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先如秃鹫一般往使节团的方向狠狠扫了一眼，继续拿起盘中的猪肘吃的不亦乐乎。仿佛有一根无形的指挥棒，在也先扫视使节团的时候，场中的气氛忽然冷了一下，等到也先拿起猪肘，场面又变成了一片欢闹。所有人几乎都无视了使节团的存在，而唯二的例外是坐在也先主位之下的左右二人。右手一人，体格匀称，身上穿着一件看起来带着混搭风的儒服，蓄着明朝文人常见的美髯，在一众彪悍的蒙古大汉之中散发出完全不同的气质，两只眼睛细小狭长，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狡诈的光芒。如果说也先是鹰翱翔于九天之上，这个人就是蛇藏匿于九地之下。使节团之前也做了不少功课，王扬只一眼就确定这人正是那个从独石堡连夜奔袭二百里攻占怀来的知院阿剌。王扬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头闭目。阿剌如蛇般敏锐感觉到什么，抬头朝使节团方向看了看，旋即自己继续捏着酒杯陷入沉思。也先左手一人，月光下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一双浑浊的双眼于不经意流露出一丝冷淡，仿佛宣告自己已经超然于这个世界；他头戴鱼皮神帽，身上的服装样式极为繁复，神秘而浩瀚，让人有一种顶礼膜拜的冲动。天地不仁，智者无情，身边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这样的气质这样的装扮除了瓦剌大博额杜尔伯特绝对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马亮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也先的反应，随即冷哼一声，停了下来。然后扭过头来对王扬说：“今天的月亮好圆呀……”，不仅是王扬，当先领路的伯颜贴木尔也瞬间感受到一股寒意，恨不得立刻把自己的耳朵捂住。不过也先显然另有后手，两个正在表演马术的汉子忽然一提缰绳，马匹冲着使节团飞奔而来，眼看就要和外围的大汉将军骑手相撞，两匹马忽然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
也先似乎刚刚发现了使节团，把肘子往桌上一放：“那是谁呀，过来喝两杯！”马亮毫不客气大声回敬：“天使到此，赏赐太师。”也先斜着眼睛看了看马亮“此次兴兵正是为当初克扣赏赐找回公道来了。我们蒙古汉子要什么到北京自取就是。”马亮勃然变色：“你觉得冤枉，自有皇上主持公道。不可口出妄语”。
也先站了起来，体型更显高大，几乎遮住了月光：“当初我们好言相求，王振那厮根本不理我们。现在倒是找上门来了，说说看，皇上给了我也先什么公道？”马亮翻身下马并不接这个话题：“怎么？这就是太师的待客之道吗？”也先晒然一笑，自有侍女端出两碗酒，马亮、王扬也不罗嗦，拿起酒来就干了。酒一入口，两人同时叫糟。马亮虽然是个粗人，但早年是永乐的亲兵出身，追随永乐多次横扫大漠，什么大汗、小汗见得多了，绝对不会怯场。他的本意是先通过喝杯酒缓解一下气氛，然后再和谈。但是他事先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饿了有十来天，此时一杯劣酒入肚，居然感觉有些飘飘然。王扬自然没有这样极端饥饿，但一股扑面而来的马奶酒腥味让他感觉一阵翻江倒海。正副使居然双双僵在现场。
气氛一时又有几分尴尬，也先瞧出便宜，拿过一个酒碗向马亮示意：“来来来，敬大明皇帝一杯”、“敬大明皇太后一杯”、“敬大明郕王一杯”、“敬大明一杯”……马亮终于不支，晃了两晃人几乎要软软瘫倒，左右大汉将军抢上前去扶住马亮，也先嗤笑一声：“天使累了，让他休息一会吧。对了，大明皇帝到底要给我什么公道？”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王扬身上。王扬有一种被狼群盯上的感觉，只是此时已经无法退却，只能挺胸凸肚：“皇上说，也先是刚烈之士，之前不过是心慕大明以致朝贡弄出了误会。既然如此，今后允太师一年两贡，大家多多沟通以免发生误会。”这个条件抛出来，席上的这帮蒙古汉子都被震动了一下，开始互相交头接耳，但是也先却丝毫不为所动：“我们此次五万大军南下，家里的牛羊都没人管了，这笔损失如何计算？”
王扬是肯定不能接这个茬的，回忆了一下上辈子看过的各种电影中的黑帮谈判片段，也一时理不出什么头绪，但是直觉告诉他气势上不能被压住：“太师何等样人？这点小小的开销拿出来谈实在是丢份了。何况各路勤王大军近在咫尺，太师不如拿着赏赐，早日归乡，以免双方再发生新的误会。”要是王扬只是一个锦衣卫，面对也先这种话是说不出来的，但王扬来自几百年后，对于王公贵族也没什么敬畏感，再说已经到此绝地，王扬也豁了出去。也先反倒没料到王扬这个态度，这时候阿剌阴阴的开口：“勤王大军？大汗在密云，整个京畿都震动了，还有空来管你们。”脱脱不花的主力居然在密云！！无论是谁在北京主持大局，必然第一时间确保都城安全，哪有空来管三大营。王扬心里一缩，但是嘴上并没有客气：“那是自然，皇上可没有允许脱脱不花一年双贡”。在来之前，张辅特地给他上了一课，提点他要注意瓦剌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在当前的形势下，大明是采取了分化的策略，即把也先抬到和脱脱不花同等地位，让两者分别朝贡。阿剌出乎意料的没有发火，只是看了一眼也先，淡淡的说“兹事体大，太师应该知会大汗”。
也先在名义上仍然是奉脱脱不花为大汗，面对阿剌的挤兑，一扬头：“本人自有安排，知院管好自己就行了。”听说明朝要来和谈，也先胃口极大，盘算着敲诈每年二十万两白银，两万匹布，还要迎娶明朝公主。所以他三番五次施压，力图在谈判中占据主动。现在阿剌出来搅局，也先也懒得再啰嗦，打算直接对王扬摊牌。他转过头对王扬说“大明皇帝富有四海，区区一点进贡回礼……”正在这时，杜尔伯特忽然长身而起:”太师，一年双贡是难得的荣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