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徐鹭离开后，林清儿才脱下衣裳，用脚尖探了探水面。
温度有些冷。
好在现在不是冬天，这样的温度还不至于让人难以忍受。
难以忍受的是，这水是被别人用过的。
更难以忍受的是身上不断传出来的怪味。
两种难受比较起来，洗别人用过的水就显得还算好受了。
林清儿忍着恶心感，把整个身子都浸在水里。她发狠般用巾子重重擦拭着身体，柔软的肌肤都被她擦得红彤彤，几乎快要磨掉一层皮，那股恶心的黏腻感却还是挥之不去。
最终，她扔下毛巾，狠狠拍击了一下水面，击打的水花立刻溅起，打湿了林清儿的眼睫。
不得不说，这场景很有美感。
容貌清丽的美人沐浴，长睫卷着水珠，皮肤泛起淡淡的绯色。
我见犹怜。
“为什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林清儿双眸发狠地盯着荡漾的水面，“明明已经重来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变了那么多……”
“难道老天给我重生的机会，就是为了让我眼睁睁看着殿下和那个女人恩爱的吗！”
女子凄厉的诘问在空荡荡的澡堂里回响，无人听见，亦无人回答。
就算听到了，又有谁相信呢？相信这世上有重生之人？任何人都只会觉得荒谬罢。
在林清儿重生之前，她也是不信的。
前世的林清儿可没有如今这么聪慧耀眼，那时候的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闺阁小姐。
同样身为吏部尚书的嫡长女，林清儿的前生过得却很苦，可论其原因，多半也是她自找的。
林清儿的母亲在生她时难产而亡，父亲对她不管不顾，在母亲死后立刻娶了林婉儿的母亲为妻。继母对林清儿实施捧杀，明着纵容宠溺，对林清儿的态度比对自己女儿还好，暗地里却不停跟林尚书数落林清儿的不是，久而久之，林尚书对这个长女彻底没了耐心。
林清儿什么都不知道，身边虎狼环伺，却还沉浸在继母慈爱，姐妹和睦的假象里。
这难道不是蠢么？
人总是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的。
林清儿被继母养得天真过了头，甚至在继母的挑拨下对外祖父景国公一家避而远之。原本柳家是林清儿最大的靠山，可因为林清儿对柳家的不亲近，两家渐渐没了来往。
直到太子殿下二十岁那年的采选上，继母和林婉儿总算因为采选的名额，对林清儿下了手。人人都想成为选女，得到成为太子妃的机会，但每家只能有一位嫡女参选。有林清儿这个嫡长女在，就轮不到林婉儿。
因此，继母使计，陷害林清儿与家中小厮私通，使得林清儿声名尽毁，失去了采选资格。
发生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林清儿本该是要被沉塘的。但假模假样的继母为了保持住慈母的名声，替她求了情，最终的结果是将她下嫁给那名小厮。
可这跟死有区别吗？这根本是生不如死。堂堂尚书嫡长女，国公府外孙女，竟沦落到要嫁给一个小厮的地步。
她哭求到继母身边，往日慈爱的继母却露出刻薄的嘴脸，一直敬爱她的林婉儿一脸嘲讽，甚至连唯唯诺诺的庶妹林柔儿都在落井下石。
胳膊拧不过大腿，林清儿最终还是嫁了。
父亲把她和小厮赶出府外，直言今后她不再是尚书府的小姐，他没她这个丢人现眼的女儿，也不会再给她一分钱。
至于那些她母亲的嫁妆？早就被继母私吞去了。
娶到这么一位千金小姐，小厮最初也是受宠若惊，好好疼爱了一段日子。可林清儿终日以泪洗面，小厮天天对着这张脸也厌烦了，开始动辄打骂，又喝酒赌博，日子穷困潦倒。
后来……天下乱了。
起先是七国中最强大的秦国发起了战争，就像一个导火索，掀起了七国的混战。身为一名普通百姓，林清儿不懂上位者之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在乱世里随波逐流，逃亡奔命。
楚国很幸运，他们的太子殿下，后来的陛下，成了这场战争最后的胜利者。
燕国是六国里抵抗到最后的国家，谁也没有想象到燕国竟然比秦国要支撑得久。当时楚国已经扫平其余五国，独留一个燕国顽抗到底。
燕国覆灭，已是大势所趋。
楚国大军兵临燕国王城之下时，是姬墨亲自领兵。燕帝容与在三军前与姬墨激战三日，最终被姬墨一剑穿心。
自此，天下一统。
而当燕帝身死，楚军摇旗庆贺，呐喊着冲入燕国皇宫时，姬墨就在城楼下看着。
看着高楼之上，红衣潋滟，风华绝代的女子。
那是燕国的皇后。
据说，她与燕帝很是恩爱。燕帝甚至散尽三千后宫，独宠她一人。
她确实有宠冠六宫的资本。
而他就在她面前，杀了她的丈夫。
姬墨平静地看着那初次见面的绝色女子，平静地看着她冲他扬起绝艳的笑，然后一脚踏入虚空，如一只坠落的鸟。
绽开在地上，开出血色的花朵。
她为容与殉了情。
那一刻，姬墨平静了许久的心，突然痛得犹如肝肠寸断，远胜以往的任何一次。
他，是在为这名陌生的女子心疼吗？
……
七国一统，普天同庆。
而这样的喜庆，与林清儿无关。
小厮早在战火里被乱军杀死，林清儿一名女子，无依无靠，有家也回不去，过得半生凄苦。
二十多岁的年纪，模样宛如四五十岁的老妇。
她一个弱女子，在乱世里哪里活得下去？
天下太平的那一天，她饥寒交迫地倒在路口，嘴巴几欲干裂。
她快要死了……
油尽灯枯。
她身无分文，已经许久没有吃东西。身上这件脏污的穿了不知多久的红衣裳，是她唯一的衣物。
意识模糊间，她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陛下，前面有个人。”
姬墨极淡地瞥了眼路边不知是死是活的女子，眸色平静。
征战杀伐多年，他依然是个仁慈的君主，却已不再是个轻易动容的男子。
只是那一身红衣倒在地上的模样，不知怎的让他想起一名女子。
他初见她时，便在见证她的死亡，亦是他亡了她的国，杀了她的夫君，逼死了她的性命。
这些年来他见过无数生死，便是自己也几次九死一生，却是第一次为一个人的死，这般痛彻心扉。
“救她，若是救不回，便葬了。”
林清儿只能听到这么一声极悦耳的男声。
她一生被人欺辱，临死竟能得到这般尊贵之人给予的最后一份体面。
或许是回光返照，林清儿觉得视线清晰了些，她努力睁开眼，想要看清那人的样子。
她看到高头大马上，温柔的光晕下，一身白衣冷肃，生的极为好看的男子。
她听到他们唤他“陛下”。
那曾是……他们楚国的殿下。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
然后，她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