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红了眼眶，迷失也不忍心。
他抬起右手，食指为她揩去眼角即将再次掉落的泪珠，中指却似有意又似无意地在她的眼角下轻划了一下，才缓缓收回。
她左手掌心中的白色冰焰，此刻着实有些刺眼了，于是他覆手上去，熄灭了冰焰，四周顿时再次归于黑暗与沉寂。
耳边唯余二人的呼吸与心跳声。
因为暗自垂泪的缘故，遗洛的呼吸声，相比于迷失此刻，更为沉重一些。
于是满室寂静，一份脆弱的美感中，便生生柔软出了几分旖.旎。
他在黑暗中静静凝视遗洛，满心满眼，缱绻宠溺，好像要将眼前这人沉溺在自己的温柔之中。
迷失开口，言颜带笑：“阿洛也会哭鼻子了呢。”
毕竟，记忆中，遗洛从来不是一个爱流泪的人。
他不清楚在自己看不见的日子里，她是否会因为自己的不幸遭遇而暗自垂泪，但是至少在神界的时候，即便是众神背弃，即便是信仰也将她遗弃，她也从来没有红过眼眶。
她的淡漠与凉薄，是神主都为之感慨过的。
然而她如今越发的多情，思想情感也越发的柔软细腻。——那么究竟是因为什么？
是什么，让她的生命与情感变得越来越生动与鲜活？
是因为成为了当世唯一的堕落神明从而隐居于迷境森林、一个人无忧无虑独自生活所以才导致了她的敏感与细腻吗？
还是……
——还是，因为她带回的那几个孩子，让她生而为神的、那些由心自骨子里尘封着的慈悲与温柔，被重新唤醒？
这样想着，他一时之间，不知是喜是悲。
然而遗洛却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只是也抬手，轻抚上迷失的眉眼。
黑暗中，她看不清这张脸，但是他的容颜，——长达千年的相识相守，他的容颜，早已镌刻在这颗落满尘埃的干净心脏中。
不可磨灭。
青葱玉指，指尖微凉，在迷失脸上所划过的每一寸肌肤，都由一种浅淡的微凉，最后转变为温温的灼热。
“迷失……我好高兴。”
——好高兴，你的眼睛，终于回来了。
她也算，没再亏欠他什么了。
迷失知道她的意思，但是还是忍不住想问：“阿洛在高兴什么呢？”
遗洛的手还是没有离开迷失的眉眼，甚至一直停留在上面，一寸又一寸、一遍又一遍地，温柔描摹。
“高兴……你终于能看见了。”
迷失笑道，声音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孤寂之感：“阿洛真的只这样想了吗？”
遗洛右手上描摹他眉眼的动作微微一顿。
因为正好就停留在迷失的肌肤上，所以他清晰地感知到了这样的愣怔。
自己的心，便也跟着僵了一下。
而遗洛也的确是坦诚：“我也高兴，总算没再亏欠你什么。”
她收回手，试图隐藏住自己的尴尬。
迷失心下一沉，好像陷入了某种死循环，再次问道：“阿洛亏欠了我什么呢？”
遗洛沉默。
——是啊，亏欠了什么呢？
迷失的眼睛，虽然说与她脱不了干系，但是在再次见到迷失之前，她却是毫不知情的。
不知者尚且不过，更何况，她还是最先被遗弃的那个可怜神明。
明明她才是最委屈的那一个。
让她受了被剥去神职、贬为堕神的委屈，还要让她为自己不应该承担的过错而负责。——即便是秩序混乱的魔族，也是断然没有这样的道理的。
见她沉默，迷失也不再逼问。
他再次开口，打破二人之间的尴尬沉默：“阿洛，我早就说过的，你从来不必觉得愧疚。从一开始，你就是对的，一切都是因为我的违背。
“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遗洛闻言，终于连声音也哽咽：“我的信仰怎么可能有错？？”
一滴热泪，夺眶而出，连在脸颊上缓缓滑落的流连都没有，直接掉落在她的白纱衣袖上，在黑夜中无声晕开，像极了玫瑰的残零花瓣。
——身为信徒，不就是要无理由地信奉自己的信仰么？如果初代的信仰神明是“咎由自取”的犯错，那么她——身为信徒的她，——究竟在信仰着什么？
维护自己的信仰，这几乎是每个信徒的本能。
迷失心疼她的流泪与哽咽，但是他应该让他的阿洛明了，她究竟在信奉着什么。
于是他问道：“阿洛，你知道你信仰的是什么吗？”
遗洛没有说话。
她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
任何让她觉得是明知故问的问题，她都拒绝直接面对。
迷失了解遗洛，这样问也就是随便开个头，好让之后的解释显得不那么突兀罢了。
所以他不在意遗洛的沉默，只继续说道：“阿洛，我身为初代的信仰神明，我掌管的信奉是‘自我’。
“你也知道，这个信奉，在自古以来就崇尚力量的宇宙中来说，是多么的尴尬，多么的可有可无。
“一直以来，你都是我唯一的信徒。”
因为幻夜对他的信仰，他一直都不知情，所以他没有将幻夜计算在内。
于是从初代到三代，千万年的等待，他终于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个信徒，——他的同行者。
而他自以为能独自隐忍着走过的所有年岁，都因为她的出现，显得是那般的苍白与无力。
这黑白童话，终于有人为他着墨。
而那个人，只有、也只能是遗洛。
“你信奉我，是因为你生来就不受拘束，任何让你觉得呆板僵硬的规则束缚，你都从来不屑于去遵循。
“所以你才会不受神界大多神明的喜爱。尤其是审判神修携斯。——因为你觉得这个制定古板教条的老顽固，就是‘束缚’与生俱来的代名词。所以，最后……你众叛亲离。”他说到这里，忽然生出一种心虚，以及于心不忍的怜惜之情。
“阿洛，你一直都是几近张狂地在挑战神界规定的天生法则。
“所以，这样的你，信奉了我。——自我。以自己为中心，保持着对自由的向往，然后只遵循自己认为对的规则。
“但是这些都不是真正的‘自我’。”
他言至于此，忽然收了所有的声音，周遭重新归于沉寂。
但是没过多久，他再次开口，是疑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或许是他的话语太过循循善诱，也或许是他的声音太过缱绻温柔，遗洛竟鬼使神差地附和了一句，问道：“为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