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悯听到这声哭嚎，赶忙走进了屋里，发现程勉正摇晃着一个妇人，哭得满脸是泪。
这屋里同屋外一样残破不堪。桌子是用一个烂木根做成的，上面摆了两个破了口的碗，没有茶杯，看上去吃饭喝水用的都是这两个碗。灯盏里的灯油已经干了，灯芯只剩下短短的一小截，没有椅子，只有两块大石头，石头上铺着干草做成的坐垫，看上去应该就是平日里休息时坐着歇息的地方了。
屋里唯一的一张床——几乎不能称为床了——是用几块木板搭成的，木板上铺着干草，上面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夫人，看着年纪不到三十，可是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穿着的衣裳因为洗了太多遍，已经发白起毛了，虽然现在天气已经很热了，可是她仍旧是盖着一条被子，被子补丁打补丁，起毛又发白。
妇人的眼睛紧紧闭着，看上去毫无生气，任凭程勉哭喊，摇晃，仍是没有任何反应。
顾悯伸手去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脉搏，叹了口气，拍拍程勉的背，沉痛地说：“你娘……已经去世了。”
程勉哭声停了一下，转头惊愕地看着顾悯，接着凶巴巴地推了他一把，撕心裂肺地哭着说：“你瞎说！我娘没有死！她只是睡得太沉了！”
说完，他又去摇晃他娘，可是无论他怎么用力地摇，怎么用力地喊，他娘就是没有任何反应，死气沉沉的，甚至，那一只僵硬的手，落在了木板上，发出了沉闷的磕碰声。
程勉看着他娘的手，呆呆的，仿佛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是真的一样。其实他已经懂得了，他娘已经死了，不然怎么会一直喊啊喊，一直摇啊摇，就是没有任何反应呢？
可是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因为死的人是他娘。他已经过得这么悲惨了，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就是他娘了，他娘也是这世上唯一对他好的人了，为什么老天爷还要那么残忍地将他娘从他身边带走，让他彻底变成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程勉的生父，是个来自海外的异族男人，骗取了他娘的芳心后，又在他娘怀孕的时候将她抛弃。因为未成亲便有了身孕，程勉的娘被赶出了家门，这么一个弱女子就流浪到了这个村子里，生下了程勉，独自一人抚养他长大。
无依无靠的日子是过得很艰辛的，程勉的娘靠做编织手工来挣钱养家，一开始过得还算勉勉强强，可是随着程勉的长大，日子却是过得越发困难起来——因为程勉长得，和别的孩子非常不一样。
因为生父是海外异族人的原因，程勉的肤色比一般的孩子都要白，眸色和发色都要更浅，混在普通孩子堆里实在是显眼得很。而他们定居的村子，又偏远落后，别说见过什么海外异族人，就连方圆二十里之外的人都见得少得很，所以相貌不一样的程勉，就成了孩子们口中的小怪物。
而不单单是程勉，程勉的娘也没少被欺负。因为独自一人养孩子，程勉的娘亲就遭受了村里人的非议。她长得好看，所以村里不正经的男人就对她起了不好的心思，经常纠缠她；村里的女人嫉妒她，排斥她，说她是不正经，出来卖。母子二人受到的压迫和欺侮一日比一日严重，日子过得越来越差，连填饱肚子都难。程勉母亲生了病，没钱治，越发衰老憔悴。
终于，在今天，这个悲惨可怜的女人终于再也没能熬住，撒手人寰了。
“娘……你别不要我啊……”程勉跪了下来，抓着他娘的手，一遍一遍地敲打着自己的心口处，他期待着一个奇迹，说不定多敲打几次，他娘就能活过来了。不是有个词叫做“心诚则灵”么，只要他诚心地求，他娘一定能活过来的吧。
然而并没有，程勉最后敲打得心口钝痛，哭得双眼发疼，他娘仍是没有醒来，身体反而是越来越僵硬，犹如没有温度的石头。
他娘，是真的真的不在了。
程勉哭得累了，倦了，小小的身体瘫倒在了地上，一只手仍是紧紧握着他娘的手。
顾悯看得非常难过，重重叹息一声，走过去，蹲下来，摸着程勉的头道：“好孩子，你还是要好好活下去的。”
之后，顾悯就帮助程勉火化了他娘的尸体，程勉带着他娘的骨灰跟着顾悯离开了这个村子，这个让他和他娘受尽欺辱的地方，跟着顾悯一起回了朝晖门。
顾悯成了程勉的师尊，指导程勉修炼。失去了唯一亲人的程勉，将这个将自己从欺辱中救出，又帮助自己料理娘亲后事，又带着自己过上了有吃有喝，有房住有人教的日子的人视为了命中的恩人和贵人，对顾悯言听计从。
顾悯是朝晖门最出色的弟子，在朝晖门先掌门去世后，接替成为新任掌门。顾悯是个相当平易近人的人，即使修为已经达到了非常高的境界，声名也在修真界中颇高，可是仍旧十分谦逊，不论是晚辈来请教，还是前辈来指教，总是彬彬有礼的模样，修真界中对他可谓是交口称赞。
而作为一个师尊，他对程勉的教导也十分上心，哪怕程勉犯了错，或者在一段时间内也没长进，仍旧是和蔼又耐心。
“阿勉，你再回忆一下，这个招式前几日师尊是怎么教你的？”
“阿勉，你再想想，你是不是有哪个地方说错了？”
“阿勉，不要灰心，没有人修为的长进是一日千里的。”
“阿勉……”
……
春来秋去，寒来暑往，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程勉长大了，不再是当初那个受人欺辱的小孩了，而是成长为了一个玉树临风，，长身玉立的少年。他聪明，勤勉，修为在同龄修士中可以说是最高的。而且神奇的是，兴许是因为和顾悯呆在一起的时间长了，顾悯相貌中的外族特征比幼时淡了许多，言谈举止都带上了几分他师尊顾悯的风度。
而随着程勉身量长大的，还有他对顾悯的心思。
幼时相见的第一眼，已经是惊为天人；而后的收养教诲，又让程勉对顾悯产生了浓浓的感激和依赖之情。在程勉的孩童时期，顾悯就是他的天，他的山，他唯一信仰的依靠。
等长成了少年，懂了事，就在春风吹了桃花，落了顾悯一身，而顾悯又对着他笑，温柔耐心地唤了一声“阿勉”的时候，程勉才发现，他已是对顾悯动了心。
可是程勉不敢同顾悯说清，因为他们是师徒关系，师徒之情变成恋人之情，这在修真界中事大忌。
所以，程勉只能将自己对顾悯的心思深埋在心中，哪怕那些情愫已经如同藤蔓一样疯狂生长，在顾悯每一次柔柔地唤他一声“阿勉”的时候都会缠绕得他无法呼吸，他还是不敢说出。他害怕会失去，他不敢承受将对顾悯的心思宣之于口后的结果。小的时候，他失去了母亲，他害怕自己一旦说出了，就会失去他此生最爱最在乎的师尊。
那么，就这么陪伴着师尊也是很好的。反正师尊也是一心扑在修炼上，从来没有动过任何娶妻生子的念头，就连和什么女子的亲密接触都不曾有过。
程勉想得是很好的，只是，他低估了造化的弄人程度。
顾悯当上了朝晖门的掌门后每过几年，就因为轮换制度当上了修真界的仙盟盟主。当时的仙盟驻扎地，就在和绮梦岛隔着一片海的东海城，绮梦岛上住的都是魔族，和隔海而居的修真界和民间相处得倒也相安无事，修真界的修士和民间的百姓有时候会去绮梦岛上买些东西，绮梦岛上的魔族也会到海的那一边购置东西，总之就是互通有无，倒也还行。偶有冲突发生，但是也能很快就解决。可以说，那时候的修真界和民间，同魔族，相处得是还不错的。
那是一个春日，顾悯难得的外出游玩赏春色，程勉也跟着。两人到了一片桃花园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一身红衣的男子。
那男子长得身材高大，肤白胜雪，红唇似血，俊美非常，眉眼间带着勾人的邪气，一看就不是个寻常人。
这便是当时的魔族尊主苍溟君。
程勉本以为，这只是一次仙盟盟主同魔族尊主的不期而遇，却不曾料到，这是一段在日后将他整个人都撕裂的相见。
顾悯和苍溟君一见如故，在桃花园中相谈甚欢，粉红的桃花瓣落了两人一身，空气里仿佛都是甜蜜的味道。两人谈笑风生，越靠越近，而站在一旁的程勉，竟是一句话都插不进去。他此生第一次尝到了嫉妒和落寞的味道，又酸又涩。
而后来事情的发展更是超出了程勉的想象。顾悯和苍溟君接触越来越密切，每次见面都会聊许久，且见面的地方变得越来越私密，也不再让程勉跟着，仿佛不是正常地去赴修真界和魔族首领的会谈，倒像是赴红颜知己的约会一般。
程勉的嫉妒越来越强，变成了汹涌的洪水，几乎无法阻拦了。
有一天，赴了苍溟君之约的顾悯终于在深夜的时候回来了，在自己房外，他惊奇地发现有个人正坐在地上，似乎睡着了。
等顾悯看清那人的相貌后，心里一惊，轻轻唤了一声：“阿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