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呼啸而过,韦康义传音喋喋不休,他继续咒骂着:“邪魔外道!老子让你帮了吗?聂勾沙你私自做主求一个鬼道中人来救你老子!”
聂勾沙以前总是与他争辩:还有谁能救你?邪魔外道不来,你就死在了黄土里,变成一堆白骨。我要是个不孝的徒弟,我盼着你早点死了好继位,怎么会四处求人来救你?
可是没用的,韦康义听不进去。剑还在失控,加了几道封印也不管用。
聂勾沙吼道:“师尊,你到底要不依不饶到何时?时过境迁已经八年了,你在玄苍山闹起来,丢的是你韦海山的脸!”
“我给你丢脸了么?我养你、教你,到头来你嫌我丢脸?!”
康义剑一下顿到地上,嘶吼声里竟然带了哭腔,“我为你付出那么多,到头来抵不过一个教了你几句道理、给你端了碗热汤的信都若云……”
聂勾沙绝望时不知道何去何从,信都若云告诉他:山门破了就去修、长老走了就去找、名誉没了就去塑造。
“聂勾沙,愿你来日登上高位,成为修真界最年轻的掌门。”信都若云给了寒冷中的他一晚热汤,“只要你不从恶,玄苍山的名号可以永远借你用。”
此时此刻,聂勾沙握住康义剑,对它传音:
“这是不能比的,师尊。若云尊上像指路的明灯,但我半身修为是你赐的。我和你烂在一起,我有一半都是你。你想我被鬼修撕碎在玄苍山上吗?”
康义剑果然不闹了,他的地位得到了承认。他再这样砍下去,伤的是玄苍山和韦海山的和气。
结界撤掉以后,外面的弟子早已打得七零八落。
他们身上混着污水,有人的衣摆被火焰燎过,还有的受了伤,互相放话绝不会放过对方。
信都若云清了清嗓子:“误会,别打……”
阿措刚才就看他不顺眼了,尊上又如何,又摸他师尊脸,又震飞了他师尊。
他一把撕开早已斗过法,此刻正赤手空拳扭在一起的夏元明和阿古拉,把人家徒弟直接提到了信都若云跟前。
“尊上说什么别打,您既邀请我们来玄苍山赶赴杀宴,又派弟子沿途跟踪我们。要算起来是他那晚先动脚的,韦海山断没有平白给人欺负的道理!”
阿古拉回头又给了他一脚:“你闭嘴好吗?金戈国的耻辱,谁愿意沾染上你,谁没事儿还跟踪你?”
聂勾沙汗颜。
阿措分明说的是玄苍山监视他们韦海山的动向,阿古拉却不打自招了,直接说的是跟踪阿措一人。
“阿古拉!”信都若云呵斥道,“你前几日告假下山,说是去湘汐玩乐。为什么盯上了聂掌门他们?”
看来他对此并不知情,应该是阿古拉私自作为。
阿措再次去揪人的后领子:“你落入池里我把你救出,现在你后颈上的红印就是证据。你别不承认,要是还不够,我心口的脚印也是证据!”
“是,你救人是看人快淹死了才提起来。”阿古拉索性也不狡辩了,眼眸一眨换了神色,“我看你高,看你帅!看你是利亚人,觉得亲切就跟了。怎么着吧?”
聂勾沙:“……”怎么隐隐约约觉得有点不舒服。
阿措也一下哑住了,无言以对。
“好了,本尊与你们掌门还有话要谈。众弟子换个地方继续吃饭吧。”
弟子们落座以后,两个掌门不见了。
阿措刚低头扒拉了两口饭,就见阿古拉站在身旁,一个劲地对他使眼色。
在草原上,要是有人对一个人使那种眼色,意思就是问题没解决,私下里去说。
阿措搓了几下自己的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
他在席间淡笑着和夏元明说了句话,得了点头便跟随阿古拉走出去,直接下到饭堂楼下的柴房里。
“说罢,怎么解……”
“决”字都还没说出来,阿古拉后脚踢关了柴房门,只听门板发出巨大一声响。
他整个人扑过来握住阿措的肩膀,意图把他摁翻在柴堆上!
阿措曾经也是遇事不决先动手的主,韦海山呆了两年多,早已收敛了脾性。
此刻脚下一踉跄,朝参差不齐的干柴上坐去,瞬间就痛得起火。
“疯狗啊你,见人就咬!”阿措推攘了一把对方,“你淹水实属活该,就算我没及时救你,你踹我一脚咱俩也该扯平了吧!”
阿古拉退后两步,还没等人站起来,又一次逼过去,单手揪住阿措的衣襟。
“打你哪是为了这种事?!”
他手竟然莫名其妙抖了,扬起一拳好半天没有砸下来,人却在低声嘶吼。
“雪域上六大氏族各为其主,争来抢去上千年,谁都不愿臣服于谁。
利亚人被外人叫蛮族,就因为我们膝盖硬,断是没有给中原人下跪的道理!
而今你金戈国降了大宇国,大宇的士兵入驻到雪域上。我宕族腹背受敌,你们对得起雪域的祖先吗?!”
阿措听到这些,神色骤然变化,难怪刚才这人要说他是耻辱,可这是他愿意的吗?
他不再推人,任凭自己衣襟被揪着,反而反握住阿古拉的臂膀,把人拉得更近。
“大宇攻打我母国的时候,金戈的使者不是没有奔走寻求过结盟!
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雪域六大氏族,竟无一族肯出兵前来相帮!
我是札族、你是宕族,现在倒是知道我们都是一片土地的人了!只有中原人打到了家门口才会愤怒,早你们干嘛去了?!”
阿古拉丝毫不加躲避,拳头依然放不下来:“雪域防线被破,我们也痛心!可是那几年哪个氏族有能力出兵?我们连自己的百姓都养不活了!”
阿措知道,持续的寒冷使得北方氏族的部落死了更多人,金戈国在偏南点的地方,日恩比那王城甚至都没有结冰,但宕族的情况更严峻。
“阿古拉……利亚人是不会下跪的,但我学会了。非我所愿,非我所想啊!”
阿古拉喝问道:“所以如此你便要成为大宇皇帝的狗吗?雪域不是你家吗,你就不知道反抗吗?!”
反抗,要如何反抗?
阿措像个不能露出爪牙的兽,被关在驯兽笼子里。关他的人是大宇皇帝,前来驯他的是聂勾沙。
他为了学到点东西,不要白白虚度了光阴,装傻卖乖、摇尾讨好了两年多。这种滋味,谁都不能明白。
“你以为我愿意当这个质子,愿意留在他乡吗?!”
阿措看着面前这张利亚人的脸孔,那是他在家乡最常见的面容。他都感到陌生了,周围没一个和他一样的人。
这陌生的人眼里闪烁着相同的意志,摇晃了一下他:
“我是玄苍山旁系弟子,不受内门约束。凌丘会后我就要走,你想不想跟我回去?”
想不想?
阿措一下答不了。
他想,每个辗转难眠的夜里都在想回去。
他该是千寻峰下的狼,是雪山顶上盘旋的苍鹰,是无量河畔驰骋的野马。
他那些肆意的、青春的光阴全属于草原,属于那片天高风冷的雪域。
可是他不能。
他线的那一端牵了索朗、牵了族人、牵了母国的命脉。
他只能反复把白海螺搓得像玉一般光泽,望着同样的一轮月亮,默默想。
“我不能回去。”
阿措眸色暗淡,放松了钳制。
他可以解释,但他觉得没有必要和一个陌生人解释。这命已经有够多无奈了,并不寻求谁人懂。
阿古拉也似乎意识到自己说话过了头,平复了一下心情。
正准备站起来,忽然听到柴房外有脚步声。
这里的窗户为了通风全都开着,此刻两人皆是倒在柴堆上,但也没打架。
哪知道,信都若云带聂勾沙去的地方正是一楼雅室,两个师尊听到隔壁柴房有动静才过来看的。
于是他们怔愣在场,看见两个徒弟叠在一起,衣襟都乱了,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阿措探了下头:“师尊您听我解释……”
聂勾沙抿起唇线,他感觉好像有点刺眼,不想看。
两个年轻的、漂亮的人。一个人说,要带另一个人远走高飞。
明知道没有别的什么,但聂勾沙扭头就走。
阿措推开身上的阿古拉,抬手拉开柴房门,日光忽然照进来,竟一时有些看不清。
“勾沙?”
信都若云轻念了句他的名字,只见聂勾沙的小徒弟奔着追了上去,自己便没去追。
阿措走,聂勾沙也走。
阿措加快了脚步,师尊便也莫名其妙走得更快。
阿措忽然奔跑起来,他双腿修长、脚步很大,眼看就要追近了。
聂勾沙能感知到后面,忽然把拂尘放到脚下,这就准备御物飞行。
“师尊!”
阿措拽住了拂尘毛发,这使得它松松散散,聂勾沙没站稳。
阿措猛拉一把他的脚踝,把人从半空拽下来,从后面紧紧抱住了,拥着他,不让他离开。
“我做错了、说错了什么,师尊打我就是了。”阿措双手环在聂勾沙身上,“别走、别一声不吭地走啊,阿措追不上。”
那种没来由的感觉莫名其妙,一会儿便散了。
聂勾沙自己也在奇怪,为什么只想走,就算不能打他,也该像若云尊上一样如常面对啊。
他想了一阵,任阿措抱着。
是那句话,如骨鲠在喉。
他说的是“我不能走”,而不是“我不想走”。
“如果,如果有一天,你能够自由来去了。”聂勾沙深吸一口气,背后暖融融的,他却觉得有点冷,“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他甚至都不敢问——“你会选择留下吗?”
其实一直都清楚小蛮子最想的是什么,所以前些年阿措说喜欢、说嫁娶,聂勾沙从来没信过。
可是表面功夫真的太具有迷惑性了,阿措说那些话,做那些亲近他的事时,眼里亮晶晶的像有星河,让人相信他就是纯善的。
“如果有一天我能回去。”阿措低了头,凑在聂勾沙耳边,“我想带师尊一起回去。”
“我不太会骑马。”聂勾沙随意扯了句。
“你坐在马上,我给你牵。”
“我吃不惯你们的生肉。”聂勾沙又说道。
“我每顿饭都做大宇的菜式,只给你一个人吃。”
“雪域太冷了。”聂勾沙说的是真的。
“我抱着你,像现在这样一直抱着你。我离火旺,从来不会冷。”
暮春的风把这句越了界的话送进耳朵里,早已暧昧过了头。
聂勾沙解开阿措的手,兀自笑了笑:“傻子,本尊是掌门,还有整个山派呢。”
阿措便什么也没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