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谢昭她娘脸上很少有露出笑脸的时候。
等到有了谢昭,谢昭她娘才开心了些。
又等到谢昭会说话了,能跑能跳了,会将她在外头看到的景色绘声绘色地形容给大人听了,她娘脸上的笑容才更多了一些。
谢昭现在还记得她娘的样子,两道秀气柳叶眉,一张娇嫩瓜子脸,一双流盼风波目,一张小巧樱桃嘴,娥眉总是微微蹙着,说话轻声细语的,生怕吓坏了谁。
她娘还会弹琴,尤其擅长琵琶,思乡伤感的时候,她娘总是抱着琵琶坐在院里头,对着淮苏州的方向,轻弹浅唱一曲。
府里的人那时候就挤在门外屏息观看,看这天仙一样的夫人用黄莺一样的声音唱歌,好不动人。
她好像也不会老,她四十岁才生下的她,但跟府中其他四十岁,尤其是小娘不到三十就疾速老去了的中老年妇女不同,她娘也不曾费心保养,但一张面皮就总好像停留在二十出头,到她死的时候,还是一副二十五六岁的年轻模样。
就因为这样,谢昭她祖母总是明嘲暗讽地说她是个妖精。
这个没有攻击性、又未曾伤过人的“妖精”,死在了四十六岁的时候,多年积郁成疾,那年冬日,她还是捱不过去了。
“冬天的时候,天上有雪花飘落下来。京城十分冷,有水的地方都会结冰。冰就是……水被冻成了石头一样硬的东西,人可以在上头行走。昭湖的湖在隆冬的时候结起冰来,就十分厚,我那时候小,在上头蹦跳也没个事情。”
谢昭背着谢南山,手里头的榕树伯清醒了一下下,手里的火烧得旺了一点点,照着谢昭的前路。
那天夜里,好像也跟今日一样,只有火折子的一点点光照着小小的谢昭前头的路。
临近傍晚的时候,嬷嬷们将她带到她娘床边。她娘谆谆告诫了谢昭许多话,留给她的东西又都有哪些。
谢昭隐约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但装作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维持着一个欢快的语气,同她娘道:“阿娘,今日昭湖结冰了,但老舅揪着我去他那儿读了老子呐,我都没法去玩。等明日,我带你去昭湖上滑冰好不好?”
她娘就笑,点一点头,又惆怅低声道,“在这府里头,我也没有我自己的东西,连我的夫君都不是我的,也只有你是我的。”
谢昭听得莫名所以,“阿金也是阿娘的,阿金是圣上赐给阿娘的啊!”
她娘眼中落下泪来,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是啊,是啊,阿金也是阿娘的,感念言家女儿,呵,感念言家女儿为了天下太平……”
她娘不说了,眼角带着泪,好似睡了过去。
嬷嬷就将她带出去,路过门口的时候,谢昭看见她爹坐在她娘房前的台阶上,谢昭也没看得他的正脸,只看到他佝着的背影,觉得他跟她印象中意气风发又威风凛凛的爹不太一样的。
天色一下子全黑,府中也没有掌灯,等到她娘房里头哭声四起,她爹倏地从台阶上站起来,又踉跄了一下的时候,谢昭心头突然一惊,不等嬷嬷过来拉她,怀着一个疯狂的念头,拿着她的小小长枪,往昭湖跑。
“阿金!阿金!”谢昭还没出院子,就开始喊叫,慌张地往她娘房间跑的侍卫和奴仆们纷纷给她让出一条道,似乎是有人在后头喊她,好似是她爹,但谢昭心里完全不想听到。
府中没有灯,今夜没有人费心点灯,人全在她娘院子内外,连那讨人厌的小娘也在她娘院子的客厅里头。
没有人管她。
谢昭在黑灯瞎火的谢府之中奔跑,跌过几跤,又立即用小小的长枪撑着自己站起来。
天上好像开始落雪,一小丛一小丛的冰冷点在谢昭的脑袋上。湖面结实的冰隐隐有光从里头透出来,谢昭看到金锦鲤在冰层底下着急游动着,那光好像是它身上发出来的,它听到了谢昭的呼唤,也想撞开这厚厚的冰层探出来,像以往谢昭叫着它的名字跑到湖边一样探出来。
谢昭用小小的长枪一下一下扎着那冰层,中间稍有不慎,没使好角度,枪头一下滑开,切到谢昭脚上,划破了谢昭的皮靴。
脚上一热,在冰层下的光的映照下,谢昭看到自己脚边溢出一些鲜血。
但她完全感觉不到疼一般,一下又一下地用力砸着冰块,一下又一下得用力喊着“阿金!”“阿金!”
有火光从身后来,谢昭持枪的手被人狠狠地拽住了,小小的身子被大力往后一拉,那蛮力拉得谢昭手里的长枪在她自己小腿之上又划了一下,一道火辣辣的疼。
谢昭被人双手提在腋下一把抱起来,她大哥那稚嫩又暴怒的脸就在她眼前放大,“谢昭!你疯啦?!”
谢昭心里只有一个要阿金的念头,在她大哥怀里拳打脚踢,又在她大哥手上狠狠咬下一口,叫她大哥痛叫着将她妥妥放下来。
“阿金!”谢昭差些站不起来,长枪撑着滑溜溜的冰面,狠狠扎进去了,才勉强撑住了自己,又一下再一下地扎碎冰。
一杆大长枪,倏然扎在她小长枪的一侧,用劲之大,冰面都裂开三四寸。
有一只大手将谢昭拨开,谢昭恼怒去看,却见是她爹,持着他那杆伴他整张多年的长枪,沉默寡言地,一下又一下地用力砸着冰面。
成年男子的力气就是大,她爹又是长年泡在沙场的大将军,不过四五下,冰层被砸出一个洞来,那纯金的锦鲤探出个鱼嘴呼吸外头湿冷的空气,吃进去几瓣雪花。
“阿金!只有你是我娘的!你要跟她走!”
谢昭喊了一声,五岁半,稚嫩的娃娃音,在这一方只有火把照明的湖上,被冷风一卷,显得凄厉又萧索。
也不知道那金锦鲤是听懂了,还是自从结冰之后就没得再见小小的谢昭,如今得见了小小的谢昭,像人一样有些激动,听了谢昭的话,立即从谢长安砸出的洞里跃出来,跃到谢昭怀里头。
谢昭的小娘站在湖边,提着一盏灯笼看她,她跑过她身边的时候,她伸了伸手,好像要抓住她。
身后有破风的声音,长枪斜着扎在她们一侧的冰层上。
小娘收回了手。
谢昭抱着金锦鲤,一路踩着血脚印,跑回她娘在的小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