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意外的,蒋浣一表演完,跳下大鼓,整个四周都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口哨声,起哄声,那些下了注,赌蒋浣赢的,脸色乐开了花,发了发了这回发了,那些赌红绫赢的,也没有什么人赌红绫赢,所以也无人为此捶胸顿足。
“不错不错,不愧是我叶鹏的徒儿啊。浣丫头,为师最近得了本心乐谱,回头你记得过来拿。”叶鹏那个得意啊,谁还能比他徒弟厉害。
“谢谢师父。”蒋浣很高兴,这次赢定了,哈哈哈。
“才多久没见,想不到浣丫头的功夫竟如此厉害了。叶老头,这下你得意了吧。”
叶鹏哈哈大笑,得意,当然得意,得此爱徒,此生无憾啊。
周围的人也都议论纷纷,“蒋姑娘真厉害啊,果然不虚此行,大饱眼福啊。”
“就是就是,我看那个叫什么红绫的就不用看了,蒋姑娘赢定了。”
“你们也别这么说,那个红绫神神秘秘的,难说是什么高人也不一定。”
“看她那身子骨也不像会武的样子,眼睛恐怕也是瞎的,想要又唱又跳恐怕不可能。”
“是啊,蒋姑娘一人演奏两种乐器就已经很困难了,还要在鼓上跳舞,还要唱。如果不是身怀武艺,这气息和力道很不好控制啊。”
“不管怎么说,出于尊重我们也应该把下面的表演看完才是。”
“给你们透露个消息,可知道去年让邺城的霓裳阁名噪一时的‘游园惊梦’?”
“有所耳闻。”
“孤陋寡闻,那就是这位红绫姑娘弄出来的,还有今年年初,安公子的墨明棋妙和琳琅阁合作的那个‘妖月’,也是这位红绫姑娘亲自操刀的杰作。”说话的,是一家红楼的老鸨,名唤锦娘。
“我们又不是开红楼的,不知道很正常。唉,锦娘,你再说说嘛。”
“这位红绫姑娘可了不得,今年的琼林宴歌舞都是她负责编排的,连皇上都夸赞了呢。所以今个儿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可是现在看来,这位红绫姑娘失明了啊,再好的本事,使不出来也枉然啊。”
“你们这些大老粗懂什么?这歌曲讲究的是唱都听者心里去,是要能打动人。这首《采薇》本是有些回忆往昔,故土苍凉的意思,又有些哀叹自身的无奈。可是蒋姑娘却只取了其中四句,而且还处理成这种欢快的曲调,完全跟歌词要表达的意境不符。我倒是很期待红绫姑娘的表演。”
“切!说的那么多,你们女人就是爱嫉妒。”
“不懂就不要瞎说,我锦娘这么没品吗?”锦娘气极,这帮什么都不懂的糙老爷们,就知道看漂亮姑娘,一点儿也不懂欣赏。
这时青阳凑过来道:“我也觉得锦娘说的有理,我们切往下看吧。”
这时舞台上的东西已经被抬了下去,红绫让添香给自己放了把凳子,抱着那把安舒送来的琵琶,红绫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坐在了台子中间。
红绫眼睛看不见,她把琵琶交到添香手上,先对着周围行了个礼,然后坐回凳子上,取下了那三指宽的纱锦。她也不是为了能看得见,就是觉得带着这个东西很不习惯,红绫原本以为,青阳是怕自己的丑态被展示在众人面前,才给自己挡了这么个东西。其实红绫并不在乎,女为悦自者容,现在庆王不在了,红绫平日里都不打扮自己了,只要干净整洁就好,有时候甚至稍稍有些邋遢。以前红绫是不化妆绝对不会出门的,可现在几乎整日里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安舒也给他添置了许多昂贵的胭脂水粉,可是红绫就是提不起打扮自己的精神。
开始的时候添香还说上几句,这种时候红绫皆会回道:“哎呀,好添香啊,连你也嫌我丑啦,我这个又丑又瞎的,没人看得上啊。连你都嫌弃我。”
不然就是说:“添香啊,你家姑娘我都瞎了,还倒持那些个玩意儿干嘛?画得花枝招展的,生怕别人看不出来我是个瞎子啊。”
一来二去的,添香不敢再劝了,寄希望于段天绮吧,段天绮每次也都只会帮腔,“我觉得红绫怎么样都好,不画就不画吧。本本真真的也挺好。”
添香简直想画个大大的鄙视符,这个死男人,都已经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就不用如此顺从了吧。
把那条纱锦整了整,递给添香,这样,她的容貌就完全暴露在众人眼前。久病惨白的脸庞,瘦得下巴尖尖,眼睛虽然水汪汪的,可是完全没有焦距,五官也没有特别出彩的地方,也就是个中人之姿,身材也不是那种前凸后翘的,只能算是匀称。大概因为生病的关系,感觉裙子有些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更显得整个人楚楚可怜。
一切准备继续,红绫素手轻扬,琵琶飘出几个简单的音符。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
雨雪靡靡
唱了头四句,下面就议论开了,“红绫姑娘怎么也只选这四句啊?而且曲子如此简单。”
继续听下去之后。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天地悠悠
我心疚疚
此生绵绵
再无他求
求之不得
弃之不舍
来世他生
来世他生
无尽无休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改词了改词了。”
“这是《诗经•王风•黍离》里的句子。”
“后面的没听过啊,应该是红绫姑娘自己加的。”
“没想到这两首词可以这样拼凑在一起,还如此契合。”
“老蔡,我怎么有点想哭?”
“唉……听得我也觉得好惨。”
“好曲,好词。我就知道红绫姑娘一定会带来惊喜。”锦娘已经听哭了。
红绫唱的很轻柔,配上那空洞的眼神,让整首曲子更显悲凉,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却有能咬字清晰,歌声仿佛隐去了歌词,变成低低的饮泣。
众人都似乎看到了一位饱受战乱之苦的妇人,坐在路边,向过往的路人讲述着自己的遭遇,丈夫战死了,那个心里的人再也回不来了,天地之大,此生无所盼,想要追随夫君而去,又放心不下儿女,只能期盼来生相遇。
许多混迹兵营或者边城赶过来的人,都已泪流满面而不自知。那种感同身受,让他们仿佛回到了曾经的记忆里,多少袍泽,多少朋友在战事来袭之时,都是这样悄无声息的走了。
红绫自己唱着唱着,就又想起了庆王,那不争气的眼泪,又蓄满了眼眶。可是红绫忍住了,她知道如果要保住眼睛就不能再流泪,否则安舒连日来的辛苦将化为泡影。她也知道安舒为了她做了许多事,如果没有之前发生的种种,或许她会非常感动吧。
就这样一副欲哭不泪的表情,又哄骗去了许多人的眼泪。
一曲终了,没有掌声,整个比舞场鸦雀无声,只有低不可闻的几声抽泣。过了许久,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叫出来,“再来一遍。”
接着后面很多人就跟着说,“对,再来一遍。”“我也还想在听一次。”“姑娘,可否再来一次。”
要求再唱一次的声音此起彼伏,红绫怀抱琵琶,起身躬身行礼,“那我就为大家再唱一遍。”
顿时,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红绫拨弄琵琶,又唱了一遍。这一次,段天绮抽出腰间宝剑,也到台子上舞起剑来。
轻起重落的剑招,不是任何一个门派的招式,完全可以说是配合这乐曲随性而起,但是却能领会到招式中透露的那种落寞,凄凉,壮志不酬,报国之心不得抒的孤寂。如果说你听不懂曲子,那么在场的人都是武林人士,总能看懂剑招。段天绮是在用自己的剑,为在场的人重新诠释一遍另一种形式的红绫所作的《采薇》。
两边唱完,段天绮也收招,立于红绫身侧,很贴心的把红绫扶下了台子。
这时的整个场子上依旧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觉得不应该用掌声来表达对于这首歌曲的喜爱,那样反而破坏了整首歌的美感,只有这样寂静无声的注目礼,才是最好的表达。
青阳也没想到红绫的心思竟是如此成熟了,断断两柱香时间,竟能把《诗经》里看似不相干的两首词,选节合并,还加入了自己的一段词。好,真的很好。
安舒是一直觉得红绫会赢的,当看到红绫眼眶含泪时,他也想到红绫是又思念庆王了。安舒有时候都觉得那个男人死了也是很幸福的,他得了红绫所有的感情。如果可以,安舒也愿意和庆王交换,短寿又如何,没有子嗣又如何,能得了红绫此生全部的爱意,什么都值了。
叶鹏是震惊了,没想到,简简单单的几个琵琶音符,竟能迸发出如此大的力量,就一把琵琶抵得上蒋浣的所有,反而把蒋浣的又唱又跳,还有那些华丽的技巧衬托的宛若小丑,一文不值。这样的人岂能不收入麾下?
而天机老人倒是觉得很开心啊,这个小丫头,真的很有意思,看来自己要在叶老头这儿多住几日了,这丫头的眼睛不好,看看自己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否则这么好个妙人儿,就这么瞎了太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