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整天都是在酒店的二楼会议室进行获奖论文交流。这个时候的马梓筠在监狱学研究领域还只能说是刚刚出道。他的作品只获得了三等奖,按照会议的安排是连上台交流都不需要的。全天下来他只需要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放着自己姓名牌的坐席上,一边欣赏获得一二等奖的前辈们在发言席上或慷慨陈词,或平铺直叙,或卖弄玄关,或结结巴巴。坐在台下的多数都是承办会议的东道主北关监狱以学习名义组织而来的单位写作骨干,大约有二十来人的样子。连同参加会议的获奖作者,可以容纳六十多人的会议室基本也是满席。
马梓筠的室友早已是这类场面的常客,别说这种省内的小型研讨会,就是层级更高的跨地区甚至大规模的全国性研讨会他也是代表浙省监狱系统参赛的头马。昨晚在经历了马梓筠那声狂吼的午夜惊魂之后,他明显没有睡好。一大早两个发青的眼泡很显眼地挂在本来就不大的眼睛下。一开始他还有些病恹恹似地,有气无力地坐在自己靠前的座位上,口气虚弱地指挥着会场服务员将自己茶杯中装好了的白茶茶叶祛除掉一部分。但是随着穆局等领导的到场,他的精神头显然提振了不少。而随着北关监狱大部队的到来,会场内的热烈气氛更仿佛给他打了鸡血。他不仅频频离席一会和这位高阶领导近距离握手打个招呼,一会又和那位相识的远距离挥手打个招呼。显然不仅在系统内人头很熟,极受认可,本身也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熟客。马梓筠相比他还是个新手,获得的奖项又不大,坐席就很自然地被排在了后列,和北关监狱的写作骨干们挨在了一起。这穿着便装的二十多名男女瞅着多数都在二十五岁上下,和监狱系统召开的绝大多数会议一样,都呈现出明显的“阳盛阴衰”格局。对于这些前同事马梓筠有意无意多望了几眼,似乎也都是陌生面孔。他们的注意力也多被坐在前几排的各级领导和大奖作者所吸引,坐在中后部靠墙里座的马梓筠压根没有引起他们中任何一人的关注。
马梓筠晨起时只对于室友说了句“不好意思昨晚吵着你了”,他没有多解释,也解释不清楚。他现在的心情还是乱糟糟的,多年以前蛰伏在心底的诸多对于杨欣儿的朦朦胧胧的疑问和猜忌通过昨晚杜皓翀那张造型怪异的嘴的开阖逐一得到了证实。他郁闷的心情在酒力的催逼下在冲澡的那一刻达到了顶点,以至于他不吼不快,借着水流声的遮掩和酒店较好的隔音痛痛快快地嘶嚎出了那么一嗓子。上一次他这么痛痛快快地呼喊还是在什么时候?他绞尽脑汁仔细回忆,却怎么也搜寻不到相关的记忆。难不成他这辈子都一直压抑,却从来没有纵情呐喊过哪怕一次?不会的,印象中他却曾是高声喊叫过那么一次的。那还是在悠远的地质队时期的某个晴朗的秋日,有一次青葱年少的他和伙伴们一起攀上了一座红褐色的小山,在山顶上他们一起将双掌合拢在嘴边对着东边日出的方向放声大喊。没两年就步入了充满烦恼的高中生涯,从此他彻底将真实的自己内闭在躯壳的最深处。即便他曾经自说自话地呐喊过无数次,那对于外部世界也是无声的。他只是自己对着自己在喊叫,在诘问,在实行自我谴责,在进行自我剖析。
清晨起早时给室友语焉不详地道了个谦后,他就慌不择路的去酒店早餐厅用早餐。在对着洗漱间的镜子刷牙洗脸时他甚至不敢仔细端详自己的脸,他可以想象绝对不会比室友那张发青的脸要好看上多少。坐在靠窗的角落中用早餐的时候他又看到了付若晴,她正陪着穆局眉飞色舞地共用着早餐。付若晴啊付若晴,这么多年了,从来都是擦肩而过的点头之交。他从来没有这个荣幸能近距离地聆听付若晴那引以为豪,在系统内也十分出名的百灵鸟般的脆朗明丽的美妙嗓音。隐隐听得远处传来的付若晴的谈话声,似乎在某两个波段上和杨欣儿还有着两分相像。仔细听却又不太像,付若晴的声音明显带着更多的出于社交礼仪之需的有意调适,抑扬顿挫,和电视广播中的主持人的嗓音类似,显得有些不真实。而杨欣儿的声音却完全是随心随性,不带有一丝儿人为的矫情的。喝下第二杯温鲜奶的马梓筠情绪此时已经和牛奶一样温和了下来,对于杨欣儿不能简单地使用“背叛”这个词,就像评判自己和司徒小满的感情时决不能只囿于“不伦”这个词一样。不需要做过多的梳理,也能清晰地排序出杨欣儿的感情发展脉络。一开始,为了在社会上立足,她做了某成功中年男士的情妇。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她要找个老实人结婚生子,所以找了自己。在她人生的每一阶段,她所做的选择不能说在道德上和情理上都是站得住脚的,可是在我们这个笑贫不笑娼的社会中却也实在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想到这里他心中本就不强烈的被冒犯的愤怒感荡然无存,相反,想到杨欣儿长时间夹在两个男人中间左右为难、顾此失彼时的挣扎窘状,他反而替她感到难受。他也没有对那个副老总感到愤恨,人家认识本就在他之前。不管他的本意是否出于觊觎杨欣儿的美色,毕竟这么多年他在财力和精力上也付出了许多。杨欣儿的小姐妹也说到了,人家确实是离不了婚,这其中的具体缘由可能牵扯到经济,也可能牵涉到儿女,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中年男子对于杨欣儿也是多年如一日,照顾有加的。如果他只是单纯的玩弄杨欣儿,那他们的关系绝难维持得到五年这么久。相对于他马梓筠才更像是贸贸然闯入的第三者,虽然他也确实是懵里懵懂毫不知就里的外来者。事后站在这场感情戏的每一方的角度看,所有的人都没有做错。每个人都付出了自己能够付出的,也得到了多数自己能够得到的。如果不是因为那场难料的惨剧的发生,给整个事件罩上了悲剧的色彩,马梓筠和杨欣儿的结合也未曾不会是一桩美满的婚姻。
想到这里马梓筠心中反而升腾起巨大的愧意。自从陷入和司徒小满的甜蜜姐弟恋之后,他确实已经将不幸早夭的杨欣儿忘到了脑后。包括这次难得的重返故地,直到昨晚为止,他满脑子里所想的不过就是如何探寻到司徒小满的去向。对于那个前爱人的香冢,却没有发生过一丝拜祭的想法。可现在不同了,从杜皓翀嘴中说出的每一桩杨欣儿的隐秘都在反复触击着他心田中埋葬着专属于杨欣儿的那一部分。以至于他早餐时就有些坐立难安,心中更是临时做了个决定:无论如何,他都要在今晚包车去凭吊自己的前爱人。还有,那个承继了自己血脉的尚未成形的可怜的婴儿。那可是属于马家的子嗣啊,也是他和杨欣儿爱情的结晶。孩子,孩子,突然一个迷惑慢慢浮上了他的心头。他和杨欣儿有孩子,过几天他和夏妮旎要去省城妇科医院检查。那么,可不可以推断出……还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的心绪又变得有些凌乱了,无数根麻密的线头在他的脑海中纠缠成紧密的一团。他需要时间,更需要悟性抽丝剥茧般地将整个事态有联系地清理出个大致清晰的头绪。在此之前,他必须要在今晚完成一件事,以便对于昨晚不应该产生的憎恨之情给予致歉。虽然这股歉意对方应该是永远再也收不到了。
持续了一天的会议节奏柔和,不同于普通的气氛严肃、议程紧凑的党务政务工作会议,这类较为务虚的写作研讨会多数时候都是气氛宽松、进程和缓的。照例开头总归是代表省局的穆局和代表东道主的汪监做开场发言,然后按照获奖的顺序依次请得奖的个人作者或是合作作者中的主要执笔人上台做交流。交流的时间长短依据全天议程的松紧从十分钟到不限时不等。多数时间都被控制在了十五分钟左右,也有些唠唠叨叨,较为拖沓的可以延长到半个小时以上。当然得大奖的重要论文的作者,或是总是拿大奖的明星作者的发言时间总是要明显偏长的。这也可以说是盛名和荣耀赋予他们的应有特权。算上每半天十五分钟的会议中场休息,作者发言结束后特意聘请赴会的专家学者的点评,荣誉证书的颁发等,大致就是一天下来整场会议的全部日程。马梓筠如同多数参会人员一样,所要做的不过是细心凝听,全心记录。对于他们而言初生牛犊不怕虎,头几次旨在重在参与,年轻就是本钱,经验的积累才是最重要的。这次获得小奖那就潜心等待机会争取下次荣膺大奖。如果三五年过了还迟迟冒不了头那就证明自己也不是写作这块料,那就干干脆脆退出,一心一意干好本职工作,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损失。
中饭依旧是在酒店吃的,档次中等的桌餐。作为普通客人马梓筠们肯定上不了专门招待贵宾的主桌,他和几位获得芝麻小奖的写作新人们坐在靠近主桌的墙边一桌。一如既往地,他特意挑选了那个最靠里的位置,这样不仅可以安享背靠墙带来的踏实安全感,也顺便取得了观察整个包厢的良好视角。室友上午的交流发言堪称精彩,他的一等奖作品也算得上是本次研讨会的扛鼎之作。他当仁不让,自然也有幸取得了列席主桌的无上荣光。他的身边环坐的都是省局的领导和北关监狱的党委成员,所有作者里也只有他的席位被安排在了主桌。虽然在主桌上他的位置只是将将贴近上菜位,可对于一名普通副科级干部来说,也算是很风光了。马梓筠此时还是无名之辈,长相又普通,混在人群中就很难引起他人的关注。这也好,少了很多人情世故的繁文缛节,他乐得逍遥。一边夹些自己喜欢的菜肴,一边留心关注身边的人,发生的事。为了今晚便于行事,他有意在饭后主动给夏妮旎温了一会电话煲,并提到了要和同会的几位前辈们晚饭后一起去喝茶研究课题,可能回到酒店会比较晚了。夏妮旎是无比聪慧的女子,当然听得出丈夫不希望自己晚上再打来亲情电话的话中话。她只是关切地叮嘱马梓筠千万别喝酒,吃菜一定要注意忌口,另外多想想自己。两人隔着手机略带肉麻地隔空亲吻了几下,结束了通话。在男女情趣方面,马梓筠对于自己妻子没有什么特别失望的,也没有什么特别期盼的。反正就这样平平淡淡,夏妮旎能做马梓筠希望她在卧房中能做的多数事,马梓筠也能给予夏妮旎她所希望他在两人世界中能够给予自己的多数爱。
晚饭转移到了县城城郊的一所精品民俗餐馆。进餐前马梓筠在楼梯口正好和穆局迎面相遇。穆局关切地询问他昨晚无恙吧?马梓筠明白肯定是室友将自己失态的狂吼告诉给了穆局。他老脸发烫,支支吾吾地说没啥大事。就是和一位久别重逢的前同事喝高了,自己下次一定注意。穆局慈祥地点点头,说他的论文这次虽然只获得了三等奖,但是也获得了不少评委的认可。她微笑地鼓励马梓筠回去后要好好努力,既要做好本职工作,也要加强理论学习,争取早日成为系统内的写作精英。穆局看着应该只比马梓筠母亲年轻一两岁,马梓筠每次看到她也是特别亲近。可惜两人身份悬殊太大,围着穆局转的人又特别多。除了去卫生间,她几乎难得有独处的空间。这不两人还没聊上几句,扎着马尾辫的付若晴就找了过来。她的身边又跟着一位器宇轩昂的高个中年男子,梳着光亮平整的大背头,皮鞋衣领上都是一尘不染,不知道又是何方神圣。马梓筠见状赶紧离开,付若晴只是轻轻朝他点了个头,嘴角似笑非笑地稍稍牵动。马梓筠也是点首回礼,连忙加快脚步走远,隐隐地听到男人粗犷的大嗓门和爽朗的笑声传来:“大姐,这事可要您多费心了哈哈哈。”
作为正餐和散伙饭的晚餐饭局总是最热闹的。新朋旧友齐聚一堂,欢声笑语,在酒菜的香气中巩固了原有的友谊,建立了新生的友谊。作为最大赢家的室友拿到了证书,获得了奖金,还结交了许多对于自己前程有襄助价值的新朋友,情绪高涨到了顶点。他在主桌上按着坐客官阶的大小和身份的高低频繁出击,腆着笑脸谦卑地依次敬酒。别人尊他在写作上是号人物,欣赏他的才气,对于他的客气也是笑脸相迎。其他桌位上的各怀心思企图的敬酒客也是轮番着向主桌开拔,很快以主桌为涡眼就形成了一个包厢的人气高压所在。这里聚集了整个会场中最尊贵的受人恭敬的嘉宾和做人最灵活的善于巴结的嘉宾,这里的菜往往是消耗得最少的,而酒却是消耗得最快的。吃什么不是最主要的,说什么才最重要。而围绕着聚满了像马梓筠这样既无职务身份又不显贵的普罗大众的餐桌则形成了广大无人问津的低气压区域。这里就餐的人交谈较少,喝酒的不多,吃菜很用心,下筷很快,散场更快。很快每桌就只剩下三两位独饮或两两对饮的,他们慢条斯理地享用着盘中的残菜,小声密谈着什么。退场的群众多数都自动集中在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庭院里欣赏着冬夜墙角几株腊梅的风姿。这批人多数都是浙省各所监狱中爱好舞文弄墨的风雅之士,不是文青就是曾经的文青。他们普遍自视甚高,心底存着两分傲气,待人多是浅尝即止清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像室友那样左右逢源,能文能武,亦静亦动的并不多见。马梓筠平时在法制科没事时也会翻阅省局下发的内部理论期刊,对于身边这些人的名字也是多有所闻。他自己也有两篇作品刊登过,在系统内也有了微小的名气。可大家即便互相欣赏甚至彼此神交,见面了却也只是稍作寒暄客套,并不会做出过分亲昵的姿态。大家好似都严格遵守着一条尊人也自重的理智界限,将彼此的友情恰当地维系在一条悦人也悦己的水平线上。
马梓筠早前会议散场时接到了杜皓翀的电话,询问他晚上有什么安排。如果没安排就一起吃个便饭,不过今晚一定要由他来买单。马梓筠委婉地拒绝了,说领导已经安排好了并且早有指示今晚用餐谁也不能请假。最后他怕杜皓翀有想法,又补充了一句说反正大家彼此都有电话,今后可以多联系,也欢迎杜皓翀有空时来宁城玩。对于落魄的杜皓翀他并没有半点看轻的意思,而实在是今晚他要做的事不适合有人在旁。他相信杜皓翀倘若知情也是能理解他的。宁城距离湖城虽然只有三个小时的车程,其实和相距三天、三年也没什么区别。至少对于不爱远游的他而言,调回宁城的几年间他也只是借着这次开会的机会回了趟安乐县。至于湖城,返回的机会就更稀少了。今晚对于他就是千载难逢的良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一旦错过了他不知道下次自己什么时候再能有机会去做了。
多数人都是乘坐着北关监狱从县城某旅游公司租赁来的旅行大巴返回酒店的。一路上有两位略微有些喝高了的车友盯着马梓筠打听关于安乐县的各种历史风俗。马梓筠不便生气,昨晚他不是醉得更加厉害,谁又抱怨过他了?在世为人还是应尽量宽容待人。他能回答的就小声回答,不知道的就以自己也不过就在北关监狱干了两年为理由搪塞过去。大巴从七弯八绕的竹林间小道弯到国道上的时候,两位“好打听”酒力发作,在车厢内暖风轻送的微醺下打起了小呼。总算解脱了的马梓筠给夏妮旎发了条信息,说自己刚吃好晚饭,现在正和几位写作前辈一起去茶室,叫她放心。夏妮旎很快回了个心和吻结合的图形。她从来不是一个很善于心机的女子,欲擒故纵这些女人的小伎俩她是很不屑于使用的。更何况马梓筠如今已经是自己的丈夫,就更没必要来上这么做作的一手。但是她终究还是想简单了,她的这个男人的心思之沉重,经历之曲折是远远超出人生经历顺风顺水的她的认知边界的。她看到马梓筠戴着一副眼镜,平素里看着老实巴交的,说起话来斯斯文文的,就将他等同于了自己在大学里同样戴着一副眼镜,平素里确实老实巴交,讲话也是文绉绉的初恋男友。她的这种不谙于窥测人心的错认错识可能直接导致了自己这一生的错信错付。可见即便是新时期自命为有个性的新青年男女,他们的婚姻再不是受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约束,其实很大程度上仍然是风险未知的赌博似高风险行为。只不过与他们好聚难散的先人们相比这些赌输了的男女中的绝大多数都会在筹码输光之前选择即刻离场,这也注定了我们这个时代高的离谱的离婚率。
大巴在酒店门口停稳,多数人都抓紧时间利用这最后一晚上街去购置安乐县的特产,诸如白茶啊山核桃啊笋干啊竹制品啊。马梓筠快速拐进了酒店边的一条小弄,从这条便捷小径穿到了对面的大马路边,迅速挥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当马梓筠说出了准备包车前往的目的地时,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司机没有听清楚,还以为马梓筠准备去的是哪个公园。马梓筠轻咳一声,提高音量,字正腔圆地又重复了一遍,他才听清楚马梓筠准备去的竟然是湖城某所公墓。他吓得一脚急刹,差点安全带还没系牢的马梓筠给冲甩到驾驶台上。直到马梓筠耐心给他解释,说清楚了前因后果,最后连自己的警官证都掏出来证明身份了,司机被吓得几乎翘起的胡须尖部才重新安心地垂了下来。他略作思考又在原定的车费上加了价,幅度之大早已超出了正常的范围。摆明了就是明示马梓筠这么晦气的生意他并不想做,要做也是看在钱的份上。马梓筠如能接受,自己也就迎难而上了,马梓筠如若是不能接受能就请尽快麻利地下车走人。马梓筠根本未多加考虑,直接从钱包中掏出了三张百元钞票递给了司机。司机小眼睛一亮,嘴里嘟噜着就当积德做善事吧,赶紧接过来塞进了裤袋里。
那些年手机的电子导航功能还没有广泛运用。马梓筠本来就是路盲,许多年没有回来过了,国道有好几处都建了新的岔口,有些路边可做标志的小山已被推平。又遇到夜间,就更加辨不清方向了。司机一路上只有不停地给熟识湖城交通的老友打电话咨询,好不容易才拐进了正确的通往公墓的支路。
“也不能怪我啊,正常人谁平常大半夜地会来这里啊。”
说完这话他可能感觉到了有些唐突,就又有些尴尬地改口,大致意思是自己并不是说马梓筠不正常,而是这地方不太正常。这话说出他又感觉这样说似乎也不妥当,索性悻悻住了口。
出租车的车灯终于照到了道路尽头的公墓大铁门,马梓筠坐在车里都可以看到大门里的值班室玻璃的窗帘缝里透出了明亮的灯光。他询问司机是和自己一起进去还是坐在车里等自己出来,司机心惊胆颤地四处张望了一番,还是决定进到值班室里坐着等马梓筠。两个人并肩走到了铁门边,马梓筠力度适中地拍打了几下铁门,嘴里配合地叫着“有人吗?”没多久只见窗内的帘布被挑开了一大条缝,一张苍老的脸映在窗上。这张脸的主人睁大了昏花的老眼,努力透过窗户向着大门这边眺望,以便看清楚拍门的是活人而不是什么其他的东西。等他终于看清楚是两名瞅着无害的中年男子之后,他颤声回应到“来了,来了,等一会儿。”过了三两分钟,估摸着老人是在穿御寒的衣裤。等他推门而出时,手里多了一个电筒。披着绿色军大衣的老人一边用手电筒又照了照门前的两个人和他们身后的那辆车,一边问道:“这么晚来,有什么事?”
马梓筠一眼还是认出了这位看门大叔,不过如今可能要叫大爷了。短短三四年未见,他原本挺拔的身躯佝偻了不少,从前精光四射的眼神也显得黯淡无光。两鬓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前额的皱纹也密集了许多。似乎在这几年中他的精气神全部都被他身后无数的坟茔给吸抽殆尽。
“大爷,你还认得我吗?几年前我半夜里也来过的,我以前的女朋友埋在这里的。”
大爷隔着铁门上下打量了半天,又不太礼貌地用电筒照了照马梓筠的脸,总算想了起来。
“哦,是你啊,想起了,想起了,你是那个谁,那个小姑娘的男朋友,还是那个谁的前女友的男朋友,对吧?”
虽然他说得拗口,边上的司机听得一头雾水,可是马梓筠却听得明明白白。他能这么流利地理清马梓筠、杨欣儿、司徒小满和司徒小满前男友四个人的关系,表明虽然他的外貌是衰老了,可是神经却丝毫还没有衰退。
认出他后,看门大爷热情地打开铁门的锁让他们进来。三个人进了值班室,大爷弯腰拉过来一张长凳让他们坐下。自己捧着茶杯坐在床边,问马梓筠这么多年都没见到人,是去哪里了。马梓筠解释到自己是调回老家了,所以一直没机会再来这里。今天能来是因为正好在安乐县参加一个会议,明天又要回去了。这不,今晚抽个空过来。司机一边有些局促地听着他们对话,一边四处张望房内的摆设,显得有些神魂不定。
“哦,是这样。我说呢,你怎么就不来看她了。”
大爷沉思般地喝了一口茶,仿佛也陷入了某段久违了的回忆之中。
马梓筠咳嗽了两声,将大爷重新拉回现实。他想问大爷借一下电筒,自己去拜祭下杨欣儿。大爷问他需不需要自己陪他一起去,马梓筠悲凉地摇摇头,他说想独自和杨欣儿说几句话。坐在他们当中的司机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到像是做了错事心虚的儿童般手足无措。从头到尾他的眼睛都不敢朝着窗外坟冢所在的方向望上一眼。
“那你还记得她的位置吗?”
大爷将手电筒递给了马梓筠。
“嗯,不会忘记的。”
司机如提线木偶毫无主见般紧随着马梓筠和大爷站起。他胆怯地缩拢在大爷的身旁靠后处,看着马梓筠举着手电筒慢慢走进山坡上那密密麻麻的坟冢深处。起先他们还能瞅见笔直的光柱这里照照,那里停停,但是始终在坟冢之间慢慢地移动,过了半晌终于在不远的某处固定了下来。一阵枪炮的轰鸣声又由远至近地在大爷的脑海中响起,他的整个人由头顶至脚底打了一个寒颤。他猛地闭上眼,强行将这不祥的枪炮声冲锋号声通通隔绝。接着又顺手关上门,给司机泡了一杯茶,两个人东拉西扯地闲聊了起来。
“欣儿,我,我来了。”
电筒光颤抖着照在这历经了数年风雨侵袭而有些褪色的照片上。照片上的杨欣儿依旧很美。她开心地微笑着,不知道的人光看她这张脸会以为这是位幸福的新娘。马梓筠的眼前浮现出夏妮旎嫁给自己时同样幸福地微笑的容貌,这两张脸慢慢叠加混合到了一起,以至于刹那间马梓筠简直辨别不清楚眼前墓碑上的这张照片里的女主角究竟是杨欣儿还是夏妮旎。他的心跳得厉害,手晃动得也厉害,终于他再也按捺不住,跪倒在墓碑前失声痛哭。前几次来这里他虽曾也没少掉过泪,可从未忘情地放声痛哭过。可是今天就让它痛快地流淌吧,流淌过这张曾经被杨欣儿无数次亲吻抚摸过的脸;就让它酣畅地洒落吧,洒落进装盛着杨欣儿骨灰香魂的坑穴。很多很多年了,他在公共场合再也没有这样失声痛哭过。上一次还是在湖城医院中得到杨欣儿的死讯之后吧?只不过那次纯粹地是因为心痛于杨欣儿的早逝,而这次的哭泣意味则要复杂得多。他无意间将对于墓中人的伤悼不可得和对于离散人的伤别不可见的双重情绪累积在了一起,加上对于从未有机会谋面的夭折的骨肉的亏欠之情。几种情绪交织,犹如雪崩时滚落的雪球越积越大,终于不可遏止地集中宣泄了出来。
值班室内的两人隔着窗户都听见了马梓筠状若狼嚎般的哭泣。司机心中叫苦不迭,不知道等会回去的路上如何与这位神经已显异常的乘客相处。后悔死了为了贪这区区几百小钱而可能导致不可测的飞来横祸。大爷紧皱眉头,捧着茶杯的手微微打颤。只能半闭着双眼,在心中默默诵经帮着超度杨欣儿的亡魂。
许久,哭红了眼的马梓筠才回到值班室。恢复了平常面色的他有些歉意地望着屋内的两人,恭敬地将手电筒还给了大爷。又对司机说耽误了他这么久,实在是不好意思,等会再加他两百元钱。大爷接过手电筒,叹口气劝慰马梓筠要想开些。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活着的人自己保重最重要。你这样难过,她那边看到了也会不好受的,反正最终大家在那边还是会相遇的。司机开始听到马梓筠向自己道歉又表示要加钱,紧张别扭的心态已经缓解了很多。听完大爷开导马梓筠的话,不知道触动了哪根心弦,眼眶却也泛红了,坚决表示就按照说好的价格来就可以了。大爷将马梓筠二人送到了铁门外,乘着司机上车调头的空档,马梓筠再次转身拜托大爷帮着照顾好杨欣儿的墓冢。
“会的会的,你放心吧小伙子。我说过,只要大爷我在这干一天,就保证她们母子的墓前绝对是清清爽爽的。”
马梓筠听出了大爷话中的玄机,稍微一怔。刚张开口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他感激地握住了大爷干瘪的手,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又说不出来,只好朝着大爷点点头,转身朝着出租车走去。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他好像看到身着一袭白衣的杨欣儿就微笑地站在大爷身后的铁门边在向自己轻轻挥手告别。她的身边站着一个看不清容貌分不清性别的小婴孩,一手塞在自己小嘴里,一手拉拽着妈妈的裙边。泪水再次涌满了他的眼眶,他压抑着哽咽,拉开车门上了车。在司机踩下油门的瞬间,他再次侧脸回望,却只见到孤独的大爷惆怅地呆立在原地,身后的铁门边空无一人。
在返回安乐县城将要途径去第三监区必须经过的那个“死亡岔口”时,马梓筠和司机简略地商量了下,说就耽误他一两分钟的瞬间,他上坡看一看他的一位故人。司机嘴巴没说什么,但是行动代表了一切。他减速一个麻溜的左转弯,出租车漂亮地甩了个漂移,左拐入上坡道路。道路旁的几幢二三层农家小楼一成不变地呆呆伫立在冬夜中,时间仿佛永久地定格在了马梓筠在第三监区工作的那些个年月里。监狱不仅自身具有让置身于其中的人产生时空错位感的古怪特质,甚至还可以让毗邻它的建筑同样感染上这种特质。马梓筠让司机将出租车停在距离坡顶将到不到的位置,正好就是那个雪夜中他和杨欣儿拥吻的所在。这里监狱大门围墙上的灯光恰好都照不到,形成了一片可做遮挡的阴影。他让司机熄了火,自己轻轻推开车门,远望着前方五十米水泥路边那个闪射出橘黄色灯光的简易小卖部。他稍等了片刻,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人。一位年近四十的中年妇女,她还是那么风风火火地在和什么人通着手机。她扎成马尾的头发蓬松,面庞还是那么的亲和而开心。一名揉着睡眼、带着肥厚保暖耳套的青年民警弓着背无精打采地走进小卖部,伸手举着什么货品在询问老板娘。老板娘转过头和他解释着什么。马梓筠的脚想着向前挪动,一直走到那个灯火通明的小店。可是他努力尝试了几次,却连一步也向前迈不了。他不知道见到了老板娘他该和她说些什么,他能和她说些什么。这时的他又想起了陆芳菲,想到了陆芳菲他自然翘首眺望着脚下这条路向前伸展的方向。那隐没在光际之外的如墨黑夜中土路的转弯处,就是陆芳菲家所在。她现在过得又如何呢?想到陆芳菲他的腿脚更加无法挪动,他只有惆怅地轻叹了声,在心底暗暗祝福生命中所有曾经遇到过的好人们一生平安,转身上了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