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怔怔看着那剑眉星目，薄唇高鼻。
他眼中还有像以前看着谢昭一样的讥讽和嘲笑，好像谢昭如今还是那个叫他觉得可笑的人，好像谢昭还是当年那个得来的全都不是靠自己的人。
西北州的风沙在他脸上吹打了四年，他已经不是当年在京城那个面白如玉的青年郎，但面上那道疤依旧狰狞，从左脸的梨涡处往上挑，挑至眼角，因为伤口深，郁善缝合得不够好，那道疤又粗又狰狞，疤肉凸起，生生将那原本俊朗的脸给破坏掉了。
那是谢昭划出来的，双目不能视物的时候，手下持着长枪，没个准头，力道也没个控制。
换成以前，谢昭断然不敢直瞪瞪地看着他，就怕他觉得被冒犯，怕他想起旧日事，同她起冲突。
但是今日——
“燕承？燕承？燕承诶！我竟然看得你的——”
“谢昭，你竟然有过这么多男人啊？这又是哪位老相好啊？”元良凉凉启口，打断谢昭的话，并在谢昭又惊又喜的回头观望时候，低头赏她一枚白眼，附在她耳旁低声道，“我都不知你是如此愚笨之人，你是想要全天下人都知道你认不清人？”
九天之上的若也知道她认不清人脸，随便派两个凡人不就能要她的命？她自己不想活着就算了，他可不想因她的蠢笨被连累去死！
谢昭想想也是，但是——“我怎的看得清他的脸？他是人还是鬼？”
谢昭望望四周，西北州的天是说黑就黑的，完全没个过渡，太阳一落山，就好像一块幕布将这一方天地从上往下一盖，若不是天上慢慢升起一轮月亮，天地之间就一丝光亮都没有了。
谢昭借着身后城门楼的照明的火，去看燕承和他身后的士兵。
若是鬼，这么多鬼她可打不过。
便往后退了小半步，退到了元良后头，用元良撑伞的一侧手半挡着自己。
元良一愣，随即气笑，“谢三，你觉得我这伤了半边身子的人能给你挡鬼？”
谢昭大惊，“什么？他们真是——”
“不是。”元良无语无情打断。
燕承已经翻身下马，四五步走到谢昭跟前，一身军甲作响，蹙眉看看谢昭和元良撑着的伞，又偏头看看那硕大的一尾蛇，再看了看谢昭身后的门楼上，慌里慌张要防备的人。
“我是彼西的燕承，听闻丹城有变故，特来支援，城中由谁主事？劳烦前去通报一声！”
燕承对着谢昭身后的门楼大喊，直接无视了谢昭乃是谢家军主帅的身份。
谢昭只当他是故意忽视她，在门楼上的谢家军大喊了一声“将军？”，询问她的意见的时候，没回身也没回头，朝着身后摆一摆手，吩咐道：
“派个人去牧家宅子，找我大哥哥来。”
两三人应下，去了。
正巧因为夜幕落了，有鬼差得以来给元良送伞。
那鬼差隐在城门楼一角，探出半个身子，因觉得人多，惊惶着不敢现身，叫元良的眼风扫着了，将手中伞柄塞到谢昭手里，不动声色往后捏一个诀，将那鬼差化成了寻常谢家兵的样子，那鬼差才颤颤巍巍地跑上前来，跪下来将手中的伞呈给元良。
这一番动静，诡异又卑微，众人便都侧头去看元良。
元良宠辱不惊，脸上没个神色，自己开了伞，终于得离谢昭远了一些。
不用再同这个笨蛋待在一处，不必担心谢昭的愚笨会传染人，元良开心得很，用自己的伞打一打谢昭的伞，交待道：
“我看你二人有些旧情要续，我就不在此处叨扰了，你要是找我，我就在广场上头。”
丹城广场有不同寻常的鬼气，正巧来了个鬼差，元良觉得得带着鬼差去将这鬼收一收。
说来可笑，他虽然是九泉之主，但也没个能收鬼的能力，会的都是些小把戏，收鬼收魂这一类事情，还是得支使鬼差去干。
“这位是……？”
燕承有礼询问，打量元良的目光却很放肆，且充满敌意。
“这是九——”
“我是谢昭的舅舅。”
元良面无表情，觉得谢昭真的是个傻子。
跟一个转头就忘掉他的凡人报他的身份？
不过这凡人转头就忘，他好像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这般一想，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小题大做了，同燕承敷衍抱拳行礼，撑着伞往城里头回去。
燕承望着元良的背影有些玩味，这是谢昭的舅舅？谢昭是老蚌生珠……是她母亲四十岁生下的孩子，这舅舅这样年轻，看着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原来谢昭的外婆也是这样迟生养的人啊？
燕承的心里莫名对谢昭的母亲家有了些敬佩。
真是老当益壮。
谢昭应该也承袭了这样的血脉吧？
他好似看到了谢昭往后儿孙绕膝，子孙满堂的其乐融融场景。
燕承胡思乱想一阵，低头看着谢昭欢欢喜喜看着他，好像能在这儿见着他是件很叫她高兴的事情。
这是以前不曾有过的，谢昭从来不看他，一开始是因为看不起而不看，后来是因为不敢看而不看，不论是因哪一点，都一直叫他心里不爽。
他也想叫谢昭落落大方地看着旁人一样，落落大方地看他。
也想让谢昭笑着同旁人说笑一样，笑着同他说笑。
但以往不可，他是燕江的儿子，她是谢长安的女儿。
两家势同水火。
如今她这样欢喜看他，他的心好像在一瞬间就满了，少年时候的遗憾得了圆满。
燕承屈指敲一敲谢昭头顶的伞，抬头望一望天，“军师算出今夜有雨？”
谢昭面上有个尴尬，“嗐”了一声，胡乱诹了一句，“更深露重，我大哥担心露水打湿了我的脑袋。”
燕承挑眉看她，又看不远处的大蛇。
这蛇着实是巨大，他从远处过来的时候，看得城门出来两个并肩在伞下的人，后头跟着这比肩高的蛇，还以为是要吃这两个人的，急急忙忙加快速度，过来看得清了谢昭了，心里又更是焦急。
但是近了看，这蛇好像是谢昭的，蛇嘴上还绕着马嚼子和缰绳之类的……树枝？
“你要去哪儿？”
谢昭挠一挠脸，好似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便又胡乱诹了一个，“吃得撑了，出来绕城走一走。”
燕承将手中的马鞭往旁边一递，就有个士兵上前来接住了，交待好了士兵进城帮忙，燕承同谢昭说道：“我陪你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