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病重!”
四个字,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碎了大殿内刚刚凝固的恐怖气氛。
歌舞停歇,丝竹断音。
原本匍匐在地的柳贞,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是狂喜,最后又被深深的恐惧所取代。
天子病重?
这意味着,大唐的擎天之柱,有了倾倒的风险!
这意味着,眼前这个如神似魔的男人,最大的靠山,即将不复存在!
她看到了机会,一个从狗圈里挣脱出来的机会!
“元帅!”王虎等百名亲卫,齐刷刷单膝跪地,甲叶碰撞之声,铿锵刺耳。“请元帅即刻启程,返回长安!”
他们的声音里,满是焦灼。
君父病重,为人子者,理当奔丧。这是天理人伦!
然而,王座之上,萧羽的身影,纹丝未动。
他甚至没有看那名跪在地上的传令官一眼,目光依旧落在柳贞那张变幻不定的脸上。
那眼神,平静得可怕。
仿佛病重的,不是他的父亲,大唐的皇帝,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呵。”
他忽然笑了,笑声很轻,却让柳贞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瞬间被浇灭。
“本帅的父亲,身体一向康健。出征前,还能挽弓射雕。”萧羽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传令官面前。
他没有去扶,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是谁,让你送的信?”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洞穿人心的力量,让那传令官浑身一颤。
“回……回元帅,是……是丞相,长孙无忌大人!”传令官从怀中颤抖着取出一封用金泥火漆封口的密信,“此乃相邦亲笔,盖有陛下随身的大印!千真万确!”
长孙无忌?
听到这个名字,萧羽身后,一直沉默的李干,瞳孔猛地一缩。
而萧羽嘴角的笑意,更冷了。
那个在朝堂之上,处处与他作对,视他为穷兵黩武之徒的老家伙?
会这么好心,八百里加急,让他回去见父皇最后一面?
“元帅!”殿外,得到消息的任飞鹏和张彪,甲胄未卸,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
“君上!陛下病危,我等必须立刻拔营回朝!”任飞鹏是个粗人,嗓门极大,“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之位空悬,您若不回,长安必生大乱!”
“是啊元帅!”张彪也急道,“高句丽已灭,北韩已降,北方大局已定!我等理应回朝,稳定人心!”
他们的话,代表了所有将领的心声。
忠君,孝父。
这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东西。
可萧羽,只是缓缓接过了那封密信,甚至没有打开。
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那方熟悉的玉印。
片刻之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包括柳贞在内,都瞠目结舌的决定。
“传我将令。”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大军,原地休整。”
“任飞鹏,张彪。”
“末将在!”二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北韩新降,人心未附。命你二人,率五十万大军,分驻北韩十三郡。凡有不服者,杀无赦。”
“我要这片土地,在三个月内,再也听不到一个‘田’字。”
整个大殿,死寂。
任飞鹏和张彪,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回朝?
还要他们……在这里,继续杀人?
“元帅!”任飞鹏终于忍不住了,他猛地抬头,双目赤红,“陛下还在病榻之上!您……您怎能……”
“本帅的决定,尔等也敢质疑?”
萧羽猛地回头,那一眼,冰冷、暴戾,如同尸山血海中走出的修罗!
任飞鹏剩下的话,被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到了一双不属于人子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悲伤,没有焦急,只有一片冰冷的、算计一切的寒光。
他明白了。
元帅,根本不信长安的消息!
或者说,他信,但他有比奔丧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父皇病重,长安城内,那些魑魅魍魉,也该按捺不住了。”萧羽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吹过大殿。
“他们想让本帅回去,是想让本帅离开这百万大军的庇护,成为他们砧板上的鱼肉。”
“可惜,本帅从不做鱼肉。”
他将那封密信,随手抛给了李干。
“派人,送一封信回去。”
“就说,本帅听闻父皇病重,忧心如焚,不日即将班师回朝。”
“另外……”他的目光,转向了殿门方向的王虎,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弧度。
“让暗影把我们为长安那些‘老朋友’准备的‘礼物’,提前送过去。”
“告诉他们,本帅,很想念他们。”
王虎和李干,眼中同时闪过一道精光,齐齐躬身。
“遵命!”
处理完这一切,萧羽的目光,才终于重新落在了那个从头到尾,都跪在地上,几乎被遗忘的女人身上。
柳贞。
此刻的她,早已没了半分女王的姿态,脸色惨白,抖如筛糠。
她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一个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的秘密。
眼前的男人,根本不是什么忠臣孝子!
他是一个疯子!一个连君父生死都可以拿来布局的,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要的,根本不是什么元帅之位!
“女帝陛下。”萧羽缓缓走到她的面前,蹲下身,用手轻轻抬起了她满是惊恐的脸。
他的动作很温柔,声音也很温和。
“你是个聪明的女人。”
“你觉得,本帅此刻,是该杀了你灭口呢,还是……”
柳贞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都在打颤。
“殿……殿下……饶命……”
“饶你,可以。”萧羽笑了,那笑容,在柳贞眼中,比魔鬼还要可怕。
“本帅给你最后一个任务。”
他凑到她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柳贞的瞳孔,骤然放大到了极限。
她看着萧羽,如同在看一个怪物。
这个任务,比让她用田建的头骨喝酒,还要疯狂,还要……恶毒!
“做好了,你不仅是北韩的女王,待本帅君临天下之日,这天下的后宫,有你一席之地。”
“做不好……”
萧羽没有说下去,只是松开了手。
柳贞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良久,她从那极致的恐惧中,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知道,她没得选。
她对着萧羽离去的背影,重重地,磕下了第三个头。
这一次,心悦诚服,再无半分杂念。
“罪女……遵命。”
……
萧羽走出大殿,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
山雨欲来风满楼。
“父皇……”
“你可千万,要撑住啊。”
“这天下,才刚刚开始乱起来。”
“等儿臣杀尽了那些牛鬼蛇神,再回去,为您送终。”
他翻身上马,带着王虎等人,消失在临淄城的街道尽头。
只留下满城死寂,和一场即将席卷整个大唐的,血雨腥风。
长安城。
乌云压城,一如北疆的铅灰天空。
天子病重的消息,像一滴墨,滴入了名为大唐的清水之中,迅速晕染开来,将一切都搅得浑浊不堪。
人心,是最经不起搅动的浊水。
丞相府,书房。
檀香袅袅,却压不住空气中那份焦躁与期盼。
当朝丞相长孙无忌,正与吏部尚书裴寂对弈。棋盘之上,黑子已将一条白龙围困,只待最后一子落下,便可屠龙。
“相国大人,那萧羽的回信,言辞恳切,悲痛欲绝,看来是信了。”裴寂捻起一子,声音里带着一丝得意,“他终究年轻,纵有百万大军,也过不了君父人伦这一关。”
长孙无忌抚着长须,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精明:“一头猛虎,只要离了山林,拔了爪牙,进了牢笼,便不足为惧。他若敢带着大军回朝,是为谋逆;他若只身回来,便是自投罗网。”
“届时,我等只需以陛下名义,收其兵符,削其王爵,他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任我等宰割!”裴寂一子落下,发出一声脆响,仿佛已经听到了萧羽的末日钟声。
“只怕,他不会那么轻易就范。”一个沉稳的声音从旁传来。
说话的是禁军大将军,陈国公侯君集。他没有看棋盘,只是擦拭着自己的佩剑,眼神锐利如刀。
“他若不从,便是抗旨不遵,不忠不孝。天下悠悠众口,也能将他淹死。”长孙无忌冷笑一声,“棋局,已经布好。现在,就等他这个棋子,自己走进死地了。”
他望向窗外皇宫的方向,眼神幽深。
陛下,你可要撑住。待除了这个拥兵自重的逆子,老臣定能还你一个,海晏河清。
皇宫,甘露殿。
浓重的药味,弥漫在寝殿的每一个角落。
大唐天子李渊,躺在龙榻之上,面色蜡黄,呼吸微弱。曾经能开三石强弓的雄健体魄,如今已是风中残烛。
皇后立于榻边,亲手为他擦拭着额头的虚汗,眼中满是悲戚。
“陛下……”她声音哽咽,“萧羽已在回朝的路上,您一定要见到他最后一面啊。”
李渊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无意义的嗬嗬声。
皇后眼中悲色更浓,但若有人能看穿她垂下的眼帘,便会发现,那深处,没有悲伤,只有一丝冰冷的火焰,和一抹不易察觉的急切。
她关心的,不是皇帝的身体,也不是那个远在北疆的继子。
她关心的,是她自己亲生的儿子,那个一直被萧羽光芒掩盖的雍王,能否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坐上那至高的位置。
所有人都以为,棋手是长孙无忌和萧羽。
却不知,这盘棋上,还有人想当那只,螳螂捕蝉后的黄雀。
夜,深了。
三辆一模一样的乌木马车,没有任何标识,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丞相府、吏部尚书府和陈国公府的门前。
车夫将三个同样大小的紫檀木盒交予门房,只留下一句话:“萧大人,赠予大人的‘乡情’。”
言罢,马车便融入了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长孙无忌的书房内,他看着那个摆在面前的盒子,眉头紧锁。
乡情?
他与萧羽,何来乡情?
他挥退下人,迟疑了片刻,终是缓缓打开了盒盖。
没有毒药,没有暗器。
盒中铺着的黄缎上,只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一枚牙齿。
一枚泛着幽光的,狼的獠牙。
嗡!
长孙无忌的脑袋,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眼前瞬间一黑!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书架,珍贵的古籍散落一地。
这枚狼牙……
二十年前,他尚在微末,为求上进,曾设计陷害一位待他恩重如山的边疆老将,致其满门抄斩。而他,则用老将的战功,换来了自己的第一顶乌纱帽。
他亲手杀了那位老将,取下了他一直佩戴在脖子上的护身符——一枚从狼王口中拔下的獠牙。
这件事,是他埋在心底最深、最黑暗的秘密!天知地地,再无第三人知晓!
萧羽……他怎么会知道?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与此同时。
吏部尚书裴寂,惊恐地看着自己面前盒子里那本账簿。一本他亲手誊写,记录了他多年来卖官鬻爵所有罪证的……绝密账簿!
陈国公侯君集,则死死盯着盒中那半枚残破的虎符。那是他曾与敌国私通,险些酿成大祸的铁证!
恐惧!
无边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这三位大唐权臣的心脏!
他们自以为是猎人,却在这一刻惊骇地发现,自己的一举一动,甚至连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都早已暴露在猛虎的注视之下!
这哪里是回信?
这是战书!
一份来自万里之外,却比刀锋更加冰冷的战书!
就在长孙无忌失魂落魄,浑身冰冷之际,他书房的阴影里,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
“相邦大人,别来无恙。”
长孙无忌猛地回头,只见一个黑衣身影,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如同从黑暗中滋生出的鬼魅。
是李干!
萧羽的影子!
“你……”长孙无忌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李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微微躬身,仿佛在转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我家元帅说,长安的戏台,已经搭好了。”
“他很快,就会回来……看戏。”
“元帅还让小人提醒相邦大人一句。”
李干抬起头,那双没有丝毫感情的眼睛,直视着长孙无忌。
“看戏的时候,莫要坐错了位置。”
“否则,人头落地,可就不好看了。”
话音落下,李干的身影,再次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噗通。
长孙无忌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冷汗,浸透了他的官袍。
他终于明白了。
他不是在屠龙。
他是在……引火烧身!
不,比那更可怕!
他亲手,将一尊足以颠覆天下的魔神,从北疆的牢笼里,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