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从小丫头的三言两语中,关雎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柳倾这小丫头是柳家独女,从小就在湖州寄人篱下长大,养成了不争不抢的性子。在家的时候还乖张些,在外面自卑的紧,姿色虽然是中上之姿,人也有些天赋,可并不算惊人,在湖州那些才子佳人堆中,难免有些暗淡。
她性子在外不争不抢,再加上柳家背景稀薄,在长兴能够站得住脚,可在富贵繁华的湖州,那是完全不够看,更因为柳家是猎户转商户,说出去总归不太好听,便多多少少的和那个未婚夫有些不匹配。
她的未婚夫是湖州张家,笼统算起来,也是个书香门第。虽然家中是富商,可宋朝并不重农抑商,甚至为官坐宰的人家里都会有其他的副业,这也没什么。重要的是今年这个书生,中了廪生,是个难得的人才。
这样相对来说,柳倾这个没什么惊艳才华,然后背景又不出彩的姑娘,就显得平凡至极。
说的,就是高攀。
这个张家在湖州还算有些门面的,柳家之所以能够和张家结亲,完全是因为家里长辈之前因为一些渊源,又张家老爹对这个娇憨的小姑娘甚是满意,便让夫人做了这个亲事。
那张家的张平书本来就是家中独子,从小除了被娇生惯养之外,还因为在书院里面成绩优良,养成有些骄纵的性子。从小被娇惯的人突然被家人安排,性子就有些别扭,尤其是对方还是个哪里都配不上自己的姑娘家。
这样想着就心中越发不满和叛逆,在外说起话来,就带着一点气性。
昨日,张平书就和家人来到长兴,说是游山玩水,会书友,其实是家里人暗戳戳的有意撮合。
张平书和书友们在谈天说地高兴了,几个人就说起了张平书的婚事。
张平书哪里受得了众人明里暗里的阴阳怪气,气性一上来,话就有些口不择言:“谁要和她结亲,还不是我爹逼着我的,要我就是随便街上拉一个,也不会看上这种人家的姑娘。”
这话说出口,众人自然又是好生的评论。
可偏偏好死不死,这句话就被过来的柳倾听了个正着。
她原本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素无好感,可偏生这段时间,家里人和外人将这个男人说得天花乱坠,要是嫁过去怎么怎么的好,这位郎君怎的怎的温柔,定是个爱妻子的。又说这张家的公爹婆母都是好性子的人,嫁过去便衣食无忧。
当时还兴冲冲的,听到这句话,顿时又羞又恨,转头就走。
后面的婢子拉不上,那边的人还在说,毫无察觉当事人已经发觉。
柳倾回到屋子里便是好一通哭,昏天黑地,谁来劝也无济于事,柳家的家主在外,柳城也出了门,柳家没有一个主心骨的拿主意,便有大丫头说,叫关雎来。
关雎听到这里,心里已经开始恼火。
关雎也不去柳家,直接找到了那些书生欢声笑语的凉亭里。
“不好了,柳家那位,好像听到我们说话了。”一位纨绔郎君旁边走来一个小厮,在他耳边低语的两句,顿时脸色一变,暗叫不好。
有人幸灾乐祸道:“不是吧,我们就说说而已,怎么就耍起小姑娘性子来了。”
“她怎么听到的,小姑娘家的,怎么还偷听我们说话,有辱斯文。”有人表示不满。
张平书从小被就教导礼义廉耻,方才被蛊涌得气血上涌,这会子听他们这般说,心里那股娇气却也放不下来,冷冷道:“管她做什么,都是惯出来的大小姐脾气。”
“是啊,要说我们男人就不应该被女人牵着鼻子走,男儿志在四方,不能被困在一亩三分地里,说出去也丢人。”
“那可不是,畏服小君之人,我是不解。”有人附和道。
其实在座的都是没有结婚的书生,说起话来倒是头头是道,其实都没有多少可信度。
但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想要挑唆什么,便开口说:“我说,平书郎君,要么你还会回去哄哄她吧?毕竟是未婚妻,说起来你爹还是挺喜欢这个儿媳妇的,要是他知道你恼了这位娘子不高兴,回去说不定说你什么呢。”
“罚抄书吧!平书的爹,不总是让他抄书么?”
几人笑了两番,张平书此时的脸色并不算好看,灌了两口水酒,只觉得胸口烦闷不已,想起自己被父母安排的这个婚事就头疼,现在,这人都还没有过门,就开始一哭二闹,以后还得了。
他只觉得脸上无光,心口更堵得慌。
“瞎说什么,我爹他……”张平书想说什么,又没说了,猛地狠狠吞了一口酒,脸上静悄悄浮上两团粉色。
“好啦好啦,不过是道个歉的事情,没必要搞这么大。”有人开始劝说:“总归是小娘子心里听了不高兴,以后多哄两次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啊,姑娘家就是这样,你拿着一点东西表示心意,说两句软话,她就高兴了。”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句的,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一回头便瞧见石板路那边走过来一个年纪极小的小娘子,看起来不过豆蔻年华,马尾却梳的高高的,整个人不苟言笑,气势汹汹。
凉亭的人都被这气势吓唬住了。
她好像是朝着这边来的。
“那个是谁家的?”
“不知道。”
有人却认出了人,惊呼道:“这不是关辣子嘛?就是那个打架很厉害的那个!”
“前几天还听说她箭术一绝,她不是开了流光记么?来这里做什么?”
有人却事先反应过来,急道:“还能干嘛,柳娘子和关娘子两人关系最好,张郎君惹了柳娘子不高兴,肯定回去说了不少坏话,人现在不久找上门来了。”
张平书愣了愣,看到已经站在凉亭阶梯下的关雎,反应有些迟钝。
关雎皱眉,这是一群什么书生?
怎么大早上的就开始喝酒?
“张平书!”关雎冷冷的叫了个名字。
那群书生吓得连连后退,没人敢上前惹这个出了名的煞星。
……
“你说什么?”
柳倾惊讶的听着进来的婢子告诉她的消息。
那个小婢子见到自家主子是真的没有反应过来,便重复一遍:“关娘子她去找张家郎君去了,看起来脸色不怎么好,好像是去给娘子你讨回公道!”
“胡闹,她功夫这么好,下手这么重,要是打死了张平书还得了,张家怪罪下来,我们谁能担待得起?”柳倾胡乱的摸了两把眼泪,也顾不上自己眼睛红肿,提着裙子就往外冲。
那个凉亭离青茶巷并不远,也是原先想要安排他们看看,并没有选非常远的位置。
谁知,路过陆家医馆的时候,正巧和陆大夫撞了个正着,陆君宵转身一看柳倾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泡出来似的,脸都哭肿了,手帕一个劲的抹眼泪,偏生那泪珠子没完没了的涌出来,像是有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且家风向来良好的柳倾就算再失礼,也断然不会这般失魂落魄的冲出门,定是出了什么事。
他一把将人拦住,问道:“柳娘子?你这是要去哪儿?”
柳倾正沉浸在悲伤中,心里挂念关雎,又急又愤,这时被人拦住,口气便好不到哪里去,道:“快走开,别拦着我!”
陆君宵暗暗想,这个时候柳城应该出门五来福脚店和柳家庄子里面巡视,没有回来,不然断然不会让柳倾这个样子跑出来。
他思来想去,柳倾便推开他冲了出去,后面两个婢子急急的叫,柳倾也不管不顾。
陆君宵暗觉事情有异,便赶忙拉住落后的那个婢子,问了个清楚。
“是关娘子要给我们娘子讨公道去了,再晚一点,估计就要出大事了!”
陆君宵听闻,撒腿就往外跑。
关雎还不至于像小丫头说的那么夸张到把人打死的程度,但张家的实力雄厚,若是将人打伤了,也承担不起。
陆君宵赶到的时候,正好赶上了柳倾,她停在亭子三丈远一棵树边。
凉亭里面已经有一群人挤挤攘攘,却不敢说话,关雎一只手领着一个人的脖颈领子。此时关雎背着身对着他们,陆君宵根本不知道关雎什么表情,但是从那个被她拎着的郎君脸上,可以看出,他被吓得很惨。
但是被吓到归被吓到,可却强硬的梗着脖子,给自己撑气势。
柳倾急急忙忙冲过去,扒拉开关雎的手,急道:“关关,关关,你要冲动!不要动手,我们有话好好说!”
她一转眸,就看见关雎冰冷阴沉的脸,就像此时天上黑云压城般,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关雎不说话,她真的恨不得现在就将这个男人臭扁一顿。
也不看看他说了什么话!
咬咬牙,关雎紧紧攥住那个领子,却被一只大手从背后伸过来,拂开她的手。
一看那只手,关雎就知道是谁了。
背后的人低声道:“关关,先松手。”
陆君宵的手狠狠的抓住关雎,似乎怕她下一刻真的受不住脾气,一拳砸过去。对面围着一群书生,隔着他们三四步远,都不敢靠近他们,而被关雎拎着脖子的男人,明明比关雎高了两个头,气势却被硬生生压下去,矮了关雎一截。
“我不会打他。”
关雎真的松了手,对方好似暗暗的松了口气,眼神却十分质疑刚才关雎说的话。
什么叫不会打他。
要不是被叫住了,他脸上早就被打开了花。
想起方才这个人吃人一般的眼神,张平书又哆嗦了两下,真的是很可怕!
陆君宵也松了口气,语气平缓了许多,说道:“我知道你不会。”
关雎没有说什么,只是脸色很不好看。这些人方才说的话,她远远的听得一清二楚,他们明里暗里说柳倾的不是,她就十分恼火,但现在更多的是憋气,她当时确实是想要将人打了就打了,她不怕事!
但转念一想,她要是把人打了,这个锅就要柳家来背,她不能因为自己一己私欲,便将柳倾落入口舌是非。所以她忍下来了。
此时,她转眼看到旁边哭红了眼的柳倾,红鼻子红眼睛的,看起来更像是一只小兔子了,无辜又可怜,招人心疼。
关雎无声的将她揽过来,搂在怀里,轻轻安慰。
眼刀子去朝着对面那群书生身上飞过去,惊得那群人坐立不安,进退两难。
“我没事了,关关。”柳倾从她怀里出来,吸着鼻子,说话语气还带着哭泣的抽噎,却硬生生让自己憋着。
关雎板着脸,揉揉她脑袋,“不要哭了。”
关雎确实不怎么会安慰人,这段时间好不容易学会在呢么安慰小月,可那是小孩子,现在要安慰大人了,她更加手足无措。只能平平板板的说一句‘不要哭了’。
陆君宵却说:“我们走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关雎也赞同的点点头,带着柳倾头也不回的走了。
……
关雎在柳家待了大半天,还陪柳倾吃了午饭才回去。
柳城回来了,听说了张平书说的话,还有柳倾今日的伤心,也顿时满脸不高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关雎知道这件事她不能插手太多,只能这几天多来柳家逛逛。
陆君宵跟着关雎出了柳家的东角门,门房客客气气的送他们出来,又是这条幽深的小巷子。
关雎一大早到现在心情都不怎么好,之前在柳倾屋子的时候,还想着要哄着她,现在出来,附近没有别人,便耷拉着脸,要多恐怖有多恐怖。
陆君宵拉住她,让她看着自己,笑道:“你这样回去,是想要吓坏小月他们吗?”
“很难看吗?”
“挺难看的,至少,看起来就像是街上的每个人都欠了你八百两银子不还,看谁都想要打一顿。”陆君宵眯着眼笑着,一手捏了捏她脸颊,勾起嘴角的弧度。
“来,笑一笑?”他说道。
关雎其实没什么兴致和他闹,将他手拍开,道:“别闹。”
“好,我不开玩笑了,我带你吃东西吧?听说吃甜的可以心情变好。”陆君宵接话说。
关雎挑起一边眉毛看着他:“谁之前说是我胡说八道的?”
那是柳倾去她家吃新屋酒的时候,遇到了蛇攻击,被吓坏了,关雎便端了奶茶出来,说吃甜的可以让心情变好,但是陆君宵就反驳她来着,现在竟然将同一句话用在她身上去了。
“其实也不无道理。”陆君宵从怀里拿出一颗用油纸包裹的糖块:“尝尝?”
关雎有些好奇,这人是从哪里变出一颗糖的,但是想到以前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是没人哄的,现在有人哄了,总不能太寒了人家的心。
她正要拿起糖块,陆君宵却收回手,将油纸拨开,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糖块。
他举在半空:“来,张嘴。”
“……”多大人了,还玩小孩子这一套。
关雎张开嘴,那糖块就被塞进嘴巴里,甜滋滋的味道从舌尖弥漫开来,好像四肢百骸都慢慢被甜味滋润,心里的那股郁气也消散了不少。
陆君宵问道:“怎么样?”
“是挺有用的。”关雎说道。
“那就不要在生气了,为了那几个人不值得。”陆君宵安慰说,然后道:“张家虽然在对比柳家确实高了些,但在湖州,张家也不过是小门小户罢了,柳家现在有林家做靠山,超过张家那是迟早的事。”
关雎愣了愣:“张家是靠什么做生意的?”
“是玩具。”
陆君宵和关雎并肩而行,说道:“张家并不是专门做玩具,而是在中间做承包,就是‘扑买’,有人想要将这个给别人包了,他就接受,只要在规定的时候拿出规定的数量,就可以交差,他在中间赚取利润。”
“他就是那个承包玩具的,张家手底下好多有联系的玩具庄子,所以在湖州还算有名声。不过也不算什么大名声,他要是惹上你,你就痛快打一顿,但是柳家,柳城可以办好。”
陆君宵说完,还要补充一句:“不需要你出手。”
关雎想到他之前那么奋力的拦住自己,便笑了,她可不是那么冲动的人。
“我只不过有些不喜欢他们说的话。”关雎想到那些话,其实在后世也经常能听见。
女人在后世还算公平,很多人吵着嚷着说要男女平等,其实很多时候,无论是职场,校园还是家庭,都会有性别不对等。更何况是现在。
宋朝虽然比较开放,对女性的权利上并没有那么刻薄,甚至女子可以提出离婚,或者其他的官司也是常有的事情。并不算新鲜事,但这毕竟是封建王朝,它就是一个人口可以买卖的社会,尤其是女子……物化多么严重,可想而知。
从王小梅就能看出来,只要家里活不下去,就能将女子卖了,还能多换两文钱。
关雎问道:“你也是这么想的么?”
陆君宵疑惑:“什么?”
“你是不是也觉得,姑娘家生气了,买点东西,说两句好话,就随意哄过去了?”关雎道:“畏服小君,你也觉得可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