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冯峻2023-06-28 10:5510,059

  

  这次从宁城回去,马梓筠突然发现自己是很难联系上司徒小满了。他只有司徒小满的私人手机号码。不知道为什么,司徒小满并没有像大多数职工那样也拥有一部工作手机。他每次给她打电话过去,听筒中传出的都是“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的提示声。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司徒小满遇到什么事了,总在不间断地与什么人在交流通话。后来听对于电信通讯技术也略有研究的技术男说机主也是可以将自己不想接触的通话对象设置成那种通话中状态的,也可以说是一种礼貌的婉拒。吃饭的时候他更加碰不到司徒小满了,这点更容易做到。司徒小满本身去食堂的次数就少,用她之前的话说,就是“她主要是不想看见很多不想看见她,她也不想看见的人”。再就是基本食素的她也嫌弃食堂菜的风味太差,餐具佐料的清理也不太彻底。现在要刻意做到回避马梓筠,一步都不踏进食堂压根也不是什么难事。马梓筠急得上火,实在熬不住,好几次乘夜色驾车开到司徒小满的楼下。朝着窗内望着也望不出啥,厚实的窗帘全部都垂放着,遮蔽得不见一点光亮。有一次正好撞见大雨天,他甚至全身裹在雨衣里,像那个“恶鬼”似的大着胆上楼按过门铃,也是没人应门。到最后他真的撑不住了,厚着脸皮随便找了个理由去司徒小满所在的监狱水电部门办事,结果发现她的办公桌上的物件清理得清清爽爽的。椅子顶在桌子空档里侧,显然是有一段时间没人坐过了。这里的人见到他来本来就都充满了狐疑和复杂的神色,他也就更加不好开口询问人家司徒小满的去向了。还好他并没有听到大哥等机关里几位有名的“大喇叭”放出什么司徒小满遇到了意外的风声,这也意味着至少司徒小满没有遭遇到什么现实的不测,他的心还稍稍安定了点。他现在只希望副处长夫人的那位晚辈亲戚已经找好了,要么就是根本看不中自己的条件,连相亲见面的机会都不要给自己。但是偏偏事与愿违,他不久就接到了母亲兴奋的来电,说女孩和父母对于马梓筠的条件尚算满意。经过副处长夫人的斡旋商量,两家就定在这个周六的晚上在宁城著名的状元酒楼见面,到时副处长两口子也会大驾光临前来捧场。马梓筠心中一沉,他已经预感到这次的相亲对于自己的人生将具有重大的影响力,那个到现在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很有可能就将终结自己与司徒小满的关联。这种强烈的第六感在前几次的相亲前丝毫没有产生,可是这一次就是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这一周马梓筠拨打了无数遍司徒小满的电话,得到的回应永远只是那冷冰冰的一句系统提示声。他没有办法,只能发挥写作的优势,编写了无数条他自认为符合司徒小满的阅读胃口的信息发过去。他也不清楚自己的信息司徒小满收不收得到,只是将自己掺杂着愤恨的、缠绵的、痴恋的、伤心的、郁闷的复杂情绪尽情地表达在字数多达数百字,少则为十多字的信息中。这些总数过百的文字使者虽然都是杳无音讯,有去无回,可他坚信司徒小满应当是能够看得到的。她再绝情也不至于将这条唯一能将自己与马梓筠联系起来的渠道彻底掐断。但是她就是硬着心不回一条,这种一反常态绝不寻常,也可见她是正在犹豫着憋攒着做什么特别重大的决定。马梓筠无奈之余只得在下班后一个人闷头驾车散心,渐渐地夜驾兜风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的一个难以割舍的习性。他最喜欢听着自己和司徒小满都钟意的深夜广播节目,随心所欲地奔驰在每一条熟悉的或者是不熟悉的各色公路上:平缓如镜的高速公路、崎岖坎坷的盘山小径、穿越地界的省道国道、嘈杂热闹的市区大道。他驾驶的手法逐渐老到,可以心手相应地应对各种路况。至于到达的终点则更是像心适意,开着感觉无趣了就靠边歇一歇,歇够了又继续开,开累了就下车走一走,走没劲了又上车离开。有晚他甚至将车子开到了杨欣儿家所在的村边。他下了车,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勇气再踏进杨欣儿的家门。只得将车停在运河边的一块空地上,愣愣地在车上坐了大半宿,呆呆地瞅着河中鸣着响笛、开着夜航灯缓缓驶过的货船出神。还有一次他将车沿着松林中的土道开到了万人冢的斜坡旁,他下车一个人坐在坡顶的草地上回味着那一晚自己和司徒小满在坡底渡过的每分每秒。当然,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唯一保持不变的习惯就是掏出随身携带的那块勋章慢慢地摩挲。当然他也少不了又跑到埋葬杨欣儿和司徒小满的初恋的公墓,他想问问看门的大叔司徒小满有没有再次回来过。大叔说没有看到过。他停顿了一会,补上一句倒是你女友的坟经常会有一些男男女女来祭奠,可见生前的人缘还是蛮好的。马梓筠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句,也没做多想,他现在的心思全部都放在司徒小满的身上。大叔见他这样,在心底暗叹一声,也就不再言语了。他自念确实是越发老迈了,与这红尘俗世也是完全脱节了,已经再搞不懂这世上活着的男男女女之间的喜喜忧忧与离离散散了。他本来从给杨欣儿扫墓的一位小姑娘与她男伴的对话中还无意听到了亡者的一件秘密,一直犹豫着下次再遇见马梓筠时是否要坦诚告诉他的。如今瞧见小伙子这幅为了新欢魂不守舍的模样,也就闭口不言,不想再给他增添烦劳了。就在马梓筠要跨出公墓大门的时候,大叔从后面喊住了他,让他等等。他进了值班室,很快又出来了,手上多了一条纱巾,马梓筠一看正是那晚司徒小满解下来挂在她初恋墓碑上的。

  “算我多事吧。我看这纱巾爱护得这么新,又有特别的意义。就这样挂在那里风吹雨淋着,哪天要是被拾破烂的顺手收走了就太可惜了。心里想着先拿下来替你们保管,说不准哪天你们反悔了又想到回来拿也说不定呢。”

  大叔有些不好意思地喃喃到。

  “谢谢,大叔,谢谢,谢谢!”

  马梓筠深感意外地接过了纱巾,感动地握住大叔的手。在从高速公路开车回去的路上他将纱巾紧紧地卷围在脖子上,高声咆哮着,用力嗅闻着纱巾的气味,用手抓紧纱巾摩擦着自己的腮帮,似乎司徒小满此时就坐在副驾驶位上亲密地依偎着他,两人共同目视前方,但是侧脸却无比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他肆意大胆地狂踩着油门,时速表的指针直接跃过100,再划过120、140……快速吞吐着高温气浪的铝制发动机喘息着逼近了马力功效的上限,震颤着发出沉闷的轰鸣声。整部轿车似乎都在冲破撕裂前方空气阻挡的猛烈冲刺中微微漂浮摇晃。巨大的风噪和胎噪混合着机械的鸣响,共同折磨着他的耳膜,也给他此刻的架势风格更加增添了几分狂野不羁的气息。仪表盘中的白色指针此时竟然已经逐渐越过了160,慢慢冲向了180!直到他的太阳穴神经开始快速地跳动,视线也逐渐变得模糊,甚至连脸颊上的松弛的肥肉都开始隐隐地抖动,他的双手也是越来越握不牢方向盘,右脚也已经几乎向下踩不动油门了,他才慢慢地松开了脚,车速也慢慢地从180回复到了100。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满头满背满手都是油滑的汗渍,整个人无力到几乎都要虚脱。回到寝室后洗浴后赤身裸体的马梓筠平躺在床上,将司徒的纱巾卷缠着胴体,捧在腮边深吸着,伸出舌头狂舔着。又将纱巾打圈围在脖颈上,两头交叉用尽全力向反方向拉拽,直到舌头突出口腔几近窒息,眼球受压制到几欲鼓凸出眼眶的程度才喘着粗气停手。此刻的他全身炭烧似的高温,如同一个濒临失控的疯癫病人般哀嚎着在床上来回翻滚,用力拍打着床板,狠狠撕咬着枕巾。

  决定性的时刻终于到来,按照父母的交代,马梓筠在这个周五提早返回了慈镇。父母陪着他到市区找了家上档次的理发店好好修剪了下头发,又破天荒地吹风定型。印象中这是他长这么大继应考准备公务员面试之后又一次特意精心地打理形象。他在接受发型师的摆弄的同时,一旁的父母被店里几名口齿伶俐的小姑娘也唆弄着每个人也来了个剪洗吹。从发型店出来后,父亲撑着条病腿,硬是陪伴着马梓筠母子在各家品牌西服专卖店和宁城数得上号的商厦里的精品男装店铺中帮马梓筠挑选明天相亲时穿的服饰,也表明了他身为家长无比重视的态度。宁城本就是有名的时装之都,“红帮裁缝”是近现代中国服装史的主体,曾经创立了五个第一:中国第一套西装、第一套中山装、第一家西服店、第一部西服理论著作、第一家西服工艺学校,当代更是创立了许多知名服装品牌。一向简朴的马母不仅给儿子挑好了一套四位数的西服,也顺带着给自己以及老头子也各选了一套时髦洋气的适合于隆重场合的礼服,更加流露出她和马父对于副处长夫人搭桥的这次相亲势在必成的决心。他们两老也可怜,一辈子旱涝保收也一辈子省吃俭用,关键时刻连件像样点的撑得住场面的衣服都没有。马梓筠看着母亲刷卡时那“破司”机里跳闪出来的一长串电子阿拉伯数字,心中一阵剧烈的肉痛。他的工作虽然谈不上有多么体面,但是好歹也算是国家公职人员。平素里身边不少警察和条件较好的职工私人场合穿着都是比较讲究的,不拘小节的他却一向是毫不在乎的。他总认为安贫若素是一种难得的美德。只是和司徒小满交往之后,受到了讲究文艺情调的司徒小满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他才开始逐渐注意个人生活卫生的点滴细节。在开车返回慈镇的路上,他从车内反光镜中端详着自己历经人手、电推、剪刀、吹风机、梳子轮番招呼又被摩丝定型后闪亮僵硬的发型,心里真有点哭笑不得,觉得实在是多此一举。但是瞄到后排座上父母开心的笑脸,他也只得装作开心。母亲已经简介过了女孩姓夏,在宁城城区某小学当语文教师,相貌儿清秀,还很聪明伶俐。女孩父母本来对于马梓筠在异地工作还是有些顾虑的,怕将来万一调不回来照顾不到家庭。毕竟他们也就是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有这种担心也是人之常情。亏得副处长夫人巧舌如簧,将马梓筠夸到了天上。说马梓筠是多么上进优秀,本分老实,再说了有他们夫妻俩帮忙,调动也是指日可待的。加上女孩自己向来就有恋警情结,最终还是敲实了见面,定于明天傍晚六点在宁城最有名的状元酒楼见面。马梓筠母亲已经托医院某位经常出入宁城各大小酒店的饮食达人同事电话预定好了包厢,到时候副处长自己开车直接从省城到见面地与马家和女方家碰头。马母特意强调到副处长夫人在电话中反复叮嘱过要马家明天一定要早点到,以示重视和礼貌。一家人回到家之后都有些激动。马梓筠隐隐听到隔壁的父母交谈到很晚。他自己则有一下没一下地继续给司徒小满发着信息,犹如被捆在浅滩上张着嘴有气无力苟延残喘的形将成为鱼干的小鱼,可笑地指望依赖这微不足道的虚弱的挣扎犹能强行挽回司徒小满的心。但所有的信息依旧像是失重般坠进了无尽的虚空,他依然与司徒小满彻底失联。

  第二天一个白天马家都处在一种既兴奋又紧张的临战状态中。无论事情的成败如何,都是人家屈尊赏给的面子。为了表达马家的发自肺腑的谢意,好好感谢副处长两口子,马母又去市场购买了不少海鲜干货,让马梓筠等会放在汽车后备箱中带去。中午一家人简单地用了一顿中饭,马母自己包着鲜肉馅的大馄饨,就着她自己腌制的臭冬瓜搭嘴。马母毕竟是心灵手巧,虽然是初次尝试制作臭菜,无论外形还是味道也还真像是那么回事。吃完后在客厅里大家心不在焉地看看电视,也纯粹属于干耗时间。刚过了四点全家人就开始置换新衣,马母尤其要求马梓筠和马父再用电动剃须刀将脸颊和下巴部分反复清理干净,又用梳子将马梓筠额角两缕有些松散的鬓发再倒梳齐整。马家一家穿着光鲜亮丽的还拎着大包小盒,整得比过年时走亲戚还要隆重许多。院子中的邻居看见了都猜出了其中的喜乐意味,纷纷笑着询问这是去哪啊。马母觉得也没啥好隐瞒的,也就如实回答了是去给马梓筠相亲,邻居们也替他感到开心。这就是结构内合的四合院人际交往中的一大特点,一家独门独户的欢忧往往都是向里汇合蔓延为全院共同感同身受的集体欢忧的。马梓筠一路上有意压低了车速,又特意将车绕着宁城的几座跨江大桥来回转了几圈,让父母从各个角度好好欣赏夕阳下宁城三江六岸日新月异的江景,也好将到达状元酒楼的时间正好控制在五点钟半左右。状元酒楼是宁城餐饮业的龙头品牌,上溯至清末就是享誉三江的独一份。如今的使用权和牌匾均被宁城餐饮巨头石浦酒店所获得,主打菜式也基本都是以海鲜为主的宁城本帮菜。车子一驶近酒楼,马梓筠就觉得地方眼熟。这里是宁城城中心所保留的最后一片较为完整的民国式样的老式建筑群,当年他和舞女邂逅的利用废旧厂房改建成的黑舞厅就在这片老式住宅区的中心,而酒楼就在临近住宅区外围的十字路口边的交通便捷处。车驶进酒楼的露天停车场,马梓筠心情无比复杂地推门下车,这个停车场正好挨着那条他曾经无比熟悉的通向舞厅的小胡同。如今这一片都被作为城市怀旧景观重点改造过,胡同中蝇蚊乱飞的露天垃圾箱和只有一条尿槽的简易公用厕所早被拆除,代之以各色利用汽车旧轮胎和木架改造成的整洁明丽的花坛花架。胡同的轮廓和宽窄还是那样,两边住户的气象却已完全迥异。原本的住家基本都已搬迁一空,老屋临街的门窗都经过了修葺和美化,显得古朴而清爽。进出胡同的再也不是那些形容猥琐的社会闲散人士和衣着暴露打扮媚俗的妖艳女子,而是脖子上挂着摄影机的各地游客和采风怀古的文人雅士。舞女和她的那些衣食父母,还有她赖以生存的低俗场子都被城市文明发展的大扫帚当做有碍观瞻的垃圾和灰尘从城市的中心地带给彻底地清除了。马梓筠的父母千算万算,又何曾会知道自己的儿子曾经在身边的这条不起眼的小胡同中展开了自己一生中第一段正式的恋情,更想不到自己视若珍宝的儿子曾经在这条胡同深处摸爬滚打过,匍匐着向这个社会最底层的女人乞求过菲薄的不值一文的所谓的“爱情”。马梓筠更加预料不到的是多年之后昔日重现,自己又即将在这条小胡同旁边拉开了这一生中第一段婚姻的帷幕。

  状元酒楼装潢得十分古典堂皇,大量使用了昂贵的红木和檀木材料,象牙和珍珠的镂空雕塑也很显目,各界名人的题词和合影更是处处可见。穿着明显豪华气派的迎宾和服务员也是鼻孔朝天,满脸矜持,压制不住的自傲,很明白自己所服务的酒店在宁城的龙头位置和自己在宁城服务员队伍中的尖兵地位。马梓筠他们找到预定好的包厢,容貌秀丽、穿着华丽的女服务员得体地微笑着奉上制作精良的菜单。细心的马母事先是向副处长夫人打听过了女孩一家的籍贯和口味的,一向节约的马父也是一反常态要点店里最拿手的招牌菜色。女服务员察觉出了东道主不惜千金的决心,顺势推荐了镇店之宝,大份的冰糖甲鱼。马梓筠一瞥价格,也是有些咋舌,居然是四位数的,可是父母半点犹豫都没有就表示来一份。女服务员趁热打铁,赶紧又推荐了另一道压箱底的本店名菜——雪里蕻腌菜野生大黄鱼,又是惊人的价格,可马母丝毫都没有犹豫又点了一份。可还没有完,在喜上眉梢的女服务员的热心建议下,马家父母过百元一斤的梭子蟹也蒸上四个,带红膏的大闸蟹也来了八个,其他的海参鱼翅、虾贝等各式时令海鲜、牛排羊肉、口蘑菌菇,琳琅满目。两口子之所以如此慷慨,一是发自肺腑地为了感谢副处长两口子在马梓筠公私诸事上的提携照应;二也是竭尽所能为了给女方家留下最好的第一印象,所以才不惜下了血本。才刚点完没多久,马母的手机就响了,是副处长夫人打来的,说已经到楼下了。马父赶紧让马梓筠母子下楼去迎接,顺便把后备箱的一些海产小心意先放到副处长车上。四个人在停车场汇合后,副处长两夫妻对于马梓筠一家预备的礼品又是推搡了半天,说自己是把马梓筠当成儿子看待的,是发自心底实心实意的帮忙,何必搞得这么见外生分呢?马梓筠母亲赶紧解释到这些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一些土海产。他们全家是真心感激副处长一家,早将他们两口子视作自己大哥嫂子的。只是感觉马梓筠长久以来一直承蒙关照,真的是感激万分,无以回报。如蒙大哥嫂子看得起,将来大家就以亲戚身份经常互相走动吧。副处长两口子实在抵不过马母的热情,停车场又是人多眼杂,便只得勉强收下了。这时副处长夫人的电话也响了,她接起来却是女方母亲的。她先是问副处长夫妻到哪里了,知道他们已经到了并且都与马家汇合了之后一再表示道歉,说是今天有点堵车,他们估计还要十分钟才能到,可能要晚点了。副处长夫人表示不急不急,他们两口子也是刚到,让女方家路上注意安全。马梓筠耳尖,从电话中听到了女孩的声音,斯斯文文、甜甜糯糯地,好像是在用宁城本地话提醒开车的父亲注意前方要右拐弯了。四个人一起上了楼,马父杵着条瘸腿老早就在包厢外迎接了。他异常热情地和副处长两口子打着招呼,副处长也开心地握住马父的双掌寒暄着。大家一起走进包厢,副处长一定要马父上座,马父坚持要副处长上座,两个人又推让了半天。最后还是副处长夫人拍板到今天就是家庭聚餐,并非外部应酬,就不要讲求啥职务身份了,就按照主客和年龄来。这样论起来是应该属猪的最年长的马父居中的,三个老男人中最年轻的副处长坐在马父的左侧,右侧让给年龄排在老二的女方父亲坐。三个老女人嘛坐在副处长这一侧,让两个小青年坐在另一侧。这样各得其所,也方便三拨人各自的交流。

  这样五位先到的喝着茶,议论着天南地北。马父和副处长都是地地道道的慈镇人,有着典型的慈镇多数男人共有的高亢的大嗓门,又都有共通的童年和少年成长回忆。虽然成年后经历不同,目前的身份也存在差异,但还是有着太多太多的共同话题。副处长夫人精明能干,打扮时髦但是为人随和,并没有一点官太太的架子,与马母也能进行良好的交流。包厢女服务员从他们的交谈中也听出了今天聚餐的目的,心里也有几分好奇,不时瞥上马梓筠一眼。弄得他还有些不太自在,只得低头喝茶听着几个大人热烈地交谈。是的,虽然他已经过了26岁了,但是在他父母和周边长辈的眼中就还是个小孩。即便他将来成家了,哪怕拥有自己的孩子了,就算到62岁了,在那些视他为小孩的人的心里仍然是个孩子,他们还是他的大人。这也是我们这个文明古国与欧美诸国在父子亲缘观念上的显著差异:前者的社会演变与自然演变是相错的,而后者的社会进化与自然进化是相应的。女服务员正在征求客人的意见是否可以上菜了,包厢外传来了礼貌的敲门声。门口的侍应生将门推开,两女一男已然站在了门口。见女方全家到达了,副处长夫人低声示意女服务员可以上菜了,然后在座的客人全部站起来表示最热情的欢迎。马梓筠只看见前面一高一矮,面貌慈祥的一对叔叔阿姨,年龄与自己父母大致相仿,瞅着略微要年轻些。女孩挤在后面,只能从两人的肩膀缝隙内露出一个留海和一双明亮的眼睛。副处长和夫人赶紧迎上去热情地打着招呼,马梓筠父母也欢笑着跟了上去,马梓筠见状也只能离座往前迎了两步。随着女孩父母前阵的散开,千呼万唤的女孩总算是露出本尊的真面目了。她的个头在东方女性中属于适中,目测要比司徒小满高上四五公分。看得出乌黑流利的头发也很精心地打理过,衬托得她整个人更显得伶俐精练。她的脸型椭圆中带些方棱,显示出女孩温婉表相下的内心存有刚毅要强的一面。鼻梁和双唇却又带着很独特的温和弧度,闪现出她温柔细腻的另一面。她的身材看似有些孱弱,让人见了很容易产生怜惜之情。仔细看胳膊和大腿却又紧实有力,显现出她并不是那种无病呻吟的文弱女人,而是经常从事户外健身运动的。当然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还是她的那双眼睛,仅从轮廓而言它们自然比不上马梓筠之前交往过的任何一位女朋友更大,而且从造型的优美程度上看也谈不上生动。左边一只是纯粹的单眼皮,右边一只略有些内双。可是最吸引人的却还是眼眶内那双褐色的瞳仁,它们精光四溢,充分展示出眼睛的主人机巧伶俐的心灵和果敢大方的性格。她是师范毕业的从事教育的职业女性,穿着品味自然不会差,细看之下还是很得体的。毛织的咖啡色外套搭配枫叶红色的牛仔裤,冷色调沉稳而不老成,亮色调活泼而不轻浮。刚才借助着父母的掩护,她其实早已偷偷地窥视了马梓筠好多眼,心中已然大体有数。只是小丫头毕竟是富有涵养的,无论心中所想为何,脸上都是不显山露水的。以至于当她完全正面地展现在大家面前时,她的内心无论是如何波澜,表面已经是一幅受过良好教育、工作如意的典型都市“乖乖女”那种大大方方、利利索索的特别讨喜的姿态了。她先是在副处长夫人的介绍下随着父母热情地与马梓筠父母握了个手,嘴里甜甜地叫着“叔叔”、“阿姨”,然后又转过脸冲着马梓筠微笑着递过手。倒是马梓筠还有些放不开,小声地叫了声“叔叔”和“阿姨”,和女孩父母先后握手后,望着女孩伸过来的手有些错愕迟疑,直到女孩噗嗤一笑,这才略显慌乱地握住了她温暖细腻的小手。

  很多年之前,年幼的马梓筠一直有个滑稽的错觉,他是坐在某位不知名的叔叔还是阿姨的腿上亲眼看着自己父母拜堂结婚的。这其实是他早年跟随着父母参加过的某次婚礼现场的模糊记忆歪曲的折射。这幅情景曾经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梦乡之中,使得他误认为就是本人经历过的刻骨难忘的记忆。很多年之后,经历过数段男女恋情的马梓筠对于和每位女友的初次见面都是记忆尤深,从舞女到司徒小满,直到真命天女的出现。握住女孩手掌的那一刻,马梓筠的内心就笃定了一个事实:面前的这个名叫夏旎妮的女人,这就是他自我疑问了无数次的而最终成为了自己今生妻子的女人。无论之前他叫过其他的女人多少遍“老婆”,无论他和其他的女人行过多少次夫妻之实,无论他的心进进出出过多少个女人,无论他的心底还残留着多少女人的芳影,也无论他这一辈子最终将拥有几任妻子,这个姓夏的女人都将是他法律名义上的第一任妻子了。陷入哲学沉思的马梓筠握手的起头很局促,握住之后又很不恰当地长久没松开,再次惹得女孩小脸上一阵羞红,哑然失笑,有些尴尬地向后抽手。马梓筠这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忙松手,惹得旁边的女服务员都是硬憋着才没有笑出声。副处长夫人见状赶紧上前一步,将女孩拉到自己和马母面前,夸赞她到女大十八变,真是出落的越来越漂亮了。副处长也配合着将慈眉善目的女孩父母引领到他们预先安排好的座位上,最后入席的老夫妻嘴上寒暄着脱去外衣挂在衣架上,大家都在各自的座位上坐好。副处长夫妻俩高明地牵引着两对准亲家长辈之间之间的话题,显示出具备丰富的说媒拉纤的经验,谈话的气氛逐渐热烈。香醉鹅肝、腌海蜇、呛红膏蟹、醉泥螺、醉虾等各色凉菜也陆续上桌,服务员又就酒水征询了坐在主位的马父的意见。马父坚持请见多识广的副处长酌定,副处长做主,不一会端上了琳琅的酒水饮料。这功夫相邻而坐的夏旎妮和马梓筠已经逐渐聊开了,无论女孩对他的第一印象如何,马梓筠警察的工作果然开始给他加分。仅仅是介绍些一般不为人知的最简单的监狱工作的常识就已经足够吊起这丫头的好奇心了,更别说马梓筠的肚子里还包藏着很多引人入胜的内幕了。马梓筠听从了父母的建议,语速尽量缓慢,音调力求平和,以突显出自己老成稳重的一面,让女孩家充分感受到他的可靠和可信。他的不受任何方言干扰的普通话本来就十分标准,说话的嗓音也是中气十足,侃侃而谈的监狱趣事很快就深深地吸引了夏旎妮。她心甘情愿地拱手让出了对话的主导权,歪着小脑袋,饶有兴致地盯着马梓筠,偶尔插上几句话。她说话的方式十分特别,既没有舞女的慵懒,比舞女要严肃;也没有卫丹红的直白,比卫丹红内涵;没有陆芳菲的羞涩,比陆芳菲要外露;也没有杨欣儿的天真,比杨欣儿要务实;更没有司徒小满的老练,比司徒小满又要稚嫩。简而言之,她的颇具技巧的交流风格表明她是一个具备了综合教养,自我培育得很平衡的人:在成熟度、耐力度、善良度、持久度、投入度、享乐度等各方面都锤炼得恰到好处,既不会不及,更不会过分。她的这种平衡性相比起之前马梓筠相过亲的另一名老师,那个各方面都要显得更加缺乏特色的商素颐整体上无疑又要高出一筹,显得十分的自然,不会给人以过分的矫情感,而这一点恰恰也是她令人印象深刻的最大的特点。这种类型的男女无论哪个时代、身处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自然都是会很受周边主流人群的欢迎的。因为他(她)们正是正常时代、正常社会位居中间阶层的理性男女的最典型代表:行事知分寸,思想不偏激,为人擅进退,头脑很聪慧。而这些为人处世、考虑问题上符合正统社会认同的理智冷静又恰恰是马梓筠及他之前交往过的女人们所最为缺乏的。

  一开始在座的还是分成四位大人、两位孩子的两个谈话集团,随着酒水和饮料的开饮,交流就开始演变为全饭桌范围之间的了。但毕竟不是普通的朋友聚会,话题的推进仍然不可能随心所欲,还是由副处长夫妻,尤其是副处长夫人掌控着全局。她确实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仪态雍容,讲话得体,反应灵活,口齿伶俐。忽而有分寸地调侃一下自己老公,忽而及时替哪个人解围,稍微感到有些冷场又会抛出新的话题重新炒热现场气氛,时不时还要兼顾地留意两位小青年之间的谈话进展。在她卓有成效的带动之下十分钟前还并不熟悉的两家人磨合得十分顺利,马父与未来准亲家公有着抽烟这一共同爱好,又都对钓鱼感兴趣,相互间已是惺惺相惜了。马母与原籍在邻省湘省的未来准亲家母之间在语言、饮食等诸多方面本来也有很多近似处,性格脾气也都是直爽开朗,交流起来就更加便利了。马梓筠和夏旎妮接受了大人们几轮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的询问火力考验之后,暗下松了口气。副处长夫人一再要马梓筠照顾好身边的夏妹妹,多给女孩夹夹她喜欢吃的菜。马梓筠在双方父母的注视下有些紧张,笨手笨脚地夹不好,不是夹不起掉在盆中,就是将完整的一块夹碎了。“小年轻嘛,欠练啊,多夹夹就好了。”副处长夫人赶紧帮他打圆场。幸而女孩的父母没有因此轻视他,他们觉得这孩子很实在,而且恋爱经验显然不足,不是那种老油子般的情场浪子。哪里想得到就在几年前自己面前的准乘龙快婿就在据此几十米远的胡同深处跪倒在舞女的腿边乞求爱情。夏旎妮更是觉得马梓筠无意失手的可爱多过滑稽,他的低下的动手能力反而阴差阳错地起到了意外的加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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