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林河物流女老板的江湖半生,缠绕着金钱和背叛
草原一哥2024-08-09 17:0212,141

前言

霍林河北郊有个城市污水沉淀形成的湖,叫静湖,静湖四周的山坡种植了很多松树,每年夏末秋初,浓雾滋润过的树林里会生出很多奇奇怪怪的小蘑菇。

2023年8月的一天,我和妻子雅琴也钻进小树林寻找蘑菇。已经有很多人在那里了,为了防止蚊子叮咬,女人们都用纱巾把自己的头脸蒙住,压根分不清谁是谁。大家边找蘑菇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有个声音如此熟悉,跟砂纸打磨玻璃瓶似的粗粝,让我想起了一个好久不见的同行:“李霞!你是李霞吧?”

那人揭开脸上的纱巾,果真是李霞。她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怎么是你,嫂子也来啦!”

我说我们常出来玩,春天采山菜,秋天采蘑菇。

李霞说:“这就对了,人不能委屈自己。你瞅瞅我,每天忙得晕头转向,钱没攒下多少,还把身体造完了。”

说着,她把耳后的头发掀开一缕,露出了头骨,那里竟有一处拳头大的凹陷。

1

在霍林河最早的一群菜贩子里,李霞是个特殊的存在。

她没有固定摊位,没有营业执照,一辆半新不旧的“倒骑驴”就是她全部的家当了。她出摊的时间、地点都随心所欲,卖什么也说不定,除了一些十字路口、小区门口,有时候她还到菜市场旁边抢生意。

90年代,霍林河撤区建市,蔬菜市场不成规模,有外地胆子大的菜贩子运来成车的西瓜、桃、菠菜和大头菜,打算挣一笔,结果却是货到地头死——本地小贩们围而不买,就等着老板降价后捡便宜。李霞也是围车的小贩之一,但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带着老公、小叔子和妯娌形成了一个“抢菜小组”,四人在抢菜、扣菜和卖菜的过程中积累了不少经验。

尽管如此辛苦,算一算,却也没挣多少钱,李霞不甘心,从外地菜贩那儿打听到,这些蔬菜水果全来自辽宁北镇市窟窿台的一个批发市场。李霞想去趟北镇进货,但她老公赵强有工作,只在下班后或者周末才有空。那时上货用的都是现金,李霞也不敢领着妯娌去,怕两个女人带着钱被坏人盯上。她只好把现金缝在自己的三角裤衩里,叫小叔子赵刚跟她走一趟——虽然赵刚又黑又瘦,但毕竟是个爷们儿。

第一车菜很快拉回霍林河,先批发出去一部分,剩下的半车就用三轮车推出去零售。生意忙不过来,赵强干脆办了停薪留职。就这样,买卖渐渐做大,账目越要清清楚楚,出门进货,李霞和赵刚一起走,回来卖货,赵强和兄弟媳妇崔艳一起出摊。一家出一个代表,谁也做不了假账。

李霞性格泼辣大胆,办事干脆果断,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她做主,跟小叔子一家合伙做买卖也是她说了算。一家人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那些抢货源、争地盘的同行个个眼红,各种关于这家人的龌龊不堪的谣言也开始在霍林河菜贩子之间流传。这天,李霞与赵刚跟往常一样雇好车,要去北镇进菜,崔艳站了出来,扭扭捏捏地对李霞说:“嫂子,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北镇长啥样呢,听说那是座上千年的古城,城里有个辽代双塔……”

就这样,崔艳也挤进了驾驶室。

那时候解放车上还没有卧铺,崔艳穿裙子坐里边,挨着司机,赵刚穿一条脏兮兮的牛仔裤坐中间,李霞穿一条紧身牛仔短裤坐在最外边,六条腿紧挨在一起。车子转弯或者路面不平的时候,仨人的肩膀和脸蛋会偶尔撞在一起。崔艳看不惯,中途上完厕所,她就让自己老公坐里边,她坐中间挨着嫂子。

车子再次启动,崔艳开始讲故事,什么“姐夫戏小姨”、“老公公扒灰”啥的,这种段子司机爱听,李霞却尴尬得要死,到了最后,崔艳总结道:“这年头,防不胜防,连自己亲妈都不能相信,在欲望与利益面前,亲情和友情狗屁不是。”

李霞多聪明的一个人,她突然就明白了崔艳此行的真正目的。她忍不住从倒车镜里观察,崔艳年轻,五官长得精致、紧凑,个头小巧玲珑,让人看一眼便心生爱怜。而自己呢?身材消瘦,男性一样的短发,还有一张被紫外线灼得黑黢黢的脸颊,手和大腿也都皴裂了——这有可以出轨的资本吗?

这些年栉风沐雨,起早贪黑,李霞什么罪都能遭,什么苦都能吃,可是,被人怀疑,特别是被最亲近的家人怀疑,这让她感到心寒。到达北镇后,她不动声色地买了一条长裤换上。崔艳看见了,尴尬地笑笑,似乎很满意,她跟了一趟车,并没发现丈夫和嫂子之间有啥超越礼数的举止。

回霍林河卖完那车菜之后,李霞主动说:“下回你们两口子去上货吧,我在家歇歇。”

崔艳赶忙解释:“嫂子你别生气,我不是轻易听得进闲话的人,我是不放心赵刚,他身体单薄,我怕你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他。上菜这活儿,品种啊,质量啊,还得你掌舵,我俩没经验。”

没办法,李霞只能再次出发。

2

这回进货,李霞找的货车司机叫王小峰,40岁,车是他自己的。

那天,他们到达北镇蔬菜批发市场时天已经黑了,李霞回货站二楼睡觉,王小峰摸黑修轮胎,赵刚无事可做,就自告奋勇帮忙。赵刚个头小,他钻进车底,垫上木板,一下一下支千斤顶。可支到一半时,千斤顶突然泄压,车辆瞬间倾覆,赵刚被死死地压在车厢底下。等李霞从货站跑出来时,赵刚已经被其他司机合力拽了出来,昏死过去。

经过抢救,赵刚命虽保住了,但腰椎粉碎性骨折,再也不能站起来了。原本好好的人,如今只能瘫痪在床,总得找一个人承担责任吧。李霞没有错也得背这个锅,她成了赵家的罪人。

大姑姐长得又细又高,心眼多,张口就是:“当嫂子的,你怎么不看住他?”

小姑子则随风唱和,跟姐姐穿一条裤子:“为啥帮他修车?给钱吗?”

崔艳一只手捏着鼻子,一只手远远地持着便盆,从李霞身边狠狠地挤过去:“你怎么不帮他修车?”

在全人家的埋怨声中,在深深的懊恼、悔恨和自责之中,李霞开始寻找理赔对象。当年大家的法律意识淡薄,因为不是在公路上发生的交通事故,就没有立即报警。司机王小峰承诺了,说看病花多少钱他全报,可是等李霞拿一沓子药房收据去找他时,他也开始推脱责任,先说赵刚是自己操作失误把自己砸伤的,又说他根本没雇佣赵刚干活。

无奈之下,李霞委托律师起诉了王小峰,法院判决王小峰赔偿赵刚医药费、误工费一共82000元。王小峰当庭交给李霞2万元,说剩余的年底给,可到了年底给他打电话,他手机换号了。

崔艳阴沉着脸对李霞说:“我家赵刚可是我们合伙做买卖时受伤的,你不能不管。”

李霞说:“你放心,就是到天涯海角我也把他找出来!”

王小峰是辽源人,辽源距离霍林河1000多公里。李霞和丈夫赵强坐火车去到那里,他们先去货运停车场搜寻,走了好几个停车场都没发现王小峰的车。第二天他们又去了当地的二手车市场,仍然没有线索。之后,他们挨家配货站打听,被人赶了出来。

那天,黔驴技穷的两口子坐在菜市场门口的马路牙子上犯愁,突然,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闪过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李霞仔细一看,正是王小峰!他们悄悄跟在王小峰的身后,找到了他的车库,那辆解放车还在,旁边是他经营的润滑油商店。赵强刚要冲上去理论,却被李霞一把按住,她悄悄给霍林河法院执行庭打电话,第二天,王小峰连同他的解放车都被法院扣留。权衡利弊后,王小峰的家属选择凑钱偿还欠款。

因为兵不血刃就要回了赵刚的医药费,李霞在婆家的地位略有提高。

3

一年半之后,崔艳突然不见了。赵刚检查家里的银行卡,发现自己花剩下的几万元赔偿款被她拿走了。赵家被愁云笼罩,照顾赵刚的任务全落在了老母亲身上。赵刚有个儿子还在上学,孩子吃穿和上学的费用全由李霞承担。李霞身上的担子太重了,光靠卖菜已经无法应付一大家子人的日常开销。

一天,李霞去参加一个升学宴,在酒桌上,她把自己的苦恼跟养车的刘老板说了。真是天赐良机,当时刘老板家里出了事,正要处理手中的一辆东风卡车。那款车的车厢长度是7.2米,刘老板说,如果李霞能买下他的车,价格好商量,他愿意把价格降到4万4:“自己的车拉菜,成本至少降三成,菜市场就是你的天下,你还可以拉羊,拉牛,拉煤卖,你就不单纯是一个菜贩子啦,你成了车老板子啦!”

李霞也非常兴奋,但她兜里只有6000元。刘老板咬咬牙,说:“我看人没错,你是个能吃苦的人,车给你我放心。这样吧,你给我打一个欠条,车归你了!”

就这样,李霞华丽大转身,成了一个牛叉闪闪的车老板。这一年,她26岁。

90年代末有个顺口溜:“喇叭一响,黄金万两;车轱辘一转,腰缠万贯。”李霞养车后虽然没有日进斗金,但挣钱的路子真的拓宽了。

起初,李霞不会开车,就雇了一个货车司机,去批发市场等货的时候,她和司机们打扑克、喝酒、开玩笑,没人把她当女人。闲着没事的时候,她也上驾驶室捅咕,跟车跑了半年,熟能生巧,她就把货车开顺溜了。之后,她花1600元买了个驾驶证,把司机辞退了。

2000年,国内煤炭需求量旺盛,霍林河许多菜贩都改行跑运输了。李霞也随大流,把霍林河煤矿的优质褐煤卖给通辽市的各个洗浴中心。有家洗浴中心的煤仓在一个非常狭窄的胡同里,之前有很多男司机在倒车时把窨井盖压碎,但李霞没有。她会先下车仔细观察地形,上车后一边盯住后视镜倒车,一边左右调整方向,巧妙地绕过窨井盖。洗浴中心老板娘钦佩地竖起大拇指,“李师傅厉害!李师傅厉害!”

但实际上,李霞只是个新手司机。

在霍林河去往通辽的304国道上有一个山口,名叫乌罕达巴,蒙古语,“王爷岭山口”的意思。它海拔1300米,像一座高耸的大坝挡在路上,所以来往的司机也叫它“乌罕大坝”。这个山口常刮白毛风,有时南坡细雨如注,到了北坡就变成鹅毛大雪,更要命的是,地面还会结一寸厚的冰。

一天大雨倾盆,“乌罕大坝”的路边停了一溜拉货的汽车,李霞没靠边停车,而是一脚油门冲上了坝顶。货车刚开始放坡,轮胎便开始顺着山体往下溜,方向盘根本不受控制,李霞慌了,如果继续溜下去注定会车毁人亡。就在此时,路边抛锚的汽车里跳下几个人,捡起路边的石头就往李霞的车轱辘底下扔,一块儿,两块儿,三块儿……车子还是不停地往下溜,直到紧靠山崖,才渐渐停下来。

李霞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浑身抖成了振动筛,腿也站不直了。大家这才认出这个冒失鬼是假小子李霞。

李霞并没有因为这次遇险而畏缩不前,之后她翻山越岭,爬冰卧雪,过草地,钻沙窝,304线的车豁子里多了一个女强人,一个让很多老爷们儿钦佩、爱戴的女中豪杰。

养车两年,李霞鸟枪换炮,买了第一辆“半挂”。在霍林河,开出租车的媳妇儿多如牛毛,但开半挂的娘们儿就只有李霞一个。

人出了名,麻烦也找上门。一次路过扎鲁特旗,路政执法人员正在路边拦车检查,李霞的车超宽超高,如果停车肯定挨罚。她胆子大,一脚油门就冲了过去,路政的警车随即闪着灯从后边追来。李霞左右开摆在公路上画龙,始终不让对方超车,到了浙北农场饭店,她停车,拔钥匙,随手扔进一处草丛里,然后就进屋点菜吃饭。路政执法人员追上来,想扣车却怎么也找不到车钥匙,李霞哈哈大笑,邀请他们一起吃饭。

执法人员发狠说:“李霞,你等着,下次抓到看我怎么收拾你!”

双方不打不相识,下次路过路政卡口,李霞主动下车,把自己带来的酒菜摆上桌,请大家开怀畅饮。那些路政执法人员都是蒙古族,海量,认为“醉倒才是真朋友”,李霞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从此以后,她的车一律放行。

4

那两年,李霞在霍林河给人拉货有口皆碑,她不挑食,给啥装啥,无怨无悔。她的记忆力超出常人,那时霍林河有几十家土产商店,谁家缺货,只要打个电话,第二天她保证送到门口。

“穷死不拉管,饿死不拉卷”,对于大多数货车司机来说,最难拉的是玻璃。虽然运费高,但这东西易碎,一辆车只能拉一架,如果转弯急了还容易翻车。李霞非常聪明,她不要固定玻璃的铁架,而是让叉车把玻璃平放在车厢里,然后拎来一桶水,往玻璃缝隙里反复浇水,吃满水的玻璃变成一个整体,怎么颠簸也不碎,而且玻璃上平平整整,还不耽误拉其他“零担”(家用电器、家具、厨具、土产、日杂等货物)。李霞最爱拉“零担”,10块钱一件,一车能赚1000多块钱。

李霞的订单越来越多,很快,一辆半挂不够用了,她又买了第二台车。2002年,李霞终于在霍林河成立了自己的货站,名字就叫“霞姐货站”。货站的牌子竖起来,生意更是如日中天。

货站是物流行业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节点,一般分布在各大批发市场附近。它主要接收大型批发市场的订单,替那些批发商给各地商户发小件货物,如家用电器,家具,厨具,土产,日杂等。运输是计件收费,一般小件收10元,大件50元。等货车把货拉到目的地,货站会打电话通知货主取货,如果货主不方便自提,货站会安排专车送货上门,再收取少量费用。

开货站是一个琐碎活儿,特别是运“零担”,每单都要打四五个电话才能搞定。李霞每天忙到半夜12点才睡觉,凌晨4点就会被电话铃声惊醒,然后就开始不停地接打电话,发号施令。那时候,我们经常能看见李霞脖子上夹个座机电话,耳朵上还贴个手提电话,眼睛盯着账本,一只手在数字已经完全磨掉了的计算器上“噼里啪啦”地盲打。李霞说,她每月的电话费都要2000块出头。

2年后,李霞就在霍林河沿山路买下了三层楼、近400平方米的门市房。

2004年,霍林河建设坑口电厂,需要大量运进钢筋、水泥等建筑材料。建筑业又拉动了餐饮等服务业的迅猛发展,粮食、蔬菜、土产和日杂的需求量也日益增多,路上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西北王”和“前四后八”。2008年,为了恢复蓝天白云迎接北京奥运会,内蒙古各大煤矿全部限产,煤炭价格持续走高,运输行业迎来了黄金时代。

到了2010年,李霞已经拥有4台货车,雇了8个司机,从霍林河到通辽和沈阳的304线上,每天都有她的货车在路上奔驰。好运还在继续,2013年,霍林河又迎来第一波房地产热,除了建筑材料的需求巨大,家具家电,卫生厨具也要更新,货运市场迎来了二次繁荣。

李霞有钱后,由于对小叔子的事一直心怀愧疚,所以对婆家人一直很照顾。见婆婆照顾卧床的小叔子太累,她就出钱雇保姆,又把他们住的老旧楼房里外装修翻新,还给小叔子添置了液晶电视、电动轮椅和按摩床。这下,小叔子的生活质量大幅提升,婆婆的心理总算获得了一点平衡。

她还雇了很多婆家人进货站干活:小姑子负责开票,小姑子的老公负责付货;大姑子每天三顿给大家做饭,大姑子的老公开三轮车给货主送货上门,连卸车的工人都与婆家沾亲带故的。全家最清闲的还是李霞的老公赵强,憨态可掬的他专门负责收款——这是非常重要的岗位,等后来微信付款流行开来,他就一边打麻将一边办公。

最累的则是李霞,4台车下去装煤,回来装货,路上交警、路政都要打点,一时不慎就会造成重大损失。聘请的司机也不省心,有的会在旅店赌博,没钱就把货款输个精光。

家族企业不好管,员工都是实在亲戚,说深了不是,不说也不是。一次,沈阳那边发错了货,到了霍林河无人认领,李霞不知道这事儿,但卸车和付货的人都心知肚明。等沈阳那边打电话来追讨时,才发现货物已经被亲戚偷偷转卖了,李霞大发雷霆,可是事后又抹不开面子,也没有把犯事的亲戚们撵走。

她心太软。

5

李霞的门市房很大,一楼做货站,二楼、三楼做了宾馆客房,其中只有一间没放床,放的是一台麻将机。没事的时候,赵强就和土产商店的老板们搓几圈,小红也常加入赌局。

小红是李霞的同学,也是她的好闺蜜,俩人好到什么程度呢?用她俩的原话说就是“恨不得用一个老公”。小红常来打麻将,输了赢了都跟李霞絮絮叨叨,赶上饭点,不用让,摸起筷子就吃。有时麻将局散得太晚,她也懒得回去,找个没人的客房就睡。

早些年,小红在一家制材厂上班,企业改制后下岗了,李霞就把她介绍到大贸易街的一家土产商店上班。小红很聪明,干了几年就把这行的门门道道都搞明白了,之后她借钱开了一家土产商店。当然,李霞支援了她大部分的创业资金。

李霞没空打麻将,她每天忙得晕头转向,因为长时间接打电话,她的听力有些受损,听不清别人说话,自己反而提高了嗓门。于是,从楼上到楼下,从装卸工到厨师,每个人的耳朵都被李霞的喊叫声震得嗡嗡响。她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糟糕,生气发火,训斥骂娘成了家常便饭。

长期紧绷的情绪,长时间的熬夜,让李霞的身体始终处于一种亚健康状态。到了晚上睡觉时,她耳朵里嗡嗡作响,仍然是电话铃声。闭上眼睛,各种账目就浮现出来。不得已,李霞开始服用安眠药,睡过去后,赵强掐她都不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霞对性生活也失去了兴趣。那么,作为至亲至爱的好朋友,看着闺蜜的老公从心理到生理得不到滋润,怎能不心急如焚?该出手时就出手,小红在一次打麻将的间隙,顺理成章地把赵强给忙活了。

纸包不住火,风言风语传到李霞的耳朵里,她这才开始仔细观察起赵强和小红。这一观察不得了,单看他俩对视时的眼神就知道不对劲。一个是丈夫,一个是闺蜜,自己身边两个最亲近的人搞到了一起,李霞恶心得想吐。但她没有证据,只好先按兵不动,瞅准一个时机,终于把已经宽衣解带的俩人堵在了房间里。

场面非常尴尬,李霞气得直哆嗦,她破口大骂,等骂够了,就让俩人滚犊子。羞愧难当的小红推开门跑了,赵强不服气,说:“就许你州官放火,不许我百姓点灯?”

李霞一时无言,瞬间老泪纵横,她一巴掌扇过去,赵强用手接住,使劲一甩,她差点摔倒。

李霞生了几天气,也因失眠而胡思乱想,但她没有到处诉苦——这年头,出轨这种事太平常了,没有新鲜感,也博不到什么同情,反而会引来一些人看笑话。她冷静地想一想,觉得自己也有错,这些年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生意上,忽略了家庭,也忽略了丈夫的感受和需求。

在她看来,和谐的家庭、稳定的婚姻是事业成功的基础,她不想与丈夫闹掰,但又心有不甘。那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李霞一个人来到阳台上,半个月亮斜斜地照着,她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在卖菜时与赵强相识,俩人都没啥能耐,一个挣死工资,一个推着装满蔬菜的三轮车走街串巷地叫卖。后来事业抬头,赵强干脆停薪留职全心全意帮自己,两个人都坚信只要肯吃苦、不分心,将来一定会干出一番大事业——这也是他们领证的原因。

婚后,李霞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四处奔波了近20年。期间也不是没有人喜欢她,比如曾给她开车的司机小刘,就对她呵护有加。小刘五短身材,肌肉饱满,人长得也白净。他比李霞小5岁,是一个孩子的爹,媳妇长得也不赖。他对李霞特别崇拜,甚至可以说是特别迷恋,每次跟别人讲起自己的老板,他都满脸自豪:“女强人!女汉子!女企业家!”

李霞下沈阳的时候,也愿意跟小刘的车走。一次,小刘喝了点酒,突然抓住她皲裂的手掌,心疼地抚摸:“可真难为你了,一个小女子,天天跟着车豁子们滚在一起。”

小刘大胆逾矩,言外之意想做李霞的情人。那时候霍林河的老板,无论男女,大多都有情人,有人还不止一个。但李霞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她婉拒了小刘的示好。

这层纸被捅开了以后,再在一起干活就显得不自然。李霞想过辞退小刘,但又于心不忍,想来想去,她就垫资帮他买了辆货车,让他自己当老板,又把自家货站的“零担”给他拉。在外人眼里,小刘和李霞的关系非同一般,流言蜚语自然也不少。但李霞自觉没有对不起丈夫,没有对不起家庭,她心底无私天地宽,不在乎别人说啥。

可是,捉奸的那天晚上,出轨在先的赵强说出“就许你州官放火,不许我百姓点灯”这句话,着实让李霞伤了心。

时间能改变人,环境也能改变人,生活条件好了以后,他们夫妇在一起交流的时间少了,身心也越离越远。人到中年,事业与家庭顾此失彼,难以两全,到底该怎么办呢?矛盾,纠结,懊悔让李霞身心疲惫。

最终,李霞选择了主动求和,暂时解除了这场婚姻危机。而赵强与小红的糗事传出去后,小红被老公逼着离了婚。

6

2017年,李霞已经还清了4辆货车的贷款,只剩下门市房的贷款没还完,手里又攒下了80多万现金。两口子非常高兴,晚上睡不着,就筹划这笔钱往什么地方投资。

李霞的弟弟在事业单位上班,这些年养家糊口没攒下多少钱。他的儿子处了个对象,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女方要求他们家买车买房。弟弟把家底划拉划拉,发现还缺40万,就来求姐姐帮忙。李霞满口答应,觉得弟弟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大侄子的婚事绝对不能耽误。

李霞跟赵强商量的时候,赵强也没反对,但大姑姐在背后多嘴,说李霞的娘家是无底洞,借去的钱指定有来无回,就是打水漂,于是赵强的态度发生了180度的大反转,说什么也不同意借小舅子钱了。

李霞很生气,这些年,她对婆家人没少帮扶。大姑姐、小姑子也从她这儿借过钱,虽然没有那么多,可十万八万不是钱吗?她担心过她们还不上吗?还有瘫痪在床的小叔子,没有她照顾,能有今天?公公是她送走的,婆婆始终是她在管,她哪点对不起他们一家人?再想起丈夫和小红的苟且之事,李霞越发不能容忍,和赵强彻底翻脸。

俩人吵架,谁也不服谁,最后动了手。李霞先把手机摔在赵强脸上,赵强冲上来拽住李霞头发,一巴掌糊在她脸上,李霞的鼻血就流下来。李霞痛哭,鼻血和眼泪混在一起,人就没个看了。家里干活的人多,大姑姐、小姑子、妹夫勉强把他们拉开,却都向着赵强说话。

“借给弟弟钱,怎么跟挖了你们祖坟一样?”李霞越想越生气,“这日子过不了了,离吧!”

李霞的弟弟得知此事,就表态说一分钱也不借了。可是战火不可控制,这已经不是借不借钱的问题,而是尊严的问题,道义的问题,还有李霞在这个家的地位与话语权的问题。人争一口气,树争一张皮,李霞咽不下这口气,她要争到底。

从喊出“离婚”到办完手续,李霞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

根据协商,李霞分得尚有少量贷款没还完的门市房和4辆货车,赵强分得母亲与弟弟住的那栋楼房和80万现金。赵强说李霞有车有门市就能做生意,而他需要现金东山再起。这期间,婆家没有一个人来劝解,也没人为李霞说哪怕半句公道话。大姑姐和小姑子似乎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她们早受够了李霞的大呼小叫、颐指气使了,李霞离婚后,她俩立即从货站辞职不干了。

一天,李霞在超市偶遇大姑姐,她故意与李霞身边的人大声说话,一句话也没搭理李霞。曾几何时,大姑姐逢人就说:“我兄弟媳妇真能干,不光能,还不忘本。”小姑子也夸嫂子心眼好:“婆家人只要有胳膊有腿的,都能沾上光。”那是一段非常和谐、幸福的时光,李霞感觉自己与这些亲戚感情深厚,现在再看,她真是交了一群白眼狼。

更糟糕的是,两人闹离婚没考虑女儿的感受。由于生意太忙,他们一直没时间管孩子,女儿学习不好,没有考上大学。眼看着这个家散了,这个年轻的女孩决定谁也不跟,而是以最快速度看对象、结婚,像逃跑一样离开了爸妈。可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感情基础,她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结婚不到半年就离婚了,李霞的情绪也跌落到了低谷。

那段时间,李霞脸色蜡黄,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精神也有些恍惚。一次,她从银行取出45万元,第二天打开保险柜,里边空空如也。李霞头上的汗“唰”的一下就流下来了。她仔细回忆,自己昨天的确去银行取钱了,钱哪去了?被盗了?

她哆哆嗦嗦地回到办公桌坐下,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那个装钱的编织袋正看着她。

7

赵强离婚后,小红便公开和他住在了一起。赵强也开了一家货站,两个妹妹鼎力支持他创业,兄妹合伙买了两辆崭新的载重货车,专从沈阳往霍林河拉“零担”,跟李霞对着干上了。抱成团的赵家人憋着一股劲,就是想让李霞看看:没有你,我们照样干得风生水起!

李霞可没心思关注这些,当时她新雇的几个临时工由于业务生疏,常犯找不到货、打错电话这种低级错误,忙起来的时候,连付错货、送错货、丢货的事也屡见不鲜。李霞跟着屁股教他们付货规则与程序,每天忙得焦头烂额,不仅体力透支,精神也濒临崩溃。正在此时,两个驾驶技术高超的司机也跳槽了,挖走他们的正是赵强——当然,对于司机而言,赵强也是老东家,这不算“背主”。

李霞人脉广,想给她打工的人多了去了,可新雇的司机经验不足,在扎旗外环一个没有任何挑战性的慢转弯上,竟然把车开翻了。李霞赶到现场,看见歪躺在壕沟里的货车,驾驶室已经严重变形,挡风玻璃全部破碎,司机额头挂彩,正在指挥附近的农民把车上的“零担”往另一辆车上倒。

一个星期之后,在距离这次事故几十公里处,李霞的另外一辆车也翻进了沟里。真是中了邪了!李霞的脑袋嗡嗡作响,耳朵后边有根筋在突突乱跳,胀痛从太阳穴深处波浪般衍射出来。她休息了几天,越想越不踏实,打听到舍伯吐(通辽市科尔沁左翼中旗下辖的一个镇)有个蒙古大仙儿看事儿挺准,就带上礼物登门拜访。

大仙儿的院子里有条脏兮兮的土狗,好像半年没洗澡,大仙儿披头散发,袒胸露乳,浑身散发恶臭,应该十年没洗澡了。等李霞说完了自己的困惑,大仙儿就伸出包了浆的五根手指,煞有其事地掐算一番,说了一句自相矛盾的话:“命里三升不求五斗,该出手时就出手!”

到底是要认命,还是继续与命运抗争?大仙多一句话没说,让李霞猜谜语。回家的路上,李霞反复琢磨这句话,但始终不得要领。

也是这一年,李霞的好朋友杨老五开车出长途时,仪表盘机油灯突然亮起,他下车检查发动机,对面开来一辆半挂车,把他直接撞成肉饼。霍林河货运界另一个数一数二的人物唐志邦,他的一辆“前四后八”在河北境内追尾客运大巴车,造成四死三伤的重大交通事故。交通事故频繁发生,李霞终于醒悟,养车虽然能致富,但风险也是对等的。用司机们的话说,“脑袋掖在裤腰里干,早晚要把命交代在公路上”。

李霞权衡利弊之后,决定把出事的两辆半挂车卖了,司机也打发了。

那段时间,李霞头痛得厉害,右眼突出,她抽空到医院拍片检查,可霍林河地方小,医生经验有限,观察了半天,说:“你还是去沈阳陆军总院看看吧,咱这儿治不了你这病。”

李霞想去沈阳看病,但货站没她玩不转;不去沈阳看病,又怕耽误治疗。她环视四周,身边竟然没有一个可靠的人值得托付,最后她不得不暂停接受“零担”,给工人放假,然后一个人去了沈阳。

经过一系列的检查,沈阳陆军总院的大夫找出了李霞头疼的原因:蛛网膜囊肿,位置在右眼与右耳之间。囊肿压迫周围神经,持续发展下去会造成部分神经功能丧失或错乱,如果囊肿破裂,还会造成颅内感染,严重时会危及生命。李霞不相信,又到北京天坛医院检查,北京的大夫更权威,说她的脑袋里不但有囊肿,囊肿里的动脉上还有两个鸽子蛋那么大的血管瘤。医生建议马上手术,越快越好。

李霞欲哭无泪,说:“赶紧安排手术吧,我家里还有一大摊子等着我呢!”

开颅手术之前,医院要求家属在免责声明上签字。李霞就想起女儿——女儿离婚后开了一家早餐店,每天凌晨就要起来熬粥,哪有时间来照顾她?她又想起弟弟——侄子结婚买房子时她愣是没帮上忙,有什么脸给弟弟打电话?至于母亲,已经是风烛残年,一直在二哥家养老,不能惊吓到她。

娘家唯一有时间的人是大嫂,她退休了,是亲戚圈里最后的温暖。

手术非常顺利,李霞醒来之后又开始频繁接打电话,货站不能长期停业,怕老客户流失。还有一点,她不想让赵强他们一家人看笑话。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再住上十天半个月就可以出院了,能像从前一样风光无限地返回自己的战场。

可是在一天晚上,她上厕所时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摔倒了。皮实的李霞并没有在意,爬起来回到病床上继续睡觉,到了第二天早晨,她开始呕吐,发热,手脚抽搐,出现癫痫症状。最可怕的是,包裹她头部的纱布渗出了黑红色的血迹。

李霞是在昏迷状态下被送进手术室的,当时情况非常危急,医生没有再度开颅,而是在她的脊椎里下了一根引流管,慢慢地把发炎的脑脊液引流出来。手术结束,李霞捡回了一条命,被送入ICU。

主治医生对李霞说,蛛网膜囊肿和血管瘤的生成原因多种多样,根据她的职业特点和工作方法综合分析,手机产生的电磁辐射也许是诱因之一:“你电话太多了,以后尽量少打,实在要打,买个耳机或者用免提。总之,再不能凑在耳边没完没了地打电话了。”

“不打电话,我的货站怎么办?”李霞非常吃惊。她的生意全靠电话联络,司机和装卸工也全靠她打电话指挥。世界上有那么多打电话的人,他们怎么没有得脑瘤?这层楼的病人都是脑袋里长瘤的,难道都是打电话造成的?

她极力否定医生的说法,实际上是不想放弃事业。如果货站黄了,赵强怎么看?大姑姐小姑子怎么看?他们会不会幸灾乐祸?她觉得自己的家庭散了,已经很失败了,如果不能把货站做下去,“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8

李霞带着满心的不甘回到霍林河,她右侧的头骨明显凹下去一块,人也瘦得不成样子。别人跟她说话,她反应半天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用她自己的话说,“经常断片儿”。

这样的事情多了,她陷入了自我怀疑,“难道我就是三升的命?”舍伯吐那个大仙儿说过嘛,“命里三升不求五斗”。

李霞到底把货站兑出去了,剩下的两辆挂车也卖了,“该出手时就出手”,她不再纠结,不再遗憾,不再心疼。在生意场上,她没有被竞争对手打败,没有被前夫打败,她被自己打败了。

这年秋天,百无聊赖的李霞和几个朋友去额济纳旅游,由于整个夏天没下几滴雨,草原一片焦黄,牛羊价格暴跌。李霞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商机,有跌就有涨,何况霍林河周边草原葳蕤,很适合放牧。她用兑货站的钱买了55头牛,100多只羊,雇车拉回来,先放在朋友家的草场上养。

可是一年过去,牛一只也没有增加,羊还少了十几只。她突然想起前妯娌崔艳说过的一句话,“这年头,连自己亲妈都不能相信,在利益面前,亲情和友情狗屁不是”。

没办法,她租了一处草场,雇了一个会说蒙语的羊倌。尽管如此,她仍然不放心,三天两头就开车去牧场看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李霞把货站兑出去不久,全国煤炭市场萎缩,柴煤价格持续下跌,霍林河房地产市场也不景气,土产日杂,家电家具甚至连蔬菜水果销量也少了许多。

赵强每天坐在办公室里遥控指挥,俩妹夫各带一辆车来回拉货,年底算账,竟一分钱也没攒下。有个司机建议把半挂改成拖板,说现在拉“大件”挣钱。赵强信了,先花了10多万改车,又花了好几万改行驶证,可是由于运费价格跳水,干了一年,仍然没有挣到钱。

散伙成了赵家兄妹唯一的选择。当初花40万买的货车,卖12万,2辆车一共卖了24万。

小红看赵强落寞,就领他去外地挣大钱,其实是搞传销。3年过去,俩人的钱全都赔光了,才灰头土脸地回到霍林河。赵强成了穷光蛋,高血压、糖尿病等富贵病也都攒下了,小红也离他而去。他们之间所谓的“爱情”,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精神享受,眼下物质没有了,爱情也就随风而逝了。

外界一度传言,说赵强想跟李霞复婚,都给她跪下了,但李霞硬是没答应。我向李霞求证,她说,婆婆倒是劝过她复婚。

李霞住院期间,赵家从大到小,没有一个人到医院来看望她。在那些令人绝望的日子里,只有瘫痪的赵刚给她打来一个电话,仍然称呼她“嫂子”,这让李霞瞬间破防,泉涌般的眼泪冲刷掉了离婚以来所有委屈与怨恨。现在,每隔十天半个月,她会买点肉菜水果去看望赵刚和婆婆,但这与赵强没关系,她的心早已凉透了:“有这种传言可以理解,大家都为我抱不平,可是他的确没有回来找我。”

2023年初秋,我采蘑菇偶遇李霞时,牛羊肉价格正一路走低。李霞却很淡定,她说:“无论怎样,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至于名利与钱财,都是浮云。即便哪天死了,我也不后悔。”

这个女人努力过,奋斗过,改变了自己,也改变了许多人。她似乎参透了这个世界,唯独看不透的是人心——别人的心。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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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林河物流女老板的江湖半生,缠绕着金钱和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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