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厌浥行露
池灵筠2025-11-11 09:4422,561

  桂花开了,满院飘香。陶土炉上煨着的一壶桂花茶,袅袅水汽之中只望见一身绢白的衣袍尤甚天上明月。她静静阖眼倚在藤椅上,若不是那水汽漂浮变幻着形状,会令人错觉这是一幅画。

  不知司马轶在门外站了多久,元珊发现他的时候已过了亥时,不禁愕然。过了亥时就关城门,他却还在这里,一袭飘飘的白衣远远凝望树下熟睡的女子。他似乎在等她醒来。

  元珊正要唤上官嫃进屋去睡,哪知皇上竟等候已久。如此倒是让她为难了,于是先去请安,引司马轶进院,道:“皇上,奴婢先去禀告娘娘一声。”

  司马轶神情呆滞点点头。他并不清楚自己来找她做什么,或许只是想看她一眼,不知不觉竟看了许久。

  元珊唤了几声娘娘,随后附耳与她说了几句话,便进屋去了。上官嫃亦有些惊愕,下意识用双手挡住腹部,好在看上去只是有些发福,并不十分显眼。司马轶渐渐走近,望着她饱满的脸颊,温和笑道:“看来丰润了些,那我就放心了。”

  上官嫃颔首道:“有劳皇上挂心。”像是思忖了那么一刻,她拎起茶壶与他倒了杯桂花茶,推至案几对面。司马轶会意,在她对面的藤椅坐下,伸手握住茶杯,一股暖意从手心直入心间。

  上官嫃淡淡问:“皇上这次出宫又寻了什么名目?”

  司马轶答:“我微服出宫的,只带了李武宁,旁人都不晓得。”

  “可是夜深了,如何回去?”

  “总归有办法。”司马轶抿了口茶,桂花香气微腻,却因着是夜里令人突生暖意。他侧目打量了她一番,迟疑了会,慢慢启口道:“其实你们走了之后,我一直在后悔。若你们一进大漠再也出不来,我终生都会不安乐。我真是犯了弥天大错,亲手把你推至险境。”

  上官嫃突然想起什么,问:“那令牌?”

  “査元赫已将令牌还给朕。”顿了顿,司马轶扭头看着鸽舍,低低说,“他走了。”

  上官嫃脱口而出:“去了哪里?”

  “戍边。”司马轶见她恍惚的神色,心中不安,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那次见他不苟言笑,冷言冷语,似乎性情大变。”

  上官嫃蹙眉,苦哑道:“人总要长大的。”

  司马轶低垂着头从袖中抽出一支玉箫,递给上官嫃,“既然你回来了,这玉箫便物归原主。”

  上官嫃一见之下不由惊呼:“我爹的玉箫!”忙接过来细细摩挲,“怎么在你那儿?”

  司马轶斜斜盯着她一双纤纤素手,道:“我去天牢探望他时,他托付我将此物转交于你。但我担心你睹物思人,于是迟迟未拿出来。”

  上官嫃怔了许久,喃喃道:“我并不懂箫,可惜了……爹最爱的玉箫,我却无法继承。”

  “你想学么?”司马轶微微一笑,“只要有心的话,一定能学得好。”

  上官嫃微微诧异,“你会?”

  司马轶点点头,晶亮的眸子闪出几分兴致,“我闲来无聊喜欢摆弄乐器,对笙箫尤其喜欢。”

  上官嫃孱弱一笑,“箫音苍凉,笙歌奢靡,为何笙箫两个字却偏偏要纠缠在一起?”

  “越是天差地别,才越能互相吸引罢。”说着,司马轶伸手向她讨玉箫。上官嫃双手握紧了箫管,冰凉光润的玉石在她掌心中被逐渐捂热。迟疑之后,她便将玉箫交给了他。

  司马轶郑重其事接下,道:“你父亲亦将你一并托付于我,大丈夫一诺千金,我豁出一切,也要保你周全。”

  一缕宁静悠远的曲调从箫管上的几只小孔里逐渐逸出,在桂树下徘徊。天地间出奇地安静,连调皮的鸽子和黑猫也停止了闹腾。上官嫃微微闭上眼,好似万千风云刹那间都凝滞了,只有那箫音在耳畔、在心头萦绕。她想起淡泊名利的父亲。他一生只愿守着爱妻为她吹曲,在她弥留之际,他亦可以平静地为她吹曲,让她走得那样恬淡而满足。

  上官嫃眼角溢出一滴泪,悄然滑落。她现在才知道,母亲原来那样幸福,终生都那样幸福。她多羡慕,又渐渐绝望,因为她已经无所祈盼。

  司马轶吹完一段,担忧地望着她的神色,“我说你会睹物思人吧,这玉箫先由我保管,将来等你情绪安稳再还给你。”

  上官嫃微微睁眼,晶莹的眸光在他身上遍遍流转,柔柔道:“有空时,你教我罢。”

  司马轶愣了愣,“你当真想学?”

  上官嫃眨眨眼,唇边泛起一抹笑意。司马轶突然觉得眼皮直跳,心口扑通一阵,不由欣喜笑道:“政事有父王打理,我并不忙,可以时常过来。”

  “不早了,皇上尽快回宫罢。”上官嫃起身,双手叠交在胸前,宽宽的衣袖恰好挡在腹部。司马轶敛去喜悦之色,恭敬向她道了声安,方缓缓离去。

  直到那一袭白衣隐在了茫茫夜色中,上官嫃抬手饮了杯茶,面无表情踱步回屋。

  清冷的早晨,上官嫃又抱腿坐在床上发了会呆才掀开床帘子。她半睡半醒时候总会有幻觉,以为自己还在大漠那座草棚中,睁开眼便能看见他。于是她迫不及待睁开眼,发觉枕边空落落的。元珊进来服侍她梳洗,她恍然想起来今日约了司马轶。

  黑猫蹲在窗台上,猛地一阵叫唤,然后哧溜从窗台一跃而下,轻轻巧巧落在院中。

  元珊错愕道:“怎么这么早来了?安胎药还在下面熬着呢!”

  “快去应付罢,我自己梳髻。”上官嫃催她下去,教她随便扯个谎,自己对镜梳妆。

  元珊飞快跑下去,正巧司马轶躬身抱住黑猫,瞥见廊下的药罐子,便问她。元珊只道:“娘娘近日都在喝药,调养身子。”

  司马轶努努嘴,道:“朕改日带御医过来给她看看。”

  元珊忙道:“不必了皇上,长公主一直遣人来照看娘娘。”

  “这样……”司马轶欣慰颔首,抚弄怀里的黑猫。

  上官嫃依旧素雅,但细看之下比往日却多了几分妩媚。司马轶手把手教她吹玉箫,不免有些心猿意马,好不容易定了定心神,悉心教她一会,又被她手臂上猩红的守宫砂吸住了视线。上官嫃却不似往日那般冷淡,时常微笑以对。两人断断续续教学了一上午,倒也融洽,上官嫃留他用了午膳再回宫,司马轶欣然接受。

  元珊忙活了一个时辰,呈上午膳。司马轶望着满桌佳肴,微微诧异。元珊见状解释道:“娘娘从大漠回来一直很虚弱,长公主便特别叮嘱我要好好伺候娘娘的起居饮食,补药也是天天喝着。虽然在守丧,不过还是娘娘的凤体重要呢!”

  司马轶问道:“长公主怎会如此上心?”

  上官嫃瞥了眼元珊,不动声色接过话来:“在大漠里,査大人身患重病,是我照顾他,也算救了他一命。长公主不过是还我的人情。”

  “原来如此。”司马轶点点头,拾起筷子尝了尝菜,赞道,“手艺真不错!”

  元珊笑道:“皇上能吃得下便好。”

  上官嫃拉着元珊,侧头对司马轶说:“皇上,我与元珊都是同吃同住,这里也没外人,望皇上恩准元珊一道入席。”

  司马轶宽厚一笑:“当然,这菜还是她做的。”

  “谢皇上!”元珊恭恭敬敬在上官嫃旁边坐着,也好照应。

  席间并无言语,各怀心思吃完这顿饭,便散了席。司马轶温温吞吞交代了元珊一番,才恋恋不舍下山去。

  眼看着西风渐渐凛冽,离立冬不远了,司马银凤派人去浮椿观给上官嫃的屋里造地炕,偶尔去监工顺便探望她,也着实忙活了一阵。一直照看上官嫃的大夫因家中有丧事不得已告假回乡,司马银凤为此烦恼不堪,另觅一位心腹大夫并不容易。她忧心忡忡从院里出来,正想出府,不想迎面竟撞见了査禀誉。她敛去一切神色,不冷不热与他打了个照面,擦身而过。

  査禀誉满腮浓须颤了颤,怒叱:“你站住!”

  司马银凤头也不回,仅仅收了脚步,问:“公公有何吩咐?”

  査禀誉嗓音粗犷,怒道:“趁我去了军营,你竟然把元赫调去戍边?你这个当娘的究竟安什么心!”

  “我能安什么心?让他远离是非罢了。”

  “哼!我今日便进宫见摄政王,把元赫调回金陵。”

  司马银凤微微侧头,似是嘲讽一般道:“摄政王巴不得査家军后继无人,怎么会把元赫调回来看着他羽翼丰满?”

  査禀誉几步上前堵在司马银凤面前,怒目圆瞪:“你父皇当初将你指婚给德高,就是想让皇室血统的人来掌管兵权,以捍卫司马王朝!如今你竟然罔顾圣意!”

  司马银凤干笑了几声:“如今你叫元赫去捍卫谁?司马琛还是司马轶?我这个当娘的只想他平安,至于你想收拾司马琛,根本用不着他,我就可以。”

  査禀誉一眯眼,阴冷道:“原来你早有谋算……你还有其他人选可以取得司马轶的信任?”

  “当然有,不过尚需时日。”司马银凤不屑一顾瞥了査禀誉一眼,“就让元赫独自在边疆历练历练,别再让德高过去。叫他不明就里地对着自己的大哥叫爹,我都觉得心酸难耐,更别提德高心里有多苦……”

  査禀誉脸色一沉,低吼:“你别在府里胡乱说话!”

  司马银凤嘲讽道:“你都敢做出那般龌龊事情,怎么又挂不住面子了?”

  査禀誉狠狠瞪了她一眼,盛怒而去。

  司马银凤只觉得背脊泛起一阵恶寒,拢紧了披风,惨白的容颜在凛冽西风中渐渐扭曲。她用尖利的护甲刺破了手掌,才回了心神,垂眸望着青石板上斑驳的血点,似是看透结局般超然一笑。

  好似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地炕日夜不熄,屋里足够温暖,只是阁楼临风,抵御不住严寒。索性她们把偏厅腾出来布置成寝室,从阁楼搬下来住。上官嫃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了,未免出意外,她终日闭门在屋里抄书度日。日子在浓重的药味中慢慢煎熬,吃惯了苦倒也不觉得苦,口里心里都是大片大片的麻木。

  因浮椿山天气变化多端,时不时风雪大作,上官嫃早在入冬前便劝司马轶别再来观里,以免路途艰难,不如待到明年开春再来。司马轶将这番关切的话听在耳里自然是十分欢喜,于是也听进心里去了,暗暗在宫中怀念山顶上那片清雅的风景。

  上官嫃半卧在榻上看书看懒了,便阖目小憩。元珊一面搓着手一面冲进屋,并不知上官嫃入睡了,大声道:“水池又冻住了,我使榔头凿也凿不开冰面,也不知道那些工人何时再来,拿了公主的赏钱,却如此敷衍了事,水缸都没挑满。若是査大人在就好了,定能帮到不少忙。”

  上官嫃本就睡得浅,听见査大人三个字便全然清醒了,她想了许久,说:“临盆的日子近了,再等几天,长公主一定会来。”

  元珊慢慢走近,盯着上官嫃的肚子,喃喃道:“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上官嫃似乎想笑,却生生挤不出笑意,只平静道:“男孩吧……生为女子要受太多的苦。”

  “娘娘,孩子今后交给长公主么?她无端端带个孩子回府,要如何对人解释?”

  “总归是她的孙儿,带进府当下人养着也无妨,平安就好。”上官嫃淡淡蹙眉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轻声说,“它踢我了。”

  “是么?”元珊欣喜不已,走过去附耳听了听,“小家伙这么大力气,一定是男孩!”

  上官嫃缓缓眨眼,想起査元赫玩世不恭的笑颜,若他听见她腹中的动静,一定高兴得像个孩子手舞足蹈。听闻他近日回金陵了,因为上官妦临盆。他此刻应该对妻子呵护有加罢,他会俯身去听她的肚子,然后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咽喉处紧了紧,她启口道:“我和妦姐姐临盆的日子相近,也不知公主是否忙得过来,若她府里脱不开身,我们便要自行打点了。”

  元珊劝慰道:“放心罢,稳婆都请好了,就住在山脚下。若长公主不能来,稳婆会将孩子交给她的。”

  上官嫃忧心道:“稳婆毕竟是生人,我不放心。倒不如先藏在观里,我亲手交给长公主。”

  元珊大惊:“娘娘,孩子哭闹起来那可会引人注意,我们不能如此冒险。”

  上官嫃叹了口气,慢慢下榻,扶着腰走至桌边,“那我先修书给她,以便早作安排。”

  元珊忙揭开砚台,拎起茶壶浇了几滴热水,慢慢推匀凝结的墨汁。

  金殿阴冷高旷,寒风夹杂着鹅毛大雪灌进来,朝臣们不禁缩了缩脑袋,殿内不约而同发出阵阵“咝”声。司马轶慵懒地将两手别进明黄缎面兔毛镶边的套筒中,把玩着滚烫的小手炉。

  司马琛锐利的目光瞥了过来,又放眼望向朝臣,问:“査元帅在何处?没来早朝?”有内侍在一旁提醒道:“启禀摄政王,元帅府中昨夜里添了丁,如今在府中忙着。”

  司马琛极为不悦,“哦?为何本王不知。”

  司马轶接着说:“昨夜査元帅遣人进宫来禀告了,朕一时疏忽,忘了告之父王。”

  司马琛缓了缓语气,问:“不知元帅府添的男丁还是女丁?”

  司马轶微笑侧目,“是男丁。”

  “这么说,査元帅添了曾孙,四世同堂,可喜可贺。”司马琛笑道,“本王亦要准备贺礼,看来众卿都要表表心意。”

  司马轶漠然道:“朕已经备了份贺礼早朝前送去了元帅府,父王不必劳心了。”

  司马琛眉头一收,似是不满,却带着倦意道:“本王突然觉得有些头晕乏力,今日早朝便由皇上独自主持罢。”不等司马轶反应,他便拂袖而去。朝臣纷纷下跪送摄政王,然后面面相觑。

  元帅府因添了男丁喜气洋洋,几房人聚首一堂庆祝,一片热闹祥和。长公主留守在房中照顾上官妦,因而缺席,可査元赫在席间却郁郁寡欢,自顾自喝酒。旁人只当他远赴边疆不能与妻儿长聚心有怨气,便轮番劝他酒。

  热闹的宴席之后,是一座装饰富丽的小院,此刻清静极了。上官妦平日里总是独自一人,突然这么热闹浑身不自在,捂着耳朵跺脚进房,怨道:“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

  司马银凤早已坐在房中等她,茶都换了三盅。听见她这般言语,冷冷道:“你又出去做什么?”

  上官妦心有怨愤,粗声道:“整日躺在床上快把我闷出病来了。”

  “真是越来越不知好歹!”司马银凤猛地上前拉扯她,将她推到床帏里,“这孩子简直是上天赐给你的,令你有机会拴住丈夫的心,你倒好,还满腹抱怨!”

  上官妦大概是隐忍了太久,眼泪夺眶而出,不顾一切吼道:“等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要叫那野种滚回山上去!”

  司马银凤气急,狠狠掴了上官妦一掌,掴得她愣是趴在床上半晌起不来。司马银凤一把揪住她的发髻,咬牙切齿道:“他是不是野种、去还是留,根本轮不到你说了算!有本事你给我生一个出来!”

  上官妦紧咬嘴唇一声不吭,直到司马银凤松了手,她转身趴在枕上痛哭流涕。同样惨遭灭族,同样至亲被流放,为何她得不到査元赫的半分关心!在这世上,她和上官嫃一样一无所有,可如今,上官嫃却比她多拥有了一样东西。她嫉妒得发狂!

  司马银凤理了理衣裳,一面替她放下床帐一面说:“你给我好好呆在屋里坐月子,元赫如今在家,别露出破绽。若你懂事,应当充分利用孩子来笼络元赫的心。别操多余的心,上官嫃这辈子注定老死宫中,无法跟你抢丈夫,一切就看你自己了。”

  上官妦止不住啜泣,却逐渐想明白了,这个孩子只能叫她娘。上官嫃仍旧一无所有。

  竹竿里的泉水依稀在解冻,一股细细的水流淌下来,滴滴嗒嗒注入水池。元珊口渴顺便接了半瓢水饮下去,冰水顺着喉咙灌入腹中,她顿时打了个寒颤。厨房里传来浓浓的烟味,她忙拎了水回去,看着灶火,然后忙着炖汤、熬药。

  上官嫃半卧在床上,整个人缩在厚实松软的棉被中懒懒的都不愿将手伸出来,自从生产之后便一直这样畏寒。元珊用勺喂她喝药,两勺药,一勺蜜。尽管如此,还是苦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上官嫃蹙眉,恹恹道:“这药还要喝多久?”

  “娘娘元气大伤,就听大夫的话喝着罢,等大夫哪日说不用喝了咱就不喝了。”

  一抹新鲜的阳光穿透窗纸洒进屋来,上官嫃眯了眯眼,问:“元珊,冰雪消融了么?”

  元珊笑道:“是啊,泉水都解冻了呢!小家伙一出世,春天就来了。真是好兆头!”

  “也不知长公主会给他取什么名。”上官嫃一下子失了魂,目光痴痴盯着药碗,嘴却忘了张开。

  “娘娘?”元珊叹了口气,道,“我们俩费心给他想了几十个名字,娘娘都没有满意的,索性听由长公主随便给取个,说不准您还欢喜。”

  “我多想看看他……”上官嫃哀怨望着元珊,“你当日可看清楚了他的样子,若见着了还认得出么?”

  元珊面色为难,婴孩都长得差不多,她如何能认出来。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听闻院内有动静,忙搁下碗出去看,却是长公主来了。元珊迎出去,欣喜道:“长公主来得正好,娘娘方才问起孩子!”

  司马银凤紧紧蹙着眉,双眼红肿似是痛哭过一般。元珊一瞧,不免诧异:“公主,出什么事了么?”

  司马银凤用手绢拭了拭眼角,一面往里走一面轻轻说:“我进去亲口对她讲。”

  真出事了?元珊顿时觉得浑身冰凉,像落入冰窖一般止不住发颤。

  上官嫃坐在床上翘首观望,虽然见不着孩子,但能听到一点消息已觉得十分欣悦。司马银凤垂眸走近她,在床边坐下,面对上官嫃关切的询问,她迟疑了半晌,托起她的手哽噎道:“节哀罢,本宫对不住你。”

  “什么?”上官嫃瞪着圆圆的眼睛,笑了笑,“皇姐在说什么?”

  司马银凤垂眸低泣,断断续续说:“孩子……夭折了,前日夜里突然浑身滚烫、哭闹不停,大夫赶来的时候,已经咽了气。”

  上官嫃的笑意在脸上凝滞了许久,始终没有化开,亦没有丝毫反应。元珊激动得去摇晃司马银凤的胳膊,“怎么会呢?你们那是元帅府啊!怎么连个孩子都治不好!”

  “是急症,毫无预兆……况且,元帅府被探子密切监视,又因是宵禁时刻,大夫在途中就被护军拦截逼问了半个时辰之久,赶到府中已经迟了!”司马银凤说着,已泪流满面,频频自责。

  上官嫃浑身力气被抽光了一般瘫软靠着床柱,气若游丝道:“什么探子?谁的探子?”

  “自然是摄政王的探子,他一直想找借口对付元帅府,城里巡夜的护军知道我们派了人去请大夫,便故意以宵禁为由强行盘问!”司马银凤悲愤交加,哭喊道,“可怜我还未满月的孙儿!”

  上官嫃突兀地笑了两声,唇上的血色一分一分淡下去,喃喃道:“我还没见过他,他怎么就……离我而去了呢?”

  司马银凤揽住她,低声安慰道:“人各有命,或许上天是不想他的人间受苦,所以将他带走了,节哀罢。”

  元珊扭身背对她们紧紧捂住鼻口抽泣。

  “人各有命……”上官嫃笑意未减,眼泪汹涌而出,那样复杂的神情哭笑难辨,仿佛悲哀到了极点而又拼了命的不甘心,她还想说什么,却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桂树枝叶扶疏,新长的嫩叶与深绿叶片交互生长,仰头看去只觉得一片斑驳。干净剔透的天空漂浮着一丝丝仿若绒线的白云,成群结伴的鸽子扑拉拉窜上天去,绕一圈回来又落在院子里嬉耍。

  上官嫃在鸽舍附近洒食,一把谷粒丢出去,便引起一阵热闹。她眼角余光瞥见院外缓缓而来的身影,漠然的脸上好似忽地被朝阳染上一抹不自然的光彩,含笑凝视着他。

  方才山路走得太急,司马轶喘了口粗气,觉得脸颊微热便用袖子扇了两下。他袖里还握着手炉,这时也觉得用不着了叫李武宁拿着,自行进了院子。早已煮沸的茶香气甚浓,像是一股甜甜腻腻的暖流沁入肺腑。上官嫃筛了茶给他,二人便在树下坐着。

  春风还带着丝丝寒意,上官嫃双手捧着茶,任水汽扑上脸庞,觉得暖暖润润。司马轶侧目端详她一会,说:“清减了不少,是不是身体违和?”

  上官嫃淡淡笑着:“没有,只是食欲不振,大概是因为天冷罢,不打紧。”

  司马轶面色凝重起来,若有所思道:“这年的冬天尤其冷,北方大部都受了灾,乡村里、城外到处都是饿殍、冻死骨。”

  上官嫃反问:“既然有灾情,皇上怎么不好好处理?”

  “赈灾款一笔笔拨下去,却像丢进了无底洞。官场混乱,其中的关系盘根错杂,况且我尚未亲政……”司马轶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索性喝茶不再言语了。上官嫃却将话接过来说道:“近几年朝廷从上到下都换了几拨官员,混乱是一定的,只是看皇上如何拨乱反正了。”

  司马轶举眸望着她,目光里一点点潋滟水色皆是殷切,问:“你在宪帝身边多年,想必对朝中官员多有了解?”

  上官嫃道:“只是少许,毕竟当初的两大望族都覆灭了,大褚上下被牵连的官员多达上万,如今朝里的旧臣并不多,加上摄政王极力打压。”

  司马轶迟疑了片刻,似是解释道:“父王他疑心重,不敢轻易用人。”

  “那你呢?”上官嫃极快反问,“你敢不敢用旧臣?”

  “为何不敢?朕是名正言顺登基的皇帝。”司马轶从容不迫说出这句话,温和的神情中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威慑。上官嫃睨着他,心思转了转,问:“皇上去年岁末就该亲政了,为何如今还是……”

  司马轶轻描淡写答了句:“父命不可违。”

  上官嫃笑道:“难道朝中无人替皇上分忧?”

  司马轶摇了摇头,拿出玉箫,“别说那些了,我来教你吹一首曲子。”

  “什么曲子?”

  “雨中莲,是百年之前的昭帝为爱妻所写,我在御书房寻着的谱子。”司马轶一面说着,一面端着玉箫悉心擦拭。上官嫃微微出神,低喃道:“就是种夕莲花那个皇帝么?”

  “是。”司马轶宽和一笑,随即与她讲起了昭帝的故事。上官嫃却早已陷入一片金黄的回忆,那无垠的太液池、那开得如火如荼的夕莲花,曾经她的皇帝哥哥不顾宫规摘了花给她,可是同样在太液池他也曾经想要掐死她啊……上官嫃不由自主摸住了脖子,窒息一般难受,往事就像一条条藤蔓死死纠缠她,叫她四肢冰凉无法动弹。

  其实他才走了不到四年,她却觉得那是上辈子的事。何止是他,就连爹娘、就连査元赫、就连她夭折的孩子,都恍若隔世。原来她也可以如此铁石心肠,只有先欺骗了自己,才能做到不动声色罢。

  司马轶说了许久,发觉她似乎并没有在听,索性收声了,认真吹了首雨中莲。上官嫃缓缓抬手替他筛茶,然后和着箫音说了句:“我想回宫。”

  箫音立止,司马轶怔了怔,歪头望着她。上官嫃接着说:“我在宫中长大,十几年了,就如同我的家。我想回太液池边的章阳宫,看湖光山色、看金灿灿的夕莲花。”

  司马轶内心是欢喜的,却平静道:“你在此出家是后宫的旨令,若要回宫,还需请长公主出面。”

  上官嫃柔声答:“长公主并不反对,只是安尚书那边不好办。”

  司马轶低低道:“安尚书听命于父王,此事若无父王允准,恐怕难办。毕竟你回宫便要掌管凤印统领六宫。”

  上官嫃直视他问:“那你帮不帮我?”

  司马轶犹疑盯着她打量,终究从她深切的眸子中看到某种本不属于她的急功近利,他只觉得一瞬间万念俱灰,想来她对自己的态度从冰冷渐渐转向温柔只为了这缘由。司马轶掌心涔出冷汗,握住玉箫的手微微颤抖,道:“让我想想。”

  上官嫃收回目光,微微笑道:“那你想好了再来找我罢。”

  司马轶面如常色向她告辞,只是一出了院子,脚步与气息全都凌乱了。李武宁扶了他一把,关切问:“皇上,怎么手心出汗了?”

  “无妨,我们快回宫罢。”司马轶仓惶不已,像个逃兵丢盔弃甲快步离开了浮椿观。他其实不用想,她回宫是最能令他振奋的喜事,不论缘由,只要能时常见到她便是极好的、极好……

  摇篮轻晃,伴着上官妦柔柔哼的曲子。孩子睡得很熟,嘴嘟成小小一团,粉嫩的肌肤吹弹可破。査元赫屏息静气在一旁看得入神,他本是极厌烦婴孩的,却没来由地喜欢上了这个小家伙。上官妦回头看见他痴迷的神情,唤道:“夫君,不如你在家多住些时日。”

  査元赫浓眉一挑,摆手道:“不行,我已经逗留一个月了,应当早早回军营去。”

  “那我与你一同去可好?”上官妦楚楚望着他,娇弱的样子惹人怜惜。

  査元赫干咳两声,移开视线道:“军队里怎么可以留女子,你安心在家看孩子罢。”

  上官妦垂眸,“今日将我们取的名字都给元帅看过了,他选了你取的敏字、我取的沣字,咱们孩子如今叫敏沣。”

  査元赫没再搭理她,自顾自出了房门往书房去,口中却喃喃道:“査敏锋?倒是有气魄。”他又想起那小家伙胖嘟嘟的脸,饱经风霜的脸上浮出一抹笑意。

  窗外几丛金银花开了,金银交错,香气怡人。上官嫃在窗边的翘头案前抄经书,字迹潦草不复往日清秀。忽地一滴浓墨滴在宣纸上晕开来一大块污迹,她皱着眉头扔下笔,转而走至门前探头望着院中那株桂树。

  元珊正在树下烧茶,时不时抬头望远处,眸中好似藏着小小的希冀。上官嫃出了屋子款款走近她低声问:“在看什么?”

  元珊有一瞬的慌乱,低下头道:“娘娘不是说皇上一个月之内会来么?如今怎么办?难道皇上不想带让娘娘回宫去?”

  “想有何用,得有胆量才行。”上官嫃拉着元珊坐下,缓缓道,“摄政王怎么肯让我回宫去?皇上尚未亲政,大权尽在摄政王手中,他们父子间可有得斗了。”

  元珊瞥见苍翠绿林中一角白衣,轻呼:“来了!”然后莫名欣喜地斟好了茶,匆匆进屋回避。司马轶似乎是为了应这浮椿观景才喜欢穿白衣,衣袂蹁跹缓缓走进院子。他的目光依旧温和,含笑对上官嫃点头示好,问:“可在等我?”

  “算是罢。”上官嫃请他坐下,莞尔道,“换了金银花茶,尝尝。”

  司马轶侧目望着她,似乎心满意足,并没有立即喝茶,修长细白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着,说:“你回宫之事我问过李尚宫,并非不可。你在此为宪帝守丧三年有余,虽然当初并未规定期限,但古有先例,三年为期满,就差寻个名目接你回宫了。”

  上官嫃眯眼一笑:“那就劳烦李尚宫为我寻个名目。”

  “不过李尚宫还需禀告我父王,父王那里便难办了。”司马轶低下头,双手在衣袖里绞着,不知在找什么东西。上官嫃努努嘴,睨着他道:“不如我们来对弈一局,若我输了,今后便不再提回宫之事,若你输了,便要想尽一切办法带我回宫,如何?”

  司马轶眼神一亮,从袖中掏出一条长长的明黄穗子在上官嫃面前晃了晃,“你看,我为你编的剑穗。”

  上官嫃不免一愣,伸手挽住那条精致的穗子,听得司马轶在她右耳边轻声细语道:“先跳一段剑舞,我们再对弈。”她脸颊微微发热,不假思索对他嫣然一笑,应道:“好啊。”

  白袍胜雪,头纱飞扬,莲花靴踏出流畅的步法,肢体柔韧令身法挥洒自如。寒凉的剑光与明黄色温暖的穗子刚柔并济,剑法精妙。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司马轶目不转睛看着她,那明黄的穗子与白衣相互环绕缱绻,仿佛在岁月中脉脉流转。太液池边初见,他便泥足深陷。第一次生涩的吻,第一次情不自禁的喜欢,第一次学会放手让她走。可她还是要回来,大概真是天注定的。他痴痴一笑,十指下乐律愈加欢畅起来。

  青灯伴夜,书卷花香。花枝横斜印在窗纸上,勾勒如画。

  上官嫃半倚在罗汉床上,白巾束发,仅裹了件银灰道袍,仙姿窈窕。她微微一扬手,宽袖便落在肘间,小臂内一颗猩红的朱砂刺入他眼帘。他怔怔望着,对方已落子都浑然不觉。这一局棋已经下了两个时辰,终于接近尾声了。

  上官嫃莞尔一笑:“你输了,便要尽快想法子带我回宫去。”

  “胜负未分。”他垂目看棋盘,那黑白分明的棋子竟搅得他心绪不安。犹豫着从碗里捉了颗白子,却紧张得不知要落在何处。其实他一早就知道,他必定要输的。既然如此……他扔了棋子,道:“不比了,我认输。”

  她开心地笑了,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他痴痴望着眼前这珠圆玉润的女子,好似回到了从前,尽管她的心思他比谁都清楚,他也都甘愿被她玩弄。

  上官嫃趿着鞋子送他出去,斜身倚在门框上,微微眯起的眼睛透着一股妩媚的慵懒之态。司马轶伫立在门边,白衣修裹得身形颀长,背着茫茫夜色颇有玉树临风之感。原来并行而立,他已经高出她半个头。他俯首下去用鼻尖触碰她的脸颊,按捺住心中的潮涌,从容道:“你一直都知道,我喜欢你。”

  上官嫃依然眯眼望着他,衣裳半掩的颈中烘出一股熏人的暖香。他担心自己再看着她会入魔,便扭头而去。黑猫蹲在门外叫唤,似乎不舍一般。上官嫃站了许久,终于抱起脚边的黑猫,一面揉着它的脑袋一面说:“我当然知道。接下来我每走一步,都要你帮我。”

  四月,正是百花斗艳的时节。尚未亲政的皇帝不经由摄政王批示,将李尚宫拟定、长公主加印的一纸诏书发至枢密院,引起朝堂骚动。长公主以外廷不干涉后宫为由堵住悠悠众口,声势浩大地准备迎接皇太后回宫。

  皇太后为宪帝守丧三年期满,期间恪守清规、净心修行,抄有经书百余卷为先祖为江山社稷祈福。以太后之尊母仪天下,孝悌有义,玉洁松贞,肃雍德茂,静正垂仪。今授封圣母皇太后,重掌凤印、统领六宫。

  道观里钟声洪鸣,惊起一树鸟雀。翅膀扑棱声由远及近,落在了屋檐上。上官嫃摸着手臂上那颗微微鼓起的守宫砂,望见檐下一线阳光,才发觉天亮了。她已接到回宫的旨意,今日便要动身。她似乎很高兴,却笑不出来,连她都摸不清自己的喜怒了。

  元珊连夜收拾打点,此时天亮了才进屋来,见上官嫃醒了,忙问:“娘娘,那些鸽子怎么办才好?”

  上官嫃在床边静坐着,望了望窗外哗啦啦飞舞的鸽子,道:“一会遣人来把鸽子捉回宫去,章阳宫那么大,在角落里盖一座鸽舍好了。”

  元珊拾掇着房内的零星物品,见上官嫃望着窗外发愣,劝慰道:“住了好几年,多少有不舍的。不过宫里也是住了十年的地方,娘娘回去之后一定比在这里好。”

  上官嫃幽幽笑了笑,下床穿衣。无论哪里再好,恐怕都不及大漠中那片绿洲。

  这个时节的章阳宫是最美的,繁花似锦,枝叶扶疏。廊下一溜金丝鸟笼中满满当当全是各色鸟儿,画眉、黄莺、八哥、鹦鹉……数不胜数。

  上官嫃褪去了素衣白巾,高挽仙髻,冠缀流苏珠,披深青翟衣,妆容端庄雍贵,在章阳宫大殿接受后宫四品以上内命妇的跪拜。

  一众女子的音色亮亮堂堂在殿中回荡:“恭请圣母皇太后金安!”

  上官嫃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从今以后,后宫高位不再空悬,一切自有哀家作主。你们仍旧各司其职,不得越级、不得逾距。且不管哀家不在宫的这几年如何如何,哀家亦不会追究,只是日后都要依照旧时宫规行事,尽快恢复往日秩序。”

  众人叩头应道:“谨遵圣母皇太后旨意!”

  上官嫃起身,仿佛站在巍峨的巅峰俯瞰众生,嘴角微微一笑,转身迤逦而去。

  宫中能工巧匠众多,鸽舍不日便盖好了,上官嫃在鸽舍附近逗留许久,终是觉得不如意,却又实在挑不出什么瑕疵。元珊亦觉得这鸽舍比先前的好很多,但却不知道上官嫃究竟哪里不满意。

  丽璇这几年一直在章阳宫守宫,冷冷清清,好容易盼着主子又回来了,就像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一样吐气扬眉,一进园子便遇见安书芹,她不屑地挑挑眉,方行礼道:“安尚书,可是求见太后?”

  安书芹优雅如故,平和道:“是,听闻太后在园子里,你去通报一声。”

  丽璇便故意磨磨蹭蹭,好半天才到上官嫃面前说安尚书求见,上官嫃低声对元珊道:“我还未传她,她倒是先来找我了。”

  “那娘娘与安尚书好好谈谈罢。”说完,元珊拉着丽璇一同退下了。丽璇并不甘心,在元珊身边满腹牢骚:“太后离宫那几年,安尚书的人多么耀武扬威,连李尚宫娘娘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又赶着来讨好太后了。”元珊捏了捏她的手,道:“人在做、天在看,我们抱怨无用,坏人自有天收。”

  丽璇噗嗤一声笑了,“姐姐不愧是在道观修行了,比我们高出好几个境界来!”

  两人一齐去传了安尚书进园子,便远远守着。

  安书芹缓步走来,原本在草地里闲适散步的鸽子全扑啦啦飞走了,扇出一股股微风。上官嫃侧头望着她,神情平淡唤道:“老师,你吓着我的鸽子了。”

  “哦?”安书芹仰头望了望,因阳光刺眼忙收回视线,“你当初觉得笼中鸟儿可怜,于是将它们都放了,如今又捉回来,这是为何?”

  “因为它们天生就是笼中鸟,过惯了有人照看伺候的日子,放出去反倒活不下去。”上官嫃顺手朝园子另一角一指,笑得异常灿烂,“你瞧那边。”

  安书芹顺着望过去,只见鸽舍的对面,还有一座大笼子,里面养着各种形形色色的鸟儿。而笼子的一角,竟窝着一只懒懒的黑猫,正用爪子抹擦须上的血迹。安书芹脸色一变,上官嫃趁机笑道:“老师一向从容不迫,怎么被这些小家伙吓着了?所有的鸟儿在这笼子里关十天,猫没有任何食物,只能捕鸟充饥,十天之后,剩下的鸟只有两三只,它们才有资格享受金丝笼里的待遇。你知道它们要如何保命么?它们会狠心啄伤自己的同伴,把同伴推去送死。”

  “你为何要回来蹚这浑水?”安书芹垂眸,两手紧紧相握,“你娘亲一定不愿看到你现在这样。”

  上官嫃漠然睨着那座大笼子里弱肉强食的场面,“你对得起我娘么?你最好时常来我宫里走动,来这里看看清楚,究竟有几只鸟会有好下场。”

  安书芹睨着上官嫃脸上陌生至极的神情,背脊一片冷汗涔出,其实至今她们谁都未曾看清楚,究竟谁是鸟,谁是猫。

  纱帘静静垂着,殿中无风,充斥着一股苦苦的药味。上官嫃蹙了蹙眉,她或许是前一番喝药喝得太多了,一闻见便觉反胃。一名宫婢在内帷处候着,说李尚宫抱恙在床,不能出来相迎。上官嫃命她平身,拖着长长的裙摆快步走了进去。

  卸去妆容后的李尚宫病容枯槁,眼窝带着沉重的黑晕深深凹陷。她本想道声安,话还在嗓子眼便猛地咳嗽起来。上官嫃忙拍着她的背,关切问:“御医怎么说?为何迟迟不见好?”

  李尚宫渐渐平复了喘息,笑道:“老了就这样。”

  上官嫃抚着她枯木般的手指,“难受么?不过是风寒,拖了这么许久,定是太医院没有尽力。我去叫他们用最好的药材。”

  “娘娘,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我们当奴婢的怎么可以用上等药材。我当了二十年尚宫,年迈体弱,或许是时候退位让贤了。”李尚宫举目望着上官嫃忧虑的神色,又道,“可我现在一走,会让小人得势,所以我不能走,必须捱下去。”

  上官嫃鼻子一酸,红着眼道:“李尚宫,你为后宫尽心尽力,没想到老来还要为我操劳,不能得享清福。”

  李尚宫虚弱地喘了几口气,接着说:“娘娘天生聪慧,深明礼义,定可以大有所为,与皇上一齐肃清朝堂,一改大褚江山的颓势。”

  “与皇上一齐?”上官嫃不解反问。

  李尚宫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卑职已经上书,请求太后辅政。”

  “辅政?”上官嫃愕然,“后宫不参与朝政,这不是自古以来的宫规么?”

  李尚宫气息急促道:“可是皇帝未亲政,太后是有责任辅政的。除非摄政王将大权归还皇上,便不再需要任何人辅政。”

  “李尚宫是想,逼摄政王交出大权?”

  “别怕,一切有我和银凤公主为你撑腰。”李尚宫说罢又咳了起来,身子伛偻。

  宫婢恰好呈上药来,上官嫃便亲自喂李尚宫喝药。涂着丹蔻的指甲鲜亮粉泽,轻轻拿捏着银勺搅拌,一面吹凉。李尚宫欣慰望着她,疲惫眨了眨眼,“如今尚宫局七零八落,看在眼里何其痛心。”

  上官嫃淡淡道:“莫尚仪跟随尚宫已有十余年,没想到竟见风使舵投向了安尚书。”

  “安尚书……安书芹,若不是你爹当初非要这个人,我根本不会放她在你身边。安书芹进宫前就与司马琛情投意合,无奈司马琛随父王被贬至凉州,安书芹也进宫当了女官,从此天各一方。没想到趁万寿节凉王携家眷进宫贺寿之际,他们两个私自偷情,竟然珠胎暗结,未免损害我们尚宫局的声誉,我亲手逼她堕胎。”

  上官嫃一窒,怔怔道:“堕胎?难怪她会记恨……有什么事比失去孩子更痛苦呢?”

  李尚宫痛心道:“我一念之差,放了条豺狼进来。”

  “那就用猛虎来对付她。”上官嫃将汤匙递到李尚宫唇边,“喝罢,不烫了。”过了会,上官嫃又说,“我想把戴忠兰从浣衣局调出来放在身边,他是皇帝哥哥最信任的人,必定有不寻常之处。”

  李尚宫默默点头,极苦的药汁似乎麻痹的唇舌,叫她紧紧蹙眉。直到一鼓作气将药喝完了,她才擦着嘴角说:“戴家到戴忠兰这里就绝后了,但戴丞相桃李满天下,主考了三次科举,有不少门生还在朝为官。”

  “如此忠臣,反倒惨遭灭门。”

  “自古以来,做臣子的就要懂分寸,一旦功高震主,势必招致灾祸。”

  上官嫃听在心里,暗暗想起公孙与上官相继的灾祸,手里的汤匙忽地松落,掉在瓷碗里发出刺耳的响声。

  章阳宫里的鸟语花香、亭台楼阁宛如仙宫阆苑,恐怕是御花园都比不及的。戴忠兰躬着背不敢抬头望四周,眼睛紧紧盯着自己脚下的路稳稳当当走着。荣辱衰盛都不过一朝一夕的事,转眼间,他又从最卑贱的奴才一跃成为皇太后的心腹。

  时隔四年,在重新看见上官嫃的第一眼他内心是极复杂的。司马棣一生挚爱的女子,应当是脸上永远挂着幽怨淡泊的微笑,眼中则是一股清澈而坚强的眸光。时过境迁,她晶亮的双眸中藏有太多秘密,含威不露的神情又让人不敢窥视。

  戴忠兰走至殿外,恰好碰上元珊,元珊客套道:“戴公公,都安置好了?今后便安心在章阳宫侍奉太后。”戴忠兰恭敬道:“当然,还需元珊姑娘多多提点。”

  “提点不敢当,戴公公资历比元珊老,咱们互相扶持。”元珊便先放下手头的事情,引戴忠兰进殿。

  屏风后,一道端丽的身影缓缓走出来,妆容明艳,衣裙窸窣。屏退左右,上官嫃才给戴忠兰赐坐,整个书房里再无他人,上官嫃仍旧用极低的声音问:“戴公公,哀家有一事不明,还请详说。”

  戴忠兰垂首道:“太后可是问上次奴才说的那句话?”

  “正是,我与长公主在御花园散步归来,你为何躲在树丛中跟我说勿信长公主?”

  “奴才斗胆,自从知道太后回宫便才千方百计接近太后,提醒太后不要错信他人。”戴忠兰深吸口气,颔首道,“因为宪帝生前已经对长公主起疑,正在暗中翻查公孙家的案子,岂料在太液池泛舟竟出了意外。”

  上官嫃平静问:“长公主与公孙家的案子有何关联?”

  “长公主教皇上在凤仪楼设伏,抓获淑妃与人私交信件,信件上的内容又是皇上长久的心结,于是人赃并获将公孙一族治罪了。但事后,皇上频频自责,因猜忌心太重而过快了结了此案,导致尚有许多疑团未解。譬如那日公孙慧珺究竟要会见何人,为何到死也不承认那封信是她写的,她狠心堕胎嫁祸给娘娘难道仅仅是为了当皇后么?况且她并不承认是自己堕胎,而是为人所害。”

  “嫁祸给我?”上官嫃意外极了,蹙着眉问,“可她小产之事我里外不知情,不是意外跌倒的么?”

  戴忠兰痛心道:“为了免除娘娘的烦忧,皇上封闭了消息,事后还封她为淑妃,就是想安抚她叫她别说出实情以保护娘娘。其实她是喝了牛乳片才小产的,而牛乳片是娘娘派人送去的。”

  “是我送的……”上官嫃屏息怔了半晌,恍然道:“皇上无后,司马轶才可以名正言顺地登基,这些事情无非都是司马琛在暗中谋划。一个女人再狠心也不会牺牲自己的孩子,是我身边有司马琛的探子。公孙慧珺与探子通信,只可惜让那探子溜了,不是么?”说完,却她自己都怀疑起来。她清楚记得那晚的情形,若不是意外撞见司马轶,或许他早已进了凤仪楼与公孙慧珺一齐被捉,届时公孙家和凉王府都逃不了干系,这明明是一石二鸟,高人所为。

  戴忠兰见上官嫃疑惑的神情,道:“皇上本也以为是如此,可公孙慧珺死也不承认,她临死时抱着皇上的脚,奄奄一息还不停念着冤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于是皇上重新将来龙去脉想清楚,觉得长公主在其中下了许多工夫。于是秘密下令翻查此案,只是尚未有结果,皇上就……”

  上官嫃依稀回想起来,在舟上,司马棣与她交代的最后一番话是,若将来遇到难事,第一要找小兰子、第二找李尚宫。为何他信任的人当中竟没有长公主,没有他的亲姐姐?上官嫃按住太阳穴,痛苦蹙眉,司马棣凶残毒辣的神情历历在目,彼时她早已不信他、早已对他生了嫌隙,又如何会在意他说的话?

  戴忠兰低声劝道:“奴才知道长公主一手安排娘娘回宫,必定取得了娘娘的信任,可是皇上如何被害时至今日都未有结果,还请娘娘不动声色,继续借助长公主之力对付摄政王,奴才暗中查探。”

  上官嫃妆容凝重的眼角微微抽动,“司马琛把持朝政不肯交还大权,迫害忠良,扰乱社稷安宁,哀家势必要铲除奸佞,替那些被诬陷迫害的官宦之家洗刷冤屈。长公主的事就暂且交给你去查,她与皇上感情深厚,哀家实在不敢相信她会加害皇上。”

  戴忠兰颔首应下,又关切嘱咐:“如今后宫诡谲,娘娘一切小心。奴才也会尽心尽力守护娘娘左右。”

  “嗯,你先退下罢。”说着,上官嫃端然起身相送,只听得花窗之外一只鸽子扑棱翅膀的声音急促掠过,然后静谧极了,阳光的金辉洒在窗台上好似有流风拂动,一缕发丝扬起、又落下。上官嫃轻轻抽出悬在书架上的剑,交给戴忠兰,张嘴动了动口形,只一个字:杀。

  戴忠兰双手接了剑,面色凝重转身,一步步悄然走出书房。上官嫃扭头望着墙上清雅的水墨画卷,只觉得赏心悦目,抬起右手紧紧捂住耳朵。于是血溅窗台的时候,她什么都没听不到。

  一株株桃花开得妖媚浓烈,那些花瓣像被剪碎了一样漫天飞舞。司马轶凝视着那花,想起方才上官嫃的眼睛眯成弯弯一轮月牙儿仿佛得逞的猫儿一样满足,而他似乎比她更加满足。一声轻唤将司马轶的思绪拉过来,他转身微微一笑,“母妃。”

  王妃急迫道:“皇上,朝上究竟发生何事了?你父王为何动大怒啊?”

  司马轶扶着母亲坐下,劝道:“母妃安心在寝殿休养就好,不必操劳其他事情。”

  “孩儿,母妃知道你一向孝顺……”王妃的话才说出一半,猝然被一声怒吼打断。司马琛气势汹汹冲了进来,“不如你问问你的孝顺孩儿干了什么混账事!”

  王妃容颜瞬时煞白,上前迎道:“王爷息怒。”

  司马琛狠狠指着司马轶怒叱道:“天下女子无数,后宫佳丽三千,他非要迷恋自己的婶婶!真是混账!”

  “王爷,你在说什么啊?”

  “你问问你的孝顺儿子罢!真是翅膀硬了,居然听那个小贱人的话来反我!”

  司马轶平心静气,端着茶盅抿了几口茶,慢慢道:“父王,此事原本就该如此处置,朕并没有偏帮太后。利州知府贪污赈灾款,导致灾民失救,其罪当诛。”

  “哼!你简直就是鬼迷心窍!”司马琛夺走他手里的茶盅甩手砸出去,“她辅政之后,挑拨我们父子、拉拢旧臣、又统领后宫,她不是简单的弱质女流,而是一只会咬人的猫!”

  王妃望着摔碎一地的茶盅,嗫声道:“王爷息怒。”

  司马琛一把推开王妃,“息怒息怒!你除了叫我息怒还会说什么?你教出来的儿子懦弱无能,如何继承大统?如何统治天下!”

  司马轶紧紧揽住王妃,义正严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今其身不正、家不成家,父王却有本事治国平天下,实非一般人所能为。”

  司马琛拧眉瞪着司马轶,神情中尽是难以置信,“你竟敢如此与父王说话!”

  “别说了,皇上!”王妃拉着司马轶的衣袖,泪水涟涟,“他是你父王,别这样……”

  司马轶将母妃揽在怀中,蹙眉道:“父王若不想见到我们母子,大可留在御书房与安尚书日夜相对。”

  司马琛火冒三丈,用一种复杂的目光在他们母子二人之间轮番打量,道:“你们给我好自为之!”说完便拂袖而去,

  王妃瘫坐在椅子上,神情木讷只顾流泪。司马轶蹲下身子替她擦拭,安慰道:“不必放在心上,他一向都如此。”

  王妃痛心捧起司马轶的脸庞,“是不是真的?你真的迷恋太后?”

  “母妃……”司马轶垂眸,握住那双温暖的手,“迷恋是一回事,可朕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王妃仰面长叹一声,“她是你的婶婶,是圣母皇太后,你怎么能对她……这是不伦啊!”

  “朕知道,无奈动心已久,情根难除。”司马轶负手而立,斜斜睨着窗外的桃花,那些乱红宛如飘在他心间,纷纷扰扰谁人怜。

  步入仙宫阆苑般的章阳宫,似乎可以很快摒弃一切烦忧。司马轶漫步在杨柳岸边,看远处芳草地里一行衣袂翩翩的宫婢们随风而舞,轻而薄的春衫水裙在一片明媚的翠色中流畅着妖冶的热闹。

  老槐树下有座艳艳的华盖,司马轶径直走过去,抬手免去众人的跪拜之礼,与上官嫃并肩而坐。他这才看见草地里搁着一摞雪亮的长剑,柄柄挂着朱红的穗子。见司马轶木讷盯着那剑,上官嫃解释道:“哀家正在教她们排练剑舞,皇上不是喜欢么?万寿节哀家以剑舞向皇上祝寿。”

  司马轶迟疑问:“可是宫眷不是不能私藏兵器么?”

  上官嫃命人取了把剑来,用手捏着剑头晃了晃,笑道:“这些都是假的,不算兵器,连手指都割不破。”

  司马轶颔首,温和笑道:“有劳太后费心了。”

  上官嫃命人奏乐,丝竹笙箫一并鸣奏起来。女子们持剑而立,随乐舞动,时而飒爽,时而绵柔。上官嫃看得很舒心,套着金黄护甲的尾指在案上点着节拍,忽而侧头问司马轶:“皇上觉得如何?”

  “自然是赏心悦目。”司马轶惬意喝了口茶,原本安放在膝上的左手渐渐朝她膝上伸去,不等她反应便一把攥住了她的右手,攥得极紧,却不动神色。

  上官嫃一惊,垂眸低低道:“众目睽睽,你真大胆。”

  司马轶若无其事望着翩翩而舞的美姬们,悠然一笑,“若不想被人发现,就乖乖的。”

  上官嫃压住心潮暗涌,亦从容不迫接着欣赏乐舞。荫凉的槐树下淡香怡人,碎碎的小白花时不时旋落,落在茶里、落在眼睫、落在手背。她手心里全是汗,渐渐地沉不住气,忽地起身,司马轶不得已松了手。上官嫃瞥了他一眼,扬眉喝道:“你们的英气呢?剑舞讲究的是刚柔并济,你们统统阴柔过盛,重新回去扎马步。”

  乐声渐渐收住,舞姬们跪了一地。

  司马轶宽厚一笑,“其实皇太后精于剑舞,为何不亲自示范,叫她们好好学习一番?”

  上官嫃居高临下睨了他一眼,转头叮嘱了元珊几句,便邀司马轶进殿去。

  宫婢撩起如烟似锦的帘幔,待太后与皇帝一同进去了便在殿外候着。

  殿内空无他人,上官嫃亲手为司马轶斟茶,温柔道:“你想做的事情明明可以避人耳目,你却非要如此张扬,实在不像你一贯的秉性。”

  司马轶欺身上前捉住她的手,“为我跳支舞。”

  上官嫃颔首微笑,“我近日有些乏,不如学曲子?玉箫呢?”

  司马轶恍然道:“未带在身上,我叫李武宁取来。”

  “算了,那么远。”上官嫃想了想,转身进内殿取了把琴,横在他面前,笑道,“也可以弹琴啊。”

  她笑得那般妩媚动人,眸中虚浮的假意却如一柄三尺长剑扎进他心窝。他忽然觉得心口锐痛,痛得说不出话来,只垂首去抚琴。那一根根冷硬的琴弦,何尝不是狠狠割着他的指尖。他用尽腕力拨弦、揉弦、按弦,零零碎碎的音节拼凑出淡淡的哀伤与苍凉。

  上官嫃听着曲,渐渐敛去了笑意,徒留一副寡淡的神情。司马轶的曲子会说话,她亦听懂了,可她无法作出任何回应。或许这一生,她会欠他许多,也只能欠着了。

  上官嫃垂着螓首朝他肩膀靠去,轻轻说:“我早说过,你不该弹李后主的曲子,太忧伤了。”

  司马轶侧头望了她一会,在她眉间烙上一个吻。眉间是通往心脉的地方,他想吻到她心里去。

  上官嫃微微一颤,好似浑身凉到了极点又瞬间火热,她坐直了身子,羞赧道:“只要你父王失势,便无人阻挡我们在一起了。”

  司马轶低眉一笑,沉重而落寞。

  入了夜,太液池上遥遥传来丝竹乐声。临窗眺望,只见一艘堂皇明亮的画舫在池心停泊,觥筹交错间凉风习习。上官嫃一手抠着窗棂,指甲刺破了窗纸都浑然不觉,只是定定望着那画舫。

  査元赫回家省亲,皇上特别在宫中宴请他,还有他的家眷。原本司马轶也邀请了上官嫃,但一想到査元赫的家眷,她便犹豫了。她哪里有勇气看着他与妻儿的天伦之乐,唯恐看见他的孩子,会令她嫉妒、令她想起她尚未取名就已夭折的孩儿,还是不见罢。上官嫃在窗台边来回游荡,脑里空空一片,只是用目光守住那艘船。直到灯熄了,人散了,她才安心回了内殿就寝。

  从宫中回到帅府恰好亥时,査元赫下了马车后,从上官妦怀里悉心接过孩子,冷若冰霜的脸一刹那恢复阳光灿烂,一面举着他端详一面嘟着嘴道:“小鬼,你越来越不像爹了,真不像话,你究竟长得像谁呢?”

  小家伙咯咯笑起来,挥着两手在査元赫脸上肆无忌惮地抓挠。上官妦迫不及待从丫鬟那接过匣子翻看方才皇上的赏赐,啧啧称奇。査元赫不悦地瞥了她一眼,自顾自抱着孩子快步朝前走。忽然听见身后上官妦惊喜呼道:“呀!好精致的银锁,快给沣儿挂上!”

  査元赫便收住脚步,好奇回头看,上官妦举着项圈在他眼前晃了晃,“皇上还真是关心我们,这银锁应当是开了光的,刻了名字和生辰八字。”

  査元赫瞥了几眼,忽然愣住了,那银锁上面赫然刻着“査敏沣”三个字。査元赫横眉竖目斥道:“谁取的名字?”

  上官妦见他如此神情不由一震,“我不是与夫君说过么……是元帅选的字。”

  “谁让你取这个沣字?”査元赫愠怒时眸光寒寒令人胆颤,上官妦咬咬牙,怨忿道:“我的儿子,我愿意取什么字不可以?”

  “不可以!要取便取刀锋的锋,我要他长大了有出息,热血男儿保家卫国!”査元赫极固执,抱紧了孩子大步流星往厅堂里冲,“我去找爷爷改回来!”

  上官妦将挂着银锁的项圈往匣子里一扔,朝丫鬟吼道:“还愣着做什么?去找公主来!”

  査禀誉的书房古朴肃穆,灯火通明中他正细细琢磨着一方羊皮地图,冷不丁被房外咋咋呼呼的吵闹声惊扰了,他扔下笔脸色阴沉迈出书房,极不耐烦道:“吵什么?”

  査元赫稍稍收敛了,只是仍然板着脸。上官嫃趁机夺了他怀里哇哇大哭的孩子,冲到査禀誉身边喊道:“元帅,孩子的名字是您选的,如今夫君不满意,非要改,可是户籍、族谱都用的这个名字,何必还去改?”

  査禀誉深吸口气,压住怒气质问査元赫:“好端端的改什么名?”

  査元赫执拗道:“我不要那个沣字!”

  司马银凤刚迈入院子便听见査元赫在嚷嚷,忙高声道:“沣,取其丰沛之意,有何不妥?”

  “男儿要那么多水做什么?”査元赫信口编了个理由,瞋目切齿道,“换成刀锋的锋!”

  司马银凤冷冷瞟了眼上官妦,示意她过来,上官妦抱着哭闹不止的孩子委屈极了,怯怯走到司马银凤身边恭敬道:“公主,不是我想闹事……”

  司马银凤看也不看她,命道:“你回房去。”

  上官妦垂着头与丫鬟一同出去了,一面不耐烦哄着孩子。査元赫瞪着她的背影,越想越恼火。

  司马银凤拍拍査元赫的肩,“不过一个名字,非要这么计较?还跑到祖父这里来撒野。”

  査元赫皱着眉头,像个孩子一样任性,“我就是不喜欢那个沣字!当初你们也没给我看究竟是哪个字,若早知如此,我绝不同意取这个名!”

  査禀誉目光深邃盯着査元赫,满腮胡须微微颤动,沉声道:“你已经不是孩子了,怎么如此蛮横?难道在军营几年还没能把你的性子磨炼磨炼?”

  迫于査禀誉眉目间慑人的威严,査元赫噤声了,只是神情中仍旧透着一股子桀骜。司马银凤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又向査禀誉笑道:“公公,我带他回屋,好好教教他。”

  “哼!”査禀誉眼角微微一挑,目光如炬逼视司马银凤,“都是你惯出来的!我早说让元赫跟在德高麾下,你却让他成天陪着皇帝吃喝玩乐!看那没出息的样子……”

  司马银凤杏目圆瞪,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査元赫似乎觉得自己让娘受委屈了,心有愧疚。

  査禀誉踱了两步,道:“别回去戍边了,我明日就上奏皇上,把你调去你爹麾下。”

  司马银凤一惊,想说的话却不敢说出口,于是先轻声交代査元赫:“你先回去看看上官妦和孩子,我与你祖父说几句话。”査元赫见査禀誉脸色实在不好,大约动了肝火,还是先回避的好,便点头应了,快步离去。

  査禀誉慢步进了屋,司马银凤随进去,并反手关上了门。査禀誉站在案边继续看地图,斜斜瞟了她几眼,“戍边能有什么前途?我就想不通你这当娘的怎么偏偏要他没出息!”

  司马银凤厉色道:“既然我是他娘,就由我来主宰他的命运,如今政局不稳,摄政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削了我们,还不如在边疆活得安宁。”

  “这次我不由你!”査禀誉冷笑两声,低低道,“他也是我的儿子,我叫他留,他绝不能走!若你执意叫他去戍边,我会将真相告诉他,看他还会不会听你的话。”

  “你……”司马银凤猛地攥紧了拳,面容因恨意而扭曲,突然疾步冲上去抽出搁置在案上的宝剑,尖锐的利器摩擦声异常刺耳,她狠狠将剑指向査禀誉,面色煞白,嘴里絮絮叨叨,“你毁了我,不能再毁了我儿子……我的一生都毁在了这座元帅府,你这衣冠禽兽!”

  査禀誉仰头狂笑两声,怒吼道:“你长本事了!还敢拿剑指着我?好,你有胆量就过来杀我,来啊!”

  书房的门“吱嘎”一声开了,屋内烛火炎炎映着门外伟岸挺拔的身影,査元赫面如土色,目光呆滞望着司马银凤问:“娘,你们在说什么?”

  一时寂静无声,三人各自的神情变了又变,最终査禀誉干笑几声打破沉默,嘲讽道:“你口口声声要保护他,如今让他受到伤害的仍然是你。”

  査元赫在门边一步步往后退,连连摇头,语无伦次道:“你们……我去问爹,我去问爹究竟怎么回事……”

  “元赫!”司马银凤手里的剑又往前逼近了査禀誉几分,急切唤道,“别去、千万别去,他已经忍受太多不堪了,你别这样伤他的心!”

  査禀誉咬牙切齿道:“或许是时候让他知道究竟谁是他爹。”

  査元赫猛地握紧了拳头大步冲进来,朝司马银凤咆哮:“你说!你告诉我!”

  司马银凤潸然泪下,本想瞒他一辈子,如今……面对儿子的逼问,她只觉得羞愤,凝视着査禀誉,一字一句道:“元赫,你看清楚这个人,他不是人,是禽兽。为了隐瞒长子的疾患,为了给査家传宗接代,他强占儿媳,让贵为公主的儿媳生下査家的种,以博圣上欢心!而我懦弱无能的丈夫,眼睁睁看着,不施以援手,反倒避让到千里之外,成年成年地不回家……元赫,不要恨娘……”

  査元赫僵立了许久,无助地掩面而泣,断断续续说道:“如今爹不是爹,是大哥,我叫了那么多年的爷爷,竟然……”

  査禀誉鄙夷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身为我们査家后人,怎能如此脆弱!”

  “你住口!”司马银凤疯了一般嘶吼道,“我告诉你,你这一生到头了,而我还有几十年的风光,既然你毫不留情,我也没什么顾虑了!”随着话音收落,剑毫无征兆地刺入査禀誉的胸膛,司马银凤不罢手,一分一分刺得更深。

  査禀誉脸上挂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嘴角一直在抽搐,似乎想说什么,却无半分力气。鲜血染红了前襟,剑终究也贯穿了他的胸膛。

  司马银凤目光狠毒无比,却笑起来,轻声细语道:“公公,走好。”说罢,猛地抽出长剑,鲜血如涌,染红了整件衣袍,在烛火下呈现阴郁的暗色,诡异而悚然。査禀誉低低呻吟了两声,即便再不甘心也无力回天,头渐渐朝一边歪下去,没动弹了。

  一袭瑰丽的身影站在血泊中,容颜惨白,如魑如魅。

  査元赫呆呆看着这一切,然后无可抑制地抖了起来,他忽然捂住耳朵扭头冲出院子狂奔吼叫,像一头受了惊的猛兽乱冲乱撞,没有丝毫理智,只有漫无目的地狂奔、吼叫,如同宇宙洪荒中最原始的发泄。

  司马银凤扔下剑,拾起桌上那张羊皮地图擦了擦手上的血迹。镇定自若走出书房,合上门,唤了几个近身侍卫道:“大元帅暴毙书房,你们先处理一下,不要惊动各房。还有去把大公子找回来,他受此打击,悲伤成狂,绑也好袭晕也好,务必把他捉回来。”

  侍卫领命后便各自忙碌。司马银凤驻足在院中,听着远处査元赫如狼嚎般的叫声,心阵阵抽痛,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査元赫已经卷进来了,避无可避。她默默走出元帅府最气魄的院子,回眸一笑,该想想如何给査德高修书了。

  元帅府大办丧事,惊动全城。

  大丧过后,査德高承袭镇国公,兼兵马大元帅。査元赫承袭镇国将军。父子二人同时进宫受封,却形同陌路。

  受封仪式后,皇上在御花园设宴,意在恭贺査德高父子晋升、亦在缅怀逝者。皇太后与摄政王分坐在龙椅两侧,势成水火。

  暮色凝碧,宫灯一盏盏点亮。御风亭中宴席未开,黯淡无光,宫婢们纷纷提着风灯挂在檐下,一行行、一圈圈绕着御风亭,霎时觉得灯火通明,谁人的一举一动都尽可看得清楚。

  宴席上,面对文武官员的劝酒,査德高谦虚谨慎,言笑晏晏。査元赫一张脸始终冷若冰霜,筷子丝毫未动,只是逮着一杯杯好酒畅饮无惧。酒力过猛,他便有些昏昏沉沉,暂且退席下去醒酒。

  上官嫃对司马轶称自己乏了,先行回宫。离席后,她说要散步,便遣散了其他宫婢,只留了元珊在身边。借着幽幽灯光,她衣裙窸窣穿梭在草地灌木间,行路匆匆,只想快些赶去看看査元赫。她明知不该,却只想问问他过得如何。只因宴席上的査元赫与从前判若两人,她几乎不敢认。

  别苑里几株金银花开了,香气馥郁,似乎不能醒酒,反而令酒意更深。一袭深紫缎服的査元赫倚着矮榻,一壶醒酒茶都见底了,还觉得头痛欲裂。一名宫婢上前来续茶,却被査元赫一把拉入怀里,惊恐万分,怯怯唤:“将军……”

  “本将军不想解酒。”査元赫眸光深幽,唇渐渐覆在宫婢的左耳边,微微出声,“你快乐么?跟着他,你很快乐么?”说罢,欺身将她压住,宫婢欲呼救,却被强行捂住了嘴。

  上官嫃隔着微敞的窗瞥见这一幕,心底一窒,疾步冲进去喝道:“深宫禁苑,岂容你胡来!”

  査元赫身形一僵,缓缓侧头望着兀然出现在眼前这高贵端庄的女子,嘴角一扬,似笑非笑。宫婢急忙挣脱出来,跪在地上叩头:“奴婢叩见圣母皇太后。奴婢什么也没做,望太后明察!”

  上官嫃瞥了她一眼,“你退下罢。”

  元珊便与宫婢一齐退出去,并嘱咐她叫别苑里所有人都不许接近那间房打扰太后与将军密谈。

  落地烛台上洋洋十几支蜡烛,映得人满面红光。査元赫踉踉跄跄走到她身边,冷笑道:“微臣拜见圣母皇太后。”他也只是这样说着,并无行礼。

  浓重的酒气从他鼻息中呼出来,上官嫃不由蹙了眉,微微侧目瞥了他一眼,正色道:“逝者已矣,将军请节哀。”

  “节哀……有什么可节的?”査元赫烂醉如泥,又瘫坐在矮榻上。

  上官嫃撇开头不再看他,斥道:“堂堂男儿,怎么如此不经事?我家破人亡,失去了所有至亲,都不曾如你这般自暴自弃!”

  査元赫抱住头,痛苦嚷道:“你尚有至亲,而我却不明不白做人儿孙!爹不是爹,爷不是爷……我是孽种、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上官嫃惊愕不已,忙蹲下身,“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是孽种?你如今是镇国将军啊,还有大好前途……”

  “我不是!”査元赫猛地打断她,双目通红,“我无颜面对世人,我巴不得一头钻到地里再也不见人……”

  上官嫃不知他究竟遭受了什么打击,心急如焚,情不自禁去握他的手,忽然触及到一片粗粝的肌肤,低头一看,他的手背伤痕累累,关节上尽是暗红的伤疤。上官嫃鼻子一酸,眼里便湿润了,她强忍住泪,温柔问道:“究竟发生何事,你说出来罢。”

  査元赫蜷在榻上,奄奄一息,“我不能说……说出来,我会被人耻笑,我们査家会被人耻笑……”

  “我不会!”上官嫃心疼地将他拥住,“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相信我啊!”

  査元赫好似渐渐从酒力中恢复,目光中闪过一丝锐利,大臂一挥,将上官嫃狠狠摔在地上。“我信你?圣母皇太后当日留给我‘从未’这两个字,已经刻在我心里,你用一把刀将那两个字狠狠刻在我心里,让我时时刻刻记住我自己不过是你聊以慰藉宽解寂寞的工具!”

  上官嫃浑身一僵,无言以对,静静趴在地上,任由一丝丝寒意侵入肌肤、血脉、身体百骸。

  査元赫满腔愤恨,又将她拎起来强行按到榻上,“你从未爱过我,如今又来假意关心,你有何企图?想知道我的秘密,然后公诸于世好再一次羞辱我么?”

  上官嫃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令她魂牵梦萦的容颜,早已不复曾经的单纯。她微微阖眼,泪水化开胭脂,浑浊地淌下。这般羸弱无助的神情,总是能轻易揪住他的心,査元赫用力钳住了她的手臂,瞳仁急剧收缩,带着豁出一切的决绝狠狠道:“我告诉你,我叫了二十年的爹原来是我兄长,我叫了二十年的爷爷,才是我爹。我娘与公公通奸,生下我这个孽种。如今你知道了,你可以羞辱我、耻笑我,随你高兴!”

  上官嫃突然失声呜咽起来,似乎心里再盛不下一点伤悲,肩背都在抽动。

  査元赫失神看着她,泪水仿佛可以涤净装扮她的浓墨重彩,露出那纯白如玉的本真。他渐渐松懈了气力,只是坐在一旁看着她。上官嫃渐渐起身抱住他,央求中夹杂着隐忍的低泣,“不要这样……英雄莫问出处,只要你行为端正,俯仰无愧,又何必作践自己?”

  “行为端正?”査元赫垂眸望着她环在他腰上的手臂,苦笑,“与圣母皇太后有染,算行为端正么?”他突然一把抽出她的手臂将她搂住,狠狠道,“为了回宫享受荣华富贵,你竟然甘愿跟了司马轶,是不是?”

  “我……”上官嫃凄凄望着他,想否认,却无力否认。

  见她欲言又止,垂眸不敢直视自己的目光,査元赫冷冷一笑放开她,拖着沉重的双腿醉步离去。上官嫃伏在榻上,欲哭无泪。

继续阅读:第十一章:在水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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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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