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太极宫。
天光,透过章台殿高大的窗格,照进这片帝国的权力中枢。
金色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沉。
殿内,百官垂首,鸦雀无声。
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李渊端坐于龙椅之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那双曾睥睨天下的眼眸,此刻,望向西方的天空,带着几分无人能懂的焦躁。
“陛下!”
一声急切的呼喊,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江夏王李道宗,手捧一份军报,从队列中走出。
他脸色苍白,脚步虚浮,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惶与忧虑。
“陛下,西秦八百里加急军报!”
他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刘武周、王世充,合兵十八万,已攻入我西秦腹地!”
“邯郸城守将张彪,兵败城破!”
“冠军侯与刘文静大人,此前遇刺,重伤垂死,如今……如今生死未卜!”
“西秦,危在旦夕!”
轰!
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
整个朝堂,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
“邯郸城破了?”
“冠军侯他……”
百官哗然,交头接耳,脸上,皆是无法掩饰的震惊与恐慌。
太子李建成面色一紧,眼中满是忧虑。
秦王李世民的眉头,也深深地锁了起来,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长孙无忌,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凝重。
“陛下!”
侯君集那洪钟般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虎目圆睁,须发戟张,如同殿中一尊怒目金刚。
“臣请命!愿即刻点兵,驰援西秦!”
“臣愿立下军令状,不破贼军,誓不回朝!”
“陛下!请速速定夺!”
“请陛下定夺!”
满朝文武,齐齐跪倒在地,声震屋瓦。
李道宗跪在最前,头,深深地埋下。
无人看见,他那被朝服遮掩的嘴角,正勾起一抹,病态的,得意的弧度。
萧羽。
你完了。
你那滔天的功劳,你那无上的荣宠,都将随着你的死,化为泡影。
西秦,将是你的埋骨之地。
而我,将是你功勋的,继承者。
“都起来吧。”
一个平静的,不带丝毫波澜的声音,从龙椅之上传来。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柄无形的巨锤,让殿内所有的喧嚣,戛然而生。
百官缓缓起身,不解地,望向龙椅。
他们想象中的雷霆之怒,没有出现。
他们想象中的惊慌失措,更是不见踪影。
龙椅之上,大唐的开国君主,只是静静地坐着。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焦躁,反而带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玩味的笑容。
他看着殿下那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缓缓开口。
“谁告诉你们,西秦危急了?”
百官一愣。
李道宗的心,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
李渊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李道宗的身上。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谁又告诉你们,冠军侯,生死未卜了?”
他站起身,缓步走下御阶。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之上。
“朕,今日,便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他走到大殿中央,环视着满朝文武,那帝王的威压,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所谓的西秦危急,所谓的冠军侯重伤,不过是,朕与冠军侯,联手给天下人,演的一出戏。”
“一出,请君入瓮的戏。”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整个章台殿,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所有人的脑子,都一片空白。
演戏?
请君入瓮?
这……这怎么可能?
“冠军侯,在遇刺之前,便已洞悉了敌人的图谋。”
李渊的声音,悠悠响起,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他将计就计,与刘文静、李勣一同,布下了一个局。”
“一个,以他自己为诱饵,以整个西秦为棋盘的,惊天大局。”
“他假装重伤,是为了让敌人,放下戒心。”
“他示敌以弱,是为了让那头北方的饿狼,和那条洛阳的疯狗,以为有机可乘,将他们所有的兵力,都投入这个,为他们量身定做的,陷阱里。”
李渊的脸上,露出一抹欣赏的笑容。
“而朕,不过是,配合他,将这出戏,演得更真了一些。”
轰隆!
如果说,之前的话,是巨石。
那现在,便是九天惊雷。
满朝文武,彻底懵了。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的,荒谬的,骇然。
陛下……
陛下竟然,陪着一个异姓王,一起“疯”
拿国之重臣的性命,拿西秦数十万大军的安危,拿大唐的国运,去赌
还把他们,满朝的股肱之臣,全都蒙在鼓里。
这需要何等的魄力。
又需要何等,对那个年轻人,毫无保留的信任。
他们看着龙椅前那个,负手而立,云淡风轻的帝王。
第一次感觉到,这位君主的心思,比那星辰大海,还要深不可测。
李道宗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他不是因为震惊,而是因为,恐惧。
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的刺杀计划,他的借刀杀人之计,从一开始,就是对方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他自以为是执棋者,却不知,自己,才是那个,最可悲的,棋子。
萧羽……
他怎么敢?
他怎么能?
一股疯狂的嫉妒,与不甘,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不。
我不能让他,就这么赢了。
“陛下!”
李道宗猛地抬头,声音,尖锐而又刺耳。
“臣,有话要说!”
李渊的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身上。
“说。”
“陛下,就算……就算这真的是一个局。”
李道宗强撑着站起身,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可敌军,足有十八万之众!”
“冠军侯麾下,不过十五万,其中,更有十万是桀骜不驯的西秦降卒!”
“兵力已然处于劣势,军心更是不稳!”
“他凭什么,能赢?”
“此等以卵击石的豪赌,与拿我大唐的国运开玩笑,有何区别?”
“冠军侯此举,非但无功,反而有罪!”
“万一……万一此战败了,西秦失守,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
他声色俱厉,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殿内,刚刚平复下去的气氛,再次变得诡异。
一些原本就对萧羽圣眷过浓,心怀不满的官员,眼中,也露出了赞同之色。
是啊。
太冒险了。
这根本不是打仗,这是在赌命。
丘行恭刚要出言反驳,殿外,一个尖锐的,带着哭腔的唱喏声,划破了长空。
“报——”
一名背插令旗的信使,连滚带爬地冲入大殿。
他满身风尘,嘴唇干裂,脸上,却洋溢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
他跪倒在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道。
“西秦……西秦大捷!”
“八百里加急!邯郸城大捷!”
李道宗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整个人,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僵在了原地。
大殿之内,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名信使,和他高高举起的,那卷用火漆密封的竹筒之上。
张恭快步走下台阶,接过竹筒,呈给李渊。
李渊接过,缓缓拆开。
他展开那卷薄薄的,却仿佛有千钧之重的战报。
他的目光,一扫而下。
起初,他的脸上,还带着那份帝王的从容。
可渐渐地,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他那握着战报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最后,他猛地抬起头。
那张一向威严的脸上,竟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狂喜的光彩。
他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激动,猛地从龙椅上站起,仰天长啸。
“好!”
“好!好一个萧羽!”
“好一个,冠军侯!”
他那爽朗的,充满了无尽喜悦的笑声,在章台殿的上空,久久回荡。
百官,都看呆了。
他们从未见过,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如此失态。
这一战,究竟,胜到了何种地步?
“传朕旨意!”
李渊的笑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君临天下的,赫赫龙威。
“西秦,自此,定矣!”
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依旧僵在原地的李道宗。
那眼神,冰冷,而又充满了戏谑。
“江夏王。”
李道宗的身体,猛地一颤。
“臣……臣在。”
“你刚才,不是质疑冠军侯的能力吗?”
李渊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那这份战报,便由你,来为众卿,宣读吧。”
这,是何等的羞辱。
让一个刚刚还在质疑主帅能力的人,去亲口宣读那份,足以让他颜面扫地的,辉煌的战报。
李道宗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他能感觉到,满朝文武,那一道道幸灾乐祸的,鄙夷的,嘲讽的目光,像一根根钢针,扎在他的身上。
“臣……遵旨。”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他颤抖着,从张恭手中,接过那份战报。
那薄薄的纸张,在他的手中,重如泰山。
李渊似乎嫌这羞辱还不够。
他再次开口,声音,传遍了整个大殿。
“在江夏王宣读之前,朕,先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他看着殿下众人,那一张张写满期待的脸,缓缓说道。
“洛阳王世充的宗亲大将,魏泰,授首。”
“定襄刘武周的擎天玉柱,上将军裴中,伏诛!”
裴中!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劈中了所有人的天灵盖。
如果说,魏泰的死,只是锦上添花。
那裴中的死,便是釜底抽薪。
谁都知道,裴中,是刘武周麾下,唯一的,真正的名将。
是他,一手撑起了整个定襄军的脊梁。
他死了。
刘武周,就等于断了一臂。
不,是断了半个身子。
这一战,不仅仅是胜了。
更是,重创了他们大唐,在北方,最强大的一个敌人。
“来,江夏王。”
李渊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声催命的符咒。
“开始吧。”
“让众卿家,都听一听,我大唐的冠军侯,是如何,创造这不世奇功的。”
李道宗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
他深吸一口气,展开战报,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生疼。
他用一种,如同梦呓般的声音,开始宣读。
“臣,刘文静,叩奏陛下……”
“冠军侯萧羽,以身做饵,引刘武周、王世充联军十八万,入邯郸城……”
“侯爷……侯爷以邯郸城为陷阱,城中,遍布火油硫磺……”
他的声音,越来越抖。
“敌军入城,侯爷……侯爷下令,火烧邯郸……”
“大火,焚城三日,敌军……敌军……”
他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
那上面的数字,太过恐怖,太过骇人。
李渊冷冷地看着他。
“念。”
李道宗的身体,再次一颤。
他闭上眼睛,用一种,近乎于嘶吼的声音,念出了那段,足以载入史册的文字。
“此役,我大唐将士,伤亡五千!”
“敌军,全军覆没!”
“斩首,九万八千级!”
“俘虏,七万九千人!”
当最后一个字,从他口中吐出。
整个章台殿,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诡异的寂静。
没有惊呼。
没有哗然。
所有的人,都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们的脑海中,只剩下那几个,冰冷的,却又充满了血腥味的数字。
伤亡五千。
全歼十八万。
这是什么?
这是神话吗?
这是凡人,能打出来的仗吗?
那个男人,他究竟,是人,还是魔鬼?
李道宗还在念着。
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任何感情,像一个提线的木偶。
“……此战,原西秦降卒,感侯爷再生之恩,用命敢先,悍不畏死,如今,十万军心,已尽归大唐,尽归侯爷。”
“臣,刘文静,斗胆,为冠军侯请功!”
“侯爷之功,经天纬地,震古烁今,当……当拜为上将!”
“当啷——”
李道宗手中的战报,终于,从他那无力的指间,滑落。
飘飘荡荡地,落在了冰冷的,金砖之上。
满朝文武,依旧是一片死寂。
只是,他们的眼神,变了。
那眼神中,不再是震惊。
而是,敬畏。
与,恐惧。
他们敬畏那个,能谈笑间,让十几万大军,灰飞烟灭的年轻人。
他们恐惧那个,能面不改色,将一座城,变成人间炼狱的,魔王。
萧羽。
这个名字,在这一刻,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