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大人震怒。南洋张猛……这笔账,幕府记下了。”
新任总大将井伊直孝,没有像德川家光那样暴怒,因为他知道,愤怒解决不了问题。
在没有绝对证据,更没有实力与那支神秘舰队全面开战之前,隐忍才是上上之选。
他缓缓开口,开始下达命令。
“传令收拢溃兵,稳固防线。对萨摩藩,转入围困与消耗,停止一切主动进攻。把他们耗死。”
“封锁九州沿海!所有港口、所有航线,严加盘查!任何没有幕府许可的‘南蛮’船只,片板不得下海!任何可疑的外来者,就地格杀!”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只有在场的几位心腹才能听见。
“从‘公仪隐密’和‘伊贺众’中,挑选顶尖好手,组成一支特别行动队,潜入长崎!”
“我要你们……不惜一切代价,挖出‘南洋张猛’以及他背后势力的所有秘密!他们的兵力、武器、弱点……”
“哈依。”夜色中,一支十余人的队伍,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大营。
湿热的海风带着浓郁的咸腥与草木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而在天津卫的码头。海风如同刀子,刮在陆远的脸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立于旗舰船“镇远号”的船头,手掌抚过冰冷的舷墙护栏。
指尖传来一丝粗糙的触感,是盐分和寒风共同作用下,已经开始剥落的漆皮和新生的铁锈。
这支令无数南方海寇闻风丧胆的靖海舰队,在这北国的龙潭虎穴“轮驻”数月,竟也像这护栏一样,被消磨得锈迹斑斑。
正在他凝神之际,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将军,弟兄们快扛不住了。”副将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焦躁,
“船坞那边又说没有合适的龙骨木,蒸汽机的备用零件也迟迟不到位。伙房的补给,今天送来的冻菜都烂了一半!再这么下去,不用敌人动手,咱们自己就垮了!”
陆远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远处那座巍峨却又死气沉沉的京城方向。
几个月了。
兵部的政治陷阱,水师提督的鸿门宴,如同苍蝇般无孔不入的策反密探……
他一一化解,甚至亲手斩了几个被收买的害群之马,才勉强稳住军心。
每一天,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这种消耗,比真刀真枪的海战更让人心力交瘁。
“时候……差不多离开了。”陆远缓缓开口,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飘忽。
李云飞在京城那场雷霆行动,已为他们争取到了一个宝贵的窗口期。
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天津卫市舶司办事处内,暖炉烧得正旺,与室外的严寒判若两个世界。
新上任的驻津代表赵大人,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此人是李云飞在京城运作后安插进来的,虽品级不高,却是个关键的棋子。
“赵大人。”陆远一身戎装,将一份措辞谦恭的呈文推了过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
“末将麾下将士,久处北地,水土不服。战船也因苦寒侵蚀,多有损伤……若不及时回港大修,恐难再担‘拱卫京师’之重任。”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的疲惫,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娓娓道来。
赵大人放下茶杯,眼皮抬了抬,目光在陆远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停留片刻,随即又落在那份呈文上。
“陆将军为国戍边,辛苦了。”他说话不紧不慢,滴水不漏,
“只是……京畿海防事关重大,本官也需上报提举大人,恭请圣裁。将军还需耐心等候几日。”
“这是自然。”陆远微微颔首,心中却冷笑一声。
船舱里的茶,已经凉透了。
陆远的手指,在冰冷的茶杯边缘,一下,一下,无声地敲着。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在等。
等一道圣旨,等一个结果。
外面终于传来一阵急促又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亲兵压着嗓子的通报:
“将军,宫里来人了!”
陆远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那敲击的手指,停住了。
“宣。”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
门开了,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捏着一卷明黄的丝绸,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小太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前面是一大堆华丽的辞藻,夸赞靖海舰队“劳苦功高”、“扬我国威”。
陆远垂着头,他知道,重点在后面。
果然,那太监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更尖利了:
“然,国朝海疆亦需防备,不可不察。着,靖海舰队留下一支分舰队,驻守渤海,以备不虞”
“归途漫漫,为免沿途惊扰地方,须按指定航线行进,不得有误”
“舰队远征疲敝,着,限期三月内休整完毕,听候朝廷再次征召,以报君恩”
老太监念完了,斜着眼看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陆将军,接旨吧?”
陆远缓缓抬起头,脸上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泪痕,声音哽咽,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末将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双手颤抖着,近乎是“抢”过了那份圣旨,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无上的恩宠。
直到那群太监心满意足地离开,船舱门“吱呀”一声关上。
陆远脸上的“感激涕零”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这口气,在他胸口憋了几个月,又沉又重,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
现在,终于吐出来了。
“来人!”
“在!”
“把咱们那几条最老的船挑出来,再从各船里把那些不服管教、爱惹事的刺头儿凑够五百人,交给那位赵大人。”
陆远把圣旨随手扔在桌上,就像扔一块垃圾。
“告诉他们,这是朝廷的‘恩典’,让他们好好‘驻守’。”
他走到舷窗边,看着码头上那些忙碌的身影,随即转身,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整艘旗舰:
“传我命令——”
“拔锚,起航,回家!”
“轰隆隆”巨大的铁锚,被绞盘从漆黑腥臭的海泥里拽了出来,带起大片浑浊的水花。
像一头挣脱了枷锁的钢铁巨兽,靖海舰队的主力,终于调转船头,驶离了这个让人窒息的京城港湾。
但回家的路,比想象的更难走。
刚出渤海口,一排挂着“巡检”旗号的哨船就横在了航道上,说要例行检查,一查就是一整天。
陆远面无表情,让人送过去几箱“茶叶”,对方才笑着放行。
没走多远,路过一个水师关卡,想补充点淡水。
对方两手一摊,说自己都快断水了,一滴都给不了。
船上的士兵们,嘴唇干裂,看着近在咫尺的陆地,只能把口水和着愤怒一起咽下去。
陆远靠在船舷上,沉默地看着那些官船。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京城里那些斗败了的家伙,在背后使的绊子。
他们不敢真刀真枪地来,就用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远远地冲你叫唤几声。
忍,陆远对自己说。
只要能把这支舰队,把这几千个把命交到你手上的兄弟,安全带回龙兴港,一切都值!
但是,退让换来的不是海阔天空,而是得寸进尺。
当舰队航行到山东半岛最南端,那片被称为“黑水洋”的凶险海域时。
天,突然就黑了。
狂风卷着巨浪,狠狠地砸在船身上,整支舰队都在怒涛中剧烈摇晃。
豆大的雨点像石子一样,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将军——!”
瞭望手那被狂风撕碎的吼声,从桅杆顶上艰难地传了下来:
“左右两翼!发现大量不明船只!”
“正高速朝我们冲过来!”
话音未落,就在那风雨交加的黑幕中,几十个鬼魅般的黑影,像凭空出现一样,从四面八方猛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