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夜如何其
池灵筠2025-11-11 09:4420,736

  连日大雨过后,御街上的青石板都湿漉漉的,被街铺的灯火映得水光可鉴。

  亥时已过,人烟稀少,临街一家准备打烊的酒肆空空寥寥,唯有上官鸣夜一人独饮。他穿着一身月白衣袍,发髻亦是用白巾所束。面容憔悴,不见昔日半点丰采。桌上酒菜齐备,只是酒壶已空,菜肴未动丝毫。

  夜色遮掩下,一名华贵妇人踏着木屐款款行过,时不时踏在水洼里,溅起雨水也浑然不顾。她迈入酒肆的门槛,径自去柜台给掌柜一锭银子令他退下,又拿了两壶酒给上官鸣夜送去。她在他对面端然坐下,轻轻唤:“四哥。”

  上官鸣夜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只亮了一瞬间,又黯灭了。他垂目望着手里的酒,醉醺醺说:“夜深了,公主怎会在此?”

  司马银凤光艳浓彩,在微弱烛火下滟滟生光,微微一笑:“来陪四哥喝酒,叙旧。”

  “不必了。”上官鸣夜即便落拓,也是一杯一口酒慢斟慢饮,绝不会失了风度。

  司马银凤替自己斟了杯酒,嫣然一笑:“四哥,何必拒人千里?银凤自知不该任性跟四哥赌气,不过二十年了什么气都消了。我并非不明白,即便你当初敢娶我,父皇也不肯我嫁给你,反倒会连累上官大人。其实,我们就算各自成家,也可以平和相处,不必每次见面都如见仇敌。”

  “微臣不敢,微臣每次见公主都毕恭毕敬,唯恐失礼。不过公主却拿微臣当仇人,一旦逮到机会便苦苦相逼。”上官鸣夜酒意正兴,什么话也不惧说出口。司马银凤掩口而笑,眸中波光闪闪,脉脉望着他:“看来我们的旧事四哥都记得很清楚。”

  上官鸣夜猛地搁下酒壶,一面大笑一面望着她说:“银凤,我一直想跟你说清楚,不是我不敢娶你,而是根本就不想。从一开始我喜欢的人就是雨苓,不是你。我之所以接近你,完全是奉父命行事。当时我心中早打算好了,即便娶你,也要纳雨苓为妾。后来得知皇上要将你许配给元帅的大公子,我如释重负,这一生能和雨苓成为结发夫妻,便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

  司马银凤神情凝滞了,她不敢置信盯着上官鸣夜,那些旖旎的过往、令她沉醉了多年的旧梦,竟是一场戏?她回想方才他说过的每个字,直到那些字都狠狠钉在了心上。她脸色阴霾,攥紧了手,指甲狠狠刺入掌心,却麻木地对他笑一笑,说:“上官大人,这么多年,我当你是仇人,看来并没做错。”

  上官鸣夜举壶就口,一顿狂饮。木屐踏在石板上的声音渐行渐远,夜空里又飘起雨丝,零星、凄清。

  章阳宫四周种满了奇花异草,即便到了秋季也芬香扑鼻。宫殿里陈设简单,只有些许必要的器物,案几和书架上皆无玩物点缀,贵妃榻头上搁了只花瓶,供着几枝菊花。上官嫃一袭素衣,髻上缀着银珠流苏,未施半点脂粉。她倚窗读书,手里握着一只陶土茶杯。午时的阳光暖暖的,烘得人昏昏欲睡。她渐渐阖了眼,手无力耷在腿上,茶杯松落滚了下来。元珊及时接住茶杯,小心翼翼放回茶托内。

  司马棣悄无声息走了进来,直到遮了门口的光,元珊才惊忙下跪请安。司马棣挥挥手令她退下,一步步极轻走近上官嫃。她睡在白茫茫的阳光里,耳廓通红,半透明的,一丝丝血脉纤明极了。他轻轻坐上榻将她揽住,闻见她发间微微烘出一股暖香,像孩子气的乳香、又夹杂了昔日他为她特制的茵犀香。

  上官嫃微微一惊便醒来了,回头望着司马棣有些无措,半晌才有了反应,惊呼:“皇上?章阳宫里花丛极多,皇上不该贸然前来。”

  司马棣从怀里掏出一只精巧的香囊嗅了嗅,微微一笑:“花丛才能吸引蜂蝶,朕就是闻着花香而来的。”说完,他将荷包在上官嫃面前晃了晃,“朕这只荷包用了太多年,觉得有些旧了。”

  上官嫃愣愣望着那只碧绿的香囊,拙劣的绣工、彩线略微褪色,那是她十岁时绣的第一只香囊,她万万想不到司马棣竟常年佩戴在身。上官嫃伸手轻轻捏住香囊,羞涩笑道:“太难看了,我还以为早就扔了呢!皇帝……皇上,就让臣妾为您重新绣制。”

  司马棣突然将香囊收回掌心,似笑非笑说:“重新绣制可以,不过这只也不能叫你要回去。”

  上官嫃微微嘟起嘴,眨巴着大眼睛:“可是这样的玩意怎配得上九五之尊,皇上还是扔了它罢。”

  “岂可扔了?这是不是普通玩意,可是保命的。”司马棣故意作出一副骇然的神情,赶忙将香囊藏进怀里。上官嫃面颊酡红,难为情唤道:“皇帝哥哥,还给我罢,叫人家看见了怎么办?到时会嘲笑本朝皇后连香囊都绣不好。”

  司马棣眯眼一笑,眸中流露出点点温情,握住她的手问:“那你准备何时跟朕回去?”

  上官嫃怔了怔,望着瓶中几枝灿灿的菊花,垂目道:“臣妾想在此为母亲守丧。”

  “朕知道你心中有些事情无法介怀,但你一向明白事理,不该像孩童一般使性子。不如我们来约个时限?”

  上官嫃傻傻望着他深邃迷人的眼睛,“什么时限?”

  司马棣抚了抚她发髻上的流苏,在她柔嫩的脸颊轻轻啄了一下,小声说:“就以一年为限,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做真正的结发夫妻。”

  上官嫃羞怯垂下头去,手心微微涔出汗。她脑中忽然晃过母亲临终前交给她的肚兜,脸颊滚烫。合卺的时候穿上它,就能怀上龙胎……真的要为他生个孩子么?她红着脸撇头看窗外。司马棣将她每一刻的神情都收入眼底,一张俊颜上绽开了弥足珍贵的笑容。

  时至秋末,太液池边满目败红衰翠。冷风清爽,上官嫃衣着简朴,在池边慢悠悠走着,一面用双手捂住脸颊小声问:“这样不会有人认出我来吧?”

  元珊笑答:“娘娘,此处僻静,极少有宫人走动。冷吗?披上斗篷吧?”

  “不必了。”上官嫃晃了晃胳膊,“方才练剑出了一身汗。”

  “这次皇上出宫狩猎,娘娘为何谎称不适呢?娘娘不是喜爱骑射武艺么?”

  “我喜爱骑射是想要强身健体……”上官嫃侧头望着太液池茫茫的水面,顿了顿说,“并不是为了谁。”

  元珊一个劲点头附和:“是了是了,娘娘自然是为了强身健体。”

  上官嫃似乎听出几分嘲意,扭头朝她嗔道:“元珊!”其实她清楚,旁人都能看出来为了迎合司马棣,她什么都肯干,哪怕在马背上颠簸、哪怕在烈日下暴晒。只是不想轻易被人戳破罢了。

  元珊无辜地睁大眼睛:“奴婢什么也没说。”

  上官嫃撅起嘴唇以示不满,一手拂去垂在面前的光秃柳条,朝远处眺望,池心水榭那边宝扇簇拥,似乎是长公主的步辇。元珊扬起尖尖的下颌翘首望了好一会,才笃定道:“是长公主进宫了。皇后娘娘可要前去问安?”

  “不去了,我这副样子……”上官嫃微微一笑,素颜清雅。

  “不如回宫去稍作妆扮,娘娘与长公主已有数月未见了呢。”

  “不去。”上官嫃执拗地扭过头,继续朝前走。雪白的缎裙被西风撩起,裙摆倏然飘散开来,与薄纱披帛在风中缱绻,惊艳如一朵怒放的雪莲花,极其醒目。风停后,上官嫃微微侧目,发觉刚从水榭走出来的长公主正专注地望着自己,她冲元珊无奈一笑:“看来是躲不过了。”

  司马银凤一袭宝蓝色翟衣,金簪步摇熠熠生光,看样子是进宫来觐见皇上的。上官嫃微微施礼,瞥了眼后面陪司马银凤一起游园的安书芹。安书芹亦上前施礼请安,上官嫃道:“极少见安尚书有此雅兴。”

  司马银凤双眼微眯,嫣红的唇跟抹了蜜一样晶莹,笑道:“是我请安尚书来的,叙叙旧。”

  上官嫃故作恍然大悟:“喔!我不知道原来皇姐与安尚书相熟。”

  “不止安尚书,我与皇后前不久过世的娘亲也相熟,从前我们三人是相见甚欢的好友。是不是啊?书芹?”司马银凤撇头睨着安书芹。安书芹只是垂眸伫立在一旁点头附和。三人闲聊了一会,安书芹称身子乏力先告退了,上官嫃望着她行去的背影淡淡蹙眉。

  司马银凤收敛了笑容,屏退左右,全然不似方才那般亲和,不冷不热说:“皇后这样在宫中行走是否太失礼?”

  上官嫃缓过神来,轻声答:“我只想在池边散步,没料到会遇见皇姐。”

  司马银凤伸手拂了拂上官嫃髻上的流苏,漫不经心道:“贵为皇后,就该有皇后的样子。你要为母亲守丧固然是没有错,但也大可不必做出一副孱弱可怜的模样来令皇上内疚。宫里漂亮的衣料多得是,既素雅简洁又高贵大方的衣装司衣局一定能做得出来,你这样的年纪,就该打扮得如花似玉,可别委屈了自己。”

  上官嫃乖顺应道:“皇姐说得极是,是我疏忽了。”

  “皇后自然不必操心这些事,恐怕是身边的人不懂尽心尽力,敷衍了事!”司马银凤突然目光犀利扫向上官嫃身后。

  元珊大惊,忙跪下:“是奴婢疏忽大意,奴婢知错了!”

  司马银凤冷笑一声,狠狠道:“身为皇后的贴身侍婢,竟然把皇后都看丢了,由她在外面四处游荡,险些出了事!若不是皇上为你求情,本宫早已将你杖毙!”

  元珊脸色煞白,头重重磕下不敢动。上官嫃浑身一颤,辩驳道:“即便元珊有错,也不至于受杖毙此等大刑。”

  司马银凤厉声反问:“那我孩儿就活该被贬出京师么?”万丈阳光下,她气势逼人,上官嫃不由退了两步,靠着栏杆喃喃道:“贬出京师?他……不是去军营服役么?”她头脑发懵,茫然瞪着眼睛,司马棣说罚他去梁州参军,她便当作是服役了,原来竟是贬官……

  司马银凤步步紧逼,目露锋芒,“若不是皇后任性妄为,元赫怎会被牵连?”

  上官嫃忍气吞声,一面往后退:“既然这样,元珊更不当受罚,皇姐尽管罚我好了。”

  “哼!罚你元赫也回不来!不如好好想想你该如何去讨皇上欢心,让皇上心里消了这口气!”司马银凤忿忿将尖长的护甲戳进栏杆的木料中,脱手而去。上官嫃惊魂未定斜睨着那只鬼爪一样的珐琅护甲,渐渐想起那夜与査元赫饮酒的场面。她虽然开口说要他带自己走,但那不过是胡话气话,她从未想过要离开皇宫啊……至于后来发生的事,她已经丝毫想不起来。

  上官嫃明知道自己不该,却还是来了。雪白的衣裙、苍白的面容,眼底更是黯淡无光,她就这样站在司马棣面前,以一种清淡的语气对他说一切都是她的错,査元赫很无辜。司马棣先是一怔,而后冷冷笑了,在空阔的殿里显得毛骨悚然。他搁下笔缓缓起身,负手走到她面前低声说:“你当时醉酒了,朕不怪你。”

  “査大人也醉酒了,皇上何不念及旧情对他小惩大诫,为何要将他贬去梁州?”

  司马棣顿住脚步,斜睨着她:“你是在质问朕吗?”

  “臣妾不敢。”上官嫃只垂下头,语气却仍然理直气壮。

  司马棣不愠不火道:“身为皇后,在外面喝得烂醉如泥,还与男子相拥而眠,你可知这罪名足以废了你?”

  上官嫃身影微微一颤,直觉得脸颊火烫。相拥而眠?她怎么会跟査元赫……

  “不过朕念在你们都是无心为之,才网开一面。”司马棣忽而又怒视上官嫃,“如今你为他求情,倒像是有心为之了。你可曾将朕放在眼里?还是想与査元赫一同去梁州共患难?”

  上官嫃紧抿着唇,双眸渐渐蒙上一层水雾,她何尝只将他放在眼里。以为他明白,原来在他眼里自己是这样不堪。她青涩的面庞上挤出一个凄然的笑容:“臣妾不怕担罪名,最惨也不过步慧珺姐姐的后尘,一了百了。”她说完这句话,四周一阵死寂,冷不丁一掌掴来,她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脚下站不住,整个人扑倒在地。司马棣目光暴戾,用力拽起她的胳膊,低吼:“别以为仗着朕喜欢你就可以口无遮拦!”

  上官嫃晕沉沉睁着眼,耳里尽是杂乱的嗡鸣,什么也听不清,只觉得乏力,恨不得一头栽下去再也不要醒来。可肩膀却被人晃得厉害,天旋地转。

  殷红的血液从她左耳里淌了出来,顺着颈一滴滴渗在雪白的绸衣上,渐渐晕开了,触目惊心。司马棣顿时慌了神,蹲下去抱着她,“小环!”

  上官嫃虚弱地眨了眨眼,除此以外毫无反应。她左脸上清晰的掌印渐渐发红、浮肿,目光却极晦暗。司马棣高呼戴忠兰去请太医,打横抱起上官嫃冲出御书房,一直冲回了寝殿。

  明黄帐幔被银钩挂起,长长的宫绦金穗垂在两旁,上官嫃想要爬起来,随手拽住宫绦借力,将帐幔扯得直颤。元珊扶起她,拿了只引枕垫在她背后,又理了理锦被,好让她舒服一些。

  上官嫃只是睁着大眼睛目空一切,几日来都是如此,一言不发。即便司马棣来了,她也不吱声、甚至不看他一眼。那天她昏昏沉沉睡着,耳鸣不断,却仍然听见帐外的太医说,恐怕皇后的左耳失聪了。恐怕,她再也无法像年少时那样面对司马棣。

  “元珊,你先下去。”司马棣迈着沉沉的步子走来,一袭冕服衬得他威严厉色。元珊欠身退下,担忧地瞥了上官嫃一眼。

  司马棣垂眸,淡淡说:“是朕对你不起,小环。”

  上官嫃清冷的目光刺向他,“我听不见。”

  司马棣走近,躬身凑在她右耳边说:“朕伤了你,是朕的错。但你错在先,而且毫不悔改。身为皇后,最要谨言慎行。先在朕这里歇几日,等你好些了,李尚宫会接皇后回配寝殿。”

  上官嫃咽了咽口水,好让自己的心再坚强些。她这些年的努力他都看不到,或许所有人都以为是合情合理的,没什么大不了。只有天知道她是如何隐忍和艰难,被拒之千里、被弃之角落,被后妃议论,贻笑大方。而他,每每都在她濒临绝望之际拉她一把,施舍些温暖。她像个乞丐,卑微地伏在他脚下。上官嫃噙着泪,慢慢说:“我不回配寝殿,我要回章阳宫,为母守丧。”

  司马棣盯了她片刻,“随你。”

  上官嫃睨望他拂袖而去的身影,泫然涕下。

  北风凛冽,雪花纷飞,外面一片银装素裹。地炕烘得宫殿里滚热,几台鼎炉日夜烧着炭火。矮榻上铺着一张毛茸茸的黑熊皮,上官嫃就着睡袍披了件开襟缎服,半躺在偌大的熊皮上显得身段玲珑,乌黑的发铺散开犹如一匹缎子。她一手支着头,一手翻动书页,看得极认真。

  元珊坐在她脚边绣花,时不时腾出手来摸摸上官嫃赤裸的双足。这皇后性子执拗,整日不爱穿鞋袜,任她怎么劝也不听,她便只好紧紧看着。莫尚仪从殿外进来,携了一身冰雪之气,将斗篷解下交给宫婢,一面呵着手一面朝矮榻这边走过来,问:“元珊,除夕晚宴的衣料、首饰都选好了么?”

  “好了。”元珊放下手里的活,去书案上取了本册子来,“本想昨夜给尚仪娘娘送去,无奈风雪阻路。”

  莫尚仪翻了翻,直蹙眉。“为何又是这样清简的样式?”

  上官嫃合上书,懒懒抬头睨着莫尚仪道:“我在为母……”

  莫尚仪即刻打断道:“知道!守丧嘛!”她一面叹气一面在上官嫃身边跪坐下,“皇后娘娘,平日里您可以由着性子来,吃斋也好、念佛也罢,可是除夕宫宴皇上极其重视,其他嫔妾中早已有人去贿赂司衣局,娘娘倒好,白白让别人抢风头!”

  “反正我不爱出风头。”上官嫃努嘴一笑,“听闻近日里有位胡美人很受宠,皇上没有打算册立她为妃子?”

  “那位胡美人啊?”莫尚仪掩口笑得厉害,“这胡姓还真没姓错,背地里大家都叫她狐媚子。宠归宠,可皇上不糊涂,妃子可是要有德行要能服众的人。”

  元珊伸出食指一指竖在唇边:“嘘……尚仪娘娘,您这话要是被人传到李尚宫耳里……”

  “哎呀,死丫头!”莫尚仪用手肘顶了她一下,“我可没说什么,只是在回答皇后娘娘!”

  元珊故意低着头,委屈道:“是,奴婢错了。”

  莫尚仪鼻子里哼一声,又转头向着上官嫃一本正经说:“皇后娘娘,宫宴上难免大鱼大肉,因此御膳房那边会为娘娘特制几道斋菜,到时娘娘案上的菜肴与旁人不同。”

  “嗯,这样很好。”上官嫃忽而觉得脑里一阵嗡鸣,双手捂住耳朵。元珊急切扑在她面前问:“娘娘又耳鸣了?要不要传太医?”

  上官嫃头晕目眩,隐隐听见她的话,连连摇头,好一会才恢复正常,松了口气:“没事了。”

  “依卑职看,皇后娘娘这是吃斋菜吃的。”莫尚仪愁容满面望着上官嫃,“守丧固然是孝顺,可不能折腾自己的身子啊……”

  上官嫃倒是轻快一笑:“莫尚仪,不干吃斋的事。只是左耳失聪之后,偶尔会这样。”

  莫尚仪还是不放心,忡忡道:“卑职得跟尚宫娘娘禀告此事,还是传太医隔日来请脉比较稳妥,可别再牵连右耳。”

  上官嫃愣愣地发呆,若是右耳也失聪,这一生倒也清净了。

  屋檐下竖着一排排冰棱,偶尔听见咔呲一声,冰棱断裂摔落在地上,碎成一地晶莹的渣滓。白雪覆盖下,只有松柏还能隐隐显出苍翠的枝条,太液池边的柳树都被冻住了,好似一座座冰雕一般。

  上官嫃一袭素白缎服,又披了白狐裘斗篷,斗篷的帽子恰好将一头乌发遮住了,坐在白茫茫的池边与雪景融为一体,远远看去竟看不出那里坐了一个人。

  结了冰的池面上热闹非凡,连宫女内侍们都参与了冰嬉,如镜的冰面倒映着风光明艳的影子。内侍们拖着皇上的冰床绕池飞腾滑行,冰床上支着华盖,四周挂以明黄帷幔,华盖下奢华的坐榻内,司马棣披了一方貂皮大氅,搂着一名女子言笑晏晏。冰嬉中表演极多,令人目不暇接。上官嫃远远眺望,偶尔也随着笑一笑。

  怀中的暖炉渐渐冷却了,上官嫃掏出来递给元珊,叫她回去加炭,然后将暖呼呼的双手藏进袖中。不知是坐久了还是寒冷的关系,上官嫃觉得双脚麻木得没有知觉。她尝试站起来,却险些摔倒,幸而被人扶了一把。

  上官嫃顺着对方的黑靴子往上看,他也是一袭白狐裘斗篷,斗篷后的帽子遮住了头,白雪映得他面如冠玉、眉眼平和,仿佛雪中走出来的隐士。上官嫃望着他墨黑而晶亮的眼睛愣了会,随即挣开他的手,复又坐下,这还是她第一次看清楚他的面貌,或许是想起了曾经的两次纠葛,她不敢直视他,微微觉得头脑发热。

  司马轶先开口了:“微臣拜见皇后娘娘。”说着,便要行礼。

  上官嫃连忙道:“不必多礼,本宫不想引人注意。”

  司马轶便垂手站在她身侧,目不转睛盯着她。

  上官嫃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便下意识侧头躲开,望着远处,漫不经心问:“世子,为何不去陪皇上冰嬉?”

  司马轶不禁握紧了拳,低低说:“我在冰床上看见你了,便偷偷过来……我很想见你。”

  上官嫃蹙眉,扭头望向他:“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司马轶一怔,眸光殷切:“有传闻说你左耳失聪,竟是真的?”

  上官嫃漠然道:“反正我喜欢清静,无所谓。”

  “小环……”司马轶深深吸了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口,“他不能如此待你,你六岁入宫就当了他的皇后,相依相伴近十年,为何现在竟要你住在这冷宫里无人问津?”

  “世子!”上官嫃瞪了他一眼,“这番话若传到别人耳中,你我都休想好过。还有,是本宫非要住到这里来,是本宫谢绝一切妃嫔打扰,是本宫不知好歹罔顾圣意。说到底,这一切也都不关你的事,何必搅进来?”

  司马轶唇边泛起一丝无奈的笑意,“为何我们不能像初识的时候那样有说有笑,开怀畅谈?”

  上官嫃有些气恼,愤然起身,司马轶担心她站不稳,便下意识伸手去扶。上官嫃脚一歪撞进他怀中,闻见那股清凉的薄荷香,藏在宽大帽子里的脸颊刹那变得通红,她用力推开他,无奈自己双足麻痹,踉跄了两步便支撑不住穿得太过厚重的身子,往侧边跌倒。司马轶一个箭步冲上去接住她,脚下一滑,两人一同倒在雪地里。

  上官嫃的帽子松落,一头乌黑的发原来并未盘起,在寒风中飘飘扬扬。司马轶拥着上官嫃,后背陷入了冰雪中却浑然不觉冷,只是痴痴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庞。她并无春花之媚、秋月之姿,甚至未施粉黛,可眉目中那份隐忍的刚傲叫他无法自持。他紧紧箍住她,企图亲吻她,二人在雪地里翻滚。上官嫃恼羞成怒,吼道:“世子若还想挨本宫一掌,不必如此费事!你把脸伸过来,我就敢掴下去!”

  司马轶含笑望着她发怒的样子,气促道:“如果这样就能一亲芳泽,那我也甘愿。”

  “你不要脸!”上官嫃好歹习过武,对付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司马轶还不至于落下风,一阵拳打脚踢,司马轶不敢出手反倒招架不住。上官嫃浑身也热了许多,腿脚利索爬了起来,一面整理仪容一面狠狠骂他:“不要脸、坏蛋!混账……登徒子!”她把从前骂査元赫的词语全用上了,觉得实在不解恨,最后还蹲下去抓了一团雪砸在司马轶脸上,然后逃似的沿着小路跑回章阳宫。

  司马轶被冰雪激得牙关打颤,急忙甩甩头,他站起来抖掉身上的残雪,望着上官嫃远走的背影笑了。原来她还有如此野蛮的时候。

  司马轶正沿着原路往回走,积雪覆盖的树林深处忽然传来一声女子低低的呼唤:“世子留步!”

  司马轶警觉望了望四周,便抬脚往林子里去了。一颗巨大的松树后,披着雪白斗篷的女官静静伫立,司马轶惊疑问:“你是何人?”

  “卑职乃尚宫局调派专门教导皇后的尚书,安书芹。”

  “安尚书。”司马轶作揖行礼,心中忐忑不安,若是方才她一直站在这,便看见了发生的一切。

  安书芹直截了当警告他:“在宫里最要懂得安分守己,世子去招惹皇后的下场一定比査元赫惨百倍。”

  司马轶喉口抽紧,垂头望着耀白刺目的雪地发愣。査元赫身为长公主的独子,一贯骄奢跋扈,被贬至梁州竟是因为上官嫃?司马轶无奈苦笑,原来有人和他一样迷上了那危险的女子。

  安书芹沉吟道:“此事我不会泄露,望世子能够自持。卑职受凉王所托,给世子带一句话,凉王并非不念父子之情,而是形势所迫,世子要耐心等待。”

  司马轶微微诧异,问:“你是父王安插在宫里的探子?”

  “卑职受过凉王的恩惠,自当效犬马之劳。”安书芹温文娴雅,看似淡泊名利、与世无争。司马轶难以相信她能被父王收买,也不知道是多大的恩惠。

  “世子请谨记方才我说的话。卑职不宜久留,告辞。”安书芹顺着林子里一条曲折的小路渐行渐远。司马轶惶惶不安,原本平和的面容渐露愁态。

  大年初三,上官嫃得司马棣允许回门探亲,在相府中一呆便是七日。在家中陪伴父亲的日子欢快而短暂,上官嫃离愁满怀,披衣到庭院中散步,望着清冷的明月幽幽叹息。丫鬟们在屋内帮手收拾打点,准备送皇后翌日回宫。元珊手里忙着,时不时朝庭院中瞟去,确保皇后安然。

  紫藤架上的藤蔓早已枯萎,干瘪的枝条缠绕着空荡的竹架,苍凉颓败。上官嫃正欲坐下,忽然瞥见拱门处一个黑影缓缓移近。她侧头张望,警觉问:“谁?”

  “我来给你送新年礼物。”

  熟悉的嗓音,令上官嫃一时惊喜不已,笑逐颜开,唤道:“元赫哥哥!”

  査元赫披着大氅,发束并不十分整齐,风尘仆仆的模样。他咧嘴笑着,眉目间依旧磊落,将手中的提笼递给上官嫃。

  “这是什么?”上官嫃好奇掀开笼子上的黑绒布,见是一只通体洁白的鸟儿,疑惑问,“是鸽子么?”

  査元赫难以按捺内心的喜悦,笑道:“是信鸽,从梁州带来的。你若觉得闷,可以给我写信。”

  上官嫃抿唇笑了笑,将黑布放了下来,“这信鸽不会是你从军中偷盗所得吧?”

  査元赫大手一挥,豪迈道:“军营的信鸽都是我驯养的,少一两只不打紧。”

  “驯信鸽?”上官嫃怔住了,难怪长公主恼她,御前一等侍卫首领,竟然被贬去驯养信鸽。她望着査元赫笑容明朗的面庞,迟疑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令皇帝哥哥如此对你?”

  査元赫挠挠腮帮子,小声嘟喃着:“其实也没什么……不就是抱了一下么……”

  “什么?”上官嫃凑近了些,微微偏头。

  査元赫忽然又觉得不妥当,矢口否认:“没什么,我做错了事,皇上罚我是应该的。”

  “可是……长公主明明可以保你。”

  “母亲大概也希望我有个教训。”査元赫又笑了,目若星辰,“别担心,我在梁州不会长久,母亲会替我打算的!”

  上官嫃内疚难安,毕竟他遭贬黜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忽然从庭外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上官嫃微微蹙眉,却听査元赫匆匆道:“我偷偷翻墙进来的时候打晕了两个守卫,看来不宜久留,后会有期!”査元赫身形挺拔,双手抱拳,眼底却藏了几分心虚。上官嫃目送他从另一面翻墙而出,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乎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她垂目望着手中的提笼,努起嘴,心中略略有些安慰。

  “娘娘。”元珊不知何时出的屋子,站在不远处望着上官嫃,“进屋吧?”

  上官嫃笑眯眯将鸟笼举起来,“你猜这里面是什么?”

  元珊接过,忐忑道:“不管是什么,娘娘带进宫都要给李尚宫交待。”

  上官嫃脚步顿住,定定看着元珊:“你想说什么?”

  元珊几番欲言又止,最后无奈道:“奴婢只是提醒娘娘先想好说辞,想想这只信鸽是从何处得来的,免得又被皇上抓住査大人的把柄。”

  “他们两个一向亲近,如今皇上竟怀疑我与元赫哥哥有私,将他贬出京师。为何所有的事都偏离了我的预期?走到这一步,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总之,査大人那边需要避嫌,而皇上……奴婢不敢妄言。”

  上官嫃仰面望着茫茫夜空,寒星稀疏,只觉得凄清。呼出的白气一串接一串消散在眼前,好似过眼云烟,一阵冰冷从她脚底蔓延上了腰身、胸口,她淡然道:“皇上自有他的路要走,与我这个皇后并无多少关系。至于我是死是活、是聋是哑,对任何人来讲都没有分别。”

  “怎会没有分别?娘娘身边还有奴婢、安尚书、莫尚仪,还有国丈大人,娘娘别再胡思乱想,快进屋歇息罢,明早宫里会来人了。”说完,元珊搀着上官嫃回屋了,一手提着那只被黑布遮住的鸟笼,鸟笼里时不时传出咕咕的叫声,在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孤独。

  阳春三月,又是一年秀女进宫的日子。上官嫃以守丧为借口躲在章阳宫已有大半年,全然不理会宫中大小事务,任由后宫众嫔妃争奇斗妍。很长一段时日,妃嫔无须日日向皇后请安,司马棣亦未曾踏足章阳宫一步,上官嫃与居住在冷宫的境遇无异,只是碍于皇后的名份,宫人们不敢怠慢。

  窗前一溜金丝笼子,养着各色的鸟儿。黄莺、百灵、八哥、画眉,一齐鸣啾,生动热闹。只有最头上的白鸽咕咕地叫着,声音极低沉。上官嫃突发奇想,不知这信鸽是不是真的能准确无误地送信到査元赫手上?想了想,她命人准备笔墨,裁了一条宣纸,只是提笔之后,却不知要写什么。她微微嘟起嘴,望着窗外一片春意盎然,目光落在刚绽了绿芽的梅树上。于是落笔写了一行簪花小楷:廊前红梅败,残香暗逝,吾心怅然。

  待墨迹干透,她满怀期待地将纸条塞入鸽子腿上的小竹筒内,然后双手托着洁白的鸽子向窗外一振,白鸽扑棱翅膀扇起突兀的风,上官嫃揉揉眼睛,再睁开时鸽子已然没了踪影,她惊奇笑道:“飞得真快!”

  元珊替她收拾书案,微笑答:“军用信鸽,当然是训练有素的。”

  “看看过几日它会不会飞回来。”上官嫃的心情忽然明爽起来,踮着脚转了几个圈,衣袂飘飘奔向庭院,清脆唤道,“元珊,去取剑来,我要练剑!”

  不出三日,白鸽便飞回来了,落在窗台上咕咕地叫着,上官嫃一心写字,并未听见,元珊便去捉了鸽子,将信条取下给上官嫃送去。上官嫃惊喜不已,摊开一看,粗糙泛黄的纸上字迹豪放不羁,写着:红梅虽败,却有百花盛开,何必怅然?

  她将纸条攥在手心,探头张望窗外的春色,如此风光,她心中怅然所为何事?愣了半晌,才回信道:理不清、道不明。

  她的确道不明。

  忽有宫婢通传戴公公求见,上官嫃一失神,手中的白鸽振翅飞走。她这已经许久没人来了。定了定心神,上官嫃端端走出去,拖曳着白绸长裙。戴忠兰许是太久没见着皇后了,不禁一怔,复又躬身请安:“奴才叩见皇后娘娘金安。”

  上官嫃神情淡漠道:“戴公公不必多礼,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皇上遣奴才来问一声,皇后娘娘清明可有安排?”

  “清明,本宫想给亡母上坟。”

  戴忠兰迟疑道:“如此……清明那日,皇上与群臣出郊踏青,若皇后娘娘能去,想必能令龙颜大悦。”

  上官嫃微微一笑:“似乎这话是戴公公自作主张了。”

  戴忠兰下跪道:“奴才斗胆,只是想为皇上分忧。”

  “请戴公公代本宫回皇上,我只想带几个人出宫去祭拜母亲,不必动用凤驾。去吧。”上官嫃说着,回身往内殿去了。

  “奴才遵命。”戴忠兰爬起来弹了弹衣袖,望着那道雪白的身影略叹了口气。

  上官氏的陵园外,两名守卫持长矛巡逻,只见三丈开外一顶雅致的轿子落地,丫鬟掀开帘子,一只云纹绣履踏出,从轿内钻出的女子翠裳碧裙,衬得肌肤如玉。元珊上前与守卫低低说了几句话,守卫脸色惊变,忙退至一旁伏地跪着,待一行人进去了,其中一名守卫擦了擦额上的汗,道:“方才不知来者何人,我还盯着她发愣,不会因此开罪皇后吧?”另一个接话说:“放心吧,好歹咱们是为他们上官氏看祖宗陵园的。”

  “皇后出宫这般寒酸,莫非真如传言那般早已被打入冷宫?”

  “没准儿是真的,今天是皇上与宫眷、群臣出郊踏青的日子,皇后竟然独自来祭拜祖宗……”两人正窃窃私语,冷不丁被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说闲话也不看是什么地方!”

  两名守卫顿时回头,警觉盯着面前华贵的妇人,手里的长矛都握不稳了,问:“来者何人?”

  贵妇身后一名侍卫大喝:“大胆,当今长公主在此!”

  守卫又噗通跪下了,瑟瑟发抖。

  司马银凤拢了拢金花锦绒斗篷,冷笑道:“在人家祖坟前说闲话,也不怕半夜撞鬼?”

  两名守卫一个劲磕头认错,直到长公主一行人徐徐进了陵园,他们二人方松了口气,心有余悸。

  “长公主,真是名不虚传。”

  “嘘……闭嘴吧!”二人各自摸着渗血的额头,不知该叹庆幸还是倒霉。

  陵园内一片静谧,墓碑林立间只听见簌簌的脚步声。前行的宫婢拨开垂遮了小路的柳枝,柳絮如鹅毛大雪一般绵绵飞飞。司马银凤微微蹙眉,伸手拂去落在肩上的杨花,轻描淡写道:“这样进去未免打扰上官夫人安宁了,去请皇后出来罢。”

  婢女领命,先行往陵园深处去了。

  上官嫃在墓地旁烧着纸钱,时不时抬头远眺,显得心神不宁。元珊安慰道:“国丈大人一定会来的,娘娘稍安勿躁。”

  上官嫃垂眸苦笑:“不知爹爹最近过得可好……”忽而眼角余光瞥见柳荫小路上匆匆走来一名婢女,上官嫃便站起来,端端伫立在墓碑一侧。元珊见状赶上前几步问:“什么人?”

  婢女福身道:“皇后娘娘金安,长公主想请娘娘借一步说话。”

  “皇姐?”上官嫃犹疑问,“今日长公主没有去郊外踏青么?”

  “回皇后娘娘,长公主为了与娘娘一叙,推辞了皇上的邀约。”

  上官嫃点点头,命其他人在坟前继续烧香,自己带了元珊跟随婢女前去会长公主。

  司马银凤侧目斜视款款而来的碧绿身影,忽而觉得那身影与柳条交错得眼花缭乱,白玉般的面庞上一双剪水秋瞳里藏着洞悉世事后的纯真,司马银凤不禁微微怔住了,直到上官嫃含笑唤了声皇姐,她才回过神来,茫然道:“你来了。”

  上官嫃颔首,从容问:“不知皇姐找我可有要事?”

  司马银凤挥挥手,令旁人都退下,眉眼含笑托起上官嫃的手:“你闭门谢客,我总不好上门讨扰。于是趁此机会来与你说几句话,顺便也拜祭拜祭雨苓。”

  “皇姐见外了,若有事派奴婢来我宫里知会一声便好。”上官嫃不由自主盯着司马银凤尾指上尖削的珐琅护甲,背脊泛起一阵寒意,又挂住笑意问,“亡母得长公主拜祭,自是荣幸之至。”

  司马银凤用护甲触到上官嫃柔和的下颌,轻轻托起,逼她看着自己,脸上笑意慢慢凝固:“皇后别怪本宫多事,早听闻皇后要为亡母守丧,于是与皇上约了一年之期。还有三个月期限到了,皇后是否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能够好好侍奉圣驾?”

  上官嫃迫于无奈对上司马银凤精明的眸子,答:“皇上身边红颜无数,不差我这一个。”

  司马银凤失声笑了一阵,指着上官嫃一字一句道:“差的还就是你这一个。”

  上官嫃悄然往后退了退,不解其意望着司马银凤。

  “傻孩子,这么多年,你怎么连皇上的心思都猜不中一丁点儿?”司马银凤深吸口气,又长长吐了出来,“别说他身边那么多红颜,就算他左拥右抱,又有哪一个能住到他的心里去?我并不知道你特别在何处,何以令皇上牵肠挂肚,甚至迷失他自己。多年前,我以为他不过是觉得新鲜,等将来后宫佳丽无数,他才不会迷恋你。可是从公孙慧珺小产,他为了不伤到你,甚至以册封为条件迫使公孙慧珺承认是自己不小心摔倒以致滑胎。就算他对公孙慧珺无半点情意,可她的腹中骨肉竟也比不起你丝毫的份量。”

  上官嫃愣愣问:“慧珺姐姐不是意外滑胎么?与我有关?”

  司马银凤笑答:“她是吃了牛乳片才小产的,那牛乳片不是你送的么?”

  上官嫃失声道:“牛乳片?怎么会!”

  “其中缘由实在复杂,不如亲自问皇上比较清楚,本宫并不是怀疑你,但宫里凡事都要依从规矩,皇上如此逾距实非明智之举。或许只要有关你,他就会散失理性……譬如对一些毫无威胁的动物下手,甚至把元赫贬到千里之外的梁州去。帝王之术,竟为了一个女人运用得如此龌龊,本宫心都凉了。”

  “皇姐?”上官嫃一时迷惘不清,惊疑道,“什么动物?小元?八哥?为何啊?皇帝哥哥为何要这样做!”

  司马银凤冷哼一声,道:“那些都是小事,而你为了元赫出口顶撞皇上,可曾想到自己会落得如斯田地?还连累元赫回朝无期。”

  上官嫃脑里如乱麻一片,想到水缸里那具雪白刺目的尸体,耳畔忽然一阵鸣响,晕沉沉扶住了身旁的树干。

  司马银凤见她如此反应,并不诧异,反而笑道:“你好好想想,自己害了自己是自作自受,可连累旁人就有损阴德了。李尚宫教导你多年,一直在本宫面前对你赞许有加,可你越长大越是拿捏不住分寸。皇上对你动手也是一时失了分寸,他已经自责了好些日子,可他毕竟是皇上,如若你对李尚宫还有情义在,别再辜负她,主动给皇上认个错,搬回德阳宫去罢。六宫之主形容虚设,倒是让不明就里的人看笑话了。”

  上官嫃望着司马银凤嫣红的唇一张一合,只觉得周遭都是嗡嗡的声响,挥之不去,似乎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楚,又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她紧紧倚着树干,仿佛天地之间就剩了那么一方容身之处,孤苦而凄惶。

  “我去给你母亲上柱香。”司马银凤眯眼望了上官嫃一会,轻轻迈着步子徐徐而行,侯在不远处的婢女迎上去搀扶,元珊福身,待她们走远后急匆匆赶到上官嫃身边,“娘娘!”

  上官嫃茫然抓住她的手,口中喃喃念道:“元珊……元珊,我好怕……”

  上官鸣夜领了家丁来拜祭夫人,看见墓碑前的宫婢却不见女儿的身影,正纳闷时,身后一声轻唤令他心中一惊。

  “上官大人。”司马银凤似笑非笑道,“皇后在西边的林子里。”

  上官鸣夜躬身行礼:“微臣拜见长公主殿下!”

  “不必多礼,本宫不打扰你们父女相聚了,就此别过。”司马银凤瞥了眼墓碑上的字,眸中带着一丝恨意扭头离开。

  隔着几株柳树,上官鸣夜隐约看见一角碧绿衣裙,急匆匆赶过去,见上官嫃神色有异,忙问元珊:“皇后怎么了?”

  元珊焦急答:“奴婢也不知方才长公主与皇后娘娘说了什么。”

  上官嫃泪眼朦胧望着一袭藏青衣袍的人影,晕沉沉地往他怀里扑过去,“爹,小环好怕……”

  “别怕!”上官鸣夜紧紧揽住女儿,心疼至极。幼年入宫,为皇上冲喜,本以为她高居后位自当风光无限,哪知龙颜大怒竟会下此毒手,生生打聋了她一只耳朵。他紧锁愁眉,轻柔道:“小环,别哭了,若是被你娘看见了,她该多难过?”

  上官嫃忽然怔住了,缓缓抬起头来,一字一颤道:“小环不会哭了。再也不哭了。”

  上官鸣夜拍拍她的肩,低声道:“长公主不可信,不管她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只管忘了罢。”

  上官嫃认真点点头,长公主犀利的话语依稀在脑中回荡,她眼底飘过一抹令人难以捉摸的恍惚,然后逐渐坚定起来。

  春日迟迟,莺燕喈喈,花窗一扇扇被打开,春风拂过窗边一溜金丝笼,鸟儿叫得更欢快。上官嫃眯着眼下榻来,地上铺着一席厚厚的绒毯,赤脚踩下去足足陷了一寸。

  元珊在另一头唤她:“娘娘,窗户都敞开了。”

  上官嫃轻移了两步,便站住不动了,缓缓道:“全都放了。”

  宫婢们先是一怔,接着纷纷转头看向元珊。元珊忙赶过来,轻轻问:“皇后娘娘,这些鸟儿不都是千挑万选的么?”

  “看看它们,经不起风吹雨打。若在世为鸟,便该如鲲鹏展翅,再不济也要鹰击长空。这样被缚在金丝笼中,只有任人赏玩、慢慢等死的命。”上官嫃冷眼望着那些形色鲜艳的鸟儿,挥了挥手,“全都放了罢。”

  “娘娘……”元珊迟疑着还想劝阻,上官嫃猝然扭头朝角落里那只白鸽走去,査元赫的回信她看都没看就扔进香炉中烧了,这只鸽子,大概也留不得。她亲手捉了它出来,雪白的躯体温热了她的掌心,小心翼翼走到窗前,摊开两手,鸽子“咕咕”叫唤着,毛茸茸的小脑袋侧下来,贴在她手腕蹭了蹭,上官嫃微微一笑,“小元,后会有期。”振臂一挥,白鸽扑拉扑拉窜上了蓝天。

  暖阳照晒的午后,莫尚仪进殿请示皇后生辰晚宴的事宜,发觉窗边的鸟笼子全都空了,不禁吃惊问:“娘娘最近不乐意逗鸟了么?”上官嫃答:“只是玩腻了。”莫尚仪若有所思道:“那便再让人去搜些玩意儿来给娘娘解闷。”上官嫃道:“不必了,莫尚仪不是有要事相商么?”

  “对!”莫尚仪恍然拍拍额头,将册子摊开递给上官嫃,“这是皇后娘娘生辰晚宴的菜式和节目,请娘娘过目。”

  上官嫃看也不看便合起来,“与往年一样就好。”

  “与往年一样?”莫尚仪心思一转,视线斜斜瞟向元珊,元珊使了个眼色,莫尚仪恍然道,“卑职即刻去德阳宫请皇上过目。”

  窗棂上一只黑影逐渐放大,一阵翅膀扑棱声,黑影落在了窗台上。上官嫃怔怔望着映衬在窗纸上的小脑袋,犹豫再三终于走过去了,推开窗,白鸽便低低叫唤起来,红红的爪子上绑了只小布包。

  上官嫃禁不住好奇,取下一看,竟是査元赫托人从西域寻来的稀罕香料。元珊也探头去看,问:“娘娘,这是什么?好香!”

  上官嫃照信念道:“茶芜香,若焚衣,弥月不绝;所遇地,土石皆香;经朽木腐草皆荣秀。皇后出行佩戴此香,满路芬芳……”最后一句她没念出声,便将信揉在手心了。

  愿此物能伴君安寝,为君抚心神、解烦忧,祝,福寿安康。

  这是她今年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物和第一句祝词。上官嫃垂头笑着,手心的纸团舍不得扔进香炉,反而暗暗藏入衣袖。

  万物复苏的时节,似乎人也跟着抖擞起来。上官嫃难得有兴致游园,衣装虽然还是清丽淡雅的颜色,凤辇却极尽奢华了。宝扇、华盖、仪仗,在翠翠郁郁的御花园十分显眼,新入宫的女眷们从未见过皇后面貌,见阵仗未免有些吃惊,还都毕恭毕敬行礼问安。

  上官嫃的秀发半挽半垂,髻上仍然缀着流苏,带着几分少女的稚气。她步履轻快往凤仪楼去了,想着凤仪楼是为皇后而造,她许久不来只怕让人鸠占鹊巢了。

  果然,远远就看见凤仪楼外明黄的步辇。上官嫃放慢了步子,嘱咐元珊上前去打探。很快,元珊回报说:“皇上与新晋封美人的戴娇兰在楼上饮酒。”

  戴娇兰?上官嫃一蹙眉,暗自思忖,不知这戴美人与戴忠兰有何关系。

  元珊问:“娘娘,还上去吗?”

  “去。”上官嫃道,“皇上恐怕早已看见凤辇了,就去请个安。”

  岂料上官嫃刚踏入凤仪楼,便迎面撞见了下楼来的戴娇兰。那女子相貌平平,只是略有几分书卷气,恭敬行礼道:“臣妾拜见皇后娘娘。”

  上官嫃轻轻扶起她来,“免礼,为何离去?”

  戴娇兰垂头答:“皇上体恤臣妾不胜酒力,允臣妾先行回宫。”

  “嗯,那你去罢。”上官嫃见她似乎胆小怕事,不由轻轻一笑,直到望见她走远,才命人上去通传。

  凤仪楼观景台内酒肴琴瑟俱全,司马棣端坐于右方,一袭玄色袍服衬得眉目间英气冷凝。案几对面还留着方才戴娇兰用过的碗筷酒杯,并未收拾。上官嫃微微一施礼,心中忐忑,却故作平静道:“臣妾打扰皇上雅兴了。”

  司马棣侧目瞥了她一眼,道:“既然明知打扰了,何必还要故犯?”

  上官嫃深吸口气,款款走上前,“皇上息怒,臣妾为皇上斟酒谢罪。”她低眉垂目,拎起司马棣手边的青玉壶,将酒注入杯中,一滴不漏。搁下玉壶后,静静侯着,视线一动不动盯着那酒杯。

  良久,司马棣终于抬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随后用力拉了把上官嫃。上官嫃轻呼一声跌入他怀中,转头便看见案上一对新置的碗筷,与司马棣的碗筷并排摆放着。她怔了会,便是眼眶一热。听得司马棣贴在右耳边低低说:“你与她们不一样。”

  她心中的坚冰依稀在融化,并且滴下水来。

  不管她如何恨他,都敌不过耳边一句温软的话语。其实还是她自己傻吧,她这一生都要仰仗他,讨好还来不及,何必去恨。

  四月的夜里正是天高风细,月华如水,金波银汉,潋滟无际。为皇后祝寿的晚宴设在观星台,周边挂满了各式花灯,缤纷非凡;偌大的圆桌上菜肴繁多,菜式新颖出奇;献舞的艺伎们风柳腰身、簌簌轻裙,随仙乐飘飘。

  上官嫃华服桂冠,艳妆修饰,脸上挂着洋洋笑意。丝竹管弦一并高扬,她觉着有些耳鸣,或许是错觉,但这般热闹的场面她只是笑着,将手交给迎上前来的司马棣。

  千盏华灯下,他的目光格外温柔。上官嫃恍恍惚惚随着他穿梭于歌舞酒肴间,接受后宫佳丽的瞩目和跪拜。这一切似乎来得太快,她极不适应,笑容渐渐僵住。司马棣紧紧牵着她的手,忽而侧头问:“手怎么冰凉?”

  上官嫃无意垂下头,答:“没什么。”

  司马棣只当她害羞了,抿唇而笑。

  酒宴是热闹的,却也是乏味的。上官嫃只饮了两杯,便用手支着头伏在案上。头脑晕沉得厉害,她疑心自己已经听不见其他声响了,只有无尽的嗡鸣,好似夹杂了天地间一切的嘈杂,要将她一点点震碎掉。

  司马棣轻轻揽住她,调笑道:“嫔妃还没开始敬酒呢,皇后就不胜酒力了?”

  上官嫃双眼微眯,喃喃道:“皇上,臣妾……”司马棣并未听见,只是兴致勃勃将她扶起来,一手指向西天,“皇后,看着那边,朕要送你一份礼物。”

  四周的灯火猝然暗了下去,宫殿周边的灯笼也一盏盏熄灭,月光下珠翠闪闪,衣袍上的金丝银线熠熠生辉。上官嫃依偎在司马棣臂弯里,虚弱地翘首望着夜幕。观星台下远远传来几声喝令,接着,发出一阵炮仗般震耳的声响,一枚枚银弹依次冲上夜空,在云层深处爆裂成五彩斑斓的线条,然后如瀑布般落下,犹如银河落下九天,更像是缀在她乌发上的流苏。

  上官嫃听着那声声的轰隆,觉得极远,一下子又觉得极近,而眼前那些缭乱的烟火铺天盖地将她网住,好似鸟笼一般。她想起笼子里僵死的八哥,心灵深处似乎发出了一声哀鸣。

  “小环,这烟火只会为你而放。”司马棣的面庞被映得姹紫嫣红,嘴角勾起的弧度中透露着几分骄傲。上官嫃除了耳鸣什么也听不见,只是倚在他身边笑。

  微弱的宫灯映着床帐上一剪侧影,曲膝,抱头,极痛苦一般。元珊端了碗浓浓的汤药渐渐走近,问:“娘娘,现在喝药么?”

  上官嫃猝然拽开帐幔,双目通红捂着耳朵大嚷:“我听不见、我听不见了!元珊!”

  元珊吓得手一抖,将药碗搁在床头,“奴婢去传太医!”

  “不要!”上官嫃扑上去拉住她,“我能听见,我……就是觉得很吵……”

  “那也要传太医看看啊!”元珊心急如焚,挣开上官嫃的手,“娘娘就算不想惊动皇上,也不要如此委屈自己!”

  上官嫃颤颤巍巍爬下床,死命拖住元珊:“我不要、不要看见他……元珊,我好难过,我讨厌这样子……”

  “皇后娘娘?”元珊回身扶住她的双肩,讶异问,“为何难过?娘娘说出来罢,说出来会好受些。”

  上官嫃泪水涟涟,断断续续说:“我不知……我没法像从前一样看着他,我看着他的眼睛,心里好难过!我想躲藏,但是无处可藏,我想小元……”嘤嘤的哭声在殿内依稀回荡,元珊轻轻拍着上官嫃的后背,安慰道:“今日是娘娘的生辰,宫里这样喜庆,娘娘不喜欢么?皇上赐的烟花多美啊,奴婢们都说那是这辈子见过最美的烟花。”

  上官嫃虚弱阖眼,好似那些璀璨的烟火从九天而来,只为将她网住。她是一只笼中鸟,到死也张不开翅膀,只能无力悲鸣。她耳中的嗡声依旧,突然间夹杂了一两声轻微的猫叫,上官嫃一惊,瞪着元珊:“听见了吗?”

  元珊点点头,“西窗那边传来的。”她一手掌灯一手扶着上官嫃小心翼翼走出内阁,又叫了几名宫婢来点灯,一面吩咐:“都去查查看猫叫从哪儿传来的。”

  寝殿里渐渐亮堂起来,宫婢们四下寻找,终于有人在书房通廊外的阶下捉住了一只黑猫。精瘦的黑猫被送到上官嫃面前,浑身上下皮毛油黑,绿莹莹的眼睛一眨不眨,上官嫃屏息盯着它好一会,轻呼:“是它!就是它!”

  元珊疑惑问:“是上次窗台那只猫?娘娘不是也没看清楚么?”

  “可我认得它的眼睛。”上官嫃伸臂将小猫搂入怀里,破涕为笑,“跟小元的眼睛一样,我认得。”她一面往床帏走,一面揉着黑猫的身子,忽然从它腿上摸到一丝异样,像是绑了什么东西。上官嫃不动声色走入屏风后,元珊领了宫婢去熄灯,依次退下了,她才仔细查看,猫腿上竟然绑着一条绢帕,底子素白,毫无纹饰,几行工整的隶书写道: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黑猫名唤小环,随我已有二年,今割爱转赠,只望博君一笑。

  上官嫃震惊无比,将一方白绢紧紧攥入手心,看着怀中转来转去的小脑袋,苦笑一声,“小环……只怕你和小元落得一样的下场。”

  元珊吹灭了屏风外的落地烛台,进来低声询问:“方才娘娘说什么?”上官嫃将猫交给元珊:“明天给它好好洗洗。”元珊小心翼翼抱着猫,迟疑问:“娘娘真的要留它么?”上官嫃笃定点头,她明知道自己该撒手扔掉它,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

  窗外的景致愈加明媚,春花灿烂,仿佛一夜之间开出了千万重芬芳。

  宫婢们替上官嫃装扮,一面谈论着那夜里极美的烟花。但凡看过的人无不称奇道绝,连金陵百姓都议论纷纷,都道当今皇后重获圣宠,上官氏吐气扬眉。元珊斥道:“别在皇后娘娘面前胡说八道,那些都是市井小民的无知浅见。旁人不明就里,我们还不明白么?皇上最宠爱的就是娘娘,一直以来都如此。”

  宫婢丽璇红着脸嘟喃:“奴婢知错了。”

  上官嫃莞尔道:“无妨,我喜欢听听市井流言,很有意思。”

  元珊瞪了丽璇一眼,催道:“快去把香囊拿过来。”又躬身问上官嫃,“虽然阳光甚好,可湖面上难免起风,不如带件披风?”

  上官嫃侧目打量镜中的自己,水绿肚兜银丝滚边,胸前绣着大朵的白莲,对襟宽沿以荷叶纹饰,青青涩涩,衬得她的面庞如白玉细腻,柔和的颈下一对锁骨玲珑有致。她这是第一次穿对襟长衫,竟穿出这样的妩媚,素手拂了拂垂在肩上的一缕秀发,摇摇头:“不要了,我有些热。”

  丽璇将新制的香囊挂在上官嫃腰间,打了个漂亮的花结,深深吸口气,叹道:“真是奇香,比娘娘从前用的茵犀香都精妙。”

  上官嫃捏住那香囊垂眸看了会,抿唇微笑。

  外头的宫婢进殿通传:“皇后娘娘,戴公公派人来传话,皇上已经到了。”

  上官嫃缓过神来,喃喃道:“这么快……”

  圆圆的莲叶缀在水面上,大大小小,如碧绿的盘子。舟船划过,留下一股股水纹。皇上与皇后泛舟太液池,简陋的扁舟之外,远远跟着几艘大船,有护军严密值守。

  舟身很窄,中央铺着软垫,一方小小案几上呈着酒水茶点。上官嫃静静依偎在司马棣身边,半眯着眼享受闲暇的黄昏时光。戴忠兰在船尾摇橹,时不时瞟向后面随行的船队。

  司马棣抬手抚了抚她髻上的流苏,用下颌抵住她的额,眸光低低扫过,嘴角溢出一丝笑意:“此香很好闻,何时换的?”

  “是莫尚仪从贡院寻来的西域贡品。”上官嫃未免心虚,岔开话题道,“生辰那日臣妾太过高兴,喝多了,以至于在皇上面前失礼。”

  司马棣笑道:“我看你大抵也醉得不轻,元珊都搀不住,她们几个架着你回宫的。”

  上官嫃又低下头,斜斜望着水面上的莲叶,“皇上历来不喜欢游湖,为何要如此劳师动众来太液池泛舟?”

  “朕不是不喜欢,而是不敢来,这太液池的夕莲花开得实在太好。不过皇姐提醒了朕,这会子花都没开,恰是游湖的好时节。”司马棣指了指案几上的茶点,“你看看想吃什么?”

  上官嫃摇摇头,“臣妾不想吃。”

  “怎么?”司马棣忽然捏起她的下颌,紧紧盯住她的眼睛,“你不高兴?”

  上官嫃无意识撇开头,惊觉如此举止太突兀了,心口一通乱跳。情急之下,她索性胡言道:“皇上为何不邀戴美人来游湖?”

  司马棣失声笑了,将她揽得更紧,低低道:“朕说过,你与她们不一样。”

  上官嫃顺势接道:“可凤仪楼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出入自如的。”

  “你呀,真是个孩子……”司马棣叹了口气,眉目间却满是宠溺之色。他微微侧头瞥了眼船尾的戴忠兰,凑到上官嫃耳边道,“朕身边可信之人少之又少,戴美人是小兰子的亲妹妹,朕最放心就是戴家的人。当年,戴丞相蒙冤受屈,满门抄斩,小兰子和妹妹都被送进宫当了奴才。戴丞相生性豁达、好仗义疏财,宫里宫外不少人受过他的恩惠,朕不相信如此受人爱戴之人会通敌卖国。好在前些时日抄公孙家的时候,找出了公孙权昔日污蔑戴丞相的证据,朕替戴家翻了案之后,便册封了戴娇兰。朕想皇后明白,若将来遇到难事,第一要找小兰子,第二找李尚宫。”

  上官嫃听得似懂非懂,迷茫问:“长公主呢?皇上有难事不都是找皇姐商议么?”

  司马棣面色凝重,缄默许久,道:“你记住,小兰子,李尚宫。”

  上官嫃望着他深邃的眼睛,莫名地恐慌起来,他为何突然说这样一席话?她脑里闪现出公孙慧珺惊恐扭曲的面容,那时候,司马棣何尝不是对她推心置腹?

  司马棣抬手饮了一杯酒,突然转身将她按到,粗重的酒气呼在她面庞上,“为何要这样看着我?你可知……”

  上官嫃不知所措,气息因害怕而变得急促起来,目光更加躲藏,生怕被他瞧出一丁点儿端倪。司马棣望着她涨红的脸颊,禁不住吻了下去,如玉的肌肤与柔唇相接,那触感极其微妙,他深吸口气,顺着耳廓吻下去。上官嫃轻吟一声,紧紧咬住下唇。颈上蜇人的痛痒渐渐转成奇异的快慰,她微醺一般缓缓闭目。

  斜阳映照下,风光无限旖旎。浅绿的裙衫被染上金黄,与耀目的明黄缱绻缠绵。

  覆在身上的滚烫躯体突然离开,上官嫃讶异睁眼,见司马棣正支着身子大口喘气,面色煞白。她顾不得衣裳凌乱,惊呼道:“小兰子!皇上的喘疾犯了!”

  戴忠兰浑身一颤,当即扔了双橹赶过来。司马棣双目瞪得极圆,充满血丝,一手抚着胸口止不住地急喘,吃力吐出四个字:“酒里有毒!”上官嫃一听,四肢瘫软呆坐在他面前。

  戴忠兰眼疾手快将司马棣腰间的荷包解下置于他鼻端,“皇上、先挺一会,太医就在后面的船上,奴才这就去叫!”

  “我去!我去叫!我这就去……”上官嫃嘴里喃喃念道,她一面看着司马棣骇人的神情,一面颤颤巍巍向船尾爬去,手刚摸到船橹,却听见身后哗啦一声巨响。她骇然回头,只见戴忠兰已经跌入池中,司马棣发狂一般扑过来,紧紧掐住她的脖子,喉咙嘶哑吼道:“你害朕!连你也害朕!”

  上官嫃呼吸一窒,只觉得整个胸腔都被抽空了,两手用力在司马棣强劲的臂上抓挠。她张着嘴,丝毫喊不出声音,眼里渐渐湿润、眼前的景象随之变得一片模糊。

  水里的戴忠兰奋力游到舟边,高呼:“皇上!皇上!荷包在脚边!”

  司马棣置若罔闻,一面急喘,一面死死掐住上官嫃的脖子,口里念道:“谁都可以害朕,你不可以!你是皇后……要陪朕一起死……”

  “皇上!”戴忠兰急红了眼,死命拖拽司马棣的腿,却不知他为何狂性大发,丝毫听不见他的话。后面船上的护军发觉了异常,划动船桨急速赶上来。

  上官嫃耳边又开始嘈杂起来,像天摇地动般的轰鸣,她绝望地握住掐在颈上那两只冰凉的手,泪流满面。他死,也要拉她陪葬。她遥遥记起来,他说自己的母后就是给父皇陪葬了。帝王之家大抵都是如此罢。她意识陷入混沌,呼吸渐渐停滞了,好像那只漂浮在水缸里的白猫,眼睛微微露出一条缝,死不瞑目。

  司马棣最后吸了口气,似乎喘到了尽头,嘴角一阵抽搐,眼前羸弱的女子泪湿了两鬓、睫毛都停止了颤抖,他终是松了手,身躯一僵,缓缓倒下,倒在扁舟的边沿,便往水中滚落了。

  “皇上——”戴忠兰尖声悲号,疯了般拼命划水到另一侧,莲叶随水波起起伏伏,早已没了司马棣的半点踪迹。

  大船上的护军纷纷跳水,太液池宁静的黄昏被打破了,一切都被打破了。

  上官嫃冷寂的脸色渐渐缓了过来,蓦然睁开了眼,目光呆滞望着漫天红霞。

  她活过来了,却好像死着。

  天际渐渐黯淡下去,太液池上几十条船来回划动,下水的护军换了几拨,仍然没有找到司马棣影子。司马银凤又调动了宫里的内侍一齐下水打捞,焦心的等待中,不知不觉夜已深了,船上纷纷挂起了灯笼。

  上官嫃蜷缩在岸边,发髻松散,身上裹了件斗篷仍旧瑟瑟发抖,元珊在一旁陪着她。戴忠兰伫立在她们身后不远处,愣愣望着太液池上的火光,静默无言。

  李尚宫下船来,有些伛偻,由宫婢搀扶着走到上官嫃面前,她脸色晦暗,吩咐元珊送皇后回宫。元珊红着眼起身回话:“尚宫娘娘,皇后娘娘这样子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李尚宫叹道:“那就把她抬回去。”

  元珊点点头,与几名宫婢一起去抬上官嫃。才碰到她的手臂,她便闪躲,痴痴望着漆黑的水面念叨:“我不走,我有话问他。”

  元珊焦急劝道:“娘娘,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咱们回去歇息好不好?”

  “明天太迟了,我现在就要问。”上官嫃连连摇头,嘴里重复着那一两句话。李尚宫捂住胸口咳了一阵,悲戚道:“如此变故,朝堂会乱、后宫会乱,身为皇后,这个时候不出来主持大局,难道要像那些哭哭啼啼的嫔妃一样上吊寻短见吗?!给我起来!”李尚宫嘶哑吼了一声,宫婢们纷纷被震慑住了,上官嫃缓缓抬头,茫然望着她,豆大的泪珠一颗颗从眼眶里滚出来,喃喃道:“我没有害他,我没有……可是他要我死啊,皇帝哥哥要我死!他从来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喜欢过我,他要杀我……”原本低微的哭诉愈来愈高扬,她仰起头,任泪水肆流,她自己听得朦胧,却不知在外人听起来已经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

  李尚宫亦忍不住落下泪来,挥挥手,命宫婢们将皇后抬走。元珊隐忍地抽泣,与其余几人一起去抬皇后。

  岂料上官嫃愈发抗拒,声嘶力竭叫吼着:“我不走!死也不走!”她两手死死抠住台阶的边缘,指甲缝里渐渐涔出了鲜血,元珊被吓住了,往后退了两步大叫:“不要!不要伤着娘娘!”李尚宫狠下心将元珊又推了上去,命道:“把她的手指头一根根掰开来!”

  元珊跪倒在上官嫃身边泣不成声,颤颤巍巍伸出手,用力掰开那一根根染了血迹的如葱纤指。上官嫃似乎已经癫狂了,不顾一切奋力挣扎,右手被掰开捉住了,左手便更加用力,白玉台阶上被蹭得血迹斑斑。元珊咬紧嘴唇掰开她最后一根无名指,岂料上官嫃猛地一用力,尾指的护甲在台阶边沿喀嚓断裂,粘连着鲜血淋漓的指甲盖,那指尖顿时血流如注,淌在惨白的玉阶上触目惊心,上官嫃疼得呼吸一窒,晕厥过去。元珊瘫坐在地上掩面痛哭,李尚宫双目红肿叱道:“还哭!快去传太医!”

  一名护军首领上岸对司马银凤回报:“回禀公主殿下,皇上就在此处落水,水流缓慢,不可能被冲得很远,附近方圆一里我们都细细搜寻了一个半时辰,没有发现。”

  司马银凤失魂落魄望着他,问:“既然是在太液池落水的,无论如何都要找到。这池里不是死水,会不会顺着水流飘入江河?”

  “皇上落水后不久,河道立即被封锁,并没有这个可能!”

  “继续找,找不到皇上,你们不许停下。”司马银凤扭头凝望斜对岸的一行渐渐远去人影,忿恨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继续阅读:第六章: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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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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