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后，天气晴得晃眼。
潘家公社旧粮库旁边那几间被遗忘许久的仓库，终于有了生气。
“往这边点！大牛，你那头翘起来了！”
朱豪抹了把汗，指挥着正在搬动一张老式厚重办公桌的陈大牛。
桌面刮蹭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轻点！这可是以后‘林老板’坐镇的地方！”
林小花赶紧在一旁扶着，心疼地直叫唤，“这桌子看着旧，可都是实打实的好木头！”
林阳袖口卷到胳膊肘，正跟庞彪合力把一块蒙满灰尘、写着“安全第一”的老牌子从墙上卸下来。
他看着陈大牛那龇牙咧嘴的笨拙样儿，忍不住笑骂道：“陈大牛，你娶媳妇搬新家是不是也这德性？稳当点行不？桌子腿都要让你掰断了！”
“我那是激动！”
陈大牛喘着粗气，把桌子小心放在刚清扫出来的地方，叉着腰环顾四周：“这地儿是真他娘的大气！孟书记这回够意思！”
“孟书记还是对咱们不错的，而且可是县长亲自批示的。”
“再说，前些日子请孟书记吃野味，吃人的嘴软，他不得对我们好点。”
“我们成了全县第一个民营企业，公司还放在潘家公社，孟书记的脸上也有光。”
林阳点了根烟，笑道。
“那是！”
庞彪站在门口，望着后院那两间巨大的仓库，连连点头，“后院那俩仓库，堆咱们山货和鱼塘的东西，再来一倍都装不满！这地方比咱们之前的知青点强多了。”
“行了，大家伙再卖把力，争取中午之前弄好。”
“今天县里报社的吴记者要来拍照，明天的大会上做宣传的，脏兮兮地拍出来可不好看。”
林阳话音刚落。外头响起自行车的铃声，一个身影轻盈地跳下，停在门口。
是个短发姑娘，穿着洗得发白但干干净净的蓝色工装，脖子上挂着个海鸥牌相机，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正是忠县日报的记者吴佩佩。
“林阳同志？”
吴佩佩的声音清脆，带着笑意。
“吴记者，正说你呢，说曹操到曹操就到！”
看着吴佩佩进了门，林阳把烟头一扔，笑着迎了上去。
林小花几个人也伸长脖子看着吴记者，尤其是手里的相机，这玩意可不多见，是个稀罕物。
吴佩佩走进来，好奇地打量着办公室，对着搬桌椅的众人点头打招呼：“林阳同志，不，明天一过，是不是得改口叫‘林老板’了？全县第一个吃螃蟹的民营企业家，紧张不？”
“紧张啥，反正就是赶山摸鱼的命。”
“这不是为了响应苗县长，和市里，还有全国个体经济的号召嘛，我这也是赶鸭子上架。”
林阳找了一个干净的凳子坐下：“茶水是没有的，等会拍完照，跟我去野味居，吃点野味。”
“下次。”
吴佩佩说话的功夫，就把相机从包里拿了出来：“野味居现在在县里都出了名，上次我们报社的社长还说有时间去尝尝呢。等忙完这次的事情，改天我肯定去。”
“行，给你留一只最肥的兔子。”
吴佩佩点了点头，笑着举起相机：“来，林老板，未来企业家，带我抓转呗。顺便拍点宣传照，明天县长的大会可指着我的稿子和照片上版呢！”
“成，地方不大，劈个叉就逛完了。”
林阳带着吴佩佩在几间屋子简单转了一圈，边走边比划：“这边是合作社主要办公室，那边打算给彪哥他们的赶山队和渔队做调度用。后面两大仓库你也看了，一个备着存山货野味，一个放鱼苗、饲料这些杂物。”
“规划挺好！”
吴佩佩频频点头，相机镜头对着办公室和仓库“咔嚓咔嚓”。
“地方挺大的，要是正规起来，可不得了，毕竟是县里第一个民营企业。”
她又拍了几张众人整理旧桌椅、马长生费力擦窗框、朱豪在角落墙上比画着什么的画面。“行了，素材够用了。明天见啊，林老板！保证把你拍得精神抖擞！”
“成，记得改天来野味居，我请客。”
送吴佩佩出门上了班车，林阳才点了根烟深吸一口气：“明天这规格应该在县里来说也是开先河的，县长还让我穿西装，这玩意你说……”
……
第二天早上，县政府大院门口，鲜艳夺目的红色横幅高高悬挂，上面一行粗大的白字冲击着每个人的视线：“忠县首次个体经营户暨民营企业营业执照颁发仪式”。
“林阳，这排场在县里多少年没出现过了。”
朱豪抬头看着那横幅，喃喃道，扯了扯身上还不怎么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外套，感觉脖子根有点紧。
他旁边站着同样焕然一新的庞彪，深蓝中山装扣得一丝不苟，脚上蹬着双锃亮的新皮鞋：“就是西装这玩意是谁发明的，我看别人都没穿，怎么县长就要求我们穿了？”
“这不是显得咱们特殊嘛。”
林小花抿着嘴，挽着张桂英，两人也是把过年的新衣服给穿上了，格外的精神：“你们看看我二哥，这西装穿在身上多好看，等会肯定是大会上最亮眼的林老板。”
“去，就知道打趣你二哥，我现在紧张得要死。”
要说赶山打猎的没啥，但发言还真是第一次，刚刚他还在熟练发言稿呢。
几百人的会场，估摸着全是国营厂子的领导和县里的领导，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林哥！林哥！”
就在这时，两个略显急促的身影拨开门口看热闹的人群冲了进来。
是赵辉！
他身边紧跟着毛艳艳。
赵辉也大变样了，穿了一套八成新的劳动布工装，洗得发白但干净硬挺。
毛艳艳则是新做的碎花衬衫。
赵辉脸上是难以抑制的亢奋跑到林阳跟前，声音都有点变调：“林哥！批下来了！昨下午县里专门找我去签的字！我跟艳艳，我们……有执照了！第一批！个体户！”
他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看向礼堂入口的眼神，眼神里满是憧憬。
“可以啊，苗县长这办事效率不错。”
这事儿虽然是板上钉钉的，但是听到赵辉能有营业执照，林阳还是很开心的。
他用力拍了拍赵辉结实的肩膀，“恭喜！这下真是正儿八经的赵老板了！好好干，咱们一块儿挣钱！”
毛艳艳在一旁红了脸，用力点着头：“林阳，谢谢你的帮忙，否则我们哪能搞到营业执照。”
“都是自家兄弟，不用客气。”
林阳点了点头。
“各位同志，请入场了！”
就在此时。
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
齐家旺一身笔挺的中山装，站在礼堂入口的石阶上，面带标准的迎宾笑容，目光扫过林阳他们这边，“林阳同志，苗县长让我来接你们，这边走！”
“娘，我二哥的排面确实大啊，其他人都是自己进去，我们是县长安排秘书亲自迎接。”
路上，林小花还在小声的嘀咕，显得很兴奋。
“这就是县政府的礼堂，真气派啊，我这辈子没想过还能来这种地方。”
庞彪环视了一圈四周。
巨大的会场，一排排刷着深红油漆的长条椅上，已经坐了不少人。
正前方是挂着红布的主席台，台前摆着一排长桌，铺着墨绿色绒布。
齐秘书引着他们在前排特定位置坐下。
“二哥，咱们怎能不坐前排？”
看着把位置安排在第四排，林小花有些好奇地问道：“怎么说你也是县里的万元户。”
“小花，前面几排都是国营厂子的领导。”
朱豪解释道。
而此时，林阳的目光已经扫过了前面，还有不少熟悉的面孔。
第一排右侧的位置是黄团结，两人隔空笑着点了点头，也没有打招呼。
“接下来，有请县长苗志强同志，为大家讲话。”
等十分钟左右全场人到齐，随着齐家旺一声，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苗县长身着崭新深灰色中山装，领着几位县领导在主席台就座。
台下渐渐安静下来。
会议流程走得很快。
苗县长中气十足的讲话回荡在礼堂上空，核心都是围绕“解放思想”、“搞活经济”、“个体、民营是重要补充”这些新鲜又鼓舞人心的词儿。
台下的赵辉竖着耳朵，听得极其认真，生怕漏掉一个字。
“为充分体现改开方针的坚定决心，鼓励发展多元化经济，经县委县政府慎重研究，决定颁发我县首批个体经营户执照，并授予我县第一家民营企业……正式登记证！”
在长达半个小时的讲话后，苗志强终于把话题引到了办法营业执照的事情上。
齐秘书立刻站起身，快步走到主席台前侧的立式话筒前，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了礼堂每一个角落。
“下面，进行本次大会最重要的议程——请县长苗志强同志，为我县第一家民营企业代表林阳同志，颁发我县第一张民营企业经营许可证！”
“哗——”
比之前更热烈的掌声浪潮般涌起，带着兴奋和好奇。
“二哥，到你了！”
林小花激动的拽着林阳的胳膊。
随着林阳从人群之中站起身，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