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之前是周朝,灭亡已经三百余年。
前后两朝与北疆异族屡屡交战,建国之初胜多败少,随后互有胜败,再之后就任由异族侵扰,只有防御之功。
“先皇或许痴迷修仙长生,然而覆灭狼王金帐,只此就称得上中兴之主!”
云毅下了轿子,见到在门口恭候的父母兄长,上前几步躬身施礼。
“见过父亲,母亲!”
“督公,里边请。”
周父看云毅苍老模样,心生几分怜惜。
周家发达之后,为了附庸风雅,周父请了不少先生教书认字,早不是当年土里刨食的泥腿子。
自知周家今日之兴盛,完全建立在云毅的牺牲之上,独自面对朝堂阴谋诡计,承担巨大压力,以至于未老先衰。
“二娃子,为娘亲手给你做了酒席。”
周母生的愈发痴肥,说话声一如当年洪亮粗糙,似乎恐怕别人不知道,云毅是她亲生的儿子。
云毅笑道:“母亲费心了。”
周母听到夸赞,得意的瞥了眼十几个年轻女子。
任你们平日里得意,仗着姿色勾引老爷,现在见了周家主事人,一个个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乖乖在旁边侍候着。
云毅将所有人神色变化,都看在眼中。
周父好色,周母好吃,兄长成了官儿迷……
其余周家五服以内的亲戚,至少安排了个衙门胥吏职位,摇身一变吃上了皇粮,再不用苦哈哈的种田。
据监察司番子探查得知,这些个亲戚各有嗜好,没一人成气。
穷人乍富,极少人能坚持本心!
云毅原本有拉扯族人的想法,见此情形只将其当猪养,做个样子给陛下看,当真抄家灭族时候丝毫不会留恋。
说话间来到正堂,门口跪着二十来个孩童,齐齐磕头拜礼。
周家族中适龄的孩子,都让云毅看一看,当真有哪个入了眼,连带着父母都能荣华富贵。
云毅逐个扫过,目光落在个六七岁孩子身上。
其他孩童惶恐不安,唯有这个眼神平静,举止有条有理,不似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模样。
“这个是哪家的?”
“督公,这是您家的孩子。”
周父面露得色,二十几个孩童混一起,唯独挑中这个,正说明自己眼界高明:“他就是周平安,就等你回来,磕头认爹了。”
“有趣,有趣!”
云毅说道:“过来让咱家瞧瞧。”
周平安闻声走过来,躬身施礼道:“拜见督公。”
云毅按住周平安肩膀,真气探查体内筋骨经脉,果然坚韧异于常人,丹田中还有股微弱却精纯的真气。
“这般根骨,必然是从娘胎里就开始蕴养,非世家宗门才有此秘法,你小子什么来历?”
“回禀督公。”
周平安说道:“我是宣府汤家子嗣,原名汤云,如今汤家毁于异族,侥幸逃得性命流浪到京城。”
云毅又问道:“你为何要来周府?”
旁的周父疑惑道:“督公,非是他要来,是我主动收留。”
周平安躬身道:“还请周老爷恕罪,我听闻督公威名,故意在您面前显露聪慧,本是想着做个仆役,托身寄命。
“未曾想入了老爷的眼,过继入督公名下。”
“你这小子……”
周父双目圆瞪,近五十岁的老头子,竟然让个七岁孩童算计了,传出去岂不成了大笑话。
“咱家似你这般大的时候,还只会活泥巴!”
云毅赞叹一声,世家大族子嗣从小就培养,身体上洗练筋骨经脉,精神上读书讲经,平民百姓如何与之相争。
大抵唯有改天换地之时,才能从累累骸骨当中,有几个穷苦出身的登上顶峰!
“随我进去说话。”
“多谢督公。”
周平安面上露出喜色,原本定下的五十年复仇,若能得权势滔天的东厂督公相助,或许能早日达成所愿。
正堂。
已经准备好了席面,主位本是留给云毅。
“国朝以孝治天下,陛下身体力行,每日都为先皇诵经祈祷。”
云毅将周父扶上主位,说道:“咱家以陛下为榜样,父亲还请上座!”
心底再怎么不在意家族,表面上云毅做的丝毫不差,回到家中就收起东厂督公的威风,做个看起来很听话、孝顺的儿子。
镇抚司的探子无处不在,或许府中的奴仆,或者门口站岗的番子,一言一行都瞒不过陛下耳目。
况且,周家若是一直兴盛,云毅尽几十年孝,谁又能说是假的。
“平安,你坐在咱家身旁。”
云毅问道:“咱家十岁入宫,至今十二年,正缺个传承香火的后人,你可愿意入咱家名下,将来给咱家送终上坟?”
“孩儿拜见爹爹。”
周平安毫不犹豫的跪下,三叩九拜,接过仆人送过来的茶水,恭敬递给云毅。
“桀桀桀!”
云毅将茶水一饮而尽,问道:“孩儿出身高贵,咱家不过是个泥腿子,可有觉得委屈?”
周平安斟酌片刻说道:“汤家灭族时,孩儿仍有傲气,然而自宣府至京城千里路途,风霜雨雪,饥寒交迫,已经将性子磨平了!”
“说的不错。”
云毅似有所指的说道:“无论富人乍穷,亦或者穷人乍富,都得磨磨性子,否则难成气候。”
周父自是听明白了,不过没打算改,过几日再纳房小妾。
礼钱都给了,还能要回来?
周母自从见到云毅,呵呵笑声就没停下,她活的简单听不出话音儿,反正一心向着二娃子准没错!
唯有周雄坐立不安,自从兼任监察司主事之后,走路都是飘飘忽忽。
不敢拿的银子敢拿了,不敢平的桉子敢平了,身上穿着监察司的官袍,见官大三级,六部侍郎见了也得退让三分。
云毅教训两句,也没在继续理会。
周家以及诸多亲戚,官位最高的周雄也才六品,再怎么折腾也翻不了天。
“平安,咱家后日就去北边,你且说说汤家究竟怎么灭族?”
宣府汤家非同寻常,可追朔至前朝开国年间,据说其祖乃大周太祖肱骨之臣,至今已经有千年传承。
千年世家毁于一旦,竟然连消息都未传回京城,当真骇人听闻!
“回禀爹爹,汤家灭于异族军队!”
周平安回想起家族破灭的场景,族人惨叫声犹在耳旁,面上露出恨意。
“先皇将天狼国分封镇北王,然而境内尽是异族百姓,又有天狼残兵败卒流窜,连镇北王族人都不愿去那里生活。”
“镇北王为了建立基业,驱使大庆百姓迁往草原。”
“刚开始打着分田的名头,诱使流民北上,然而速度太慢数量太少,便与地方官吏联手买卖人口。”
“地方官吏将村落卖与镇北王,对方就会派遣兵卒,强行将百姓赶去草原。据汤商队管事所说,大庆百姓与异族混居,经常发生大规模争斗厮杀!”
随着周平安讲述,云毅面色愈发凝重。
镇北王从大庆迁徙人口之事,监察司略有耳闻,朝廷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反正数量有限。
更有甚者,认为将流民迁出大庆境内,自然就是太平盛世!
未曾想镇北王丧心病狂,竟然纵兵掳掠,如此做法与当年天狼国一般无二。地方官吏或惧于镇北王威势,或贪婪买人口的钱财,竟敢瞒着朝廷。
“这般大事京中毫无风声……”
云毅心思电转,北边怕是已经彻底沦陷,镇北王只手遮天,纵使武道臻至世间绝顶,落入大军围杀也难逃性命!
涉及性命之危,云毅宁愿舍弃督公权柄,也不能去冒险。
“平安,汤家在阳昌府名声赫赫,与镇北王掳掠人口有何关系?”
“不瞒爹爹,汤家也曾与镇北王买卖人口,从大庆各府买来流民、奴隶,通过商队将大庆百姓运往草原,换取牛羊皮毛。”
周平安说起此事,没有任何懊悔或者怜悯。
大庆律法只保护良籍百姓,其他贱籍人口可随意交易,只需在衙门交一笔税银,人就成了可以随意运输买卖的货物。
“镇北王以此事威胁汤家,举族北上,借汤家在阳昌府的千年名望,吸引更多百姓甚至士绅迁入草原。”
“族长言辞拒绝,言称汤家忠于大庆,绝不会背宗弃祖。”
“之后就是异族军队潜入阳昌府城,将汤家灭族,孩儿钻入烟囱中躲了三天三夜,直至衙门搜查的人离去才出来。”
周平安说道:“汤家并非个例,镇北王将异族残部收拢麾下,凡是不遵循命令的家族、村镇,转眼就会遭到屠戮!”
云毅目光阴冷,瞥了眼吓得脸色苍白的周家众人。
“此事你们就当没听过,莫要与任何人说,当真传出风声,无需咱家追究,镇北王自会派人来灭族!”
众人连连点头,这般耸人听闻之事可不敢与人说。
“平安,咱家不能答应帮你报仇。”
云毅说道:“不过陛下在一日,咱家就与镇北王是死对头,你且要百倍努力,千年汤家旧部无数,也要勤加联络。”
“拜谢爹爹!”
周平安目的本就是借势,报仇之事必须亲自动手。
“不说这些扫兴的事,开宴!”
云毅起身亲自为周父斟酒,顿时让对方喜笑颜开,镇北王带来的恐惧一扫而空。
酒席吃罢。
云毅借口醉意,并未回监察司,而是住在了周府。
府上早有准备房屋,位于最正中位置,常年有奴仆打扫,内里布置、所用都是国朝顶尖。
那些有志于进入贡品名录的商家,会千挑万选出精品货物,送与云毅享用,再之后才能轮到陛下。
半睡半醒间。
夜幕降临。
一道黑影在周府跳跃穿梭。
夜行衣融入黑暗,再加上精妙非凡的轻功,值守番子未发现任何异样。
片刻后。
黑影来到正屋门外,唾沫点开个洞口,独眼看向屋内。
均匀的呼吸声传出,云毅已然熟睡。
真气探入窗棱,将里面门闩拨开,顺着窗户缝隙钻入其中,整个人在地面爬行,仿佛无骨的黑蛇。
黑影来到窗前,确定熟睡的是东厂督公,挥手洒出十几道毒针。
双袖滑出利刃,斩向云毅脖颈。
第一根毒针入体,云毅倏然惊醒,磅礴如海的真气透体而出,凝成近乎实质的圆形气罩,将其余毒针尽数抵御在外。
双刀斩在气罩上,微微震动,连一丝缝隙都未破开。
“这……”
黑影骇然出声,从未听闻世间有此等真气,简直恐怖如斯。
当即施展轻功,身形爆退向外逃出。
“咱家倒要看看,哪里来的贼子,定教你九族尽诛!”
云毅施展擒龙功,将黑影到拽而回,挥手掀开黑布面巾,露出个剑眉星目的俊美面庞。
“桀桀桀,竟是个小白脸!”
“阉狗,人人得而诛之。”
黑影厉声喝骂,知晓监察司地牢恐怖,说话间就要咬破毒囊自戕。
“想死?可没这等好事!”
云毅屈指连弹,真气打中黑影几处穴道。
从黑影进屋到现在,兔起鹘落间不过几个呼吸,听到动静的番子冲进屋内,见到僵硬站在原地的刺客。
“督公,卑下万死!”
番子们见此情形,噗通噗通跪倒在地,连连叩首认罪。
“回监察司。”
云毅站起身来,刚走出两步,忽然双腿一软跌倒在地。
“干爹。”
干儿小印子连忙上前搀扶,见到云毅面容发紫,一股股异香从肩膀处传出。
“好烈的毒针!”
云毅运转真气护住心脉,从袖口取出令牌,吩咐道:“速去宫中禀报,请刘太医来给咱家诊治,给林甫一晚上时间,查清此人来历。”
“遵命。”
小印子知晓事态紧急,接过令牌运转轻功,转眼消失在夜色当中。
又有番子去永安坊,此时太医院已经下值,直接去刘太医家请人过来。
这时。
听到动静的周家众人,来到正屋门外,通禀过后,周父周母以及义子周平安进屋探望。
云毅盘坐在床上运功抵御剧毒,面上青紫非但未有消退,颜色反而愈发深沉。
周父面带忧虑,懦懦不知该说什么。
周家兴衰完全系于云毅,当真中毒身亡,用不了几日就会遭到无数报复。
那时候莫说纳妾,活命都难!
周母涕泪横流:“二娃子,你这是怎么了?”
“母亲无需担忧。”
云毅说话声虚弱低微:“不过是中了小毛贼算计,等会儿刘太医来了,抓几服药就能治好。”
“那就好那就好。”
周父稍稍松心,即使云毅模样看起来不妙,也在心底不断自我安慰。
侍候在一旁的周平安,眉头紧皱,很快松开眉头,之后又露出惶恐、忧虑的模样。
“你们先出去。”
云毅挥挥手,命众人去外面候着:“平安留下,咱家有话与你说。”
屋里只剩下父子二人,云毅打量周平安许久,啧啧称奇道:“不愧是大家族培养出来的子弟,咱家终究是小看了。”
周平安心底最后一丝担忧,立刻烟消云散,躬身说道。
“爹爹谬赞,汤家内斗的厉害,孩儿平日里见得多了,也就能琢磨出一二。”
“不错不错!“咱家当年入宫什么都不懂,也是靠着多听多看多琢磨,才逐渐明白事理,不过也失了本心。”
云毅叹息道:“其中得失,唯有自知!”
周平安疑惑道:“爹爹这般做法,很难瞒得过陛下。”
“咱家不需要瞒过去,而是拿出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陛下也不是定要咱家去北边,而是老实的安稳些时日。”
“身中剧毒,正好静养疗伤!”
云毅说道:“你且记得,这世上的事都是互相妥协,纵使陛下贵为天子也是如此!”
“孩儿受教。”
周平安躬身拜谢:“爹爹,是否将北疆剧变上报朝廷?”
云毅沉吟许久,微微摇头。
“过些时日罢,陛下正一心改革税赋,如若引出北疆剧变,那些本就不愿改税的官吏,定会借此逼迫陛下退步。”
这只是表面理由,实则镇北王割据、谋反,在云毅眼中是好事。
唯有地方乱起来,正统帝才会更加器重监察司,借此不断扩张权势,直至能操控皇权更迭。
当然,也可能玩脱了,镇北王谋反成功改朝换代。
那对云毅也没什么坏处,趁着皇宫大乱席卷典籍传承,跑到深山老林避祸,百八十年后又能兴风作浪。
周平安疑惑道:“朝中大臣为了不改税,放任镇北王作乱,岂不是因小失大?”
“桀桀桀……”
云毅怪笑几声,嗤笑道:“满朝文武,尽是些短视之辈,或者他们不在意谁当皇帝,只在乎自家田里长多少粮食!”
周平安若有所悟,按照爹爹所说,官吏忠心的不是陛下,而是利益。
正统帝给的好处多,天下就姓赵,反之镇北王给的好处多,那天下改姓张也无不可。
反正流水的皇帝,铁打的朝堂百官!
云毅随后又问了北疆之事,诸如民生、气候之类,书中记载太过简略,远不如当地百姓知晓的清楚。
约么半个时辰。
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黑衣番子背着个白发老者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