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昏暗的室内球馆里跳动着一只篮球,从地板上跳起来,撞到墙面,又往回折返,回到少年怀里。
江瀛抱着球,把球一一次次扔出去,球又一次次跳回来。他又一次把球扔出去,篮球高高跳起来,却在撞到墙壁前就坠在地上,弹了几下,滚向门口。
篮球撞到一双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脚,随后被那双鞋的主人抱起来,朝江瀛走了过去。
江瀛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小小的展星羽抱着篮球,低着小小的脑袋,道:“我想,想来看看你。”
江瀛不理他,从球框里拿出另一只篮球,跳起来把篮球往球框里扔。
展星羽问:“我给你写的信,你收到了吗?”
球没投进,落在地上,江瀛捡起来,又扔:“没有,我扔到垃圾桶了。”
展星羽:“为什么不看看呢?”
江瀛:“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怪我,怪我害死你妈。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篮球滚到江瀛脚前,轻轻一磕,停住了。江瀛朝展星羽转过身,道:“你来是想听我道歉吗?”
展星羽:“不,不是。”
江瀛看着他,真诚地说:“对不起,很抱歉,真的对不起。”
展星羽怀里的篮球掉在地上,他蹲下身子把脸藏起来,呜呜痛哭。
江瀛迟疑了一会儿,走过去,蹲在他面前:“你怎么了?不要哭。还在生气的话,就打我好了。”
展星羽泣不成声:“我不,不生你的气,其实……其实该道歉的人是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江瀛:“你不气我吗?”
展星羽:“不气,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
江瀛稍稍红了眼眶,担心被看见,就连忙转过头:“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记不清是哪一天,放学后的篮球场空无一人,江瀛抱着篮球来到篮球场,发现球框底下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他仰着头看着球框,脸上表情专注又向往。
江瀛看着他,直到被他发现,然后他掂起地上的书房离开,江瀛却说:“你想打篮球吗?”
展星羽停住了,回头看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不会。”
江瀛笑了:“我教你。”
从那一天起,他们每天放学后都一起打篮球,两个独来独往孤僻遁世,被周围人认为有心理障碍的孩子成了朋友,也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展星羽抬起头,哭得脸色通红,脸上滚满泪水,哽咽着说:“那你愿意跟我和好吗?”
江瀛把袖子拽下来帮他擦眼泪:“我愿意啊,你不要哭不要哭了,男孩子哭起来很难看的。”
展星羽还是哭,眼泪止不住的流:“你不要骗我啊,你真的原谅我了吗?”
江瀛叹一声气,把湿漉漉的袖子往上拽,朝他伸出手:“握握手,握手就算和好了行吗?”
展星羽紧紧抓住他的手:“那我以后给你写信,你会看吗?”
江瀛笑道:“你不用给我写信,你可以直接来看我,还可以天天来陪我。”
展星羽却说:“我不能天天陪你了,你要走了。”
江瀛纳闷:“我去哪儿?”
展星羽:“你不能留在这儿,你得跟他回去。”
江瀛:“谁?”
展星羽朝他身后指了指:“他,接你的人来了。”
江瀛回头,看到叶初阳站在他身后,温柔地看着他微笑,像是已经等了他很久。
江瀛:“你回来了。”
叶初阳:“对,我回来接你。”
江瀛牵住展星羽的手:“他叫星羽,是我的朋友。”
叶初阳看着展星羽说:“我知道。”
江瀛才明白即将要和展星羽分离,他捏了捏展星羽的手,说:“我得走了,我答应他会跟他走。”
展星羽点点头,抹掉眼泪:“你不要忘了我。”
江瀛道:“我不会忘记你,无论我们离得多远我都不会忘记你的。”
他离开展星羽,走到叶初阳身边。叶初阳对他说稍等,然后走到展星羽面前,蹲下身抱住了展星羽:“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展星羽也抱着他:“我不走了,这是我的选择。”
叶初阳对他说珍重,和他告别,回到江瀛身边牵起江瀛的手,渐行渐远。
走得远了,江瀛回头看,展星羽还站在原地,细细小小的身影像是被剪掉的一段烛光,他问:“星羽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
叶初阳温柔地微笑着说:“因为这里还有他想陪伴的人。”
江瀛:“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叶初阳:“我叫叶初阳。”
叶初阳……
江瀛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觉得熟悉,但又记不起在哪里听过。
叶初阳突然停住脚步,弯下腰看着他的脸,说:“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你会回去的对吗?”
江瀛懵懂地点点头。
叶初阳轻轻一笑:“好,那我等你。”
江瀛想问他: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脚下的路就消失了,他坠入一片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他的手始终被紧紧握着,他有种感觉,若不是这只手拉着他,他就要无尽下坠,直到被黑暗的深渊吞噬。
他睁开眼睛,才发现眼前的不是深渊,而是海水,他奋力向上划动,朝着洒满月光的海面。海水很湿很冷,身体很重很沉,他用力的划,用力的划,终于冲出水面,淋浴在月光下。他找到海岸,朝着岸边游去,游的近了,看到浅滩上站着两个人,他们在大声呼喊他的名字。
边小澄:“陶警官,那边好像有人……是江总!江总!”
江瀛游到浅滩,被他们连拖带拽的弄上岸,筋疲力竭的躺在沙滩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头顶浩瀚无边的星空,有气无力地说了句什么。
边小澄趴在他脸上听:“江总你说啥?大点声。”
江瀛蓄了一会儿力气才能发出声音:“叶博士。”
边小澄:“叶博士不在这儿,他和海警官去——”话说一半,边小澄愣住,突然大喊,“你想起叶博士了?!”
他想起叶初阳了,不仅仅是叶初阳。所有事他都想起来了,包括丧失的那两天回忆。
小陶和边小澄把江瀛搀起来塞到车里,开到酒店时江瀛已经开始发烧了。江瀛结结实实的发了一场高烧,小陶给他灌了两片退烧药,退烧药有助眠的作用,江瀛吃了药后从当天晚上到凌晨三四点一直昏迷不醒,直到天色微亮的时候才有退烧的迹象。
他醒来就要赶回丰海,但是小陶拦着他,苦口婆心的劝他:“你现在这样要是再开两天两夜的车回去,肯定得死路上。我已经帮你买好今天晚上的机票了,你和小边坐飞机回去,我把车开回去。”
坐飞机返回的确是最优解,江瀛只能耐下心等。
边小澄拿着手机跑进来了,一惊一乍道:“江总,这两天丰海那边发生了好多事儿啊,周靖也和姜往全都被抓了。”
江瀛还烧着,一脑袋浆糊,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看着边小澄,没力气搭腔。
小陶道:“宋友海站出来指认他们搞非法人体实验,连他们老巢都端了。”
边小澄:“宋友海不是疯了吗?”
小陶:“谁知道怎么回事儿,突然又好了。”
江瀛听他们一来二去说了几句,听不明白,只觉得被他们吵得头疼,于是又躺下了。
边小澄拿着手机蹲在床边,对江瀛说:“江总,昨天晚上我已经向叶博士报平安了,你放心吧。”
江瀛本想点头,但是点头会更头晕,于是嗯了一声。
边小澄:“叶博士查到了一些事情,我说给你听听吧,其实十五年前——”
小陶一把将他拽开:“看他现在这样儿,你骂他他也听不明白。”
边小澄:“可是对江总很重要啊。”
小陶严谨惯了,一切线索装订成案卷之前都不轻易出口:“丰海那边还在搜集证据,你跟他说这么早也没用,让他睡会儿吧。”
江瀛一觉睡到傍晚,被边小澄叫起来换了身衣服,把自己涮洗干净去机场。坐在候机室,他还头脑昏沉着,坐上飞机,飞机腾空的瞬间,他随着重力往下一沉,像是悬浮身体之外的灵魂被拽入身体,立刻清晰明辨了不少。
江瀛:“你刚才说叶博士查到什么事了?”
边小澄坐在江瀛身边,被江瀛突如其来问愣了,反应了一会儿才说:“出大事了呀江总。”
飞回丰海需要三多个小时,足够边小澄把他离开丰海后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细说分明,他把自己说到嘴皮发干喉咙冒火,江瀛都一言未发的听着,平静的像是一个局外人。
晚上零点四十分,飞机落地,江瀛和边小澄一出到达大厅,中队的便衣刑警朝着江瀛就跑过去了,边跑边喊:“江瀛,这儿这儿这儿。”
刑警小曹是海阳派来接江瀛去公安局的,身为一桩桩案件的中心人物,江瀛必须协助调查。江瀛坐上小曹的车,对边小澄说:“去找叶博士,告诉他,我回来了。”
到了公安局,江瀛一进大院就感知到这里非同寻常的忙碌,几辆警车还没来得及停进停车场,歪七扭八的停在院子里,下车的警察没走出几步远,从办公楼里出来的便衣就把车钥匙接过去,喊一声:“我用用车。”
警车又接连开了出去。
他跟着小曹走进办公大楼,警察办公区坐满了人,一个人看到他来了,立马一传十,十传好几十,不一会儿,整栋楼都知道他来了。
海阳在楼梯口候着,江瀛一露面就急不可待地朝江瀛迎过去,抬起胳膊就要抱江瀛,手即将落在江瀛肩上又停住了,犹疑地看着江瀛的脸:“你是我认识的江瀛吧?”
江瀛抿了抿嘴角,低声说:“海阳哥。”
海阳一愣,险些老泪纵横,一把抱住他,在他背上拍了又拍:“嗳嗳嗳嗳嗳,记起来了就行。”
海阳把他领到办公室,让他坐到沙发上,给他沏上茶倒上水,忙活了一会儿坐在他对面。海阳本塞了满肚子话要说,但是要说的话要太多,不知从何说起,反倒哑住了。
海阳哑巴了一会儿,才决定先说什么:“周靖也和姜往还有宋友海都扣着,你想先见谁?”
江瀛往后一倒,靠在沙发背里,声音又轻又缓,满是疲惫:“我都谁都不想见。”
海阳道:“不见也行,那你就听我说吧,我和小叶去那个,那个那个白斯年弄得不人不鬼的地方看了看,把新案旧案全都查清楚了。”他端起给江瀛泡的茶,自己喝了半杯,吐出一口气,抬起眼睛郑重地看着江瀛,“宋友海自首了,杀死冷菁华母女的人不是薛林,是宋友海,薛林是替死鬼。两年前,薛林回来找你,想对你说出真相,也被宋友海杀了,尸体就藏在红楼山庄下面的地洞里。昨天宋友海带我们去指认现场,还找到了三十七号的地下实验室。实验室是白斯年周靖也姜往的父辈建立起来的,据周靖也和姜往交代,到了他们这一辈儿,他们不愿意继续冒着风险维持这个组织,想解散,但是老一辈儿不同意,所以周靖也就弄瘫了自己的爹,姜往弄死了自己的爹,白斯年是帮凶。现在树倒猢狲散,这些人全都散了。”
海阳说到这里,叹了声气,有惋惜之情:“他们的确把实验室毁干净了,我们去的时候只剩下空壳子,资料和证据全都焚毁了,取证有些困难。”
江瀛在飞机上已经听边小澄说过一遍,所以此时很冷静:“那周青楚是怎么回事?”
海阳:“周青楚打小儿就不知道家里的事儿,那天晚上她偷偷藏在周靖也的后备箱里想离家出走,但是周靖也把车开到了实验室,周靖也就索性杀人灭口了。”
江瀛:“周靖也和姜往都认罪了吗?”
海阳:“他们杀人的证据,我们掌握的很充足,不认都不行,但是他们非法组织人体实验还没有确凿的客观性证据。”
江瀛沉着地想了想,道:“这项实验不被曝光是好事。”
海阳:“是啊,社会影响太恶劣了。我正在请示上级,看能不能把这件案子压下去。”
说完,两人都沉默了,海阳又问:“你真的不见见宋友海?他从昨天就一直喊着要见你。”
江瀛:“见我干什么?”
海阳想起宋友海杀死自己的那一幕,道:“他想向你道歉。”
江瀛神情冷倦,不为所动:“那就不用见了,我不会原谅他。”
海阳很理解他:“不见就不见吧,你跟我下去做个完整的笔录。”
江瀛跟他下楼做笔录,经过审讯室时听到酷似宋友海的声音在里面喊:“警官,我求求你了,让我见见江瀛吧!”
江瀛一秒钟都没有停留,置若罔闻地下楼了。
做完笔录是凌晨两点,海阳和书记员核对最后一遍,确认无误让江瀛签字。江瀛签过字,海阳把他送到办公楼门口,道:“还没来得及问你,和初阳联系了吗?”
江瀛:“没有,我想现在就去找他。”
海阳看出他心不安,就问:“咋啦?你在担心啥?”
江瀛很恼恨自己:“我对他做了很过分的事,说了很过分的话。”
海阳宽慰他:“不怪你不怪你,你当时不是不记得他么。”
江瀛很清楚的确怪他,也的确是他的错。
海阳道:“但是我必须说两句,初阳可是为你拼了命啊。这次他但凡知难而退半步,就翻不了案。你可不能辜负他。”
江瀛:“我知道。”
他拦了一辆出租车去叶初阳家里,到了门口才想起现在已经凌晨两点多,叶初阳的作息一向正常,肯定已经睡了。但是他今晚一定要见到叶初阳不可,否则他彻夜难安。
他按响门铃,门很快开了,开门的是边小澄。
边小澄:“江总,进来吧进来吧。”
江瀛进了屋,看到法西娅抱着胳膊站在客厅,大声喊:“不许进!”
边小澄夹在他们中间当说客:“小娅,江总也身不由己,你就别怪他了。”
江瀛勉强挤出笑容:“小娅。”
法西娅还在气头上:“你现在记得我啦?前两天让保安把我轰出小区还记不记得呀。”
江瀛神情灰暗:“对不起。”
法西娅:“你还跟我表哥分手,把他从你家赶出来了呢!”
边小澄把法西娅拦住:“你少说几句,让江总和叶博士自己谈。”回头又对江瀛说,“叶博士在房间里。”
江瀛走到叶初阳卧室门前,酝酿了一会儿勇气才敢敲门:“叶博士,我是江瀛。”
没人应他,他又敲了两下:“叶博士,你睡了吗?”
叶初阳迟迟才出声:“有事吗?”
江瀛喉咙紧了紧,嗓音发颤:“有话跟你说,我能进去吗?”
叶初阳:“时间很晚了,有事明天再说。”
江瀛:“五分钟就好,给我五分钟时间——”
叶初阳:“我困了,想睡觉。”
江瀛默住,静站了一会儿,道:“好,明天我再来找你。”
他从叶初阳房门前离开,往门口走去。
法西娅本来很生他的气,可看到他被叶初阳赶走,那魂丢了一半的模样,又开始心疼他。边小澄和江瀛一起走了,法西娅把房门反锁,立马去找叶初阳。
她推开叶初阳房间的门就走了进去,噼里啪啦地问:“表哥,你真的不打算原谅江瀛了吗?其实他也是身不由己呀。”
叶初阳坐在床上,拿着手机和海阳互发消息,其实从江瀛下飞机开始他就时时跟进江瀛的行踪,好几次险些忍不住跑去警局陪着江瀛做笔录。但是他按捺住了自己,因为他和江瀛之间有一道裂痕需要修补。
叶初阳发完消息,放下手机说:“他不是身不由己,他是自愿忘记我。他不信任我,以为我会轻易放弃他。”
法西娅:“可是,可是他心里没有安全感呀,当时他面临那么大的压力,会想逃避也是人之常情啊。”
逃避确实是人之常情,没有安全感也不是江瀛的错,但是叶初阳这次却不愿意充分为江瀛考虑,因为他这次确实被江瀛伤了心。
叶初阳扶住额头,疲惫地说:“不要再劝我理智,我平时已经足够理智了,这次我不想再那么理智。他把我忘了你懂吗?他把我忘了!”
法西娅懵了懵:“哦,我懂了。”
叶初阳身体往下一滑,躺在床上:“回房睡觉,帮我关灯。”
灯灭了,门关了,卧室里安静昏沉。
叶初阳侧过身面朝窗户躺着,看着窗外静谧的夜色,又陷入无边无际的心事当中。他脑子里杂绪太多,这一件事刚刚捋平,那一件又悄悄打结,此消彼长的烦忧深扎在心里,在小小的屋子里围困住他。他的思绪围绕着江瀛,但是江瀛却不是核心,他已经足够了解江瀛,江瀛在他面前透明到不需要再去深思,他是在剖析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江瀛激发出多大的耐力和毅力。若想和江瀛维持稳定坚固的关系,需要这些东西。
直到天色微亮,他才得出一个一如既往的答案:江瀛此人,他想抓住,就能抓住,但是需要他付出更多乃至不对等的宽容和爱护。简简单单的置换条件,但却不容易做到,或许长相厮守的爱情向来就不会教人轻易得到。
他捋出了头绪,心才静下来,在天亮时睡着了。
江瀛食言了,江瀛没有如自己所说的那样第二天联系他。第二天还没到上班时间,江瀛就去公司离职,配合各种程序被翻来覆去审查了半天,他又在公司里见到了关叔,关叔向他转告爷爷的意思,让他去海外,被他拒绝了。
关叔不再劝说他,看他的眼神也冷漠了,像是在看一个外人。
审查结束后,江瀛什么东西都没拿走,连留在办公室的西装外套都没有穿,一路下楼一路解下了领带,扯开了衬衫领口,摘掉了手表,走出写字楼站在街道人群中缓缓吐出一口气,没有回头也没有留恋的走了。
他开车去了医院,到了展星羽的病房外,发现门开着,里面有人。
海宏成正在开窗户,让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又把买来的花摆在桌子和墙壁的夹缝里,拿着抹布擦掉小雏菊掉下的几片花瓣,抖搂着抹布一转身,看到江瀛站在门外。
海宏成说:“来啦。我就知道能在这儿见到你。”
江瀛走进去,把买来的花摆在那束小雏菊旁边,问:“护工呢?”
海宏成:“你是说小吴?他去打热水了。这小伙子看着年轻,做事儿还挺细心。”
他搬了两张椅子放在床边:“来来来,坐。”
江瀛和他面对面坐着,但扭头看着床上的展星羽;展星羽瘦了很多,闭着眼睛没有苏醒的迹象。但是他知道展星羽在另一个世界里自由,安好。
他不会放弃,他相信展星羽总有一天会回来。
海宏成则看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江瀛,还能从江瀛的侧脸中看到当年那个从窗口翻落的少年的影子,一转眼,时光如梭,竟然恍如隔世了。
良久,海宏成叹息一声,道:“孩子,你受苦了。”
江瀛慢慢回过头看着他,眼泪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掉了出来,他被自己的眼泪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用手抹去,但是怎么也抹不干净。
海宏成走到他身边拥抱他,像安慰孩子一样安慰他:“不哭了不哭了,都过去了,以后咱们好好生活。”
江瀛经历过千锤万打,已经很坚强了,就算这几天经过了这么多的颠覆,他也很冷静的对待,也不认为自己有多少冤屈,他是最能于刀山薄刃上独自行走的人。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是觉得即悲伤又痛快。
渐渐的,他平静了,觉得羞赧,就用双手捂住脸。
海宏成坐回椅子上,道:“你和小叶的事,我听海阳说了。”
江瀛闻言,不得不放下手,端正地看着他。
海宏成笑道:“你以为我会反对你们呀?我可没那么老古董。下个月是小叶生日,自从他爸妈走后,他的生日都是在我们家过的,今年你跟他一起回来吧。”
江瀛低下头,又有流泪的冲动,哽咽道:“好。”
他在医院里一直待到中午两点多,和海宏成说些琐事和家常,也听海宏成和护工小吴聊象棋,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他收到一条微信,才向海宏成说:“我有事,得走了。”
海宏成:“走吧走吧,我和小吴再聊会儿。”
江瀛离开医院又往城南菜市场开,到了菜市场大门前,把自己的豪车扔在大爷老太的电动车中间,格外的引人注目。
他第一次来菜市场,还是本市最大最有年头的菜市场,里面除了生活物资应有尽有,还有很多开了多年的餐馆档口。他走在两排蔬菜摊子中间的过道,需要时时看着路,避让来往的人,所以回复边小澄的信息只能发语音:“我到了,你们在哪?”
边小澄发来文字:卖烤鸭这儿,快来快来。
卖熟食的摊子太多,各种气味揉在一起难分方向,江瀛问了几个摊主才找到卖烤鸭的摊位。法西娅和边小澄正在等老板把烤鸭切片儿,看到江瀛从人群中挤出来,俩人齐刷刷的指着身后;叶初阳正在后面的菜摊上买蔬菜。
江瀛朝他们点点头,直接朝叶初阳走了过去。
叶初阳今天穿的简单素净,一件再简单不过的白T恤,一条再简单不过的牛仔裤,连眼镜都换了一副简单廉价的黑框眼镜;但他瘦削清癯的身材和白得几乎透明的肤色在人群中依旧很显眼。
他挑了几根茄子,正在和老板讲价,但是他讲价的语气和他说话的语气一样,低低的柔柔的软绵绵的,自然讲不下许多价钱,最后便宜了三毛钱成交。
他扫码付了款,伸手去接茄子:“下次你得给我便宜——”
一只手半路拦截,把装着茄子的袋子接了过去,他一转脸看到了江瀛,剩下的话也就咽了回去。
江瀛把放在叶初阳脚边的几只袋子都提起来,问:“都是你买的吗?”
叶初阳点点头,两手空空地往前走了。江瀛提得满满当当跟在他身后,不住得偷看他,只能看到他白嫩纤细的后脖颈,道:“我早上去公司办离职手续了。”
这些事叶初阳都已经知道了,边小澄早在一个小时前就事无巨细的向他报告了江瀛一上午的行程。他停在一个摊子前,拿起一把芹菜翻看:“办完了吗?”
江瀛:“办完了,都交接清楚了。”
叶初阳朝他看了看,道:“眼睛怎么肿了?”
江瀛不好意思被他知道自己刚哭过,就偏过脸躲他的目光,道:“没事。”顿了顿,又说,“我刚才见到海叔了。”
叶初阳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江瀛说的海叔是海宏成,他放下芹菜慢慢往前走:“是么。”
江瀛紧紧跟着他,道:“他说下个月你过生日,让我跟你一起回家。”
说完,他忐忑地盯着叶初阳的后脖颈,心跳得即将要蹦出来。
叶初阳好一会儿没出声,他又问:“你想要什么礼物?”
叶初阳轻轻笑了一声,笑声很寡淡:“你不是已经送我钱包了吗。”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扇在江瀛脸上,他懵了懵,陡然间心慌难安:“那,那不算,我……”
他支支吾吾的解释不清,叶初阳安之若素停在卖水果的摊位前,拿着袋子往里装苹果。
江瀛做了个深呼吸,才捋顺自己的舌头:“叶博士,我向你道歉,你能原谅我吗?”
叶初阳叹了声气:“你总是道歉,道歉太多就习以为常了。”
江瀛:“我知道我这次很过分,我也知道我肯定伤了你的心,可是我也是真的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行吗?”
叶初阳放下手里的苹果,转头正视他:“你的确很伤我的心,你知道你对我说的分手的时候我是什么心情吗?”
江瀛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是我错了,我是混蛋,你别当真行吗?我不想和你分手,永远都不想。”
叶初阳道:“你都说出口了,我怎么能不当真。”
这句话对江瀛的威力堪比五雷轰顶,一道雷击中他的脊椎,浑身骨头架散了一半,七魂六魄也飞走了。
他失神地站了好一会儿,才问:“你要和我分手吗?”
听到江瀛这么问,叶初阳微微的恼了:“提分手的人不是你吗?”
江瀛像是没听到,又问:“你要和我分手吗?”
叶初阳这次是真的恼了,江瀛还是那么脆弱,还是对他没信心,还是认为自己随时可以被抛弃。他用力把苹果扔回去,冷着脸说:“不知道,给我时间想想,两天后给你答复。”
为了避免和江瀛爆发更激烈的语言冲突,他想离开江瀛冷静一会儿,没走两步,就听江瀛在他身后说:“既然你不要我,还把我带回来干什么?”
叶初阳瞬间光火,回头便喊:“你不要我还是我不要你!”
话没落地,他就愣住了,因为他看到江瀛泪流满面。
一个年轻英俊的帅小伙站在菜摊前,在大爷大妈的围观中痛哭流涕,这一幕诡异又震撼。
叶初阳又瞬间没了脾气,只想尽快带江瀛离开这儿,以免垂史留青,登上明天的头版头条。他拽着江瀛就走,找到边小澄和法西娅,把江瀛手里的东西全都塞给边小澄,道:“我先把他带走,你们把东西捎回去。”
边小澄和法西娅都看傻了,不敢相信那个哭得连亲妈都不认识的男人竟然是江瀛。
江瀛很老实,被叶初阳牵着手,乖乖的跟着叶初阳往外走,但是一直在抹眼泪。
叶初阳想找个人少的能说话的安静地方,菜市场边的小公园就最优的选择,他牵着江瀛去公园,路上江瀛一直哭,所到之处回头率百分之一千。渐渐的,他不急也不慌了,反而觉得江瀛这样挺可爱,偷偷回头看了江瀛一眼,甚至还想笑。
公园里几乎没人,叶初阳把江瀛带到两边郁郁高葱的竹林夹道里,让江瀛坐在小路边的石凳上。他坐在江瀛身边,轻拍江瀛的背,道:“别哭了,我们说说话。”
江瀛还是哭,哭得寸断肝肠,痛不欲生:“你都要和我分手了,还说什么?”
叶初阳哭笑不得:“我没说要和你分手啊。”
江瀛委屈极了:“你说了,你不让我跟你回家,不就是分手么。”
叶初阳:“我也没说不带你回家呀。”
江瀛突然抱住他,抱得很用力:“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不要和你分手,我会把所有坏毛病全都改掉,我真的真的会改。”
叶初阳抚摸他的脑袋,笑得温柔又无奈:“哪有那么多坏毛病啊,你已经很好了。”
江瀛:“我还不够好,不然你就不会不要我了。”
叶初阳把他推开,捧着他的脸,道:“你听好,我不会不要你。”
江瀛两眼红彤彤地看着他:“真的吗?”
叶初阳笑道:“我的小朋友很勇敢很勇敢的回到我身边,我怎么会不要他呢。”
江瀛嘴一瘪,又想抱住他。
叶初阳捧住他的脸不让他动弹:“那我问你,你要我吗?”
江瀛点头。
叶初阳:“说话。”
江瀛:“要。”
叶初阳:“还会忘了我吗?”
江瀛:“不会。”
叶初阳:“说话算数吗?”
江瀛:“算数。”
叶初阳:“你保证。”
江瀛:“我保证。”
叶初阳:“还得发誓。”
江瀛:“我发誓。”
叶初阳在他脸上亲了几下,道:“好,那就再信你一回。”
江瀛突然扣住他的后脑勺,用力吻住他的嘴唇。这一吻情深意切,耳鬓厮磨,地老天荒……
叶初阳和他分开,倒在他肩上,缓了缓气息,道:“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像我抓住你一样紧紧抓住我,能做到吗?”
江瀛道:“一定能,我发誓。”
叶初阳站起身,又把他拉起来,道:“回去吧,他们还在等我们。”
江瀛握住他的手,走在竹林的夹道里,两边幽深的竹叶被风吹的淅淅唰唰,像是下起了小雨。他抬头看了看天,天空澄澈万里,阳光明媚。
他弯起唇角,道:“叶博士,这条路很长。”
竹林小道幽深漫长,前无边后无迹。
叶初阳笑道:“没关系,慢慢走。”
人生漫长,慢慢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