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冯峻2023-06-28 10:5511,363

  

  杭城拥有的这座美丽的湖泊,自然并不见得是我国乃至浙省所有湖泊中自然风光最为婀娜的。但是历代文人雅士蜂拥至此,以自己的亲身事迹、围绕他们言行的典故、他们才情纵横的文学咏颂、甚至以自己的尸骨叠加给了这座湖以多数同类身上不曾有的璀璨人文光彩。这就让它产生了由浅至深的双重魅力,既能够给予普通游山玩水的游客们以耳目的感官娱乐,又能够给予爱好追思怀古的游客们以充足的情怀慰籍。多数携家带口或是浓情蜜意的逛湖人都会流连往返于组成西湖四季主景的水、雪、柳、莲、舟、岛、堤、山、月之中,据传是白娘子和许仙一见钟情之地的断桥便是他们对于西湖的所有人文印象中最为深刻的一章。还有少数趣味风雅的高洁之士会醉心徜徉于葬有苏小小一缕香魂的西冷桥头,或在西冷印社幽深的草木门庭中寻找李叔同吴昌硕等人的旧日足迹。只有极少数心怀雄图目光如炬的逛湖人才能从繁花似锦的湖景表相下品读出“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深重时代危机。

  至于马梓筠?他不过是这个经济高度腾飞的辉煌年代中一名默默无闻也碌碌无为的极为微小的知识分子。说他是知识分子,可能还往他脸上贴金了。依照他所身处的二十世纪与二十一世纪交接时期大多数自高自傲的知识分子们自己对于“知识分子”的定义,估计至少也得是拥有硕士以上学历者勉强才能够得上这个资格。从小到大,他也没有少游历过西湖,最早是被自己父母带着来探望在杭州工作的叔叔。来杭城走亲访友,主人家不带着客人到西湖边走上一走似乎礼数上就显得过不去。成人后因为各种原因又陆陆续续地来过几次,就是和夏妮旎恋爱期间两个人也携手共游过好几趟。可是没有哪一次是心绪这么复杂的。两个人各自沉默地坐在白堤上的长椅上凝望着春日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心情也相似地荡起圈圈波纹。正是一个和熙的早春午后。他们是昨晚到达杭城的,今天一大早到省妇儿医院排上了预约的专家号,完成了多项指标检查。两人为了检查早饭本身都没有吃,可检查完了还是没有胃口。就随便在湖滨吃了两碗省城闻名的“片儿川”,现在正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检查结果。按照马梓筠的本意,对于生儿育女是并不抱有执念的。一切顺其自然便是最好,万一实在是与子嗣无缘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是夏妮旎在这个问题上却体现出了罕见的坚守原则的倔强。她执著地认定没有孩子的家庭就是不完整的家庭,生不出孩子的女人更不配做人妻子。对于自己始终平静的肚子婚后半年内她的心态还能做到平和自然,婚后一年就有些心神不宁,两年后更是阵脚大乱了。她本身确实也是一位难得的既开化又贤良、新潮中带着本分、传统却又不会死板的复合型新女性,注定就应该、也只会成为能怜老恤幼,知冷知热的集三位于一体的模范好妻子、好媳妇和好母亲。可现在她最渴望扮演的一个重要人生角色却始终付之阙如,在她看来确实不得不说也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她的这种沮丧哀怨的情绪对于马梓筠难以避免地产生了连带的影响,也使得马梓筠第一次体味到了自己看似美满的婚姻风味中不常显现的另一面。他的自以为大度体谅的体恤宽恕姿态在夏妮旎毫不领情的坚持己见面前显得是那么无价值,也让他第一次见识到了自己妻子性格中无比坚硬的那一部分。当然这种抵触并没有降低他对于妻子的爱意,也没有影响到他对于妻子的评价。只是让他更多地思量着如何才能帮助妻子有效地解开心结,走出这种已婚女子必得育子教子的神圣古老、但是在马梓筠看来却有些不近人情的自闭之圈。他温柔地搂住身旁身躯僵硬的妻子,握住她的带着凉意的紧张到绷紧的手,安抚式地轻轻摩挲着。他明白在结果出来之前,一切言语都是无益。该说的在之前无数次的交流中早已说尽,最终的主动权还是回到了老天爷的手中。老天爷掷出什么样的骰子,在他只是漫不经心的翻手一瞬,可是却决定了马夏两两家未来的人生走向。就如同苏轼白居易等人曾经对于西湖做过的一样。做这些事儿的时候他们压根也没有可能替千百年后的西湖旅游大计设想过,可是他们做了也就是做了。夏妮旎有些神不守舍地回望着丈夫,嘴角强挤出一丝微笑。她的人生中第一次表现得这么患得患失,即便是十年前的那个炎热的高考之夏,在解析最不擅长的数学几何大应用题时她也没有这么紧张不安过。她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等会的结果出来了万一是自己的原因自己该如何面对马梓筠,她想来想去同样也想不明白等会的结果出来了万一是马梓筠的原因自己该如何面对马梓筠。

  决定性的时刻到了,和来妇儿医院做检查的绝大多数夫妻一样,他们手牵着手,在心底默默祈祷着推门走进了专家的办公室,再关紧门。十多分钟后,在门外长廊坐着等候的人们忽然听到从门内传出一声热烈而短促的男人吼叫声。没多久门开了,刚才进去的小夫妻中身形微胖的丈夫兴高采烈地将同样喜笑颜开的身形苗条的妻子悬空仰抱在怀中走了出来。感同身受,此时此地的人们多能理解,而并没有人会觉得他们失礼。他们的欣喜让很多还在忐忑不安地等待结果的男女们无比羡慕,各个也在心底祈求神灵的庇佑。走出大门,马梓筠不顾吃力地抱着妻子在草坪旁开心地旋转,这一次倒是引起了不少人的侧目。马梓筠直到实在是力有不逮,才开心地喘着气将夏妮旎小心翼翼地停放站稳,又立刻不管不顾地搂住妻子热吻。向来注意在公共场合形象的夏妮旎也忘情地回吻着丈夫。她紧闭的眼角闪着晶莹的泪花,手中紧紧攥着那张如同她的性命一般的检查结果,就好似通过生死边缘的挣扎总算是重新努力掌握住了属于自己的足可珍贵的幸福。

  “我说过,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马梓筠喃喃在妻子耳边说到。检查的结果一切正常,看来一直未能瓜熟蒂落只是运气不好。这样只要好好保养,再提高夫妻生活的品质,夏妮旎的渴望的实现也只是迟早的事了。两个人心病消除,心情大好,就觉得春日和的杭城是格外地明媚秀美了。夏妮旎急着将好消息报送给了正在宁城翘首以盼的双方父母,两边老人们悬着的心才踏实落地。

  “从今天开始你的饮食都要严格听从我的安排,早睡早起,多加锻炼,知道了吗老公?”

  夏妮旎和马梓筠对坐在可以俯瞰大半个外西湖湖景的西餐厅里舒适的沙发座椅上享用可口的牛排时,她语气郑重地说,脸上带着不容置疑更不容反驳的神色。仿佛在说以前对于你我太纵容也太包容了,为了我们的孩子,从今天起必须要有所改变了。马梓筠瞅着妻子认真的神情,暗自咂舌。心想老师终归还是老师,骨子里还是喜欢给人做规矩。不过他自然也理解妻子的良苦用心。她这么讲究细节,还不是想早点给老马家添丁进口。想到这他的心底泛起了一阵暖意,不由得由衷地连连点头,表示一切都听你的。晚饭后的二人才有闲情雅致去好好地游览下西湖的夜景。他们有意避开了人流最为喧杂的湖滨,沿着北山路左折过断桥,再顺着白天来过的白堤走到平湖秋月,再右转经过孤山,走过西冷桥。这条路线也是马梓筠和夏妮旎所共同钟情的。今天的夏妮旎还特意要马梓筠多呼吸呼吸从开阔的外西湖湖面上吹拂来的带着半分暖意半分凉意的湖风,说是可以取水月之精华,对于孕育新生命可是有益处的。

  “意头不好,什么水月之精华,别成水月镜花了,应该是天水之精华对吧老婆?”

  马梓筠对于文字的敏感度要远超普通人,他调皮地玩笑到。没想到夏妮旎却全身打了一个寒颤,她赶紧捂住自己的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虔诚地双手合十对着湖面微微摆动,嘴里念念有词

  “一时口误,无心之语,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在她的极为诚挚的认真劲儿的对比之下,刚刚还有些嬉皮笑脸的马梓筠不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轻浮了。马梓筠近距离凝视着自己妻子在朦胧月光下显得神圣脱俗犹如雕像剪影般的侧脸,突然萌生出一种莫名的陌生感。他倒并没有畏惧反感自己妻子,只是觉得身边这个共同生活了两年多的女人身上还蕴藏着许多自己还并不了解的个性。这些个性其实就是夏妮旎的整个人性的组成部分,自夏妮旎呱呱坠地的那一秒起一直都是与夏妮旎如影随形未曾分离的,只是有很多都被夏妮旎通过后天良好的教养所予以了克制甚至压服。但是它们虽然长时间销声匿迹,可却并没有被斩草除根。一旦遇到重大的外因的诱发,一旦关涉到夏妮旎事关骄傲和自尊的底线了,可能也会突破循规蹈矩的表相汹涌而出。就像在这次的检查事项上,向来遇事沉稳有商有量的夏妮旎表现出的决绝和坚定真的超出了太多太多不怎么讲究原则性的热血男儿,你甚至可以用执傲蛮横来形容她。这件事还开了一个不太良好的起头就是一向最为马梓筠所赞赏的作为女教师的妻子却能免俗的将教学气息有意无意带进日常生活的优秀特质正在以马梓筠肉眼看得到的速度流散。她天性中蛰伏的强势与霸道、精明与计较的一面在对于可能终生不孕的巨大担忧的刺激下逐渐抬头,也直接左右了她对于自己丈夫的日常相处模式。用夏妮旎心中所想的说就是“从今天起,要给马梓筠做规矩了,不能太惯着由着他。”

  “做规矩”的重要一步就是粗枝大叶的马梓筠必须在她夏妮旎的调教驯化之下变得懂规矩,讲原则。这个规矩就是一切都是为了能尽快地顺利制造出健康的小宝宝。这个原则就是马梓筠既然无法做到事事自律,那就只能通过外界有力的他律养成自律。从今天开始她夏妮旎的话便是规矩,凡事遵从她夏妮旎的意志便是原则。一开始躺在酒店的大床上听着夏妮旎侃侃说出这些之前他从不曾听过的道道儿时,马梓筠还有些漫不经心。他总觉得生孩子顺其自然就好了,就像他搞大杨欣儿的肚子一样。随时随地地起兴,充满激情地挑逗,毫无顾虑地拼杀,酣畅淋漓地喷射,孩子自然不也就有了?像夏妮旎这样精心布局,刻意布置环境,有意创设条件,一板一眼地反而失去了两性亲密中最为重要的情趣,有时候感觉自己甚至只是台了然无趣的生殖机器了。他还是有些嬉皮笑脸地搂住妻子想象往常那样求欢,不料立即被表情严肃的夏妮旎所推阻拒绝了。说是两个人相互调养得还不到火候。再说了,今天白天马梓筠在进食时也犯了忌口,身体条件还不允许造人。如今的夏妮旎在专家的开导下和努力的自学下俨然也成了优生优育的民间高手了。她脑中存储的生育经一套一套的,很多中外民间的冷门偏方谚语,只要她感觉是有所助益的,也都被她一并吸入武库中。在马梓筠看来她甚至有点像是专门储存孕儿百科常识的机器娃娃,总之是任何事她都能往如何能顺利造人上面扯。兴趣索然的马梓筠只得强压下心头点燃的欲火,按照夏妮旎的要求准时入睡。

  这一晚噩梦连连,马梓筠一会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地质队,正和幼时的玩伴们一起在阳光明媚的矮松林中嬉戏。他们沿着职工医院小门后那条从褐红色的矮丘中蜿蜒穿越的丘壑一直向着附近农村开满金黄色油菜花的田野奔跑。他们跑过用椭圆形钢管铺设而成的跨越沟渠的小桥,他们跑在纵横交错的田间小径上,他们跑向那条大河边耸立的林木茂盛的沙堤,他们翻越沙堤,接着跑下清流淙淙蜻蜓点水的河道,接着再翻越另一边的沙堤,这里几乎已经接近了他少年时期活动踪迹的边界了。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陌生的村庄。村口矗立着枝干粗大的樟树,树旁不远挺立着一座顶部浑圆的丹霞色小山。在树与山的中间横布着一小片形状不规则的田地,田地边紧靠着崖壁的山脚处有一两处长条状的人工开凿的凹道,里面黑黢黢的看不清楚盛放了什么物件。突然天色变得阴沉而诡谲,马梓筠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村口。只有近处的樟树、田地和矮山在雷光电闪中显得异常明亮清晰,稍远处的村庄农舍全都隐入了稠重的黑幕之中。突然一团厚重的不断翻卷的白雾从山脚处渐渐向着马梓筠袭来,伴随着这形态骇人的不停扭曲的变幻出各种造型的浓雾还隐隐传出了一个人模糊不清的呼唤声。马梓筠努力聆听了老半天也听不大清楚这人呼喊的是什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人一定是一个自己最为亲近的人。眼见得这团白雾慢慢就要将自己彻底吞没,马梓筠却似被施展了法术似的动弹不得半分。他急的想要张嘴大声呼叫,可是任凭如何努力也发不出一点声响。就在他急的出了一身汗时,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双手,拼命地将自己给摇醒。他猛然睁大眼睛,才发现满额满身都是冷汗。身边的夏妮旎正用力摇晃着自己,满脸神色急迫,嘴里急切地说着什么。

  “怎么了老婆?”

  他用手背擦拭掉额角上的冷汗,还有些睡眼惺忪地问到。

  “妈妈刚才来电话了,爸爸,爸爸昏倒住院了。”

  夏妮旎嘴唇颤抖着,眼泪已经止不住流了下来。

  “爸爸?谁,谁的爸爸?”

  马梓筠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他坐直身体问。

  “你爸爸,慈镇的爸爸。他现在被送到宁城市第一人民医院了,家里其余三位老人都到场了。快,我们快赶回去。”

  沿着这条他不知道开过多少次的联通杭城和宁城的高速,马梓筠将轿车时速飙过了130码,上一次开出这个有违常理的接近于违章的速度还得追溯到他乍一与司徒小满失联而遍寻不得时。与多数同龄人相比,他马梓筠偌大的人生舞台上早已是空空荡荡,更禁不起任何一位角色的谢幕了。与所有独生子的母亲相比,他的父亲虽然看似与儿子在情感上较为疏远,似乎在儿女的心底永远是排在一个较为次要的位置上,实际上却是以自己无可替代的内在力默默无声地抗承起这个曾经的三口之家的三角中最为重要的一角。即便是他的身体江河日下的这几年,由于体力的限制导致他的物理活动半径就被压缩在从自己家门口到卧室厅房的这无比局促的范围内。但只要他存在,他的脑力不退化,他还能开口讲话,就总是能够以自己的幽默谈吐和广博见识热热闹闹地支撑起马母的情感天空。尤其是马梓筠成家之后,马母半世的期盼圆满落了地,只等着含饴弄孙的她更是异常珍惜与自己眼见得时时刻刻都在走着下坡路的老伴能够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人就是在这样,在你年轻时热望能有位知心人出现时,你不清楚老天会给你安排一个什么样的人。当你暮年时,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的磨合你已经习惯了依赖于身边的这个人时,你却又要担心老天爷哪一天就会将他给带走。

  当夏妮旎半搀半扶着马梓筠从电梯中走出来时,远远地就看到了急救室外正坐在长椅上掩面哭泣的母亲。夏母和院子里的一位阿姨一边一个围坐着拍着她的脊背劝慰着她,夏母的眼睛也是红通通的。对面的长椅上坐着几位邻居,夏父正和两名穿白大褂的医生在稍远些的走廊拐角处谈论着什么。

  “妈。”

  马梓筠的声音似乎都带着抖,他这声似乎是叫给两个母亲听的,又似乎是谁也没叫。

  “梓筠,妮旎,你爸,你爸他不行了。”

  马母听到儿子呼唤,抬起了泪眼婆娑的眼。同坐的夏母和邻居阿姨也是神色悲戚地朝着小两口望过来。夏妮旎猛地半蹲在马母面前,她差点“哇”地哭出声,又强行忍住,难过地使劲用手掌捂住嘴,紧紧抱住两个母亲抽泣了起来。马梓筠感觉两腿发软,刚才一路上猛踩油门,还得时刻留心深夜高速驾驶的各种注意事项,他的精神已经消耗了大半。现在亲耳从母亲嘴里听到了自己父亲即将离世的噩耗,他的最后一点忍受力也似乎陡然间被抽取一空。他无神地瘫坐在身后的长椅上,心中巨大的悲凉之意袭来,他也埋头小声哀泣了起来。好心帮着将半夜起夜时突然昏厥的马父送来医院的邻居们看着眼前不久前还是他们最为羡慕的模范幸福之家的惨象,也是各个唏嘘。

  还是夏父比较冷静,他毕竟在退休前是宁城一家大型服装公司的中层领导,也在人生的不同时期历经了从国有企业改制到公司化股份改革的各个历史阶段,算是见惯了风浪的。他走过来在马梓筠的肩上拍着好言相劝,又给妻子递眼色让她止住哭泣将女儿拉起来。这种时候就是得有一个主心骨,才能稳定住局面。以往马家的主心骨就是现在躺在急救室里面如今再也做不了主心骨的那个人。随着这根主心骨的顷然垮倒,今后马家也算是彻底没有主心骨了。好在马家还算是攀上了一门好亲事,夏父的出现也算是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马父的空位。他先是叫来了一位小兄弟,让他开着车先把几位邻居送回慈镇。他非常客气地将几位善心的邻居送下了楼,并在心底暗记了一笔人情债。等这个事情结束了,无论是什么结局,自己都要替亲家好好地还掉这个重重的人情。送走邻居们返回的他再利落地劝住了所有正在哭泣的家庭成员,乘着马父还在被抢救的当口召开一个简易的家庭会议。他开口前先是给妻女分别递了个眼色,她们两心有默契地一个搂住自己亲家母,一个挪到马梓筠这边挽住自己的丈夫。这是这个时候这个星球上最为伤心的人中的两个,也是此时此刻此地最需要被安慰的两个。尤其是将失爱侣的马母,虽然在过去的数年间作为医护工作者的她早已隐隐约约地心生了丈夫可能将不久于人世的不祥预感,但是等到这个打击真正来临的时候这种痛彻骨髓的压垮感的实际重量还是自己所难以承受的。在过去的十年间,虽然她的外表看着始终是风轻云淡,似乎早已顺利融入了自己夫家故乡慈镇。其实只有她自己明白自己是多么怀念在地质队和赣省的那些老友亲人。她并不是凭空冒出的毫无根基的人,她也是有爹有妈有兄有姐的,也有很多一起工作了几十年的老同事。可是为了家庭、尤其是为了儿子的福祉,自己一夜间远离了那些维系了大半辈子的社会网络,来到了一个完全要重新适应的陌生环境。支撑她的就是丈夫和儿子两个最亲近的人。只要她这个胡子拉渣嗓门粗亮心地良善的老男人和那个日益发福语速很快心思难测的小男人在她身边,再苦的生活她也能熬得过去。可现在好不容易小男人总算是安定下来,老男人却要走了。也许这个一辈子省吃节用的男人真的是累了,也许一个不能再到处走动的长着一对无用的腿脚的人真的就好比被剪去了羽翼的鸟儿再不能翱翔蓝天,终只能在被剥夺自由的牢笼中抑郁而终。

  夏父早已第一时间通过关系找到了医院心血管科的主任。主任亲自出马,凭着丰富的临床经验第一时间就判断了马父应该是脑梗塞。情况非常不乐观,虽然还没有做脑部扫描,但是估摸着至少多半数的主要血管都发生了严重的血液淤塞,导致出现因脑部血液供应障碍,缺血,缺氧导致的局限性脑组织的缺血形坏死或软化,致使马父陷入了深度昏厥。现在只能是先通过药物点滴看能否疏通缓解马父的血管堵塞状况,具体的还要等到明天做了脑部CT再说。其实夏父要说的这些话马母在看到自己丈夫突然倒下的那一刻凭借三十多年的护理经验也基本估测到了。只是关心则乱,面对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马父又怎能做到像是对待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普通病患那样的怀揣一颗平常心?她做不到,任谁也做不到。没一会急救室的门推开了,护士将马父转移到了危重病房,全家人便又随着转移。夏父见亲家的病况暂时也只能是这样了,又开始张罗。他先是带着女儿去办掉了住院手续。经过商量,今晚自己先开车带着三位女眷回去休息,天亮了收拾好一些必备的陪护用品再回来,今晚让马梓筠一个人先陪护着就是了。可马母执意要守在丈夫床边。知子莫若母,说实话她在心底对于马梓筠独自处理任何生活实务的能力都是不放心的。马父只好先带夏妮旎母女回夏家老宅,那里房子虽旧,能够在陪护中派得上用场的生活用品却更为丰富。夏妮旎是不想走的,可经不住马母反复地劝阻,说自己和马梓筠两个人足够了。最后还是夏父一锤定音。他说这个病的陪护不是一朝一夕的,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大家要分批分时轮着来。谁都不能太累着,这个时候不能再出现其他的意外了。再说了大家都挤在医院中也帮不上忙,要实行分工搭配,有人病房陪护,有人保障物资,有人联系医生。他特别提醒马梓筠和夏妮旎,包括马母都要提前向各自单位请好假。特别是马梓筠,监狱是国家执法单位,是特别讲究纪律和规矩的。

  有了夏父的统筹协调,压在马梓筠母子肩上的重担就轻了很多,一定意义上可以说一桩好婚姻对于世人的影响绝不会亚于一个好娘胎。大家所要做的不过就是按照他的调度各行其是。只有马母例外,她是什么都不需要做的,可最后失去最多的也终将是她。马父对于马梓筠只是婚前的三分之一个人生的比重,在婚后则是六分之一个人生的比重。可对于马母而言在马梓筠成家之前马父就已经是二分之一不到点的人生比重,可随着马梓筠的成婚这份比重却已经提高超过了百分之五十。她成天如木雕泥塑般坐在丈夫的病床前,久久凝视着丈夫那张如入睡了般的脸。马梓筠他们来和她轮换,她也不走,就是这样一直盯着丈夫没有半点表情的脸庞。她的饭也吃的很少,不管是什么菜色,几乎就是略略地干吞进几口,艰难地咀嚼咽下。夏妮旎给她削好皮切割好的水果她也只是在媳妇的哄劝下才会勉强吃进几小块。她的眼泡浮肿,精神萎靡,明明极度疲惫了却就是硬撑着不睡下。经夏家母女反复规劝才会躺下稍作休息,最多小睡一两个钟头就又爬了起来。用她的话说就是要夏妮旎和亲家母给自己丈夫擦洗身体,帮着小解,实在是不妥当的。夏父见她这样下去实在是撑不了太久了,不吭不响地去请了个来自徽省的阿姨。有了阿姨的搭手,情况本应是改善了不少。可在照顾人,尤其是照顾至亲这点上,马母天生就是必须得亲力亲为的性格。她还是很担心只是为了报酬而做事的阿姨出工不出力。即使出力了,也没有自己仔细。因此凡事多还是由自己牢牢盯住,但是多少还是轻松了一些。

  这期间除了马母,小夫妻两在本单位也没有专门的请假,毕竟正儿八经地走请假程序了奖金待遇上多少是要受到影响的。但是他们各自的领导还是体恤地给予了他们一定的照顾,所以他们即便是在白天时不时也能抽空来医院尽力帮点忙。夏父的情形和小两口差不多,只要逮到机会就会来医院搭一把手。至于夏母其实是牺牲最大的,为了能更有空余和自由以便里里外外地帮上忙,她索性提前解除了条件还算优厚的返聘合同,很多联络通气和奔走采购的活也都是她在不声不响地承担着的。总之两家人都为了马父突如其来的急病而被改变了生活形态,两小口检查无恙的好消息带来的喜悦感也被这巨大的变故给完全冲销掉了。也只有三个女人凑齐时两位老人才会详问下夏妮旎去杭城检查的具体情况,这也是现在最能让她们感到欣慰的喜事。可这无形中又变成了夏妮旎的伤心事,有两晚病房内的陪人只剩她和马梓筠时,她都会将自己的头埋进丈夫的怀中嘤嘤哭泣。自责到都是自己肚子不争气,害得爸爸连孙子都没有看上一眼。如果爸爸这次挺过来了还有机会补偿,如果没有熬过来,那真是永生留憾了。

  马父病危入院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很快地不胫而走,循着各种血亲姻亲同事好友的人际路径,各色人等纷纷遵守应尽的礼数前来探望。最早的一批是马母在医院中的同事们,她们在马父住院的第二天就结伴前来。一是代表个人和科室的心意,同时也带来了马母单位工会的慰问。她们都是专业的医护人员,看到马父的这种状况心中都预感不妙,只能好言加以宽慰。第三天来得人最多,马家四合院好心的邻居们又公推了几位代表前来探望,夏父的几位至亲好友也陆续前来,当然这给的主要还是夏父的面子。午休时夏妮旎带着学校里几位交好的同事也拎着鲜花水果前来看望,晚饭后马梓筠科室的三人行也如数而至。科长循例照本宣科般地说了一大通代表监狱领导和个人前来云云的套话,又咂巴着嘴对于马父危重的病情表示同情。并安慰几位陪护的老人千万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嘱咐马梓筠这段时间能多留在医院就留在医院,科室里的事不用担心。老同志和女同志也各自表达了难过和安慰之意。又过了一天马梓筠的干姐姐姐夫一家也风风火火地从外地赶了回来,他们是做东北干货批发生意的,这几天正好在吉省洽谈业务,接到了马母的电话后也是不远万里返回了宁城。他们的到来倒是让病房里顿时热闹了起来。马梓筠的干姐姐是一位性格极其直爽干练的女子,更巧合地是与马母还都是鄂省的老乡,因此两个人的关系比一般的亲生母女还要更为融洽。她和夏妮旎也很聊的来,两个人在一起有着说不完的话。极富于亲和力的她的及时归位极大地提升了已显人困马乏的陪人队伍的战斗力,就连拙于言辞的陪护阿姨也很快和她打成了一片。人手充沛了,本来就患有风湿病的夏母的担子也轻了很多,她也得以在家中好好休整下,以待轮换。

  多亏了这些后天建立起来的友谊,马父马母本家的地道亲眷反而在此时是帮不上忙。马母所有的兄弟姐妹都远在赣省,还可以说是鞭长莫及,有心无力。可马父这边近在本市和本省的姐弟却也是姗姗来迟,就不能用路途遥远出行不便作为搪塞了。当然,马家的这片亲眷多都是食人碗服人管的打工阶层,自比不得夏家那些多为自由经商的可以自主支配时间的亲属们来去方便,这也是事实。但是由于自小较早的分离,父母的早逝,马家家族内部缺乏稳定的情感纽带和强大的向心力,在亲情观念上比较疏淡这也是不争的事实。马梓筠姑妈家只派出了一儿二女外加两个小孩儿的看望代表。姑妈自己最近也是身体状况极差,每天只会躺在床上念佛经,自顾不暇。马母这边体恤他们家的实际难处,也不可能会和他们在这个时候多做计较。其实如果躺在病榻上的马父有知,他的内心倒可能是极希望自己的同胞亲姐姐能来送上自己一程的。直到三天后马梓筠在省城上班的叔叔才来到宁城。性格古怪的他搭乘的偏偏是当天最晚的一班城际列车,出站时已经将近午夜十二点了。按照夏父的安排,小两口开车接到他人,当夜先将他接回新房,让他好好休息,明早再来医院。在他来之前的这段期间又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拨探望的人。这其中有好几位马父的同学故交,也多是马母认识了几十年的。他们的到来让马母尤为触景生情,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格外的伤感。

  但是给马梓筠留下终生难忘的最深刻印象的还是他那位从小到大也没有见过几次面的叔叔。马梓筠夫妇是陪着他用完早餐,一起从电梯里走出来的。在他远远瞅见医院这座大楼时,马梓筠就感觉到他的神色很有些异样。他的原本血色就不足的脸变得更加惨白,舌尖不停地紧张地舔着同样发白的嘴唇。离着病房的门越近,他的神情就越怪异,好像自己正要走进的不是病房而是停尸间。马梓筠夫妻推开病房门走进,他还在门外停顿了一会,隔着马梓筠两人的身体缝隙远远地瞅了病床上一动不动的阿哥一眼。看到小两口进来的马母知道小叔子来了,出于礼数也站了起来相迎。等了半晌才看到从马梓筠身后款款挪出的小叔子。夏母等人和他也都是在婚礼上见过一面的,还算有些印象,都客气地和他打了个招呼。对于嫂子和所有人的招呼他都是心不在焉地回应着,他的目光直管被钉住似地聚焦在躺在床上形如木雕的哥哥身上。他慢慢前移,最后就站在离病床四五米的地方一动不动,身子微微摇晃。他的脸色越来越惨白,身子摇晃的幅度也越来越明显。如果不是马梓筠的干姐姐及时拖过来一张靠椅请他坐,估摸着再用不了多久他就要颓然晕倒。作为嫂子的马母坐在床边和他聊了几句,他只是粗略地问了下哥哥的病状。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的母亲似乎也是因为心血管爆裂突然离世的,哀叹到这似乎是从马梓筠祖母家带来的家族遗传病。他极度担忧地将自己前几天得知了哥哥的病讯后立即去医院测量的血压指数告知了嫂子。马母说你这年龄这数值还算正常啊。他一听倒有些急了,连忙反驳到不行的阿姐,高了,还是有些高了,谁让我们马家底子不行啊,必须得万分警惕的,阿哥这就是前车之鉴啊。说完他还担忧地瞥了马梓筠一眼,欲言又止,可马上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自言自语到:“哎呦,这以后还是的加强锻炼了。还有那个饮食,更得加倍小心。”说完他赶紧从包里拿出一小瓶干果,扭开瓶盖,小心翼翼地在手掌心中倒了一小捧。仔细地数好,又将多余的倒回瓶中,再用指尖将手掌中剩余的一颗一颗夹着放入嘴中慢慢咀嚼。生性粗犷的马父生前和自己的这个唯一的同胞弟弟总是尿不到一个罐子里,个性上的迥然有异正是主因。这要是换做马父,随意一大把就会直接仰脸倒进嘴中了,如果不小心在地上掉了两颗,他甚至还会捡起来吹都不吹就放进嘴里了呢。

  两天后几乎所有长陪护的人都跟着夏父进了主治医师的办公室。戴着眼镜面型俊朗的主任和夏父稍微寒暄了几句,就神色凝重地举着手中一叠脑部肺部CT片开始给这些马父最为亲近的人们解释着病人情形危急的主血管堵塞情况。用他的话说马父这几天情况没有丝毫好转,现在连肺部都开始受损了,产生了积液。如今就是两难的选择,继续拖下去只靠输液维持。随着病人脑部受损情况的加剧,即便将来出现血管疏通的奇迹,最乐观的结果也就是产生一个没有思维表达意识的植物人了。如果现在强行做手术,手术中包含的意外风险不说,就算是有效释放了颅内肺内积液,可能很大的结局还是制造出一个植物人。他的这些话中蕴含的意思是不言而喻的,这层意思任何一名成年人都能听得明白,但是就是不能从他嘴中明说出来,那就是“放弃治疗其实可能是最好的选择”。办公室里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然后响起了一片痛彻心扉的哭声。先是马母,后是夏母和夏妮旎,再是马梓筠的干姐姐。马梓筠也是颓然蹲地,无力地靠在冰冷的瓷砖墙面上,紧紧闭上眼,任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过自己的脸颊。就连一向冷静沉稳的夏父也是低头无语,无声地抹泪。

  室外正是和风拂面的阳春四月,恰是身处春天里的好日子。可就算是在这样的好日子中,有人笑,也有人哭,有人正在向着我们走来,也有人渐行渐远……

继续阅读:第七十一章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阶梯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