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住院楼公区大堂很安静,午休时间,几个护士坐在一起打游戏,时下很火的一款手游。
白斯年接了一杯水,拿着水杯朝她们走过去,站在一个护士帽上别着粉色发夹的女孩身后,弯腰看着她的手机屏幕,道:“你们在玩什么?”
女孩转头看到他,立刻就笑了:“很火的手游,白律师会不会?我们一起组队啊。”
白斯年摇了摇头,笑道:“我不玩游戏。”
女孩儿道:“很好玩的,年轻人都玩这个。”
白斯年直起腰,像是端着高脚杯醒酒般轻轻摇晃了下纸杯里的白开水,笑道:“看来我已经不是年轻人了。”
白斯年给她们的印象即温柔又随和,几个女孩子把白斯年拉拽到沙发上坐下,非要给他的手机下载APP,还要教他怎么玩,要和他一起组队。白斯年坐在几个小姑娘中间,任由自己西装外套口袋里的手机被她们拿走,笑得很无奈。
护士帽上别着粉色发夹的女孩儿刚给他下好APP,手机铃声就响了,于是白斯年把手伸向她,笑道:“可以让我先接个电话吗?”
电话是江瀛打来的,白斯年先对几个女孩轻轻‘嘘’了一声,然后把手机放在耳边:“江瀛,你到了吗?”
江瀛:“嗯,你们在几号楼?”
白斯年道:“三号楼。”
江瀛挂了电话,几分钟后就到了住院部三号楼,他走进大堂,看到白斯年被几个小姑娘包围着,正在听几个女孩儿叽叽喳喳的讲话;白斯年把眼镜取下来拿在手里,优雅的交叠双腿端坐着,稍眯着眼睛朝一个女孩儿举起来的手机屏幕上看,眉心微皱,看得很吃力的样子。
白斯年:“所以我的任务就是打怪物?打水潭里这几条龙吗?”
女孩:“不不不,不是打怪,是推塔,这些龙只是让你观赏。”
江瀛道:“白老师。”
白斯年见他到了,就对几个女孩儿说:“你们先玩。”他走到江瀛面前,笑道,“其实我不应该答应你过来。”
江瀛礼貌性地微笑着:“那我就更应该谢谢你了。”
白斯年指了指楼上,道:“宋友海在十七楼,你自己上去吧,我就不上去了。你自己来还能找原因,我和你一起上去反倒说不清了。”
江瀛道:“我给宋友海请的律师不是你事务所的陆律师吗?你怎么亲自来了?”
白斯年道:“小陆经验不足,我担心他一个人会出差错。”
江瀛:“那你见过宋友海了?”
白斯年笑了笑,道:“当然。”
江瀛点点头,走向电梯间去乘电梯。
宋友海在十七楼鉴定科做精神鉴定,齐院长带领团队在公安机关人员的监督下展开一项项项目测试。江瀛到了十七楼,熟门熟路地找到了鉴定科,因为他来过,不仅来过,他还配合齐院长把十几个项目做了个遍。
一间办公室上挂着‘心理测验室’的牌子,门外有两个穿警服的男人在守着,江瀛一走近,一名警察就伸手拦他,道:“停下,你找谁?”
江瀛朝紧闭的房门看了看,笑道:“我找齐院长,我是他的病人。”
警察道:“齐院长现在没空,你晚会儿再来吧。”
江瀛看了看手表,在楼道边的长椅上坐下了,道:“那我就在这里等他。”
江瀛只是在等人,没有妨碍警方公务,两个警察拿他没办法,只能让他在这儿等。
江瀛坐下没几分钟,手机就响了,来电显示叶初阳的名字。他漠然地看着正在振铃的手机,几秒钟后挂断了这通电话。
没一会儿,楼道里响起脚步声,两个警察叫了一声:“海师傅。”
江瀛转过头,看到海宏成穿着警服,提着保温杯,迈着稳健的步子走了过来。
海宏成也见到了江瀛,他四平八稳地看了江瀛一眼,然后对两个年轻警察说:“坐坐坐。”
海宏成提着保温杯走到江瀛面前,背着双手,逗孩子似的笑道:“怎么?没看见我呀?”
江瀛扬起唇角,但脸色很冷:“海警官。”
海宏成摆摆手,在他身边坐下了,道:“还跟你小时候一样,叫我海叔吧。”
江瀛冷下脸,省去了脸上那点伪装色,道:“不了,我跟您不熟。”
海宏成笑骂了声:“小鬼。”又道,“还不都是你躲着我,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我找你你也不见。咱俩以前熟啊,你爸出事儿之前我每年都给你送生日礼物。”
江瀛想离开这个地方,但是他刚要起身,海宏成就一巴掌按在他大腿上,浑厚有力中气十足道:“长辈跟你说话,不想听也得听着!”
江瀛沉着脸坐回去了。
海宏成拧开保温杯盖子,吹散瓶口热气,道:“我听海阳说了,你在投资我们小叶的那个……那个什么项目。”
江瀛脸色僵冷,一言不发。
海宏成又道:“那你今天过来是为了宋友海吧?听说宋友海的律师还是你帮忙给请的。”
江瀛说话了,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找齐院长。”
海宏成盯着他冷峻的侧脸看了一会儿,笑道:“你不忌医,这点值得表扬。”
江瀛冷冷地笑了:“海警官,你不必在我面前装友好,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海宏成笑道:“哦?那你说说,我在想什么?”
江瀛道:“你想把我送进强制医疗机构,就像宋友海一样。”
海宏成坦然地点头,还感叹一声:“你得去啊。你跟姜子冲的事儿,海阳都告诉我了。”
江瀛把牙咬得很紧,咬得两腮生疼,道:“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海宏成都:“你说说。”
江瀛笑道:“我在想,我该用什么方法摆脱你,如果摆脱不了你,那我该用什么方法杀死你。”
海宏成默住了,半晌才道:“你对我有敌意,我理解。”
江瀛冷冷道:“我也理解你对我有敌意,你想为顾明衍报仇,所以这十几年来你阴魂不散的缠着我,报复我。”
海宏成摇摇头,唉声叹气道:“你啊,就是把人想的太坏。”
江瀛不语。
海宏成又说:“上次在派出所,我本想把你留下来聊两句,但是小叶把你带走了。”
听他说起叶初阳,江瀛僵冷的脸色微微一动。
海宏成:“你和小叶走得很近?”
江瀛:“你想说什么?”
海宏成道:“小叶父母走得早,我把他当自己儿子看待。他很善良,想法也比较单纯,很会替别人着想。我给你打个比方吧,他从小成绩好,性格乖,在班上很受老师和同学欢迎,朋友很多。但是班上总有几个学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排挤,被孤立,他就总是和这样的学生交朋友。我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那些同学已经被人群遗弃了,很可怜,他不想让他们再被世界遗弃。”
江瀛不知不觉把拳头攥住了,很用力,道:“你是说,他在可怜我,在他眼里我就是被人群遗弃的可怜人?”
海宏成道:“江瀛啊,有几句话我得跟你明说;说实话,我很不放心小叶跟你做朋友,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和小叶做朋友。小叶亲近你,可能是他觉得你需要帮助,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和小叶做朋友。”
江瀛懂了:“你担心我会伤害叶初阳?”
海宏成慎重地点了下头,忧心忡忡道:“我见过你失控的样子,你会伤害离你最近的人。”
江瀛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僵住了,都冷透了,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一块无论怎么被人拳打脚踢刀削斧砍都做不出丝毫反应的石头,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当真变成了一块石头。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站起来了,站起来的时候有点头晕,往前走了两步,险些一头栽倒墙上。
海宏成连忙去扶他:“孩子,没事儿吧?”
海宏成扶着他的手臂,但江瀛却觉得自己的胳膊被什么东西咬住了,很疼。于是他一把将海宏成甩开了。他常年健身又打拳,力气非同小可,又是发了怒的一掀,海宏成整个人被他掀翻了,一把老骨头摔在地上,脸色当即就白了。
“海师傅!”
两个警察连忙搀扶海宏成。
江瀛看着他们,只看到有人在眼前晃,看不清楚是谁。
“你怎么打人?别走!”
警察见江瀛想走,立即将他拦住,想扭住他的胳膊。
江瀛咬了咬牙,抡起拳头朝一人面门上砸了一拳,抬腿踹在另一人当胸,转眼间就把两名警察撩翻。
心理测验室的门开了,齐院长率先走出来,身后乌泱泱涌出来七八个人,除去齐院长的团队,还有两名警察,警察扭着双手被铐住的宋友海。
齐院长:“你们在干什么?江瀛,人是你打的?”
江瀛看到了被两名警察架在中间的宋友海,于是推开两个试图把他按住的年轻医生,神色阴狠地朝宋友海走过去。
宋友海身边的警察抽出警棍指着江瀛:“退后退后!”
江瀛盯着宋友海,道:“我问你,粱悠悠死亡当天你是不是还跟踪过另一个女孩儿?是不是!”
宋友海被他吼得浑身一哆嗦,猛地醒来过似的怔怔地看着江瀛,随后他眼神一变,指着江瀛大喊:“凶手!杀人凶手!”
所有人目光像一把把刀一样对准了江瀛,江瀛站在视线中心,看到一双双充满怀疑和冷漠的眼睛,他们都很防备他,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就像在动物园里围观一头野兽。
宋友海还在歇斯底里地对着他喊凶手,江瀛无情无感地听着,精神接近麻木。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一名护士走了出来。
江瀛抽身离开人群,大步走进电梯,电梯门即将关上时被一只粗大的手掌挡住,海宏成站在电梯外,道:“你先别走,你得跟我说说你跟宋友海是怎么回事。你跟他女儿的死真的有关系?”
江瀛掰住海宏成的手指用力往下一折,然后用力在海宏成胸前推了一把,海宏成往后跌了几步摔在墙壁上,江瀛关上电梯门下楼了。电梯降落在一楼,江瀛出了电梯快步走向一楼玻璃门,但没走几步就被海宏成和几名警察追赶过来团团围住。
一名警察手持警棍,道:“你打完人就想跑?!”
海宏成却把年轻警察拨到一旁,瞪了那警察一眼,然后捂着扭伤的腰朝江瀛走近,道:“孩子,你得告诉我,你和宋友海女儿的死到底有没有关系。”
江瀛:“滚!”
海宏成:“你不说,我就只能把你带回派出所了。”
江瀛一把夺下警察手中的警棍,劈面将警棍对着海宏成的鼻子:“我让你滚!”
海宏成看着江瀛,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无奈和失望。
江瀛朝警察们举着警棍,像是抵挡预备向他进攻的狼群一样后退着一步步退向门口……
“江瀛!”
他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他,回过头,就被一只拳头砸在了左脸颧骨上。
海阳一拳把江瀛揍翻在地,又追过去提起江瀛的衣领:“你他妈真是一头畜生!一个老人你也下得去手!”
江瀛咽下涌到喉间的一口腥甜的血,猛地将头往前一磕,狠狠撞在了海阳的额头上。
海阳身子往后一扬摔在地上,脑浆子差点被磕出来,他晕晕乎乎地站起来,暴怒着冲向江瀛。
海宏成:“快快快拉住他!”
几个警察不约而同将海阳拦住,七嘴八舌要他冷静。
江瀛捡起地上的警棍,站了起来,看了一眼被几个警察围住的海阳,朝门口走去。
海阳:“江瀛你给我站住!”
海宏成:“让他走让他走!”
江瀛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慢下了脚步,因为他看到了叶初阳。
叶初阳就在门口站着,把刚才发生的一幕尽收眼底。
他看到了叶初阳眼睛里的惊恐,是和刚才那些人相似的恐惧,这让他像是被扇了一个巨大的响亮的耳光,眼前昏天暗地,乃至他走到叶初阳面前的时候都有些茫然,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现在这样一幅丑陋又难堪的样子。
叶初阳仰头看着江瀛的脸,问:“你去哪?”
江瀛没说话,想要绕开他。
叶初阳忙道:“把警棍留下,那不是你的东西。”
江瀛手一松,警棍啪嚓一声落在地上,人已经穿过玻璃门离开了。
叶初阳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回过神后就要去追江瀛,但是他没去成,因为海宏成受伤了,他陪着海宏成去了医院。
海宏成被护士领去拍X光,叶初阳和海阳在医院走廊里等着,海阳抱着胳膊郁愤难平:“江瀛这小子就是个畜生!”
叶初阳远远坐在长椅另一端,沉默不言地低着头,心里有些莫须有的愧疚,对海宏成有,对江瀛也有。
叶初阳低声道:“海阳哥,今天这事儿就这么算了行吗?”
海阳:“算了?先不说他打的人是我爹,他袭警!袭警就这么算了?”
叶初阳捂住脸,长叹一声气,道:“求你了。”
海阳瞥他一眼,心里发软,还嘴上还很硬:“你去跟老海说,他要是同意,我就不追究江瀛的责任。”
海宏成一整套检查做下来用了将近两个小时,海阳又拿着片子在医院里找了个熟人加塞,看完诊已经是入夜了。叶初阳从头到尾都陪着,听到医生说没有伤到骨头,只是肌肉拉伤时大松了一口气。海宏成干了这些年警察,身体素质强硬,所以才没有落得大伤病,要是换做其他五十多岁的老人,这会儿已经长卧不起了。
海宏成在海阳和叶初阳的搀扶下走出医院大楼,脸色还虚白着,但强打起精神,笑道:“你们两个哭丧着脸干什么?着急送我走啊。”
海阳闷闷道:“初阳有话跟你说。”
叶初阳不懂得隐藏情绪,海宏成朝他脸上一看就知道他憋着什么话,就说:“小叶,你别担心,这事儿就这么算了。海阳要是敢追究,我拿皮带抽他。”
海阳皱眉道:“老海,你腰不疼了?江瀛这小畜生——”
海宏成板起脸骂他:“你还知道江瀛年纪小?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少给我惹事了?我还少给你们支队长求情了?赶紧滚回你单位加班,不加班就送我回家!”
海阳闷闷地去开车:“你把江瀛当孩子,江瀛把你当什么?沙包!”
海宏成:“我抽你!”
海阳把车开到路边,叶初阳搀扶海宏成上了车,弯着腰隔着车窗道:“海叔叔,对不起,明天我去家里看您。”
海宏成摆摆手,道:“你们都忙,不用去了。”
海阳开车走了,叶初阳在路边茫茫然站了一会儿,恰好公交车来了,他就上了公交车,找了个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把手机拿了出来。
在医院这几个小时里,他的手机很安静,只有段逍云和法西娅给他发了几条消息,他挨个回复完,点进江瀛的头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退了出去,拨出边小澄的电话。
边小澄迟迟才接电话:“叶博士。”
叶初阳道:“边秘书,江瀛今天下去去公司了吗?”
边小澄道:“没有啊,我下午都没见到江总。”
叶初阳一听,直接挂断了边小澄的电话,拨出了江瀛的手机号。
江瀛的手机关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