
陈桂玲儿子以为我不想救人,不知道从哪搜到了我的手机号,天天不分白天黑夜的给我发消息求饶。
【孙医生,麻烦你救救我妈,她才六十岁,怎么能死啊?】
【求求你,帮帮忙行吗?他们不是说你会有办法的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
【我给你道歉,给你磕头,之前的事儿是我家做的不好,还影响了你工作,这样吧,我是搞工程的,只要你能治好我妈,我送你一套房!】
【你要是这么生气的话,我带着全家老小跪在你们医院门口求你救人,行吗?】
他今天给我送钱,明天给我充话费,后天又买各种各样的东西给我送到办公室,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在给我送礼。
我按照市场价,只多不少的给他还了回去。
起初我还给他解释,按照我们当时的结果看,现在他妈真的没什么时间了,有找我麻烦的功夫,不如好好带着老人休息休息,度过最后的日子。
可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一根筋觉得我能治好他妈的病。
大哥。
这可是已经耽误了好长时间、会逐步扩散到全身的癌症。
我要是能治好这种病,早就飞升成仙了,谁还在这儿当医生啊。
他怎么说都不听,还一直没日没夜的骚扰我,我只能拉黑了他的联系方式。
没过几天,陈桂玲儿子就选在我门诊的日子,在我办公室前堵住了我。
对着周围那么多人,他又一次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还顺势从怀里掏出个厚厚的红包。
「孙医生,我求了你这么长时间,你就不能帮帮我们吗?难道你这么记仇吗?我妈虽然得了脑瘤,但是当时是你说能保守治疗延续寿命的啊,这怎么就不行了呢!」
当时的我是这么说的不假,那是因为当时他妈的病情没有严重到这个程度。
现在距离当时我下这个诊断,已经断断续续过去了四个月。
说句不好听的,四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一个癌症晚期患者从健在到仙逝的时间了。
我推开他的红包,弯腰去拉他,他一把推开了我。
人年纪大了,身体素质不好,被他这么一推,我直接撞在了身后的墙上,后脑勺咚的一下磕在了上面。
离我最近的年轻病患一把扶住了我,没忍住道。
「你有病啊?哪有你这么求人的?你都给人孙医生推摔跤了!就算不管别人,也不管你妈了吗?你妈有你这样的儿子真是孝死了!」
男人想过来看我,被我摆着手拒绝了。
揉了揉有些生疼的后脑勺,我叹了口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第一次郑重其事的跟他讲清楚了他妈的问题。
原来,他妈已经耽误了这么长时间,身体素质早就不足以支撑她再活十年了。
之所以恶化的这么快,我想跟情绪激动、病情延误、病情扩散都脱不了关系,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没办法了。
人的生老病死是恒定的,不是说他求求我,他妈就能多活几年。
要是这样的话,我应该在庙里,而不在医院。
想了想,我揉着脑袋告诉他。
「要是非要吊着一口气的话,我建议你妈可以选择入院治疗,虽然大部分医院因为无力回天、治疗效果不佳不愿意收,但我可以破例让你妈住院,每天参与固定的化疗、用药。」
「但你要想清楚,治疗并不意味着不疼,也并不意味着能多活几天,相反,老太太说不定还得受更多的罪,虽然话不好听,但有时死亡也意味着解脱,不是吗?还是说,这是你想看到的?」
男人犹豫了一瞬,突然抬头问我。
「孙医生,如果我同意让我妈来住院续命的话,你可以再破例别收太多钱吗?为了给我妈看病买药,我们实在没钱了,再花钱我就只能卖公司了,可是我们一家子还得活……」
这次别说我了,连旁边的人都听不下去了。
【大哥,你没事吧?医院你家开的啊?你说住就住,说不要钱就不要钱,是药品免费啊还是医生不要生活的?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自私的人!】
【合着你不愿意为了你妈卖公司,人家医生就得为你妈免费治病啊?我头一次见有人孝心外包到医院的!这又不是红十字会!】
【听我的,有这时间你也别治疗了,放弃吧,治好了也流口水。】
【少没事找事!别耽误我们的时间,医生还得给别人看病呢,又不是你雇来的!】
【就是,我要是你,都不好意思来找人家,也不嫌丢人的!】
【赶紧滚,别碍眼!】
【滚!】
……
男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面对大家的指责,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在大家的推搡下,陈桂玲儿子被怼到了一旁,我则能顺利进入办公室。
9
一上午的门诊结束了,他还没走。
我叹了口气,认命的将他叫了进来,直接开门见山道。
「我老实跟你说,你妈的病我看不好,也治不了,如果说人的一生进度条是100%,她现在已经走过了98%,剩下的2%谁都无能为力,只能交给时间。」
「你把她送来,也只能让这2%过的慢一些,并不意味着她的人生能变成120%,你懂吗?」
男人低着头不吭气,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真的不行了吗?我妈真的很想活下去——」
我打断了他。
「活下去?谁不想活下去?你问问医院里的所有病人,谁不想早点治好,健康的活下去?可是没办法的,医生这个职业已经是在从死神手里抢人了,对于那些身子已经进入鬼门关,就头发丝儿在外面飘着的人,我们是真的没办法。」
「想活下去的人,谨遵医嘱认真治病,虽然医生说的话不完全对,但都是经过大量的病例和经验堆积起来的道理,最起码不会害人的。我就这么说吧,之前她来医院闹事的时候跟现在大相径庭,一点都不像个得了癌症的人,可是现在呢?是不是一瞬间就形容枯槁了?这就是体内的生机没了,撑着她的那口气没了。」
「人活精气神,现在你妈妈的精气神散了一大半,我们真救不了。」
「癌症是历史给人类的一个难题,他让人类自己的细胞杀死自己,哪怕现在科技再先进,仍然有很多未解之谜,包括癌症的治疗,这就是人生无常,生死无常,每个人都要交经过这个阶段的,包括你我……」
我苦口婆心的劝了他两个小时,他才打消了那些离谱的念头。
看眼前男人眼圈红红,知道他是个孝子,也不容易。
我自作主张将他那些举动都归根于孝顺,也不忍心看患者家这样。
思前想后,我给他指了条路。
「你母亲这个情况现在住院也没什么意义了,试试中医吧。」
「如果脑瘤太疼的话,可以去其他医院的疼痛科看看,癌症姑息可以帮她减轻些疼痛。」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尽力了,你也尽力了,节哀吧。」
男人点点头,失魂落魄的离开了医院。
大概是想通了,他走了以后,我再也没收到那些骚扰短信。
不出一个月,我就收到了男人给我发的消息。
他告诉我,他母亲陈桂玲最终还是离开了,走的时候不算安详,也不算痛苦。
按照我们当地的规矩,如果是在家里去世的,得去世后停尸三天才能走。
他说大概是母亲为了让他少受点罪,前一天夜里23点58分才离开。
但凡晚两分钟,就得多在家里放一天。
三十多岁的男人,对着手机向我哭了半天,不仅忏悔了半天,还给我为他那段时间的无理要求道了歉,加了我的联系方式。
透过他的朋友圈,我看到了患者陈桂玲出殡日的音视频。
那个几个月前还在医院门口跟我闹事的人,现在已经变成黑白照片供在了他家里。
死者为大,不管之前有再多矛盾,也就这么过去算了。
我给男人转了200块钱当做白事礼,男人半夜给我退了回来,还发了语音。
「孙医生,我们全家欠你的不少,你就不用客气了,说到底如果我们当时听你的话,我妈说不定能再活久一点……不过这样也好,她总算是解脱了,麻烦你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见过你这种负责任的医生,你一定会长命百岁,好人会有好报的。」
好人会有好报吗?
但愿吧。
10
后来,男人就在网上发了一封信和视频。
我不关注这些东西,还是同事推给我的。
他们在医院工作群里转发了这条微博,还艾特了我。
【孙教授,看看,你又被送上热搜了。】
半睡半醒见,看到这条消息的我直接吓醒了,忙不迭打开热搜点了进去。
这次不是骂我的,反而是一封道歉信,以及陈桂玲病入膏肓躺在床上的画面。
男人给我写了封道歉信。
他说,之前他母亲来医院,他因为慌不择路也找了我几次麻烦,可我从来没有记恨过他们不说,反而还在自己能力范围内给出了最合适的建议。
他还说,如果他是我,不敢保证会比我做的更好,就算不记恨这对母子,也一定不会帮他们。
我往下翻了翻。
原来那天男人走了以后,他带着陈桂玲去抓了中药,还去疼痛科做了癌症姑息治疗,不说缓解了全部疼痛,也多少有个三四成,让他妈在最后的日子没有受太多苦。
经过我不懈的开通和劝导,他也想通了。
离开并不意味着消失,反而是母亲在身边的另一种守护。
因为他这篇代母道歉的信内容写的非常感人,不少网友都看哭了,纷纷点赞回应。
视频里,陈桂玲骨瘦如柴,躺在床上哎呦呻吟着。
但尽管如此,她弥留之际还在跟儿子念叨着要给我道歉。
从那断断续续的话中,我听明白了。
她说她那会也是因为生病着急上头,好容易找到了救命稻草,谁知道是假的,一时着急才闹到医院去,一方面有出气的想法,如果可能的话,顺带再讹点钱出来。
她承认她做错了,但谁没犯过错呢?
对于影响了我的生活,她很抱歉,也觉得很丢人,不想再让我给她看病了。
离开前几分钟,她仍惦记着让儿子给我道歉。
在一家人嚎哭的声音里,她眼睁睁看着儿子点头后,才离开人世。
看到这些,我心里突然释然了。
在我之后的行医生涯里,陈桂玲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我理解他们的这些行为,但不代表我会原谅他们。
人是有求生欲,是要为了自己而活没错。
但踩着别人活自己的人,总会被人唾弃的。
我默默关了微博,不打算做出回应。
院方为了解我的难堪,专门转发了这条道歉信。
【感谢患者和患者家属理解,对于患者的离世我们深表抱歉。今后我院医生也会更积极投身于患者治疗,院方也会提升自我服务,自觉接受患者监督。】
被陈桂玲引起的这场风波,就这么消了下去。
日子还是得照常过。
始作俑者已经离开了,我们不能都困在这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儿里。
我照例做手术坐诊,接待数以千计的胶质瘤患者,依旧在自己能力范围里,各种明示暗示患者家属应该怎么做才最合适。
有了陈桂玲这个前车之鉴,我也尽力劝慰着每一个试图放弃治疗的病人,能治的一定要治。
绝不会放过一个病人,也不会让她们自以为是的所谓“出国诊疗”耽误自己的病情。
陈桂玲儿子还是做着自己的工程生意,养活着老婆孩子,后来还专门给我送了面锦旗来。
只是他连我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怕影响到我心情的助理劫走了。
每个人都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仿佛之前那场矛盾从没发生过。
也是,凡是过往,总要过去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