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和友情是维系人与人心灵的纽带,是吸引人与人契合的磁力。战争年代有了这种契合,一个信号、一声炮响,部队就能合力克敌。和平年代有了这种契合,一个眼神、一次交谈,班子就能心齐气顺。在李宣化心中,这样的亲情友情是部队战斗力不可或缺的精神因素,也是家庭凝聚力不可或缺的人格基础。
在外人看来,李宣化性格温和斯文,为人不张不扬,是个激情很难燃烧起来的人。但其夫人石琪玮却不这样认为,她知道李宣化的心底永远是滚烫的,像暖水瓶的瓶胆,里面总是热气腾腾。无论是阳刚之年还是耄耋之年,在李宣化的亲友情谊中只有舂夏,没有秋冬。
爱河是人生必然要趟过的一条心灵之河。激情与理智是泛舟爱河的双桨,也是衡量男女真爱的天平,把握不好就会舟覆人溺。
曾经年轻过的李宣化和石琪玮像所有年轻人一样,也畅游过富有诗意的爱河,也享受过爱河温馨的沐浴,但他们却没有在爱河中呛水抑或被爱河没顶。他们也热恋过、浪漫过,但却没有在浪漫中眩晕,更没有在浪漫的小路上迷失方向。他们有着常人不曾有过的炽热经历与幸福体验。你能想到62年前的上海滩上,一位潇洒英俊的小伙子和一位端庄俏丽的南国姑娘,驾驶着一辆雪弗来轿车在外滩上观光吗?你能想到这个小伙子胸挂照相机,在徐州云龙山春日的花丛中,用心去捕捉姑娘那张被幸福陶醉的笑脸吗?你能想到在上海大世界的餐厅里,这对年轻人为吃到了一碗国际大饭店的蛋炒饭而引以为豪、回味到老吗?他们就是李宣化和石琪玮。
62个春秋过去了,银发爬上了头,细纹爬上了额,但他们的心依然年轻,他们依然在爱河中畅游。他们在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的岁月中,为金婚干杯,为钻石婚开光,为安享晚年而琴瑟和鸣。回忆抹不掉的岁月痕迹,回味让人陶醉的情感陈酿,石琪玮心头总要泛起爱的浪花,眼里总有爱的泪花。
让石琪玮难忘的是,当事业和爱情在表面上不能兼顾时,李宣化总是把爱情藏在心底,让激情与理智的天平向事业一端倾斜。1951年李宣化率团抗美援朝前,石琪玮第一次怀孕,羞于向外人启齿,内心让恐惧折腾得昼夜不宁。但在李宣化的宽慰安抚下,她硬是熬过了孕期反应最强烈的日子。她怀着即将做母亲的强烈憧憬,渴望李宣化能守在身边,亲眼看到第一个孩子降生,听到第一个孩子的啼声。可就在这节骨眼上,丈夫接到了奔赴战场、抗美援朝的命令。从军委装甲兵许光达司令员到华东军区陈毅司令员,对首次入朝作战的坦克部队都十分重视,李宣化和团领导忙得不可开交。出发前他对石琪玮说:“选择军人做丈夫,就选择了生离死别,就选择了挑战私情。我能在战场上用志愿军的坦克警告敌人,为孩子们创造和平安宁的出生环境,让她(他)在甜蜜的梦中再也听不到枪声炮声,那才是孩子的真正幸福。”
李宣化跨过鸭绿江后,女儿降生了。李宣化没有听到女儿落地时的第一声婴啼,但他在烽烟滚滚的战场上收到了女儿甜美的照片。这张照片一直被李宣化揣在口袋里,伴随他送走战争,迎来和平。女儿在五星红旗下成长为301医院一名副主任医师,成长为军委首长和高级领导干部优秀的保健医生。
夫妻之间的感情不光有幸福喜悦分享,也有艰难困苦分担。1987年9月,李宣化正在新疆边防部队调研,突然接到李中梨的电话。女儿在电话中并未讲具体事情,只是叮咛父亲一路要注意安全,保重身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豁达。不等李宣化开口,电话在欲言又止中挂断了。
李宣化陷入沉思,可能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否则说话不带逗点的女儿不会在电话里吞吞吐吐。他重新把电话要回去再三追问,女儿才告诉他,母亲右肾患早期肾癌,左肾和其他部位还未发现转移扩散,她已商请301医院安排最好的医生给母亲做手术。女儿还告诉李宣化,妈妈不让现在给你说,等手术后你从边防回到兰州再说。女儿让李宣化放心,她已用自己的肾脏为母亲做了移植器官配型,她会守在母亲的手术台前,一旦需要,她马上把肾献给妈妈。
放下电话,天已落黑。李宣化没有开灯,他望着窗外的巍巍昆仑,鼻子发酸,止不住的泪水从脸上滚落到胸前。多好的妻子啊!多好的女儿啊!但他更清楚,此时此刻,雪山哨卡上的千万个官兵,正在昆仑守望;远在故乡的千万双眼睛,正在星夜远眺,他们在祝福父母康复!他们在奢望丈夫呵护!此时此刻,又有多少英灵在边陲巡游,他们埋骨雪山,忠魂未散,一定还在生前的岗位上站岗放哨……
李宣化擦了一把脸走出房间,去看部队业余文艺演出。晚会期间,谁也没有从李宣化政委的掌声和微笑中,觉察出任何异常神态。
调研工作结束后,秘书杨信宏和警卫员小谢才知道,首长夫人已于9月15日顺利完成了肾癌切除手术。八天以后李宣化走进石琪玮的病房。当两双握过快40年的手重新握在一起时,他们似乎又找到了第一次握手的感觉,此时无声胜有声,道是旧情似新情。李宣化对石琪玮说:“你吃苦了!”石琪玮只说了一句话:“让你担心了!泪水把他俩噎住了。三个孩子看到这一幕,个个泪光盈盈。母亲的手术成功了,父亲的担忧消除了,家庭的幸福又重新回到他们身边。
如果说石琪玮的重病只是让李宣化日夜担忧,1965年7月15日那一天,李宣化经受的丧子之痛则让他刻骨铭心。当时担任坦克一师政委的李宣化,正在北京通县组织部队接受军委装甲兵工作组的检验。突然军区装甲兵值班室通知李宣化立即回京,说有急事要他处理。
李宣化以为装甲兵首长有急事找他,立即登车飞驰。一进北京看见装甲兵政治部的同志站在路边,不等李宣化车子停稳,等他的同志便打开车门跳上汽车,督促司机加大油门,直奔301医院。这时李宣化才从接他的同志口中得知,他最心爱的儿子李中杭上午到永定河游泳时淹亡了,301医院抢救了两个多小时孩子也没有醒过来。乍一听到中杭淹亡,李宣化不相信噩耗是自己耳朵听到的,只觉得眼前发黑,脑子轰鸣,汽车是怎样开进医院他都分不清楚了。他一路小跑的闯进抢救室,室内只有压抑的哭泣声。中杭静静地躺在床上,从头到脚被一条白布单盖着。李宣化小心翼翼地揭开布单,孩子像在梦乡一样安静,那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紧紧闭着,因淤泥窒息而缺氧的小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淘气,紧咬的牙关能看出他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挣扎,没有伸展的眉头能感觉到他对绝望的恐惧。小中杭毕竟才10岁啊!
李宣化仔细端详小中杭,想把这最后一面深深刻在脑子里。他从头到脚把儿子抚摸了几遍,这才拉起布单重新盖好,回身谢过医生,踏上了返回师部的汽车。
1966年7月15日,从批斗会上回家的李宣化,一踏进卧室便把门反锁上。中梨看到父亲情绪反常,以为父亲在批斗会上又受到侮辱,便想敲门进去劝慰.父亲,但敲了好几下屋内没有动静,中梨一急干脆用拳头砸门。当李宣化问清是女儿敲门后,才把门开了个小缝。中梨挤身进去,看到中杭的遗像摆在桌子上,父亲刚刚擦过的双眼依然泪光闪闪。中梨这才想到,今天是弟弟溺亡的日子,父亲即使身处挨斗的恶境之中,也没有忘记弟弟是这一天离开他的。多么深情的父爱啊!
珍惜烽烟中结下的友谊,珍惜患难中流露的真情,是共和国将军的共性。李宣化将军对谭友林将军友情的珍重可见一斑。谭友林是李宣化在新四军时的团政委,又是李宣化的入党介绍人,还是李宣化在乌鲁木齐军区工作时的主要领导人。谭友林离休以后,李宣化每次去北京不仅登门看望,事前还要秘书问清楚老首长有什么具体事情需要他办。谭友林晚年练习书画,李宣化嘱咐秘书要及时保障笔墨纸砚,有时还同谭友林一起研讨书画。谭友林病危期间,85岁的李宣化一直守在电话机旁,期盼老将军转危为安。谭友林逝世时,李宣化在第一时间赶到301医院,恭送老首长走完人生最后一程O
在人与人产生隔阂时,李宣化的态度是冤家宜解不宜结。粉碎“四人帮”前,纪登奎任北京军区政委期间,曾让李宣化在军区政治部欲干不能,欲罢不忍,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早已被李宣化丢在脑后了。粉碎"四人帮”后,纪登奎在国务院农村发展中心工作,1986年8月到甘肃调研水利和农业发展,李宣化得到消息,主动到宁卧庄宾馆看望。纪登奎哪里会想到李宣化能主动登门看望他?紧握李宣化的手久久不放,颇为感慨地说:“你宣化政委有总书记的气度啊!我犯错误后,耀邦总书记来看我,我说我是犯错误的人,你还来看我。他说正因为你犯错误我才来看你。”
李宣化说:"过去的事,不要再讲了,我来主要是看看你。”话虽不多,却让纪登奎心底滚过一阵热流。
“忠、孝、仁、义、礼、智、信”,是李宣化的母亲在他脑子里打下的烙印。但他却未能对母亲尽到孝心,甚至连母亲沿路乞讨,饿毙途中,他也是在抗战胜利后才知道的。2002年,已经80岁的李宣化回家祭奠父母。在父母坟前,一时哽咽语塞,老泪纵横,一同祭奠的全家三代人无不泪水涟涟。李宣化告诉孩子们,人不能没有亲情友情,但真正绵厚隽永的亲情友情,是要用心酿造的。
祭奠父母期间,李宣化看到村里的小学校舍破旧,村外道路不畅,当场动员全家捐献20万元积蓄,在自家的宅基地上重盖学校,把村子通往公路的小道修成水泥大道。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慰藉父母在天之灵,也才能对养育他的家乡尽一点微薄之情。后来,新华社社长田聪明、共青团中央书记周强得知了这一情况,经过他们的协调,又从希望工程中给学校捐赠20万元人民币的电脑、复印机、电视机等一批教学器材和图书,全村老少交口称赞。
站在即将修建小学校的宅基地上,李宣化追昔抚今,感慨良多。他想象得到,教了一辈子私塾的父亲,一定能听到学童们朗朗的读书声;大半生被尊为师母的母亲,一定能看到孩子们脸上的灿烂笑容。李宣化嘱咐老师们:“让知识从娃娃们的脑子里把穷根拔掉,让娃娃们用知识把我们祖祖辈辈的穷根拔掉!老师们的责任很大啊!”几位老师被将军的情怀感动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
二〇一二年八月
(刊于《神州》201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