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暗流涌动。
一张来自晋阳的大红请柬,如同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权力的中心,激起层层涟漪。
与此同时侯君集府上,他手持请柬,放声大笑,声震屋梁。
“好!好!好!”他连道三声好,将请柬重重拍在案上,“冠军王大婚,此乃国之盛事!来人,将我库房中那对前朝遗下的‘血玉麒麟’取来,备作贺礼!”
管家面露惊色:“将军,那可是您的心爱之物……”
“屁话!”侯君集眼睛一瞪,“宝物赠英雄,有何可惜!速去!”
与此处的欢声笑语截然相反,江夏郡王府,愁云惨淡。
李道宗在厅中来回踱步,脸色铁青,每隔片刻,便向门外望去。他等了一天,两天,三天。
可那封他既憎恨又渴望的请柬,始终没有出现。
他被遗忘了。
被那个他最瞧不起的乡野村夫,那个如今高踞王位的萧羽,彻底地,无视了。
“岂有此理!”
李道宗猛地将一个瓷瓶扫落在地,碎片四溅。
羞辱!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他李道宗,堂堂宗室郡王,竟连参加一场婚宴的资格,都没有!
……
章台宫内,气氛凝重如铁。
李渊摊开御案上的请柬,手指,反复摩挲着那上面,三个,笔力遒劲的名字——孙思邈。
为何是孙思邈代笔?
他为何会出现在晋阳萧府?
一个个疑问,如尖刺般,扎在李渊心头。那晚萧羽酒后的恨语,那张与霜华,与年轻时的自己,像了七八分的脸,在他脑中,反复交织。
一个让他不敢深思,却又疯狂滋长的猜测,几乎要破土而出。
“陛下,黑冰台指挥使,殿外候命。”高恭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宣。”
一名身着玄衣,气息如渊的男子,悄无声息地步入殿内,单膝跪地,全程,头颅低垂。
“查得如何了?”李渊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回陛下,已查明。冠军王萧羽之母,二十年前,流落至晋阳三里村,其名……”玄衣男子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萧霜华。”
轰!
李渊只觉得,一道天雷,在脑中轰然炸开。
萧……霜华!
霜华!
是了,当年,为了保护她,他为她取了“萧”姓,而“霜华”,是他私下里,对她唯一的爱称。
李渊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她……她……”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竟问不出那句最关键的话。
玄衣男子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继续禀报:“据查,萧夫人来历成谜,似乎是为了躲避仇家。而孙思邈神医,多年来,一直暗中照拂其母子。萧夫人……已于四年前,因思劳成疾,郁郁而终,葬于村后南山。”
郁郁而终……
葬于……南山……
李渊眼前的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
他猛地站起身,龙案上的笔墨纸砚,被他带翻在地,狼藉一片。
他踉跄一步,撞在了身后的巨大沙盘上,那代表着大唐万里江山,代表着他一生霸业的沙盘,剧烈晃动,仿佛随时都会倾覆。
“噗——”
一口心血,狂喷而出,染红了身前的龙袍。
“陛下!”高恭与玄衣男子大惊失色,抢步上前。
“滚!”
李渊一声咆哮,声音嘶哑,不似人声。他推开所有人,那双曾经俯瞰天下的龙目,此刻,只剩下,一片血色的空洞。
完了。
都完了。
他找到了。
他终于找到了他寻了二十年的儿子。
可他,却永远地,弄丢了那个,他爱了一辈子的女人。
是自己!
是自己的无能,是自己的妥协,才让她,孤苦伶仃,流落在外!
是自己!
是自己给了她希望,却又让她,在无尽的等待与思念中,耗尽了生命!
“是朕……是朕害了你……霜华……是朕害了你啊!”
这位君临天下的霸主,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抱着头,瘫倒在地。他用拳头,狠狠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困兽般的悲鸣。
不是王者威严的崩塌,而是,一个男人,迟到了二十年的,悔恨与绝望。
章台宫内,再无君臣,只有一个,被愧疚,彻底击垮的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停歇。
李渊,缓缓从地上,撑起身体。
他的头发,不知何时,已染上了点点霜白。他的眼中,再无泪水,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
那灰烬深处,却燃起了一点,疯狂的火苗。
他要见他。
他要立刻,见到那个孩子。
他要告诉他,他的父亲,不是懦夫,不是抛妻弃子的混蛋!
他要……去赎罪!
“传,长孙无忌!”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
片刻后,一名面容精干,眼神锐利的文臣,快步入殿,看到殿内景象,瞳孔猛地一缩,却未发一言,躬身下拜。
李渊,死死盯着他。
“备最好的快马,不要仪仗,不要护卫,用最快的速度,去晋阳!”
“现在!立刻!马上!”
与此同时晋阳,丘府。
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满府的下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书房内,丘行恭与孙思邈正对着一张长长的礼单,商议着婚宴的细节。
“神医,你看看,这道‘龙凤呈祥’的菜品,是不是得摆在主桌正中?”丘行恭声如洪钟,满面红光,嫁义女,比他自己封国公还要高兴。
孙思邈抚须含笑,正要点头,书房的门,却被猛地撞开。
一名丘府亲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都在发抖。
“国……国公!村口!村口来了几骑快马,为首的……看服饰,像是……像是……”
丘行恭眉头一皱:“像是什么!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像……是陛下!”
轰!
丘行恭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孙思邈手中的狼毫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墨迹。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骇然。
“有多少仪仗?”孙思邈急问。
“没……没有仪仗!就几个人,轻车简从,但速度极快,马上就要到村口了!”
轻车简从……神色急切……
孙思邈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了。
李渊,已经知道了!
“老丘,你立刻派人去萧府,无论如何,稳住萧羽,绝不能让他此刻出来!”孙思邈当机立断。
“那你呢?”
“我去村口,迎驾!”
……
三里村村口,老槐树下。
尘土飞扬,马蹄声碎。
李渊翻身下马,动作,竟有些踉跄。
他一身常服,风尘仆仆,那张曾经不怒自威的脸上,布满了血丝,双眼,空洞得可怕。
长孙无忌紧随其后,看着帝王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头巨震,却不敢多言。
李渊的目光,越过前来迎接的村民,死死锁定了人群前方的孙思邈与丘行恭。
他一步步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为何?”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破瓦在摩擦。
“为何……要瞒着朕?”
孙思邈与丘行恭,双双跪地,垂首不语。
李渊没有再看他们,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望向了村后那座青翠的南山。
那里,有他迟到了二十年的归宿。
也是他,永恒的墓碑。
他推开所有人,踉踉跄跄,朝着南山的方向,跑了过去。
不是走,是跑。
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奔向最后一根浮木。
南山,半山腰。
一座孤坟,静静伫立。
没有石碑,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包。
坟前,青草依依,一如,她当年的青丝。
李渊,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那座小小的坟茔,仿佛看到了,那个在贫瘠小院中,日夜操劳,望穿秋水,最终,在无尽的等待与思念中,郁郁而终的女人。
“霜……华……”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冰冷的泥土。
可他的手,悬在半空,却重若千钧。
他,不敢。
他怕,惊扰了她的安眠。
“噗通”一声。
这位君临天下的霸主,大唐的开国之君,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膝盖,砸在坚硬的石子上,鲜血,瞬间染红了裤袍。
他却恍若未觉。
“是朕……来晚了……”
他用额头,轻轻抵着身前的土地,仿佛,这样就能,离她近一些。
“霜华……我来接你了……”
“对不起……对不起……”
压抑了二十年的思念,悔恨,痛苦,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他像个孩子一般,嚎啕大哭。
他用拳头,狠狠捶打着地面,指节,血肉模糊。
他用头,撞着那坚硬的土石,发出沉闷的声响。
“天下……要这天下何用!”
“霸业……要这霸业何用!”
“霜华死了……寡人……活着还有何意思!”
他的哭声,嘶哑而绝望,如同一只,被剜了心的孤狼。
丘行恭与孙思邈,站在一旁,眼眶通红,却不敢上前。
这是,迟到了二十年的忏悔。
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突然!
哭声,戛然而止。
李渊,缓缓抬起头,那张布满泪水与血污的脸上,竟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霜华,你等着我……我这就……来陪你……”
“铮——”
一声龙吟!
那柄象征着大唐至高皇权的唐王剑,被他,悍然拔出!
剑锋,寒光凛冽,倒映出他,一片死寂的眼眸。
他毫不犹豫,将剑锋,横于颈上!
他要自尽!
他要追随那个,他负了一生的女人,共赴黄泉!
“陛下,不可!”长孙无忌骇然惊呼。
“铛!”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寒光,从旁,闪电般掠过,精准无比地,格开了那柄唐王剑!
火星四溅!
丘行恭手持长剑,挡在李渊身前,虎目圆睁,手臂,因巨大的冲力而微微颤抖。
“陛下!您疯了!”
李渊的眼中,没有半点波澜,只有,化不开的死志。
他推开丘行恭,再次,举起了剑。
“滚开!”
“陛下,霜华夫人泉下有知,也不愿看到您如此!”孙思邈急声劝道。
“她不愿意。”李渊惨然一笑,“她若在乎,为何要死!为何要抛下朕一人!”
他一心求死,状若疯魔。
丘行恭与孙思邈,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
就在这绝望之际,孙思邈,猛地上前一步,指着李渊,厉声喝道:
“李渊!你这个懦夫!”
李渊的动作,猛地一顿。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懦夫!”孙思邈须发皆张,声如洪钟,“你可知,霜华当年,为何要走她是为了你!为了你不被世家掣肘!为了你心中,那一统天下,还万世太平的宏愿!”
“她为你,背井离乡,苦守二十年!她为你,生儿育女,耗尽心血!”
“如今,她走了,你便要弃了这江山,弃了她的期望,去当一个逃兵吗?”
李渊身体剧震,握剑的手,开始颤抖。
孙思邈,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下。
“你死了,一了百了!那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你留下了什么!”
“她为你,留下了一个儿子!一个,与你一样倔强,一样优秀的儿子!”
“她还为你,留下了一对,粉雕玉琢的孙儿孙女!”
孙思邈,指向不远处的三里村。
“你若死了,谁来认他?谁来弥补,这二十年的父子分离之痛?”
“你若死了,太子与秦王,会放过他吗?”
“你若死了,你让他们祖孙三代,在这吃人的世道,如何自处!”
“李渊!你告诉我!你若死了!他们,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