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等我回到示元京城，满城桂花都开了，又是一年秋了。
城里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国泰民安，看得我好不开心。
更开心的是，我成了整个示元的传奇，城里居然有了关于我的话本，听得我满脸羞赧，又呵呵傻笑。
话说那日赵将军陡然出现在北涪将营，如天神下凡，吓得北涪众兵将磕头如捣蒜。她向天一指，引下一道惊雷，北涪炸如火球，北涪王陈百重伤，五名副将更是集体阵亡，北涪兵屁滚尿流，散作鸟兽。
未听完，羞得我逃也似地离了场。
还有爱情话本。
说是皇帝李若亲临战场苦苦寻找，足足一月，不眠不休，直至心力交瘁，悲痛欲绝。
后又大肆国葬，举国哀悼，缟素三日，于三百城修了三百座佛塔，一首忆亡妻的词缠绵悱恻，举国传颂。
“重过凌水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待台上的说书人说到苍天无眼，帝后伉俪情深时，我憋不住笑出了声。
有小女娃感动得泪水涟涟，对我怒目而视，我又一次逃也似地离了场。
我飞奔上马，迫不及待地要回宫，我要亲眼看看我的小皇帝，知道我活着，他有多么惊喜。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个阳光下为我搬白玉兰的少年，已成了冷漠猜忌的帝王。
十四
初回宫时，李若是真的欢喜的。
他视我如珠如宝，时刻要带在身边，连上朝都要携我一同，生怕一眨眼我就不见了。
“囡囡，乖，张口。”
他总说我重伤刚愈需要进补，寻遍天下名医找来偏方，还要亲手将药一勺勺喂了才肯放心。
他比我小两岁，但他总是眉眼温柔的唤我囡囡。
情深不寿，可竟不寿到未及腊梅花开。
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文武百官开始以我马首是瞻，是赵家开始居高自傲，还是民间我的名声日盛。
他逐渐不来我的寝殿，逐渐对我厌恶不加隐藏，终于我被打入了冷宫。
冷宫是真的很冷，冷冷清清，房间都透着一股阴冷的死气，冬天炭火也不发，扔两床破棉絮就打发了，柳儿去内务府要了几回，内务府的嬷嬷公公阴阳怪气，夹枪带棒，柳儿说不过，总被气得直抹眼泪。
“小姐，在凌水受冻也就罢了，这皇宫，不待也罢，小姐，我们回家好吗？”
回家，可哪儿才是家呢，赵家？凤仪宫？我突然好想念打仗的日子，也不知道小三小四小五小六还在不在怪我。
冷宫的日子无所指望，可我早就做了万年时间的囚徒，早已知晓生命就是无望，不过我不忍柳儿也如此，我想去求李若放柳儿走。
哪知，他先来找了我。
他穿着银色铠甲，披着狼獒袍，在阳光下发着光，
他在冷宫中暴怒，杖毙了内务府总管，他自责又心疼地看我，一如那日，我满身伤的骑在马背上回来。
“淼淼，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冷宫是这番光景。”
他耷拉着脑袋，甚至红了眼眶，像一个不知所措求母亲原谅的少年。
我的小皇帝果然还是长不成冷漠猜忌的帝王。
“淼淼，这一次，我要自己去打仗，等我，好吗？”
一阵风起，我打了寒颤，他脱下獒袍，温柔地披在我身上。
我想说，他不适合战场，可是，这三月来，我终于学会了做人的察言观色。
看着他坚定又自信的侧脸，我闭了嘴。
十五
果然，节节败退。
不过一年，北涪竟打到了城内。
李若输了，北涪的铁蹄，踏进了皇宫。
我以为，这一次，李若会“天子死国门，君王死社稷。”
我愿与他夫妻一体，同生共死，我以为，这一次，我还可以，牵着他的手，告诉他
“淼淼陪你”。
可未曾想，他带全宫匍匐在地，跪迎陈百进宫，李若，主动降了。
陈百进宫第一日，竟是寻我觐见。
我在凤仪宫内，拿着鸩酒，双眼含泪。
“陛下，我愿以死保洁，淼淼，绝不让人辱你！”李若大骇，摔了我的酒杯，歇斯底里，“你不能死，如今，不可惹怒陈百。”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不可置信。
他拉着我的手，温柔地看着我，轻轻地抚摸我的脸，像是看着最爱的珍宝，可说出的话如利剑射向我的心口。
“求求你，淼淼，委屈一下，不要惹怒他。”
“你可知，他单独见我，意味着什么。”
我不死心，睁大眼睛盯着他。
他双目躲闪，不再看我，口中仍是喃喃求我，极尽温柔。
陈百带人闯了进来。
李若放开我的手，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陈百脚边，抖如筛糠：“不要杀我，求求你，朕降，不不，我降，我降。”
我如遭雷击。
从开始我就错了。
他从来不想死，从来，他宁愿苟且地活着，也不愿死，他不择手段地要活着，他，只是，要活着。
我拼尽全力，蜉蝣化人，逆转时空，不过，是场笑话。
我跌坐在地，开始大笑，笑着笑着，又开始大哭。
既然如此，当人又有什么意思，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我爬到桌边，拿起了装鸩酒的酒壶，一饮而尽。
“不！”
耳边传来狮吼般的悲鸣，天旋地转，我陷入了黑暗。
十六
再醒来时，竟是陈百在我床边，眼神灼灼。
“怎么每次相见不是你求死，就是要我亡啊？”
我竟又没死？
我无语凝噎，做蜉蝣时死不成也罢了，做人，这娇嫩脆弱的躯体，怎的也死不了。
“小姐。”柳儿双眼通红的看着我，
“是北涪王，北涪王救了你。”
有民间传言，北涪有至宝白灵芝，百年生一颗，五颗可炼白灵丹，白灵丹有起死为生之用，
据传陈百有三颗，说他是天命之人，不死之王。
算上上次，莫非陈百在我身上就用掉了两颗。
“为何救我？”
“不为何，本王做事，率性而为。”
说着，他竟拿了桂花糕，喂我嘴边。
桂花香甜，我不自觉张了口。
“这就对了，活着不好吗？”
陈百宠溺地看着我，眼睛弯弯，我一阵恍惚。
十六
后来我再未见过李若，陈百问我要不要杀他，我摇摇头，我只想，如果那日阳光下，他为我搬来了白玉兰花，我没停，直直飞走就好了。
我想我该变回蜉蝣，我还有我的道要寻，我还有我的死要赴。
我三天两头开始求死。
可陈百不让。
他总说，这世间还有诸多快乐事。
春日里，他带我去郊外踏青，夕阳西下，天空烧出了一大片粉色的晚霞，他指着一片草地告诉我，再过几日，这里会开一大片粉色的芍药，和今日的晚霞一样，看了再死好不好。
当然好，粉色的芍药，看了再死也不迟。
夏日里，他带我吃凉丝丝，冰沁沁的苹果冰酪，我吃得眉开眼笑，他告诉我，再过几日，从北方运来一种叫西瓜的水果，那才最适合做冰酪，瓜瓤鲜红，口味清甜，吃一口满口生津，口齿留香，吃了再死好不好。
当然好，冰凉的西瓜冰酪，吃了再死也不迟。
秋日，则是各种各样的桂花，桂花糕，桂花露，桂花茶。
好吧，等秋天过了我再死吧。
到了冬日，我还未及寻死，身体却日渐虚弱。
陈百耷拉着眼，声音沙哑，低低地问我：
“真的不想活了吗？”
我急急解释，我真的什么也没做。
他又疑心药出了问题。
他请了御医，神医，巫医，什么也查不出，可我的身体日渐衰败。
看着他难过，我也难过，好不容易咂摸出点活着的滋味，其实我也不那么想死了。
有一日，他又寻了一个巫医。
巫医说他是天命之子，不死之王，他的血可以救我。
他毫不犹豫，开刀放血。
那一刻，我想活着，我突然很想好好跟他活下去。
我喝了他的血。
我很心疼，也很难过，我怕我每日都要饮他的血，可我还未来得及难过，我的生命力倏忽不见。
我死了。
他的泪砸在了我的身上，死亡竟是这么温暖。
我又变回了蜉蝣，我停在了他的旁边。
我快死了，这一次，我是真的要死了。
原来，道是想活着，遍尝人间冷暖后，还想活着，就是得道。
这一万年来，我都想死，却求死不得。
这一刻，我想求生，却命数尽了。
我用最后一丝力气靠近他，他竟发现了我，把我放在掌心。
他的掌心，真是温暖，暖得我闭上了眼。
陈百篇：
我是一个帝王，一个天生的帝王。
我从小到大，从未输过，直到遇到了她。
第一次见她，是我第一次输。
她狡黠又放肆，明明没有武功，可她毫无畏惧，就像是，扑火的飞蛾，向死而生。
第二次见她，是我第二次输，她决绝又放肆，燃烧自己，也要毁天灭地，我有点恼恨，但忍不住救了她，我将她放在荒野，任她自生自灭，她，一定不会死是吧。
第三次见她，这次我赢了，可我怎么赢得了她。
她差一点就死了，就差一点，我第一次感到心慌。
无论如何，拼尽全力，我要她活着，我不会输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