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冯峻2023-06-28 10:559,118

  

  暖冬,许多人所预料将会如期而落的雪花终究还是没有飘临这人世。一辆银灰色的依维柯缓慢驶出蜿蜒穿越安乐县城境内的国道上的一座隧洞。车上坐着十余位中青年男女,很明显呈现出了阳盛阴衰的态势。司机正后方的两排区域集中坐着的车上仅有的三位女性。她们中的一位较为年长,看着已经不年轻的脸庞上处处散发出韶华已逝的迹象:鬓发中参杂的几缕白发,额角上隐约攀爬的抬头纹,脸颊上时隐时现的棕褐色的老年斑。她的五官倘若拆解开也是平淡无奇,可是组合在了一起却偏偏产生了一种独特的精练气质,也给她的看似乏味的容貌笼罩上了一层引人瞩目的光芒。这种光芒经常会出现在我们这个社会中一些依靠能力,而非颜值获得成功的精英女性身上。拥有这类光芒的女性当然也自知自己的过人的长处并在内心也是颇引以为豪的。当然,表面视之,多数时刻她也是会有意收敛锋芒,甚至有意显拙的。可一个不经意间,比如执行一次上级交办的重大任务时,又好比需要斟酌以作出人生的重大抉择时,又或者就如眼下她负责掌控整个团队的领导协调权力,面对身边两位年龄显然可以做她女儿的同座时,她的因身份上多多少少的优越感和资历上实实在在的雄厚优势触发的领导心态还是不可避免地显露了出来。她遥望着车窗外绵延的竹山,一面嘱咐正在开下坡路的司机注意控制车速,一面感叹距离自己上次来安乐县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过去五年了。她身边的两位面容姣好的青年女子,其中一名年长些的皮肤略黑,椭圆形的小脸上一双单眼皮丹凤眼眨巴眨巴的,显得灵动而狡黠。她亲热地紧靠着被她称为“穆局”的讲话女人,紧挽住女人精瘦的手臂,迎合着后者朝着车窗外指指点点的左臂不停地转动着细长滑皙的脖颈。她右边隔着过道的单座上坐着一位肤色白皙,眼眸如墨的清秀女子。她穿着银白色的羽绒服,解开的鹅黄色围巾松散地划过她鼓隆的胸部,尾部坠摊在淡青色的牛仔裤上。她的神态明显要比黑皮肤女人矜持,骄傲的唇角总是挂着一抹淡淡的蕴含着“貌美如花,内有锦绣”双重自信的微笑。她对于隔着一位坐客的正在高谈阔论的大姐显然也是心生敬意的,但是至多也只是分寸把握得很到位的微微的颔首赞同,不带有一丝曲迎奉承的意味。她在围巾间隙露出的雪白的颈脖形状非常优雅,让人一瞬间就联想到了在水塘睡莲中徜徉的天鹅。她的长宽适中的杏脸上最引人瞩目的自然还是那双庄雅无邪的双眼皮杏仁眼。这双眼黑白分明,顾盼生辉,却又自重自爱,自信自傲。

  “小马,你这次也算是重回故地了,有什么感受啊?”

  说话的领队女人正结束了对于五年前来安乐开会时的往事的回忆,她突然打住了话题,提高声量,半转过脸对着车后方的某位被他称为“小马”的队员问到。

  她身后几排座位上稀稀拉拉散坐着七八名年纪各异,坐姿迥然的男性队员们。他们或两两而伴悄声交谈,或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车外的竹海风景,或在车内暖气的熏染下昏昏入睡。女领队的高声寻问倒是将他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了坐在全车厢最末一排最旮旯角落里的一名正在望着车窗外出神的男子。他的年龄应该正处于由着青年向着中年过度的阶段,只是较为平乏庸常的五官和略显木讷阴郁的气质容易给人造成印象上的误判。依维柯从杭城出发的第一分秒起他就独自陷入了一种参杂着欣喜与不安、渴念与痛苦交织的复杂心理状态。他一路上都没有听进去身边同车人的哪怕一句话,只是斜转着身呆呆地凝视着车窗外那些曾经多少次在他午夜梦回时才在脑海中浮现过的旧景中发呆。

  “近了,近了,那座山,那些树。近了,近了,那座城,那个……人”

  就在他的心房逐渐被那些回忆带来的难以言状的昔日重现的感觉渐渐填充至满的时候,他的耳畔边隐隐传来了前方女领队的询问声。他猛然从往事追思中惊醒过来,迅速调整了一下状态,音量不高但是清晰有礼地回答到:

  “是的穆局,我在北关监狱上过两年班的。”

  马上周边响起一阵附和声,之前还昏昏欲睡,形如一盘散沙的乘客们此时眼见得目的地将至,也是纷纷抖擞起精神,摆正了各自的坐姿,开始围绕着“北关监狱”和“安乐县”热烈地交换起自己所知晓的相关的谈资来。他们中的多数人和被称为“小马”的气质相似,普通中带着些许文气。年龄也多在三十岁至五十岁之间,戴眼镜的比例也是多过不戴眼镜的。他们交谈时带着浙省各地口音的普通话虽听着五花八门,各具神韵,交流起来多数情况下却畅通无碍。

  女领队转身微笑地环视着身后七嘴八舌热议着的队员们,她的泰然自若的神情表明了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果然,在任由大伙自由发挥了三五分钟之后,眼见得依维柯已经驶进了路口矗立着一座巨大金属火炬标志的县城入口大道,她站起来平伸右臂轻轻向下一压,稍稍轻咳两声,车内立刻一片寂静。

  “大家能够参加这次全省监狱系统论文研讨会,既是个人努力的结果,也离不开各自单位领导的支持。这次活动期间也请各位要严格遵守会议纪律,因为你们代表的不仅仅是个人,也代表了你们所在各家单位的形象。”

  车厢内响起了一阵赞同的附和声,离她较近的几位更是频频点头,脸上露出驯顺的恭敬神色。女子又摆手将身旁的两位青年女子召唤靠拢得更为紧密,三个人低声商讨,许是在就会务的安排进行磋商。当然更多的都是领队在进行单向的任务布置,年轻的两位都是在洗耳恭听,颔首应许。后座上的诸位男士又开始就安乐县城的街景进行热议,他们中的多数都在揶揄着“小马”。

  “马兄,今晚的夜宵全指望你了哦。”

  “小马兄弟,我有位同学就是北关监狱的,晚上讲好了一起赶过去吃那里有名的狗肉煲哦。不过到时候你可得先自罚三杯,谁让你上次在宁城海鲜摊吃到一半做半路逃兵了。”

  “梓筠兄这里有什么老相好啊,弟媳不在,正好晚上可以约出来鸳梦重温哦。”

  前排的三位女士商量的正到紧要关头,他们略带不雅的玩笑话根本也没有干扰到她们。最大的后果就是使得那位名叫马梓筠的同行者老脸燥红,支支吾吾地顾左右而言他。实在敷衍不过去,便强行将话题移转到了车外的安乐县县城风物上,惹得众人一阵小起哄。

  就是在这样一种欢乐的气氛中,依维柯缓缓停靠在了县城中心一座总共十层楼高的酒店门口。酒店的旋转门前早已站着三位身着便服的男女,车停稳好乘客们在领队的带领下规规矩矩地依次而下。等候的身为会议承办东道主方的北关监狱的三位代表热情地迎上前。为首的瘦高个中年男子寒暄着握住了领队的手。

  “穆局,欢迎,欢迎,一路上辛苦了。”

  女子恰如其分地用手掌尖部礼貌地轻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

  “汪监客气了,我哪里还是什么局长,退居二线了,就叫我穆大姐好了。”

  “哪里哪里,您太谦逊了,您为我们系统造了这么多福,永远都是我们的好局长。我给您介绍下,这位您应该认识,是我们监狱研究所的陶育璞所长。这位美女您有印象吗?也是我们监狱有名的才女,团委办公室的付若晴副主任。这次会议他们二位全程由您调遣,就做您的贴身秘书了。至于我嘛,更是随传随到。小陶,小付啊,你们这次有这个荣幸近距离协助穆局,可是千载难逢的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宝贵学习机会。虚心点,勤快点。”

  几个人又是一番客套,车后的人也慢慢下齐了。走在最后的马梓筠一眼就认出那名叫做付若晴的青年女子正是自己在北关监狱时三番四次见到过的漂亮机关干部。数年不见,她依旧还是那么风姿卓越。被一套香槟色风衣包裹住的小巧玲珑的身姿并不会显得平板乏味,而是呈现出精致的凹凸有致的曲线。她乌黑的瞳仁灵活而讨巧地溜溜转动着,个中蕴含的意味机巧多变。挺拔的鼻尖彰显出柔弱的躯壳中蕴含的无穷力量。她先是恭敬地和穆局握手寒暄,再礼貌地和每位下车的乘客们微笑点头致敬。只是等到马梓筠走下踏板时,她的周到礼貌的笑容中快速闪现过了一丝丝的不自然。

  “来来小马。”

  穆局朝着马梓筠摆摆手,把他叫到面前。

  “汪监,这位同志名叫马梓筠,在四季监狱法制科上班。不过他可是你们北关监狱的旧部,两年前才调回老家的吧?现在也是系统里崭露头角的写作能手。小马,你自我介绍一下吧。”

  身材削瘦的汪监突然收敛起了笑容。可能察觉到了自己的失礼,他立刻又恢复了客气的表相,只是神色多多少少有些复杂地向马梓筠伸出了手。一刹那,马梓筠敏锐地发现在穆局说出自己的名字之后,除了付若晴,在场的另两位北关监狱的领导脸上也都闪过了一丝“哦,原来就是你”的神情。不过当着穆局和其他参会作者们的面,他们自然不可能失态。不知情的旁观者们也觉察不到他们的异样,但是马梓筠--能。这恰恰印证了他与其他人本质上的差异。也就是说,在北关监狱的老同事们普遍心存芥蒂的某件或某几件事上,他马梓筠绝不是一名普通的看客,而是置身于其中的绝对的当事人,甚至,就是主角。

  乘着登记入住的当口,马梓筠一个人伫立在酒店大门前的喷泉池边发了一会儿呆。在他调回了宁城的这几年间,安乐县的城建得到了极大的发展。他依稀记得他脚下所踩的广场在当年还是一大片一眼望不到头的稻田。如今酒店主楼矗立所在距离他和司徒小满第一次做爱的那家宾馆的位置也是不远,可由于道路的新建和旧城区的拆除,他脖颈转累也再难寻觅到那家宾馆的踪影。还有他报名过的那家婚姻介绍所,如今也早已被新造商业区中错落有致的时尚商铺楼所遮挡了。很多早已进驻宁城的时髦跨国商号,譬如麦当劳、肯德基,也纷纷落户县城的各黄金地段。更多的商铺装修风格五光十色、个性有别、或雅或俗的婚纱店、美容店、房屋中介婚介所、时装店、土特产店等等犹如雨后春笋,鳞次栉比地列布在每条行人嘈杂的街道旁。酒店宽敞的停车场上也停满了各色悬挂外地车牌的轿车。数量最多的便是来自上城的车牌以“沪”字打头,其后点缀以从“A”到“Z”的大写英文字母,再附加纯阿拉伯字母或阿拉伯字母与小写英文字母穿插组合的轿车、越野车、商务车和旅游大巴。进出酒店的操着各地口音的打扮洋气的男女宾客也是络绎不绝。他们中的多数中气十足,音调很高,唯恐别人不能一眼辨识出他们是来自东方魔都的有档次有身份的大城市人似的。

  想到司徒小满,他的内心仍不免一阵隐痛。他掏出手机,翻寻到了那个早已停用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号码。他的手指肚忐忑地在手机屏幕上轻磨了良久,终于大着胆子按下了通话键。不出意外的,传出的依旧是“您所拨打的号码无法联系”。打从他和司徒小满最后一次分离之后,这礼貌中带着决绝的以人工女声念诵出的十一个汉字就成了他所能得到的关于司徒小满踪迹的所有的答复。即便在和妻子夏妮旎无数个花前月下的缠绵之后,多少次他依然在噩梦中被这不停在脑中环绕的十一个字所惊醒。甚至好几次他的难以自控的大声呢喃都吓醒了酣睡的妻子。直到夏妮旎关切地擦拭掉他满额头的冷汗,充满柔情爱意的大眼睛噙着泪注视着他,轻轻呼唤摇晃着他,他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又做了一场噩梦。妻子的面容是不带有任何抱怨和狐疑的,可是心虚的他却总疑心聪慧的妻子早已预感到了自己丈夫的内心世界绝对不像他平凡的外貌那样简单。有两次他深刻地记得他本人都在梦境中无比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纵声高呼司徒小满名字的叫声,可醒来后见到的依然是妻子那副显然是发自内心的不带有任何迷惑的关爱神色。依照他对于妻子的了解,这是绝不可能带有任何伪装的,至少他一直坚定地这么认为。

  办理好入住手续后,他和一位来自杭城某小型监狱的才子一起入住了六楼中部的一间客房。这位系统内早已小有名气的论文写作前辈年龄和马梓筠相仿。弱不经风的小身板微微前弯,精光四射的眯缝眼躲藏在金丝边框眼镜的镜片之后,使得眼睛的主人在多了两分学究气的同时也巧妙地遮掩掉了几分市侩俗气。整体而言他的气质总是让马梓筠更多地联想到郭沫若而非胡适。他们首次相识是在一年前在杭城举办的一次写作培训班上。两人脾气秉性虽有差异,但是彼此间性情还算相投,于是留下了各自的联系方式。虽说还算不上是无话不谈的知己吧,但是时常也会相互联系,交换下监狱学论文写作的心得和各自掌握的对方又感兴趣的系统内信息。马梓筠本来就是极度不善于交友的,调到四季监狱之后的两年间也没有交到一位可以倾诉心曲的朋友。他的全部世界中莫非就是自己的父母妻子和妻子父母这一个手掌就可以数得清的人际关系。如果夏妮旎像多数新婚妻子那样在婚后一年内即能为他们马家添后,那也许父子(女)天性之爱还能够给他的人生增加至为重要的情感拼图。可惜,夏妮旎什么都好,她体贴丈夫,善待公婆,工作尽责,还长期做义工反哺社会弱势人群。可就是腹内难有佳音。虽然马梓筠一家人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催促的压力,可是自觉理屈的她自己却深感不安。结果就是,丈夫越体谅,她越愧疚,越愧疚,就越想加倍补偿丈夫。就在从马梓筠走进客房开始到放置妥当个人携带的洗漱物品这短短的几分钟时间内,她已经给马梓筠打了两个问长问短的电话。马梓筠理解妻子的心理,之前他也坦陈过自己对于有无子嗣并不是特别放在心上的真实想法。别说不孕完全可能是马梓筠一方的原因,就算是医学检查查出了确实是夏妮旎的原因,他对她的爱也是完全不变的。

  可惜夏妮旎不是这么想。她出生在一个传统中国式家庭。稳重保守的父母对于她的家庭教育的要旨就是相夫教子。子之不存,连健全的家庭都谈不上,又何谈幸福?为了能添丁加口夏家的两位老人是无所不用其极,几乎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人际关系去收集各种食补药补的冷僻偏方。最后连带着马家父母实在不忍心旁观,也一并加入。四位老人为了夏妮旎的肚子可谓是东跑西颠,费尽心血,无奈始终是未有动静。民间偏方既然不可靠,就只有回归科学了。这次马梓筠来安乐县开会之前,夏妮旎已经运用关系预约好了杭城妇儿医院一位知名的资深专家门诊,就等他会议结束两人便一起上门检查。所以夏妮旎电话来得这么频繁,除了确实挂念自己的丈夫之外,也是反复提醒她这位生活上粗枝大叶的男人务必要注意细节,尤其在膳食上千万不要犯了忌口,直接影响到了几日后的检查效果。

  想到即将到来的检查,站在窗前俯望着楼下安乐县城区今非昔比的风貌的马梓筠心中不由得暗暗苦笑。虽然婚后他和夏妮旎的夫妻生活表面而看非常和谐,可只有他自己心底明白由于源自童年早期积养而成的自亵恶习,他的身体其实早已显露出垮塌的败相了。和快速膨胀扩展的安乐县县城区域相反,如今每次做爱时他的下体的反应速度则要迟缓得多。而且可以预料到由于婚前不停歇地经历了和舞女、卫丹红、杨欣儿、司徒小满等人的肆意纵情,他的优质精子数量肯定也是江河日下,所以这难孕的大锅最终可能还是要背在自己背上。所以这也是自己为什么总是对于妻子的愧意抱着浓重反向愧意的原因。他也曾经将自己的这层顾虑在背后给自己父母说起过,他们听后沉默了半响。只是嘱咐他不要乱想,一切以科学为依据。平时自己要注意多保养身体,另外对于妮旎更要加倍爱护。他们不是这么说,而正是这么做的。至少马梓筠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母亲对于这个媳妇是越来越当宝了。她不仅经常熬煮些不知道放了什么密料的散发着奇怪气味的汤粥不厌其烦地一趟趟送给夏妮旎喝,还时常主动拖拉着儿媳去商场购置后者心仪的服装化妆品水果美食。搞得夏家妈妈都打趣到自己这亲家母对待自己女儿可是要比自己周到细心多了呢。

  多数会议的面貌都是千篇一律,面貌雷同。承办的东道主倾其所有,客气接待,在上级和同级面前展示出良好的组织协调能力,赢得广泛的赞誉;参会的人员吃好住好,身心愉悦,顺便以会交友和在全系统展现出个人的风采,积攒正面的风评,即是实现了组织和个人的双赢,有时候会议本身召开的使命和承载的宗旨反而较为其次了。晚饭用的是自助餐,菜肴的种类和口味与杭城宁城多数中等水准的酒店相比也是不逞多让,让各位参会者也是称赞不已。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城也是如此。短短的两年,安乐县城便已从浙西北一座经济落后,少人问津的贫困山区农业县城蜕变为了驰名长三角,甚至蜚声海外的以竹木家具加工和白茶种植为支柱的旅游强县。那么北关监狱所在的北口镇又如何呢?还有,那个魂牵梦萦的她,又过得怎么样呢?在用餐时马梓筠看到除了下午在酒店门口见到的那三位以外,北关监狱又来了几位领导陪着穆局在用餐。他们中的两三位马梓筠之前在机关是见到过的,包括那位相貌英俊的组织科长,以及划车事件中出面调停的副政委。还有一位隐约有印象,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是那晚陪杨欣儿在镇上小饭店吃饭时遇到的接待外宾团队中领头的那位。想到杨欣儿他的心底又是一阵刺痛,他的这位不幸早逝的可人儿的芳冢如今会衰败成什么一番情景了呢?她的厚道慈祥的父母现在过得又如何呢?突然间一股巨大的哀痛感充塞了他的心房,他猛地放下汤勺,激溅起的汤汁洒落在了整洁光亮的桌布上。

  “怎么了?”

  和他同屋的室友被他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他刚刚特意去穆局的餐桌前向东道主的几位领导问了个好。本来他是鼓动马梓筠同去的,说都是你老单位的老领导,礼貌上是应该去打个招呼的。可是马梓筠一看到他们就想起了司徒小满,一想到了司徒小满就想到了她在北关监狱所遭受的种种不公。当然这些不公的产生是有着浓重的历史成因,也并不见得都是拜这在座的几位领导所赐的。可是在马梓筠心里却早已将他们并为了一类:那就是主动或是协助或是放任他人欺凌司徒小满的无理蛮横者。因此虽然他也觉得从情理上而言室友的话是没有错的,可是自己今天偏偏就要打破这个常理,任性的我行我素一回,也做一回“无理者”。当然,这种不计后果的任性对于他而言这辈子绝对不会是第一次,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并不会因为他是否成婚了而有所改变。

  整个晚餐大体上他还是遵照着妻子的叮嘱,选择菜式时尽量都是少油无荤的清爽素菜,绝对远离动物内脏和海鲜。虽然眼看着身边的人对着餐盘中推积如山的鸡鸭牛羊肉、虾贝大闸蟹大快朵颐内心委实无比煎熬,可一想到妻子嘱托时温婉但是坚定的语气,他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那名名叫付若晴的美女中层看来已经和此次会议仅有的两名美女作者打成了一片,特别是和那名黑皮肤美女看来习性上更为相投。两个人谈论着安乐县当地的轶闻和各自单位的趣事,说到开心处都会蒙着小嘴欢笑。来自杭城的白皙皮肤美女则相对要内向矜持。她多数时间都是在礼貌地微笑,小口地进食,偶尔谨慎地插言。不过终归都是三十不到的青年人,还是有着很多共同兴趣点和接近的观念的。她的自我防御的高墙在八面玲珑的付若晴有意突显出的亲和力面前很快也被打通了一道开口。马梓筠面前的室友问候好领导后本来也想插足到三位美女之中畅所欲言的,无奈人家估计是约好了晚餐后一起去逛街,对他始终是爱理不理的。他受了冷落,只好知趣地退回到出发点。郁闷之下,索性取了一盘帝王蟹蟹腿和一瓶冰冻啤酒,一边和马梓筠絮叨,一边剥壳剔肉就酒。很快就有了几分醉意,便愈加亲热地缠住了马梓筠。马梓筠刚刚和夏妮旎结束了通话,他的心底愈加鲜明地浮现出一个渴望在今晚单独去完成的计划。可瞧这室友的架势,似乎是整晚都要黏住自己了。他正在为难,想着怎样脱身,没想到穆局无意中帮他解了围。她打电话让身为手下骨干的室友陪她一起和北关监狱的主要领导到他们定好的茶室中商谈由北关监狱承接的一个省级重点课题如何实施。在这方面出道数年的室友早已是驾轻就熟的行家里手,而且与生性散淡的马梓筠相比,他也特别乐于为各级领导提供自己的这一特长服务。刚才还粘着马梓筠不放的他在接到穆局的电话后马上扔掉手中啃了一半的蟹腿,朝着马梓筠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就朝着餐厅口飞奔而去。

  马梓筠慢慢乘电梯下到了一楼,他已经坚定决心要实施自己的这一计划。他们只会在安乐县住上两晚,而且听穆局透露过明晚可能还会有一个集体活动。那么,留给他单独行动的宝贵时间也只有今天一晚了。在酒店门口他遇见了正好准备出去逛街的三姐妹花,四个人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这时他距离付若晴最近的一次,也是看得最仔细的一次。可能有了身旁两位年龄更轻也更有青春活力的同伴的反衬,这次向来青春靓丽气息逼人的付若晴瞅着也有些老相了。在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马梓筠甚至在这个表面光鲜的所谓成功女人的眼眸中读出了淡淡的长久隐埋于心、无法与人坦言、更无法得到释怀的忧郁和哀伤。

  马梓筠拦了辆出租车。上车后他看了下手机,正好七点。他估算了下可能需要花费的时间,和司机提出了包车到十二点。司机自然乐意,两人讨价还价了一番,在一个双方都感觉合理的中间地带定了价。出租车载着马梓筠一路向北,国道穿越安乐县县城的部分路边景致变化很大,以往的田地和荒野上都矗立起了灯火辉煌的小区和厂房。但是道路却没什么变化,道路的走向更是曾经驾车走过无数趟的马梓筠烂熟于心的。就是在这条道路上,他曾经和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司徒小满一边欢笑一边驶上人生幸福的巅峰。就是在这条道路上,他曾经带着对于父母的相思在宁城和安乐之间驾车来来回回。也就是这条道路,曾经无数次带着杨欣儿来到他在三监区的宿舍,给他带来一个男人寂寞时分最渴求的激情和欢乐。也是这条道路,曾经在好多个月朗星稀或是风轻露重的长夜里将他带到埋葬着杨欣儿的湖城公墓独自哀悼。

  和五年前那个烈阳高悬的夏日午后不同,此时正在驶向北口镇的出租车外寒意逼人。身材臃肿的司机虽然很有些一探车上包夜乘客究竟的热情,可是张了几次口挑起的话题得到的回应都只是如同车窗外越来越浓重的黑暗般无垠的沉默,他便也住了口。马梓筠略微侧身斜靠在车门上,出神地眺望着窗外偶尔闪过一丝光亮的野地。如果没有记错,那里路旁山坳角落的岩壁上有几株茎杆很粗大的杜鹃花,一到初夏就会绽放出颜色很绚丽的花簇。司徒小满曾经孩子般欢笑着用手机记录下这怒放的花朵。可是当马梓筠挪动着笨拙的身躯想要爬上去采摘时却被她制止了。她说这土地就是花的母亲,和人类的孩子一样,孩子是不能离开母亲的,所有离开母亲的孩子都是不幸的,就如同她一样。马梓筠至今清晰地记得她说这话时眼角闪亮的泪光,会引得他无比的心痛、心痛。他所能做的只是紧紧地抱住她,抱得用力、再用力一点。他的耳边闪过在司徒小满住处耳鬓厮磨时最常听到的一首歌,就是由甄楚倩演唱的《蒲公英之歌》。

  蒲公英风中飞飞无定

  像完全无牵挂跳舞笑不停

  远望蒲公英心中怎么能静

  浮云旁尤自若你引活我的情

  实在浪漫最最美丽向往你无根的个性

  放弃世界去拥抱自由天边不留身影

  我望着蒲公英风中飞奔寻觅

  浮云旁无根的我爱上了激情

  实在浪漫最最美丽向往你无根的个性

  放弃世界去拥抱自由天边不留身影

  实在浪漫最最美丽向往你无根的个性

  放弃世界去拥抱自由天边不留身影

  我望着蒲公英风中飞飞无定

  像完全无牵挂跳舞笑不停

  蒲公英心中怎么能静

  浮云旁尤自若你引活我的情

  这首歌中最打动司徒小满的两个词汇就是“无根”和“引活”,第一个词是她经常用来形容她和他父亲这一个被主流社会彻底边缘化的苦难群体的。第二个词则是她躺在马梓筠怀中痴痴呆望他时最喜欢提到的。是马梓筠的爱重新激活了她那颗已经僵死的心灵。可是她是否曾经想到,就是这个亲手复活她的男人又亲手冰封了她。

  想到这马梓筠的心中又是一阵剧痛,他从恍惚的回忆中清醒了过来。此时的出租车正停在进入北口镇内的一个岔口上。向左的一条灯火昏暗,路面坑洼,向右的一条灯火更加昏暗,路面更加坑洼。

  “向哪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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