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
孙朗从江东前来,打算商议购冰之事。
蜀中路远,孙朗不想再跑成都一趟,想着跟荆州这边打个招呼也是一样。
在正堂上等了片刻,接待之人便笑吟吟赶来。
不过出乎孙朗的预料,来者既不是步骘、也不是鲁肃。
“麋芳?!”
看着眼前之人,孙朗见鬼似的惊诧。
“孙公子。”麋芳笑呵呵道:“直呼其名,有失身份。”
“抱歉...”孙朗也反应过来,致歉道:“在下失礼,还望子方见谅,只是在此见到你很意外。”
赤壁之战时,孙刘两家结成联盟。
当时双方高层天天待在一起,时不时还会大帐议事。
麋芳与孙朗二人,自然相互认识。
“不瞒孙公子。”麋芳解释道:“如今我在为舒侯做事。”
“你不是追随刘皇叔吗?”孙朗忍不住发问。
“我兄长还在皇叔身边做事。”麋芳话说三分、点到为止。
孙朗闻言不禁遐想,难不成麋氏兄弟要分别下注?
这事儿倒也挺常见...
很快,此事就被孙朗抛到脑后,糜氏兄弟如何,跟江东也没有任何关系。
“既然大家都是熟人,我便长话短说。”孙朗开门见山道:“江东方面想采购一批冰块,不知价格方面怎讲?”
“一斤冰块一斤粮。”麋芳淡淡道。
“什么?!”孙朗差点没蹦起来,“你怎么不去抢?”
这已经不是抢不抢的问题,而是粮食这种物资,压根就不在贸易清单内。
民间不去说,各大诸侯之间明面上的交易,绝对不会有卖粮的情况。
开玩笑?
自己都还不够吃,恨不得越多越好,又岂会往外卖?
这年头,卖粮食基本等于资敌。
“孙公子别激动嘛。”麋芳摆摆手,“买卖不成仁义在。”
“何况若是不满意价格,咱们也可以谈呀。”麋芳双手拢袖,笑呵呵道:“周孙两家可是姻亲,看在小夫人的面子上,孙公子尽管开口便是。”
孙朗闻言一阵尴尬,也知道刚才有些失态了。
“咳咳。”孙朗很快调整过来,正色道:“粮食就别提了,子方兄也是明白人,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好吧,用钱总没问题吧?”麋芳反问道。
“没问题。”孙朗痛快点头。
买东西当然要付钱,这点觉悟肯定还是有的。
何况就算想白抢,江东也没这个实力...
“痛快!”麋芳笑容不减,“一船冰块一船钱,公平合理。”
孙朗脸上神色一僵,旋即化作愠怒。
“子方兄,我很怀疑贵方的诚意。”
“此话怎讲?”
麋芳两手一摊,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冰块而已,岂能与五铢等价?”孙朗质问道。
“东西值不值钱,要看放在什么地方。”麋芳不紧不慢道:“不仅如此,更要看放在什么时令。”
“冰块确实不是稀罕物,放在北方一文不值,冬天更是唾手可得。”麋芳笑呵呵道:“但放在南方就不同,尤其是在炎炎夏日,这可绝对是稀罕物啊。”
“试问天下,除我方之外,还有哪家能在此时拿出冰块呢?”
面对麋芳的反问,孙朗顿时不知如何反驳,只能强自道:
“那未免也太贵了...”
“俗话说得好:一寸凉意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凉意。”麋芳摇头晃脑,“江东的五铢钱就算堆成山,难不成还能让老天爷降降火?”
孙朗闻言差点骂街,心中疯狂诅咒麋芳,还特娘整出俚语了?
说到底,双方之间的交易,本就不是对等关系。
一方求着另一方,自然是漫天叫价的结果。
“既然子方兄没有诚意,我看此事还是作罢吧。”孙朗当即放了句狠话。
麋芳心中了然,作罢是假、压价是真。
别的方面不敢说,但商业方面麋芳门清儿,这点小伎俩根本没用。
孙朗作势起身离开,同时也在观察麋芳,只见后者端坐不动,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就这么乐呵呵看着他。
一时间,孙朗把自己架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最终,还是麋芳开口,给了孙朗一个台阶,道:
“孙公子何必说气话,是不是屋里热了?”
“来人呐!”麋芳大声招呼道:“加冰!”
话音落下,一群侍从就从外边进来,提着一桶桶冰块倒进冰鉴内,看的孙朗眼角抽搐。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孙朗借着台阶重新坐下,语气也软下来。
“子方兄,咱们两家又不是外人,家母年事已高,你看...”孙朗请求道:“看在香儿的面子上,便宜些如何?”
用等体积的五铢钱,去换等体积的冰块,这事儿想想都觉得血亏!
“是啊。”麋芳附和道:“老夫人年事已高,可万万不能中暑,这正是吴侯表孝心的机会。”
“小夫人的面子自不用说,奈何我方也有难处。”麋芳无奈道:“孙公子也应该知道,冰块乃是从益州西边的雪山上开采下来,需要动用大量人手。”
“这价格方面难免就有些贵。”麋芳继续道:“不过东西再贵,也贵不过吴侯的孝心。”
孙朗听罢气的浑身打哆嗦...
你不降价就不降价,咋还道德绑架呢?
说的好像孙权心疼钱,不愿意让吴夫人消暑。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孙权名声就完蛋了!
一点不开玩笑,在这个举孝廉当官的年代,不孝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麋芳话说的委婉,但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你今天不买试试?
敢不买,孙权不孝的名声就会传遍天下!
“这么热的天,万一...”
麋芳说着抬手,给自己一个嘴巴,歉意道:
“孙公子别介意,我也是为老夫人、为吴侯考虑啊。”
“倘若老夫人在夏日仙逝,恐怕会有人说吴侯的闲言碎语。”
“兹事体大,孙公子可要三思呐!”
孙朗听罢肺都要气炸!
麋芳这话啥意思?
吴夫人这种岁数的人,随时都有可能驾鹤西去。
或抱病终身、或寿终正寝,总之有很多可能。
但若在夏天过世,恰好孙权又没买冰...
那就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热死的也会被说成热死的。
届时,孙权舍不得花钱买冰,把自家老母活活热死的新闻,想必就会传遍天下各地。
堂堂吴侯,又不是买不起,竟然吝啬花钱而导致生母身亡...
可想而知,这事儿一旦传出去,会给孙权造成多大影响?
别说这年头,后世混社团的黑道,还特么知道要讲孝道呢。
你连自己亲妈都能下狠心,对其他人岂不是更狠?
身为人主,谁还敢跟着你混?
“呼哧呼哧~”
孙朗缓了好半晌,才堪堪压下心头怒火。
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
高价宰人就算了,竟然还是强买强卖?!
“香儿呢?”孙朗咬紧牙关,“我要见我妹妹。”
“舒侯不在家,这事儿我可不敢做主。”麋芳推脱道:“内宅可不光有小夫人,还有其他夫人呢,谁也不敢乱闯。”
“派人通报一声总可以吧?”孙朗攥紧双拳。
“可以。”
麋芳颔首答应,随即派个侍女去告知情况。
孙朗见状心中稍缓,想着见到孙尚香后,就直接抬出老夫人说事儿。
孙权要尽孝心,孙尚香也要尽孝心吧?
很可惜,孙朗的如意算盘马上落空,孙尚香压根没出现。
不仅没出现,还杀来一个混不吝的角儿。
“大公子。”麋芳连忙起身见礼。
孙绍颔首示意,面沉似水看向孙朗。
十二三岁的少年,如今已经长得人高马大,唇边已经长出一圈绒毛,朝着男子汉迈进。
“绍儿?”孙朗下意识面露喜色。
“阿父不在家,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吧。”孙绍态度冷淡。
听到孙绍以周瑜为父,自然引来孙朗极大抵触与反感,脱口道:
“绍儿,你可是我孙氏的血脉,岂能认贼作父?!”
此话出口,孙朗就意识到不妥,眼下还在别人地盘上呢。
果不其然,麋芳顿时脸色阴沉。
周瑜对他恩重如山、委以重任,当即就要开口教训,免得孙朗太过放肆。
不过还没等麋芳开口,孙绍直接就炸了...
矫健的身形直接扑出去,孙朗只觉眼前一花,就感觉好像被一匹马撞在身上。
“砰!”
孙朗没有任何防备,直接被孙绍掀翻在地。
“呛啷!”
宝剑出鞘,寒光闪烁。
“大公子息怒!”麋芳见状大惊失色。
再怎么讲,孙绍今日也不能直接宰了孙朗,这会影响到当下局势。
孙绍骑在孙朗身上,居高临下俯视后者,佩剑架在对方脖子上,寒声道:
“子前辱父,杀你也是活该!”
确实,孙绍这种行为放在当下,不仅不是杀人犯,甚至会被朝廷嘉奖,保不齐还能得个孝廉之名。
孙朗直接被吓傻了,拼命往后仰起脑袋,试图拉开脖颈与佩剑的距离。
“阿父刚托人给我带回来的宝剑。”孙绍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听闻是一位名叫蒲元的大师所锻造,神兵利刃、尚未饮血,拿你祭剑如何?”
孙绍一边说着,一边把佩剑贴在孙朗脖颈上。
脖颈间的软肉,触碰到冰凉的剑身,这一刻孙朗遍体生寒,额头浸出黄豆大的汗珠子,身上的衣衫更是瞬间湿透...
“别...别...”孙朗牙关打颤,哀求道:“绍儿冷静,我是你叔父啊。”
“闭嘴!”
不说还好,孙绍闻言愈发愤怒,手上进一步发力,孙朗脖颈间出现红痕。
“小爷跟你们孙氏没关系!”
孙绍对于孙氏,只有无尽的怨恨!
首先,孙绍没见过生父,自然谈不上什么感情。
毕竟这年头连照片都没有,从小对着灵位能有感情才怪。
其次,就是孙权做的那些恶心事,以及吴夫人、孙朗等人的视而不见。
最初逃出生天、脱离江东后,寄居在庐江周氏府上时,大乔时不时就跟孙绍讲,孙氏是如何如何坏,周瑜是如何如何好。
自然而然,孙绍对孙氏的观感可想而知。
尤其读书明理后,孙绍更是有自己的判断,明白谁好谁坏。
“早就想宰姓孙的...”孙绍喃喃自语。
感受到面前少年宛如实质的杀意,孙朗魂飞天外...
这一刻,孙朗甚至在孙绍身上,看到大哥孙策的影子。
“大公子。”
关键时刻,麋芳一把拉住孙绍,后者回头冷冷看来。
麋芳心中一紧,有种被野兽盯上的感觉。
好在相较于孙朗,麋芳就会说话得多。
“别让主公对您失望啊!”
听到糜芳提及周瑜,孙绍逐渐冷静下来,起身缓缓松开孙朗。
“今日之事...”
“大公子放心。”麋芳立马道:“二位夫人、小夫人以及主公,都不会知道此事。”
孙绍微微颔首,还剑入鞘,斜睨还躺在地上,十分不堪的孙朗。
面对居高临下的视线,孙朗感受到孙绍眼神中的轻蔑。
“杀你这种废物,脏了阿父送我的佩剑。”孙绍不屑道:“这次饶你一条狗命,回去告诉孙权,早晚我会取下他的狗头!”
说罢,孙绍径直转身离开、扬长而去。
不知过去多久,孙朗才逐渐缓过劲儿来,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哪怕孙绍已经离开多时,孙朗还是心有余悸,双手双脚阵阵乏力。
麋芳看着地板上一滩人形湿痕,显然是被冷汗沁出来的,心中不免对孙朗轻视几分。
瞧把这孙子吓的...
“大公子年轻冲动,让孙公子受惊了。”麋芳不咸不淡致歉,“在下替他给你赔个不是。”
“无妨...无妨...”孙朗哆哆嗦嗦回答。
“孙公子,您看正事儿还谈吗?”麋芳趁机追问。
作为一个敏锐的商人,麋芳觉得孙绍这么一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能让他在谈判中占据上风。
果不其然,孙朗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此刻只想尽快离开荆州...
“好...好...”孙朗忙不迭道:“我这就回去转告吴侯,贵方可以提前准备好货物...”
“好说!”麋芳眉开眼笑,“既然是老夫人要用,自然要紧着长辈。”
“孙公子尽管放心,我方随时有货,只要钱到位...”麋芳搓手道:“一切都不是问题。”
顾不得麋芳的奸商嘴脸,孙朗连连摆手,径直告辞离开。
“慢走哈!”
看着孙朗远去的背影,麋芳吆喝道:
“合作愉快,欢迎下次再来啊!”
孙朗没有回应,只是一味加快步伐...
“嘿!”
麋芳看得直乐呵,下令道:
“来人呐,通知馆驿的那些江东世家,让他们过来谈生意吧!”
区区孙朗,只是开胃小菜,还有更多的客户在等着呢。
麋芳不由摩拳擦掌,愈发期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