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风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多了些为难:“温市长,其实也很简单,安平开发区管委会有一笔借支款项,目前还挂在账上。”
“什么时候的事?”温凝安的声音并无任何质疑,反而像是等待他继续。
庞风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笔记本,“其实也不久,就是半个多月前,账虽然挂的是2016年的计划外支出,但毕竟也是挂账,这笔账目没有结清或者确定支出方,始终是个问题。”
朱治国那拧茶杯的手终于停下了,“详细说说。”
“好的,”庞风再次低头确认了一下,抬起头:“就是安平开发区租赁办公场地的事,是周浩同志在全市经济工作会议上,根据陈青同志提议批准同意的,由市财政垫付了金科大厦管委会办公场地2016年全年租金,一百六十万元整,这笔钱当初是特事特办,先挂账,至于最终偿还方周浩同志并没有当时确定。”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陈青和安平县的几位领导:“当时时间紧任务重,为了确保开发区管委会的工作在春节后能顺利开展,市财政承担了这笔垫资,但现在这笔款项,按规定需要在2017年财政年之前偿还给市财政,需要拿出具体的归还计划和资金来源,这可是一百六十万,不是小数目啊,财政压力很大,这笔欠款悬在这里,后续对开发区的财政支持力度,也很难评估安排。”
庞风再次露出那种无奈的和事佬笑容:“所以啊,在讨论开发区管理归属的时候,恐怕这个历史遗留的债务问题,也得一并考虑清楚,归属明确了,责任主体明确了,这笔钱到底由谁来负担、怎么负担,才能落到实处,否则,不仅垫资的钱没着落,还会影响市里2016年财政的支出核查,这万一稽查起来,没有主体是最大的问题。”
这话听着像是忧心忡忡、就事论事,但时机和角度都精准得骇人。
它像一把锋利的楔子,在归属问题争论初起时,重重砸下!
庞风的话语刚落,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温凝安握着钢笔的手,那枚悬在纸面上方的针尖,凝住不动了。
朱治国刚送到嘴边的茶杯停在了半空,几秒后才缓缓抿了一口,目光低垂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
高长河的脸色唰地一白,额角瞬间渗出细密汗珠。
这笔钱是市财政垫付没错,但账挂在开发区,现在被翻出来,矛头直指安平县的管理!
他甚至能感受到旁边几位县领导惊愕的目光刺在身上。
要知道,这笔钱是周浩在会议上当众批准同意的,所以开发区打的报告直接递交的是市政府。
安平县政府在这件事上连过问的资格都没有。
发改委主任也露出了意外的神情,随即眉头紧锁,显然这笔突然抛出的债务,打乱了很多预设的节奏。
陈青的心猛地一沉。
若非他早从温凝安的口中知道,他现在可能还会想办法再把这个问题抛回去。
他预感到这次会议不会简单确定归属管理,但没想到这个可笑的问题会是由市财政局提出来的。
还是以这样一种极其正当且棘手的财务问题切入。
看刚才的会议过程,分不清到底是朱治国还是温凝安授意,其目的也就是阻止开发区成为市直管单位。
一百六十万。
对市财政不算巨款,但对刚刚起步、处处要钱的开发区,对地方财政本就紧张的安平县,是实打实的压力。
庞风将归属问题与这笔历史债务的偿还责任直接捆绑,瞬间把高长河和一众安平县领导逼到了墙角,也将刚汇报完未来工作的陈青及其开发区,置于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归属不明,谁来还钱?
归属若下放安平,安平财政还担得起开发区的未来投入吗?
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
陈青的目光平视前方,似乎完全没有在意这些。
当初周浩还有一句话:无论如何,这笔借支的还款单位都是安平开发区管委会。
所以,这个可笑的问题抛出来,并不会对开发区的管理权属问题带来最直接的决定。
只不过是,借着清理旧账、明确责任之名,在安平县委书记周为民缺席的情况下,彻底按住安平县领导班子,在对接下来可能产生的结果提出反对或者要求的一根拦路石。
这个做法,既像是朱治国求稳的作风,也有温凝安谨慎下棋的布局痕迹。
会场上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陈青原本以为发改委主任还会接着发表一些看法,但他眼角余光看过去,对方似乎对他手指上的某个皮肤更感兴趣。
至于商宏,则更加不关他的事,连头都没有抬起来过。
会场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只有空调的低鸣。
温凝安的目光终于抬起,不再是温和的倾听者姿态,那双深邃的眼睛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了主位的朱治国脸上。
他没有立即回应庞风的问题,而是直接向最高的决策者请示:“朱书记,之前的状况我也不太清楚,您看……”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温凝安这一步棋,是把这烫手的山芋和现场凝固的硝烟,直接交到了市委书记的手上。
这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交锋,其走向,将在朱治国接下来的反应中瞬间明朗。
就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朱治国清了清嗓子,“虽然我分管联系财政系统,但市里的基础投入这是归属市政府直接管理。”
“当然,这件事陈青同志提出来的时候,我是知道的,我记得当时,周浩同志的原话当中还有一句:这钱最终还是要落在安平开发区管委会的头上,庞局长所说的事,其实也没那么着急,是吧?”
庞风一听,连忙站起来解释道:“朱书记、温市长,我只是作为财政的账目清晰,说出来参考的。”
“知道你是为了工作,你也有你的难处!”朱治国伸手示意他坐下,“我看啊!借支就是借支,到期之前还上就行,庞局长,财政制度允许的范围,不要给下面太多压力,也不要让领导为难嘛!”
“是,朱书记批评得对!”庞风连忙说道,“下次,我会注意。”
朱治国似乎看着温凝安一直看着自己,不直接给个回答说不过去,又把话题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安平开发区管委会陈青既是党工委书记、又是管委会主任,据说安平县当时还安排了一个县委后补的名额,是吗?”朱治国又想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还是开发区所在的城关镇镇长,这个镇也没设党委书记,这大家算算,陈青身上多少个职务?”
“这还不算,暗地里还在为其他单位做了很突出的贡献。”边说朱治国一边摇头,“这样压迫一个年轻干部,我看啊!先早早的在疗养院给他定个床位!”
知道内情的市委常委的几位领导,当然知道朱治国指的是净瓶行动。
但毕竟这是不能公开的,所以他也就只是点了一句。
即便只是点了一句,可是他的话也确实引起大家的思考。
按照朱治国的说法,陈青一个人就身兼五六个职务,而且每个都不简单,压力也很大。
更别说开发区的建设是在他主导设定的蓝图基础上,还是他亲自飞深市与DJ集团谈判,从而让一个试点工作步入了临州市的正式规划当中。
2016年全年的财政计划也因此做了巨大的调整和修订。
这些话一出口之后,全场都鸦雀无声,越来越听不懂今天的会议到底要决策什么了。
从最初大家以为是安平开发区的直管单位确定,到现在朱治国所说的话里,听到的却似乎是在表彰陈青。
可,这个表彰的意义何在?
难道就是一个优秀党员、优秀干部、年度优秀青年......
沉默的时间持续了几秒钟,但会议室里的气氛却压抑到了极点。
正如陈青预计的一样,安平县领导班子,从高长河开始往下,一个人都说不上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最终打破这个沉默的,还是提出问题的温凝安。
只见他手中的笔在本子上轻轻的敲了三下,这才开口道:“陈青同志,看来压力很大啊!”
语音一顿,脸上似笑非笑地开口道:“市政府这个口子,倒是可以给他减一减压,工作要有重心,我看,城关镇的工作,陈青同志就不用再监管了,开发区的主要任务还是招商落地稳定,力争在2016年度内实现刚才陈青同志所说的目标。”
随即,把目光看向朱治国,“朱书记,您工作比较熟,您觉得这个提议是否可行?”
朱治国笑着迎向温凝安的目光,“我觉得可行,别真把一个干部压榨到疗养院去了,我们怎么向他家人交代?”
“我之前和周浩同志简单交接的时候,他也说起过,安平开发区当初只是一个试点,如今看来,试点的帽子是可以摘一摘了,开发区要走向专精、专业,发挥所长的道路。”
两人似乎达成了共识,并非是开发区的直管单位,而是把开发区从城关镇中单列出来。
至于是市管还是县管,陈青提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安平县领导班子谁也不敢主动提出意见,似乎安平开发区管委会依然维持着现状,婆婆是谁,还是不确定。
市里这个大婆婆是婆婆,县里这个小婆婆也是婆婆,双头管理的现状在会议上并没有得出一个结果。
反而是一个在外人看来,无足轻重的开发区与城关镇分开的事被定了下来。
会议的最后,温凝安似乎是对卸掉陈青兼任的职务感到有些抱歉,提议让他对继任的人选做一个建议,而且还透出一种对他的人选建议非常尊重的态度。
会议结束,陈青收起面前的笔记本,苦笑摇头。
这温市长,还真是谨慎。
明明已经说了开发区的管理不升格,却没有一步到位。
只是把城关镇分了出去。
这和减轻工作压力似乎关系都没有,还可能会给人一种陈青被他温凝安打压的现象。
是拿自己当试金石探测还是别有用意,陈青一时间还真有些分辨不清。
走出会议室,高长河刚拉住陈青,就被于珊走过来打断,“陈青,朱书记和温市长请你过去一趟。”
高长河连忙让开,“你先去吧,完事之后打电话。”
这看似是私事的极力表现是做给于珊看的,但这一手遮掩的意义并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