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马伯庸2022-12-02 12:0428,163

一九〇四年七月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关东。

一只乌拉草鞋重重地踏入泥泞。

“噗叽”一声,一股浊黄浆子从脚指头缝涌上来,小腿一个踉跄,拖着整个身子 摔在地上。 这是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一张方脸黑得像是铁锅底。他在泥浆中挣扎着起

身,身上的深蓝色军装瞬间变成了土黄色。他爹在旁边赶紧伸出一只粗壮的胳膊, 将他从泥里捞出来,又在他后脑勺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好好看道儿!别糟践衣服!”男孩爹喝骂道。男孩两片厚厚的嘴唇紧抿着,不吭声,满眼不服。

若是鸭绿江上的渔民看到他们俩的穿着,肯定会大吃一惊。他们两个人穿的是深蓝色军装,前襟有一排五枚铜纽扣,外号唤作“倭皮子”。正式一点的叫法,是日

本陆军的明治十九年式军装。

一对留着辫子的关东父子,居然会穿起日本兵的衣服,这委实古怪。更古怪的是,在这对父子身后,还跟着足足两百号人,俱是一样的装扮,长长的队伍好似一

条深蓝色的长虫在山林里钻行。

在这支诡异的队伍最前头,是一个和尚。他听到巴掌声,回头笑道:“方村长,别为难孩子啦,专心赶路。”

方村长悻悻地推了儿子一把,对和尚道:“觉然师父,咱们到底要去哪里?”

“莫急,莫急,再走一段就到地方了。”

这和尚露出微笑。他生得慈眉善目,唯独左边嘴角有两颗黑痣,一个大如铜圆,一个小如米粒,看上去有一种奇妙的失衡感。

这些村民来自关东盖平县的沟窝村。这是个不起眼的小山村,距离牛庄和营口港不远,主要产物是野蚕与山货。前两天,一个叫觉然的游方和尚来到村里,向村

长方大成提出个古怪要求:他想请村里出两百号人,去附近的老青山转一圈。什么都不用干,转一圈就行, 但去的人都得换上日本军装——这个他负责提供。事成之后,衣服归村里作为酬劳。

觉然解释说,有一位日本商人想给甲午战争时战死于此地的日本兵做场法事。

村长方大成对日本人的法事规矩不知道,可心里禁不住犯嘀咕。今年不比往常。老毛子和小鬼子在关东打得不可开交,从鸭绿江到金州,枪炮

声一天都没消停过。这个当口,觉然和尚的这个委托,恐怕不是做法事那么简单。

可沟窝村实在太穷了,这两百套衣服是一大笔横财。方大成思前想后,决定冒冒险。遇到危险,大不了往山里头一钻,多少回兵灾不都这么躲过去了吗?

于是他把沟窝村里的大部分村民带了出来。方大成老婆死得早,只留下个十三岁的儿子叫方三响,这次也跟着父亲出来了,多一个人就多赚一身衣服。

方三响这名字有点怪。他出生的时候,外头炸了三趟响雷,方大成懒得琢磨,干脆给儿子起名“三响”。这孩子从小没了娘,拖着鼻涕跟着爹进山,打熬出一身好

筋骨。方大成暗自寻思,这趟跑完赚够了钱,是不是该送儿子去镇上读个书啥的。 此时已近午时,不知不觉,这支古怪的队伍钻出了老青山,爬上山麓旁的一片浅绿色丘陵。

这片丘陵的形状像个摊坏了的圆炊饼,一角长长拖出,与大山恰好构成一条曲

折的夹沟。郁郁葱葱的白杨、樟子松和蒙古栎盖满了坡面阳面,透绿色的茂密树冠遮住了地势起伏。

带路的觉然和尚突然慢了下来,一步三看,似乎在提防着什么。方大成见他形古怪,不由得多留了点心。他突然注意到丘陵上方有一群灰大眼在盘旋,久久不 肯落下。

灰大眼在飞鸟里最是顾家,它们不肯飞远,说明这片林子里有巢;它们又不敢落下,说明……林子里有人,而且人数不少!

方大成一惊,忙要开口提醒觉然。可他话还没出口,就听见坡顶响起一片炒豆般的枪声。一瞬间,方大成瞳孔猛缩,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这是毛子的莫辛 - 纳甘步枪!这枪因为连射清脆,如水珠落地,关东人都叫它

“水连珠”。哪个山头的胡子若有那么几杆,足可以称霸一方。可眼下的枪响太密集了,起码有上百支,只能是毛子的正规军。

眼下俄国和日本正在干仗,这么多毛子兵在坡顶居高临下埋伏着,他们隔着几

百米,会在山坡上瞅见什么?

不是两百个穿着倭皮子、扛着烧火棍的老百姓,而是两百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

反应过来的方大成猛然转身,伸出手臂挡住儿子,声嘶力竭地大吼:“快跑!”

他话音未落,头顶无数子弹化为连绵水珠,暴雨般倾泻在沟窝村村民的头顶……

在方大成喊出“快跑”的同一瞬间,方三响眼中的世界发生了剧变。

首先是方大成的肩部、腹部与腿部先后绽放出四五朵血花。其中一朵血花的花 蕊里钻出一枚弹头,继续向前飞行,一口叮住了方三响的小腿。接下来,正朝坡顶 爬的村民们,突然僵直了身子,血花在深蓝色军服上一片片地盛开。他们一排排地

朝沟底滚落,如同被一阵烈风掠过的芦苇荡。

呼喊声、哭号声、惨叫声,还有刺鼻的硝烟和血腥味,霎时一齐涌入感官。直

到这时,方三响才发觉右侧小腿传来一阵蛇噬般的剧痛。他还没顾上做出反应,方 大成的身躯已重重倒了下来,把他压在身下。

“啊……”方三响发出一声惨叫。可山沟里早已哭声震天,他的声音连自己都听 不见。

所幸密集射击只持续了大约一分钟,否则沟窝村的村民一个都幸存不了。待枪 声稍稍平息之后,有几个胆大的村民仗着腿脚灵便,掉头就朝山里跑。可他们只要

一离开山沟范围,立刻又有几声枪响传来,子弹准确地命中他们的后心。

“儿啊!”一位母亲发出凄厉的号叫,挣扎着要去救自己孩子。可“啪”的又是

一声枪响,她一头栽倒,保持着胳膊前伸的姿势,再无声息。

方三响常年跟父亲出去打猎,对弹道不算陌生。此时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 声嘶力竭地大吼了一声:“不要跑!都趴在沟里头,快!!!”

这一嗓子,让幸存者们都明白了,你从这边上,要挨枪子,从那边逃,也要挨枪 子,只有老老实实趴在沟底,才能避开射界。村民们齐刷刷地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

沟底恢复了平静,更准确地说,是变成一片因极度恐惧而冻结的死寂。

不过那一声吼,倒让方三响自己从惊慌中恢复。他试图从父亲身下钻出来。可 方大成实在太重了,少年枯瘦的身子根本挣不动。最后还是附近两个村民爬过来,

勉强把村长搀起身来,背靠土坡摆好。

方大成神志还算清醒,但身上的伤口不断有血涌出来,十分吓人。方三响颤抖 着手,去捂父亲的伤口,却怎么也捂不住,一会儿工夫,十指便满是鲜血。方三响 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那个一直如大山般庇护自己的父亲,

并不总是那么强壮。

“觉然呢?”方大成虚弱地挤出一句话。

方三响扫视一圈,放眼望去全是深蓝色军服,没有灰僧袍。那和尚似乎趁着混 乱逃走了。

方大成见儿子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都怪我……一时贪心,这次算是着了道 儿了……”他忽然发现儿子右腿也中了枪,心疼地身子一动,连连咳嗽,嘴角溢出 血,恐怕某一枪伤到了肺。

方三响知道首先要止血才行。他从父亲怀里掏出一盒洋火和烟斗,把干烟叶烧 成灰抖落到伤口上,又在附近薅了几把刺儿菜和耧斗菜,拿嘴嚼碎了敷上。这都是

老猎人止血的法子,方三响常年跟父亲出门打猎,手法熟练得很。

“三响,三响,别瞎忙活了!”方大成道,“先瞅瞅你自己的腿,别落下残废。

你得想办法回去!”

“要走一起走!”方三响说完抿着嘴。方大成急道:“你得把还活着的乡亲们都 带回去,他们都是被我带来的,不能全死在这里!这是咱们方家的本分!”

方三响抬起眼来,环顾四周,只见沟底密密麻麻躺倒了一大片,蓝的军服,黄 的泥浆,红的鲜血,混杂成一片刺目的色彩组合。比死人更可怖的,是那些重伤的 人,他们横七竖八地靠在沟底,捂着伤口,鲜血肆流,却只能大声地呻吟、哭喊。

少年被这画面冲击得脑中一片空白,呆呆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三响!”方大成竭尽全力喝道。

方三响只好从父亲身旁跑开,招呼还活着的村民在沟底拔草烧灰,好歹先给伤 员止血。

这可是一件极危险的差事。沟底的花草不多,只有坡顶向阳面的植被比较丰富, 可谁一过去,肯定挨枪子。有几个村民想说咱们干脆投降吧,高举着双手出去,结 果还没等露头就被一阵排枪打回来了。 好在对面放枪的人一直没过来,他们似乎只打算把整条山沟封锁住就够了。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方三响给二十几位轻重伤员做了止血处理,一盒洋火用得 干干净净。有几个村民一边接受着处理,一边痛骂方大成猪油糊心,竟然把这么多 人送上死路。方三响心中恼怒,可一想到这是方家的本分,也只能忍气吞声地低头 忙活。

这时腿部的疼痛蔓延上来,他实在筋疲力尽,勉强挪回父亲身旁,眼皮子变得 愈加沉重,不由得昏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方三响感觉有异动。他猛一睁眼,发现一个大胡子洋人正趴在 自己小腿上,仔细用镊子扒拉着什么。奇怪的是,明明腿上皮开肉绽,自己竟然不 觉得疼痛。

他下意识要缩腿,却被旁边一个穿纺绸短衫的中国人给按住了,那人温声道:

“打了麻药的,不疼。”方三响认得这中国人的圆麻脸,这是辽阳的一个医生,叫吴 尚德,曾去村里瞧过几次病,远近名声颇好。

他们俩怎么跑来老青山的山沟里了?怎么突破封锁进来的?没挨枪子吗?无数 疑问在方三响脑海里盘旋。

洋人的右手忽然一抬,镊子夹出一个鲜血淋漓的变形弹头,叽里咕噜说了几句 英语。吴尚德松了口气,对方大成道:“水连珠用的子药是钝圆头,穿透力不算强。

这枚子药先穿过您的腋下,再射入令郎腿部,未及太深,已然取出来了。” 方大成靠在沟边,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算是谢过。方三响不傻,看出这

两个人应该是医生,挣扎着要起来磕头,可惜腿上麻劲没过去,扑通又摔倒了:“请 你们一定要救救俺爹!救救沟窝村!”

吴尚德苦笑道:“我和魏伯诗德先生两人身上所带药品不多,你爹让我们先救 你。他和其他伤者,在这个地方我们无能为力。”

这时方三响才注意到,两人袖子上都挂着个古怪的标志,白色底,绣着一个红 色的十字。

魏伯诗德已包扎好了伤口,抬起头,用生硬的汉语道:“我检查了你父亲和其他 受伤村民的伤势,处置得很好。在有限的条件下,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做到这地步,

实在令人佩服。这种急救法,你是在哪里学的?”

“我是跟俺爹打猎学来的。进山保不齐磕碰摔伤,附近没人,总得自个儿想办 法。”方三响憨憨地答道。魏伯诗德赞赏地摸摸他的头,满眼慈祥。

这时方大成虚弱地问道:“吴先生,到底是咋个回事?”

吴尚德和魏伯诗德对视一眼,都流露出浓浓的无奈。吴尚德缓缓坐下,盯着方 氏父子:“老方,你们可是上了日本人的当啦!”

最近俄、日两国几十万大军云集在辽阳附近,摩拳擦掌要大打一场。根据吴尚 德的推测,那个觉然和尚很可能是个日军间谍,他用几百套旧军服为饵,骗取沟窝 村的村民冒充日军部队,前进到俄军防线,好让他们误判日军的主攻方向。

这也解释了俄军为什么没有追击。他们惧怕这是日军主力,所以只用长短武器 封锁住山沟。若非如此,只怕沟窝村早已灭绝了。

“我×他姥姥!”

方三响气愤地猛一捶地,怒不可遏。怪不得觉然和尚的口音听起来有些怪,这 人居然是个日本间谍!之前他在山沟里找了几圈,没有找到觉然的尸体。这个狗杂

种肯定趁着最初的混乱,脚底抹油溜掉了。 吴尚德道:“关东的日本间谍多如牛毛。商人、僧道、读书人、猎户、农民,什 么身份都有。他们对这场战争,可谓志在必得啊!”

这时方大成喘匀了一口气,提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吴先生你和这位……怎么会 来这里?”

“嗐,此事说来话长!”吴尚德又说开来。

俄、日在东北这一场大战,让无数中国平民流离失所,伤亡惨重。偏偏大清宣 布局外中立,无法出手施救。消息传到上海,有一位叫沈敦和的善长仁翁拍案而起, 集合各界贤达,成立了一个“上海万国红十字会”,对东北同胞展开民间救援。

魏伯诗德与吴尚德分别是当地的传教士和医生,这次被万国红十字会聘为专员, 以牛庄和营口港为基地,前往关东各县考察灾情。两人路过老青山时,魏伯诗德觉

察动静有异,这才发现了沟窝村村民的窘境。

“红十字会是什么?”方三响一脸困惑。

吴尚德一亮胳膊上的红十字袖标:“这红十字会乃是一个国际慈善组织,已有 四十一年。它不问立场,只要是战争伤兵以及难民,均一体施救。所以各国交兵都

有约定,不得妨碍红十字会行事,亦不得加害佩戴红十字标志的人员。” 方三响大喜:“这么说,俺们村有救了!快把我们救出去吧!”

吴尚德和魏伯诗德对视一眼,却都面露尴尬。吴尚德道:“大清还不曾加入《日 来弗公约》,不算红十字会正式会员,所以无论是日方还是俄方,都不承认上海万国 红十字会的官方身份,不会在战场上给予方便。”

“你们过来的时候,他们不是没开枪吗?”

“俄方只保证了魏伯诗德教士和我的人身安全,却不承认有合法营救的权利。”

方三响听得一头雾水,他小小年纪,这些国际法的弯弯绕绕太过深奥。他一转 念:“俺们只是受了骗的村民,情愿不要军服,让毛子放我们走不就行了吗?”

吴尚德叹道:“我去交涉过了。那边的指挥官说了,就算你们是清人,但穿着日 军军服,一样视为敌对团体,不受国际法对平民的保护。所以……唉,想要把你们 带出去,得让俄国人先承认我等的红十字会身份才行。”

“那……那要怎样才好?”方大成身体一挣,脸色霎时变得灰暗。魏伯诗德赶紧 掏出听诊器检查一番,说了几句英语,默默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吴尚德脸色一变:“魏伯诗德先生说,虽然你止血做得不错,可只能延缓一阵。

若不及时处理,你父亲只能听凭上帝的安排……”后头的话他没翻译。

方三响紧紧抱住他爹,绝望令他身体一阵阵发冷。

若要救人,非得红十字会前来营救;若要红十字前来营救,非得俄国人认可其 身份;若要俄国人认可其身份,得先让大清加入万国红十字会……一群卑微平民的

命运,在层层推动之下,竟奇妙地与国际局势牵连到了一块,这已完全超出了这个 乡村少年的理解范围。

“吴先生,你是医生,医生最聪明了。为啥日本人和俄国人打仗,要跑到俺们地 头上呢?”方三响忽然问。

吴尚德怔了片刻,最后叹息一声。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从袖子上扯下红十字 袖标:“你腿上的枪伤,得尽早去牛庄治疗才成。来,戴上这个,与魏伯诗德先生一

并离开,只要人数对得上,毛子不会为难。”

方三响先是一愣,旋即摇头:“不成不成。俺爹还在这儿,沟窝村的村民也在, 俺不能抛下他们自己跑掉。”他把吴尚德手里的袖标推了回去,态度坚决。吴尚德又 劝说了几次,可方三响偏认准了死理。

魏伯诗德注视着这一对父子,内心很不平静。他在关东传教了十多年,在这片 黑土地上见过最卑劣的人性、最愚昧的迷信,也见过最高贵的品格、最坚韧的生命。

眼前这个坐在污泥中的瘦弱孩子,处于如此窘境,仍不肯抛弃众人离开,奋身救治 村民,实在不似一个十几岁孩子的心智。

他只在最坚韧的传教士眼中,才见过这种神色——魏伯诗德很好奇,这孩子没 受过教育,也不像任何宗教的信徒,他的信念来自哪里?

“活着。”吴尚德低声回答。

“活着?”

“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信念。”

“既然如此,他应该接过你的袖标,跟我离开这里。”魏伯诗德不解。

“中国人所谓的活着,并不只是个人的追求与获得。”吴尚德在辽阳做了许多年

医生,早洞悉了世情,“倘若这孩子现在抛弃父亲与乡亲离开,即使他还活着,他的 灵魂也已经死了。”

村民们的哭声和哀哀惨呼从不远处传来,忽断忽续,有沉重的死亡气息弥散在 野草之间。两个人注视着那个孩子,没再说什么。当一个人对这些事情无能为力时, 任何安慰的言语都是残忍的。

魏伯诗德不忍见这绝望的氛围,迟疑着缓缓开口:“其实,这件事也不是没有 转机。”

方三响把眼神投过来,他不懂英语,但从语气里听出了一点点不同。

魏伯诗德掏出一个铜质怀表,上面显示下午五点整。这叫海岸时,比格林尼治

时间早八个小时,乃是中国东部口岸、海关、铁路、洋行等处所共用的标准时间。

“我从牛庄出发前,曾看过上海发来的简报。清国朝廷驻英公使在六月二十九 日,已经在瑞士补签了红十字会公约,只要朝廷发布公告,便可正式生效……”

吴尚德先是欣喜,可一细想,又摇摇头。“相隔万里之遥,此事实在太过缥缈, 等消息到关东更不知是何时,只怕整个沟窝村的头七都过了。”

魏伯诗德思忖片刻,决然道:“可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吴医生,我留在这里陪 伴这些不幸的人。请你赶回牛庄,守在营口港电报局前。一俟有清国加入万国红十

字会的官方公告出来,你立刻找到两国军方开具证明,带一支救援队过来。”

吴尚德不由得狐疑道:“可是,这赶得及吗……?”

“我在这里学到的第一句中文,就是尽人事,听天命。”

“那应该您回去,我在这里看护。”

“我是英国公民,无论俄国人还是日本人多少会有所顾虑。好了,时辰不多,快动身吧。”

吴尚德没有再坚持,匆匆离去。魏伯诗德站在方三响身边,扫视这一片面临生 死之劫的关东村民,默默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

接下来,这些无辜的村民能否得救,将取决于这个消息多快从伦敦传到营口港。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伦敦。

格林尼治时间上午九点整,大本钟准时开始报时。钟声悠扬而深沉,响彻泰晤 士河两岸。无论是路上头戴礼帽的绅士还是河上运煤趸船的船长,都不约而同地掏 出怀表,面向钟楼进行对时。

在庄严的铛铛声中,一道迅捷的黑影飞快地冲过不远处的西敏寺桥,进入大乔 治街。

这是一辆小巧的“荷兰”自行车,没有横梁,后座微翘,可以让穿着繁复长裙 的淑女也从容跨坐,不致走光。不过此时骑在上头的,却是一个半大少年。他屁股

微抬,整个人前倾,有节奏地快速蹬踏,右手不住按动车铃。

车子像游鱼一般在行人、摊贩和电线杆之间钻来钻去,一路飞驰到白金汉宫前 的广场,才被一名巡警拦停下来。警察晃动着警棍,恶狠狠地咆哮道:“小兔崽子,

你知道你骑得多……快吗?”

巡警的尾音顿了一下,因为少年抬起鸭舌帽檐,露出一张胖乎乎的圆脸,黄皮 肤,黑头发。

“我下次会注意的,警官先生。”少年用流利的伦敦腔答道。

“一只小黄皮猴子?嗬!”巡警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你应该滚回动物园待着去, 而不是在这里杂耍——以女王的名义,我现在要扣押你的自行车!” 少年不慌不忙,从衬衫兜里掏出一本蓝皮派司,晃了晃:“我是大清国驻英国公

使张德彝的助手,正在执行一项重要的外交使命。”

“大清国公使?”巡警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证件上盖着外交部的钢印,应该不 假。另一页上写着 Sun Hsi 和两个不认识的方块字“孙希”——这应该是他的名字。

可这个 Sun Hsi 也就十三四岁,怎么可能会是一位公使的助手?

“张公使也来了,你可以直接问他。”

少年朝巡警身后一指,趁他下意识回望之际,果断一蹬车子,飞速逃远。 受到愚弄的巡警抓起脖子上的警哨,玩命地吹了起来。孙希知道哨声一响,前头

会跳出更多警察。他车头一偏,飞速绕过威灵顿广场,一口气骑到了海德公园入口。 海德公园是伦敦最大的皇家公园,占地三百六十英亩(约 1.457 平方公里),极

为广阔。巡警和闻讯赶来的同事冲进公园时,眼前只有深邃的绿荫大道与漫步的人 群。那只黄皮猴子早不见了踪影。

孙希甩脱了追兵,长长嘘了一口气,掉转车头,不知不觉骑到了海德公园东北

方向,一棵深灰色的大橡树映入眼帘。

这棵橡树叫作“改革者之树”,是伦敦的一大景致。树根所延伸到的范围之内, 人人皆可发表演讲,除辱骂皇室及颠覆政府之外,别无所限。今天恰逢周日,形形 色色的人早早聚拢在橡树周围,高谈阔论。

孙希本打算穿出去,尽快去办公使的差事,可沿途这些东西实在太好玩了。这

里一不用布棚,二不需会场,只消肥皂木箱一个,便可登高一呼。有声言殖民地改 革,有议论妇女投票权,有宣扬磁气治病,有陶醉于吟诗作赋,至于效果如何,全

凭各家本事。所以每个人都施展出浑身解数,侃侃而谈。

他饶有兴致地一家家看过去,忽然看到前方草坪上插着一块白漆广告牌,上面 画着一条狗,狗脸的侧面被剖开,一根管子从脖子插进去,颇为惊悚。

孙希不由得停下自行车,从围观人群之间钻进内场。只见里面是一块不大的空 地,一个穿背带裤的虬髯汉子正侃侃而谈,旁边的木台子上趴着一条杂色牧羊犬。

那狗看着温驯,细看模样却十分可怖。它的脖颈处和腹部分别有一根细管子,

贴肉部分用一圈皮革固定,似乎插进狗的体内很深。

“……各位绅士也许从没听过伊万·彼德罗维奇·巴甫洛夫,这是可以被宽恕的 罪过。但我老伊万可以跟诸位赌上十英镑,今年十二月十日之后,整个欧洲都将记 住这个名字。这位可敬的科学家已获得今年的诺贝尔奖提名!”

老伊万一抖手,唰的一下展开一张巴甫洛夫的头像传单,下面用硕大的花体英 文写着“PHYSIOLOGY or MEDICINE”(生理学或医学)!

“我怀有十足的信心,他将会是第一个获奖的俄国人!”

一听是俄国的事,周围的听众似乎有些失望,纷纷准备离开。老伊万急忙高声 道:“你们难道不想知道巴甫洛夫教授为何获得提名吗?我告诉你们,奥秘就在这条 狗的身上!”

围观者纷纷回过身来。老伊万拿出一盘脏兮兮的肉块,放到狗前面,那条病恹 恹的牧羊犬见到有肉,勉强打起精神,垂头在盘子里大嚼起来。 过不多时,人群里发出惊讶和厌恶的声音。只见一团团恶心的肉糊从脖颈的管

子里滑出,掉落回食盆里,又被狗吃下去。两分钟之后,连接腹部的那根管子开始 滴落黏稠的半透明液体。

“如诸位所见,这条狗的食道被切开过,重新接到了这根管子上;而腹部那根橡 皮管子,则直接连通着它的胃部。”

如此残忍的手段,令人群同时吸了一口凉气,孙希却被完全吸引住了,看得愈 加认真。

“你们瞧,当狗开始进食时,即使它实际上什么也没吃进胃里,胃仍旧会分泌出 胃液。”一边解释着,老伊万一边从狗的背颈处提起一根丝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

现象?你们瞧,我手里这根线,连接的是狗的迷走神经。狗以为自己在进食,迷走 神经会通知胃部开始分泌胃液,准备消化。现在我这么一提,神经传输中断……”

他一指橡皮管。尽管狗还在徒劳地狼吞虎咽,胃部却停止分泌胃液。孙希瞪大 了眼睛,像是看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

“这就是巴甫洛夫先生的假饲实验!他揭开了消化腺的奥秘!”老伊万得意万分

地嚷道。

这个实验的精妙与残忍,让在场观众为之咋舌。老伊万见时机成熟,掏出一个 古怪的棕色药瓶:“巴甫洛夫先生根据这个原理,研发出了一种胃病良药。嘿,一位 诺贝尔奖得主发明的神药!这有多难得不必多说。我靠着跟那位大人的同乡关系,

才获得了这种药在英国的销售权,存货不多,欲购从速!”

刚才的实验,震撼了围观群众,他们一拥而上,争先抢购。矮小的孙希被挤到 圈外,只好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张印着巴甫洛夫头像的传单。上面“生理学或医学”

几个单词,在他眼中似乎激起了某种涟漪。

忽然一阵悠扬的钟声从东南方向隐隐传来,大本钟准点报时,上午十点整。孙

希一听钟声,像被火钩子捅了一下,猛然想起自己本来的任务。

“糟糕!这次要被张大人打死了!”

他情急之下,乡音流露,急忙扶起自行车离开海德公园,慌里慌张地朝着大清 使馆方向骑去。

伦敦西一区有一条波特兰街,它北望摄政公园,南临卡文迪什广场,东接皇家理 工学院,西边不远处则是建成刚刚三年的魏格摩尔音乐厅。街中第四十九号,乃是一

座安妮女王时期风格的四层小楼,严整的几何形状门窗板条均漆成白色,与棕红色墙 砖形成一个个小十字,古朴而庄重。外门旁边挂着一块铜牌,上面用中英文写着:

“大清国驻大不列颠公使馆。”

“丁零零零——”

孙希骑着车子,风驰电掣般地冲到了使馆门口,把自行车往旁边一摔。守门的 英籍守卫见怪不怪,直接拉开大门把他放了进去。 孙希心急火燎地冲进门厅,门厅里正站着一位湖绉黑衫的老者,头戴礼帽,手

执橡木拐杖,旁边两名随从提着行李箱,似乎是刚刚出远门回来。

孙希硬着头皮迎过去,老者淡淡道:“电报难道没说明白?我这次出差去瑞士, 今天上午十点准时返回伦敦。你不在门厅迎候,又去哪里野了?”

孙希支吾了片刻,老者冷哼一声,随手抄起橡木拐杖,劈头就打。孙希不敢躲, 只能龇牙咧嘴受着。老者打了十来下,每一下都着实彻骨。他疼得实在耐不住,连

声告饶:“唔好再打啦!”

“讲官话!”

“张大人您歇歇手!去年政府才颁布法条,不得虐待儿童,您不能……”

老者怒道:“这里是大清使馆,只听大清皇上的。你这么多废话,罪加一等!”

拐杖一挥,又敲到他胫骨上头,孙希疼得嗷嗷叫,跳了起来。

这老者正是大清驻英公使张德彝,刚从瑞士出差回来。他今年五十有七,这一 通杖责下来,自己先累得气喘吁吁,只好停下手,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老夫说 过多少遍,外交事务关乎国体,不可怠忽,你怎么还如此轻佻误事!”

孙希还要辩解,谁知手一抬,从衣服里滑出一张传单。张德彝一看,火气更大 了:“你居然去海德公园厮混,那是正经人去的地方吗?全是巧言令色之徒,哗众取

宠之辈!”

“不是,我听的是科学讲座,是巴甫洛夫关于狗的……哎哟!”

“好哇,还去学什么鸡鸣狗盗!”

他训斥的声音大了些,路过的使馆随员和仆役纷纷侧目。张德彝见状,放下拐 杖,随手拿起函袋对孙希喝道:“跟我上楼!”

两人上了三楼的公使办公室。一进屋,风格陡变。只见房屋正中摆着一张黄梨 木大书案,案后一把云石太师椅,背后还有八扇黑漆螺钿屏风。左陈香几,右放绣 墩,墙上还悬着一幅“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字,落款是“人境庐主人”。

初入此处,会让人恍惚觉得不在英伦,而是到了哪位督抚的签押房里。

张德彝坐到太师椅上,去拆那个外交函袋。孙希揉了揉火辣辣的屁股,走到旁边 的架阁上取出一封大红袍,轻车熟路地忙活起来。他知道这位大人虽是铁岭汉军旗出 身,但因为祖籍福建,对乌龙情有独钟,一会儿工夫便端上一盏茶香四溢的盖碗。

张德彝读着文书,睨了一眼,伸手接过盖碗,轻轻颔首道:“坐吧。”孙希如蒙 大赦,连忙挪了个绣墩过来:“我……”

“嗯?”

“小侄,小侄。”孙希连忙改口,“说英语说习惯了。”

“哼,洋鬼子称呼不分尊卑,跟他们交流也就算了,咱们自个儿可别把习气带 进来。”

张德彝一边说着,一边把行李箱打开,取出一沓文件,随手搁到旁边的电报匣子里,这才端起盖碗轻啜一口。这茶泡得恰到好处,口感甘醇,确实是用了心的。

张公使火气消退,语气也柔和了几分:

“你父母在南洋死得早,把你托付给我。可惜老夫公务在身,常年带着你游历海 外,忠孝节义没学全,连口音都是乱七八糟的。至今思之,实在有负所托啊!”

“我觉得挺好的……”孙希嘀咕道。

张德彝面孔一板:“胡说!你爹在广东也是正经的读书人,你虽不能幼承庭训,也不可辱没门楣。你记住,在咱们大清,读书方是根本正途,除了功名,别的都是虚的。”

“您不也是同文馆的通译出身吗?”

张德彝搁下盖碗,脸上的褶皱里浮现一丝苦笑:“同文馆是什么地方?实在没出 路的人才去。人家说我们是未同而言,斯文将丧。别看我现在是驻英国公使,在朝中一干大员眼里根本不入流,就是个跟夷狄打交道的舌人。我担心你将来回国,也会被人瞧不起。”

“那就不回去了呗,小侄在伦敦也挺好。”孙希颇不以为然。

“荒唐!孙家祖坟宗祠都在国内,你不回去,别说你爹娘,我都死不瞑目!”张德彝顿了顿,“你年纪也不小了,我琢磨着,是时候把你送回国去读读圣贤书。”

孙希吓了一跳:“不是说国内科举都快废了吗,读那个做什么?”

“别听洋人报纸上胡说。朝廷是经学、实学并重,科举之外增设新式学堂而已。

什么科举将废,哼,科举废了朝廷从哪里取士?”张德彝顿了顿,语气不太确定,

“就算真没了科举,你多读读书总是没错的,艺不压身哪。”

孙希大着胆子道:“其实小侄今天下午在海德公园,听的是一个医学讲座。其实学医也挺好啊,救死扶伤,多仁义呀!”

张德彝眼皮一翻:“学医?哼,只怕你没学会医术,先学会不认祖宗了。你们广东倒出过一个学医的,也姓孙,你去学学看?”

一听这姓,孙希连忙打了个哈哈。那个姓孙的医生叫孙逸仙,跟这座使馆关系匪浅。八年之前,这人跑来伦敦,被当时的大清公使绑架入馆,准备伺机运回国内。

结果走漏了风声,惹得舆论哗然。在英国外交部提出强烈抗议后,公使被迫放人,失了好大的面子。

见孙希不吭声了,张德彝把盖碗往书案上一搁:“可叹我大清近年命途多舛。甲 午之后,就是戊戌之变;拳匪闹完,又来了八国联军。前几年德国人占了胶州湾,

今年日俄又在东北开战。这个时候,正是朝廷用人之际——回头我寻个事机,送你回国去读书,总比在英国待着有出息。”

孙希一听要回国,颇觉闷闷不乐。可张德彝计议已定,若再废话肯定又得挨打,只好默默转身出去。正要迈出门槛,孙希忽然暼到电报匣子里的那份文书,忽然计上心来。

他知道这一次张德彝去瑞士,是去补签《日来弗红十字会公约》。按照规矩,张德彝需把补签后的公约文本发一份回国。不过瑞士没有大清国的专用电报线,所以

他只能把文件先带回伦敦,再从使馆拍发回国。

孙希转过身来,一脸痛悔:“张大人,这一次小侄贪玩耽搁正事,虽是小过,但您常教诲,勿以恶小而不为,我亦该自罚警醒才对。”

“那是勿以恶小而为之!”张德彝忍俊不禁,“你打算如何自罚?”

孙希朝电报匣子里望了一眼:“这封文书,不如就让小侄来负责拍发回国吧。”

公使馆是外交重地,不得使用外籍电报生,所以译发电报只能自己人来做,逐字加密。而外交信函与朝廷谕电动辄数百上千字,往往需要中英两稿并发,工作巨大,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差事。

孙希居然愿意主动承揽这个差事,说明是真的悔悟了。张德彝一时间大为慰怀,

暗祈故友在天之灵保佑。他正要勉励两句,却见孙希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大人,拍发电报,得有密码本呀!”

张德彝一怔:“你今天就要拍?”

万国红十字会的这封信函字数不少,且以法文写成。得先变成英文和中文,译成密文,再行拍出。孙希一个人来做,恐怕得忙到晚上。

“您不是教诲我说‘今日事,今日毕’吗?”孙希慨然拍胸。

张德彝想了想,事情虽小,却是个难得的教训,遂从抽屉里拿出密码本丢给孙希,又在文书上写了收件地址,勉励几句让他出去了。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可张德彝总觉得心浮气躁,仿佛被那只孙猴子给传染了。

他把茶碗放下,摊开一张国内带来的生宣,研墨掭笔,打算写几个字静静心。

静心字讲究的是凭意落笔,顺心而为。于是张德彝也不多想,挥笔便写,写得

浑然忘我。待他写完了低头一看,自己不由得为之一怔。只见宣纸上墨汁淋漓,乃是《出师表》里的一句话: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上海。

在电力的驱动下,两条粗大的铰链嘎吱嘎吱地动起来。两扇铁门像舞台幕布一

样徐徐拉开。一束酡红色的余晖从外滩方向照射过来,让沉寂在库房中的黑影逐渐泛起光芒。

这是一辆亮黑色的四轮敞篷汽车,它最前方是一块弯曲的金属横挡板,挡板印着一排花体英文“Oldsmobile”,驾驶杆后头是可容纳两人并排而坐的软垫高座。虽

然造型与马车相似,金属框架却赋予其截然不同的气质。

女孩惊喜地大叫了一声,扑了上去。她只有十三岁,可身材已颇为高挑,一身米白色的马术短装,颇为飒爽。她围着车子先转了几圈,忽然回头道:“曹叔叔,就

是这辆车从纽约一口气开到洛杉矶吗?”

一个戴金边眼镜的胖子笑道:“姚小姐,不是同一辆,但是同一款。这是现在美国卖得最火的车子,老灵了,光去年就卖了四千多辆。国内嘛,别的地方不好讲,上海滩绝对是第一辆。”

说上海第一辆,跟中国第一辆也差不多。大清这几年时局不靖,内忧外患,但上海反倒日渐繁华,什么流行时尚,什么西洋发明,从来都是沪上尝鲜。

他身旁一位戴瓜皮帽的长衫老者颔首道:“若非曹老弟居中疏通,这样的货物,清关还要费一番周折,有劳。”他操着山东口音,轻轻递过一支香烟,曹经理一看纸

卷上印着狮身人面像,眼睛发光。这是原装进口的茄力克啊,一块银圆只能买一听。

他忙不迭地用洋火点燃,在烟雾中一脸陶醉:“陶管家,姚先生打算啥辰光用这 呢?我在工部局有熟人,早点弄个好牌照,在租界里就能随便开了。”

陶管家淡淡道:“我家老爷最近在忙慈善的事情,无暇他顾。这辆车是买给小姐

做生日礼物的。”曹经理的眉头抬起又放下,连最后一点点羡慕的心都熄了。

姚永庚是有名的上海滩烟草大亨,他的独生女儿姚英子别说买辆车,买栋楼也是分分钟的事。要不是有一层宁波老乡的关系,这笔买卖都轮不着他姓曹的来做。 不过这姚小姐也委实古怪,不去学女红,反倒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有钱人家的

教育真难以揣度。

“陶伯伯,我们现在就能把它开回去吗?”姚英子在驾驶座上探出头来,迫不及待道。

陶管家犹豫了一下,现在是海岸时下午六点,距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曹经理赔笑道:“油倒是都加足了,只是没司机呀!”姚英子大声道:“我来开!我来开!

我在杂志上看了好多遍了!简单得很!”

曹经理一惊,连忙去看陶管家。陶管家道:“她七岁就在江湾学骑马了,想来这汽车总不会比骑术难。”曹经理还想劝几句,可瞥见管家也是一脸无奈,这才意识到

谁才是大老官。

十五分钟之后,这辆汽车调试妥当,离开了虹口华顺码头,稳稳地拐上东百老汇路。

整条东百老汇路都是碎石加沥青的马卡丹路,路面平整坚固,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汽车而存在的。汽车如同一头饥饿的野虎,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起来,身躯几乎化为一道残影。只能听见发动机的突突声,像在咆哮。

这一段路与黄浦江恰好平行,沿岸皆是各大洋行的码头与仓库。苦力们吆喝着卸载着货物,川流不息的马车在厂区进出如梭。在码头外浩渺的江面上,一串串满

载着货物的驳船正冒着黑烟驶过。更远处,依稀可见外滩那一排排高大庄严的灰色建筑,如巨人远眺。 在姚英子眼中,这一切景色都在疾速后退。她一手紧握驾驶杆,一脚踩住了油 门,仿佛练习过很多次一样,稳稳地控制着这台钢铁怪兽在路上疾驰。

她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么快的速度,就连长发被大风吹得四处飘舞,都舍不得闭上眼睛。姚英子不由得兴奋地大叫起来:“太过瘾了,要是爸爸也在车上就好了!”

陶管家在副驾驶座上宽慰道:“老爷忙于万国红十字会的事,等东北那边打完仗,就能多陪陪小姐了。”

“东北?打仗?红十字会?”这几个词对姚英子来说十分陌生,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只有第三个词引起了她些许兴趣:“红十字会,那是什么?”

“哦,大概是洋人搞的善堂之类,老爷在家里提过……”陶管家也不是很熟悉,

他正努力回想,姚英子突然站起身来,指着黄浦江方向一个穿红马甲的洋人喊:“你 看!是跑马!”在这一带,码头与江面之间有很宽阔的滩涂,与东百老汇路平行。租界的洋人

没事喜欢过来骑个马。此刻那名骑士正骑在一匹棕黄色赛马背上,兴致勃勃地练习着冲刺。姚英子好胜心起,一捏喇叭,“咔嚓”一声把杆位推到了二挡。

这辆汽车一共三个挡位,两挡前进,一挡后退。在姚英子的操控下,拥有七匹马力的发动机如同开了锅一般,轰鸣着,驱动整辆车开始加速。

骑手似乎也注意到了竞争对手,他双腿一夹,坐骑越来越快,蹄子如雨点般落在滩涂上。可惜肉身的造物,终究难以匹敌机械的力量,二十几秒后,汽车便超过了骏马,把那个一脸蒙的骑手甩得远远的。

姚英子丝毫不打算减速,继续在路上驰骋。她高高站起来,手扶前挡弯,任凭狂风把自己一头长发吹散。这感觉实在太好了!比骑马要爽快十倍!

“小姐,前面行人多,您得减速了。”陶管家在副驾驶座上提醒道,屁股下隆隆的震动让他很不安。可姚英子充耳不闻,她觉得自己几乎与车子融为一体,她们俩都天生应该纵情驰骋。

只是短短十几分钟,轮子便从东百老汇路碾到了东唐家弄的路口。从这里开始,道路开始变窄,人也聚得多起来。沿途的小贩、报童、剃头匠与商铺伙计何曾见过

这么一头金属蛮牛,听到汽缸的轰鸣声,无不惊慌地躲避,街面一时大乱。

姚英子正盘算要不要掉头回去再开几圈,前方却陡然出现一根粗壮的高大木杆。这是公共租界的一根电报总杆,矗立在东百老汇路和东唐家弄之间。它的杆头

呈“丰”字形,六个端头扯出三路电报线,通过外白渡桥向黄浦延伸。

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脚夫本来蹲在杆子旁边,一见车子冲来,吓得朝右边闪去。

姚英子急忙握住方向杆向左扳去,右脚同时去踩刹车板。可是,汽车的方向杆幅度只有三十度,而刹车板的位置微微下凹。初次驾驶的姚英子,根本无法在第一时间完成动作。

车轮只来得及偏转几度,车子便以极高的速度狠狠撞在了电报杆上。

在一刹那间,车头的金属零件轰然朝四方散射而去,后排高高翘起。姚英子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捶了一下,整个人一下子被甩出敞篷车厢,仰面跌落在地。 姚英子躺倒在地,剧痛从后脑勺传过来,不断鞭笞着神经,把好不容易凝结在

视网膜中的影像一次次打散。她挣扎着要抬起脖子,却模模糊糊看到那截“丰”字 的电报杆头,扯动数十根长线朝自己砸过来。

她根本无力抵挡,只能闭起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可就在这时,一个黑影突然挡在面前,两只手臂支住倒下来的电报杆头,还发出一声叫喊。姚英子头晕目眩,

看不清那身影是谁,可求生欲让她强拖着身体,挪动了半米。

那黑影见她安全移开,这才轻轻放下手臂,闪身让杆头重重砸在地上。

接下来的事情,姚英子不是很清楚,只模模糊糊感觉自己被平放在地上,后颈下塞了一团软软的东西。一只温暖的大手先后探过手腕、鼻孔和脖颈动脉,同时一个略急切的温润声音传入耳中:

“小姐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说来也怪,一听到这声音,姚英子的心情便平静下来。她勉强回答道:“我叫姚英子,住在华格臬路 54 号姚家花园。”那声音又追问了几个简单问题,似乎只是为 了确认她的神志是否清醒。

姚英子一一作答,同时感觉四肢关节被依次轻握了几下,像乳娘侍弄新生儿一样小心。

忽然间,她感觉右眼皮被轻轻扒开,一束光芒照射进来。同时映入她眼帘的,

还有一张清俊白净、细眉长脸的年轻面孔。熹微的夕阳从侧面投过来,让他的脸上染上一层沉郁的气质,可暮光进入那双眸子后,却反射出明澈的活力。

“姚小姐,能看到我的手指吗?请你一直看着它动。”

一根修长白皙的指头伸到姚英子眼前。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腹上有浅浅的红

棕色,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碘酊味道。她微微皱起眉头,觉得刺鼻,但心里涌现出一种古怪的安心感。

她驱动眼球,随着手指轻轻地左右摇摆,心情也是。

这时陶管家跌跌撞撞从马路的另外一头跑过来,他也被甩下了车,但只是摔了个灰头土脸。年轻人转向陶管家,露出笑容:“放心好了,我刚才做了初步检查。这位姑娘并无明显的肢体创伤和出血点,不过她后脑勺受到了强烈的撞击,可能会有

点脑震荡,得尽快送去医院检查。”

陶管家见他穿了一件浅色格子底的无袖西装,没留辫子,倒梳了个短分头,便狐疑道:“请问您是?”

“哦,我是同仁医院的见习医士,姓颜。”年轻人掏出一张同仁医院的实习证,陶管家一看是个正牌医生,登时放下心来。这时姚英子迷迷糊糊喊了一声,颜医生又赶紧俯身握住她的手,细声宽慰,另一只手继续检查后脑勺的伤势。

此时马路附近已经围拢了一大圈人,他们好奇地盯着那台冒着黑烟的汽车,既兴奋又有些惶恐,浑然不知自己正在见证上海滩第一起车祸。

这里属于公共租界,很快有几个缠着头巾的印度巡捕赶过来。陶管家上前交涉了几句,塞了几枚银圆。他们便很配合地驱散人群,调来一辆平板马车。

颜医生建议就近去一家德国人开的诊所,尽快处置。陶管家在医学上没什么主意,只好听他的意见。于是颜医生把姚英子小心地抱起来,手托脖颈放到马车上,

然后脱下自己的西装卷成一团,垫在她后脑勺下。

晃晃荡荡的马车,很快把他们送到不远处的诊所门口。这是家私人外科诊所,德国父子二人执业。父亲大克劳斯恰好外出看诊未归,儿子小克劳斯先叫护士把姚英子抬进内室,然后毫不客气地赶开陶、颜二人,拉上白帘子。

陶管家请颜医生帮忙守在外面,匆匆出去通知姚府。颜医生把那件已然污损的西装卷在胳膊上,整个人靠着诊所走廊上的长椅,闭目养神。

养着养着,他忽然听到白帘子里传来一个德语单词,双眼蓦地睁开。略做思忖后,颜医生果断起身,一把扯开帘子。

小克劳斯正抱着姚英子的头,一边检查一边口述病历。他见一个中国人闯进来,勃然大怒:“你不要弄脏诊室,快滚出去!”

“小克劳斯先生,我刚才听到你说颅骨凹陷骨折?”颜医生德语说得很流利。

“等我完成检查后,会通知家属的!”小克劳斯咆哮道。

“我也是一名医生,关于这个诊断,想和您再商榷一下。”颜医生亮出了实习证。小克劳斯见那证件是同仁医院的,先面露不屑,可无意

间瞥到保荐人一栏里写着 Dr. Juliet N. Stevens,这才脸色一变。

Dr. Stevens 是上海滩有名的医生,精通外科、热带病学和眼科。他肯签字推荐的实习医生,一定不是一般人。

颜医生见小克劳斯气势减弱,抢先一步冲到他身旁。姚英子后脑的头发已经被两枚发夹拨开固定,露出头皮上一块不规则的暗红色肿胀区域,大约三厘米宽:中

央微微凹陷,周围一圈凸起的硬质边缘。

小克劳斯趾高气扬地指着伤口:“这不是颅骨凹陷骨折是什么?”

“不,我觉得不是。”颜医生俯下身去,抓住小克劳斯刚消过毒的手,“请你伸出食指,轻轻按一下这里。”

面对这不容拒绝的强势,小克劳斯也只好依言而行,把指头按在肿胀区域的边缘,触感很硬。

“这不是很明显的骨板凹陷吗?”

“保持这个力度,等一下。”颜医生一边按住他的手指,一边看向诊台上的座钟。半分钟之后,才允许他把手指抬起来。

一个小小的奇迹出现了。那一段硬邦邦的凸起,居然在按压下消散了。虽然不很明显,但确实趋向平伏。小克劳斯面色变得铁青,如果是物理性凹陷,绝不会有

这样的情况。

“我之前探查过,凹陷部分很柔软,且有波动感。周围这一圈凸起,应该只是比较硬的水肿带。所以我判断她的颅骨并未受损,更像是头皮下血肿——这两种很容易弄混。”

诊室内陷入一片尴尬的安静。护士先看看小克劳斯,又看看这个侃侃而谈的中国人,不知该怎么办。直到姚英子哼了一声,小克劳斯才发泄似的冲护士嚷道:“还

不快写病历!用冷敷法处置!”

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是,颜医生已经知趣地离开了诊室,大概是觉得剩下的工作太简单了,小克劳斯足以胜任。

过了半个小时,两辆黄包车停到了德国诊所门口。两个中年男子匆匆从车上下来,一个面孔瘦削冷峻,眉眼与姚英子有几分相似;一个阔面重颐,嘴唇上留着两

条鱼尾胡,看上去沉稳敦实。

陶管家连忙上前请罪,瘦削男子沉着脸问了几句,冲颜医生一点头,推门去了诊室。不用说,这自然是姚英子的父亲姚永庚。

那阔面男子留在外廊,冲颜医生拱了拱手:“老友小女承蒙照顾。”颜医生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们做医生的,以救人为天职。”

“看阁下年纪不大,不知在哪里高就?”

“同仁医院见习医士,颜福庆。”年轻人从怀里掏出张名片,恭敬地递给阔面男子。阔面男子面色微变:“哦?阁下莫非是圣约翰书院毕业?”

这一次轮到颜医生面露惊讶。

圣约翰书院是上海一所教会学校,里面有一个医学部,与同仁医院是对口机构。

医学部的学生毕业后,都是去同仁医院实习。两者关系,不是业内人士很难搞明白,可此人能一口道出,看来也是同行?

不待他问,阔面男子呵呵一笑,拱手施礼:“在下沈敦和。”颜福庆“哎呀”一声,双眼露出兴奋之色:“急公好义沈仲礼,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您啊!”

沈敦和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有点尴尬,不得不摆摆手:“这是朋友们瞎起的绰号,当不得真。”

颜医生面色一肃:“沈仲礼的大名,我可是耳闻已久。您首倡成立万国红十字会,聚民间之力,四处奔走呼吁,解万民于倒悬。报纸上的新闻,我都读过不知多少篇了,我还捐过一个月的薪水呢——急公好义,您当得起这四个字。”

见这个年轻医生滔滔不绝,沈敦和不得不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冷静一下:“你今天救下的这位小姐,她父亲姚永庚平时多行善事,捐助实多。你虽是无意之举,也

可以说是善有善报了。”

颜福庆恍然:“原来是烟草大王,怪不得他女儿开得起汽车。”沈敦和叹道:“老姚的太太早亡,他也没续弦,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视为掌上明珠。英子虽然

骄纵了些,其实是个好姑娘,只不过这次闯的祸有点……”老友不在,沈敦和不好深入说,便换了个话题:“颜医生仁心仁术。我这里有一

桩不情之请,不知唐突与否。”颜福庆忙道:“您请说。”沈敦和拿起烟斗吸了一口。淡蓝色的烟气里,他的神情露出几许愁苦:“东北战事连绵,死伤难民极多。目下红十字会虽然筹到不少款子,奈何医士数量极为不足。

华人医生太少,洋人又不易雇得,局面很难打开。我看阁下手段高明,又身怀仁心,

不知能否助我一臂之力,共襄善举?”

颜福庆闻言神色一肃:“前辈抬爱,又涉国难民生,晚辈原应万死不辞。不过今天是我在国内最后一天,明天我便要登船出国了。”

“哦,也是了。你这么优秀的人,是该出去深造。”沈敦和表示理解。颜福庆知道他误会了,忙道:“我不是去学习,而是去南非矿井做矿医。”

沈敦和一怔,他还以为是去德国或英国学习,怎么跑南非去了?颜医生解释说:

“朝廷在五月间批准输出一大批劳工,去南非开金矿。矿井何等艰苦,这么多人,却没配随行医生。我和两个同学主动报了名,随队前往,希望能让同胞好过一些。”

“好,好,好。”沈敦和连说了三个好字,大为激赏,“大医无疆,何必分东北南非?你如此年轻,就有这份悲天悯人的心思,太难得了。”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我也是看了您年初在《申报》上发表的那篇《东三省红十字会普济善会启》,大受触动。里面有几句话,我至今还记得:慨念时艰,

伤心同类。危急存亡,在于眉睫,我不之援,而谁援耶?”

他背得慷慨,沈敦和也很激动:“我中华之所以积弱,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各扫门前雪。所以我也是想借这个机会,试着把国人团结一处,看看有何等效果。”

颜福庆道:“有您这样的有心人,相信往后会越来越好的。”沈敦和自嘲地摇摇头:“我空有财力,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等到此间事了,我有心也办个医院和医学校,多培养几个像你这样的才俊,才不会受制于人哪。”

“那可太好了。我在医学部读书时,一共就十几个同学,未免有势单力孤之感。希望我从南非回来时,您的学校已经桃李满天下。”

“呵呵,到时候,一定得聘你来我们医院。”

“一言为定!”

诊所里的座钟忽然响了十一声。颜福庆望了望,歉然道:“我得回同仁医院了,晚上要值最后一次夜班。”

“你不等老姚出来?他这个人一向知恩图报……”沈敦和还想暗示一句。颜福庆

却摆摆手:“医者以救死扶伤为本分,岂敢恃技市恩?何况姚先生于国于民有大功德,这是我的荣幸才对。”

说完他抱了抱拳,走出克劳斯诊所,飘然离去。

沈敦和捏着那张名片,凝视良久。这时姚永庚扶着姚英子走了出来。她头上缠

了一圈纱布,胳膊肘和腿上的擦伤处还涂了碘酊,神情郁郁。

陶管家迎上去,咕咚一下跪倒:“是我看护不力,致使小姐受伤,车子被毁,请老爷责罚。”姚永庚冷哼一声:“你别替她遮掩,我还不知英子的脾气?这次出事,

肯定是她肆意妄为!”陶管家从怀里掏出一管毛笔:“小姐只是不熟汽车习性,幸亏有自家的胎毛笔庇护,才不致受重伤,总算是件幸事。”

那胎毛笔上刻着“英子”二字,姚永庚一见它,面色稍缓和,可声调陡然升高:

“幸事?她是幸运了,可你知道她这次闯了多大的祸吗?!”他瞪向自己闺女:“她撞倒的是电报总杆!这一倒,整个苏松太道的电报全断了!”

这个苏松太道,全称叫作“分巡苏松太兵备道兼理江海关”。列强租界与海关的诸多事务,多是与这个衙门打交道,乃是上海一个举足轻重的衙署。姚英子撞断的那根总杆,恰好是苏松太道与海外联络的线路。它一倒,苏松太道一封海外电报也收发不了,影响极大。

陶管家忙道:“我已通知电报局。他们说一天半之内,应该就能修好。”

“一天半?!”

姚永庚更是愤怒:“你知不知道,红会正在等一封从伦敦发来苏松太道的电报?

一日收不到这封电报,一日东北分会无法展开战地救援,这要耽误多少条性命——而这,全因为我姚某人的女儿在马路上肆意开车所致!老沈,我真是对不住你啊!”

往日被娇宠惯了的姚英子被吓到了,低声啜泣起来。沈敦和见他越说越激动,

连忙劝道:“姚兄,你这就有点求全责备了,英子才十三岁,又不是蓄意而为。我已致电北京外务部,看那边是否收到,抄一份来便是,总不会耽误什么大事。”

姚永庚一戳拐杖:“老沈,今晚咱俩可有的忙了。英子,你跟陶管家先回去!一周不许出门!等我忙完再带你去负荆请罪!”姚英子不敢说什么,低头朝外走去。

她走到诊所门口,忽然又闻到一股碘酊味道,想起来什么,抬头四处看去。沈

敦和道:“你在找救命恩人?”英子脸颊有些发烫,可还是大胆答道:“是!”沈敦和

把名片递给她:“他已经走了。”

姚英子又是失望又是欣喜。失望的是他没等她出来就走了;欣喜的是,总算知道救命恩人的姓名了。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头拨动着小纸片,麻面竹纸,暗绿底,上面用漂亮的楷体写

着三个字:“颜福庆。”纸背透着淡淡的碘酊味,不刺鼻,反而很舒服。姚永庚叫了一辆四轮马车,让陶管家亲自赶车,把姚英子送回家,然后和沈敦

和匆匆去苏松太道催电报了。陶管家把胎毛笔收回怀里,宽慰姚英子道:“大小姐,我早说了这胎毛笔是个逢凶化吉的好物。如果你肯带在身上,油皮都不会擦破一点。”姚英子满腹心事,不耐 烦道:“好啦好啦,谁会把自己的胎毛一直带在身边?好恶心啊!你帮我揣着就是。”陶管家摇摇头,甩动鞭子,马车徐徐开动。姚英子靠在绒椅上闭目养神,内心

却没有那么平静。

她想着那个叫颜福庆的年轻医生。真可惜,自己一直不曾瞧清楚他的脸,不知什么模样。不过那也没什么打紧。适才在诊所里,颜医生据理争辩,连德国医生都 拜下风,这番霸气,实在是神仙样的人物。光听声音,这人就当得起《诗经》那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形容。

“不过他们到底在争论什么?”她不懂德语,更不懂医术,对此十分好奇,“是了,是了,我应该去同仁医院复诊,顺便问问他。他既然救了我,就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

姚英子找到一个绝佳的借口,情绪振奋,可旋即想到,父亲要关她七天禁闭,这个心愿很难实现,心情瞬间又低落下去。自从姚英子有记忆以来,她还不曾见父亲用那么凶狠的眼神瞪自己,至于吗?那一封被耽搁的伦敦的电报究竟是什么,竟

比女儿受伤还重要?倘若收不到那封电报,真的会死好多人?

她突然心念一动,想起一件事来。

姚英子在骑马圈里认识一个租界电报局的洋人处长。那位处长以为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曾随口说过一个秘密。

大英帝国的情报部门有一个习惯:利用日不落帝国的殖民地优势,在全球几乎

每一处英属电报中继点,都偷偷截搭一条副线。任何消息只要经过这个中继点,就 会被偷偷记录下来一个副本,供英国情报部门使用。当年南非闹独立,德皇发电给

布尔人表示支持,就被英国人窃录下来,惹出一场国际争端。

上海既然是远东重镇,英国人自然也不会放过。

国际电报水线延伸到上海附近海域之后,在吴淞口与陆线相接。这里设有一个电报登陆局,由租界工部局负责管理,体制全球一致——言下之意,那里必然也存

在默默监听往来消息的耳朵。

也就是说,那一封伦敦的电报就算苏松太道收不到,吴淞口中继站一定会有一份留底。

如果我能找到那份留底,父亲就不用苦苦等待京城转发了。这样他就会原谅我,让我早点去找颜医生了吧?

想到这里,姚英子双眼唰一下睁开,对陶管家喊道:“路程改一改,我们去吴淞口!”

“您说去哪儿?”陶管家吓了一跳。

“吴淞口,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

“绝对不行!”陶管家一口回绝。老爷明确让小姐回家禁足,何况吴淞口远在宝山县,得三十多里路,小姐刚受伤,怎么能跑这么远?

姚英子没有坚持。马车又跑了一阵,她忽然望见外面路边有一个小摊,桌子上摆着个白瓷色的大罐子,罐体上用青漆涂着“荷兰水”三个字。这是新近流行的外

国饮料,据说是把二氧化碳打入薄荷水中,夏季在上海滩颇受行人欢迎。她敲敲前方窗户:“陶伯伯,我有些口干,想喝点荷兰水。”陶管家觉得外头的

饮料多半由井水兑出,容易腹泻,但他现在不愿触小姐霉头,只好说他下去买。

马车就地停住。陶管家下车走到摊贩前,摸出几枚铜圆。小贩慢悠悠地接过钱,又慢悠悠地拧开龙头,拿木杯去接。带着薄荷香气的泡沫泛起来,还没漫到杯口,

陶管家忽然听到身后马匹嘶鸣。

他急忙回头,却见一匹被解开缰绳的挽马绝尘而去,马背上似乎还有一个娇小的身影……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关东。

日头坠下去很久了,整个老青山陷入瓷实的黑暗。这黑暗让人绝望,也让人多少有了一点点安全感。根据魏伯诗德的怀表来看,已过了海岸时夜晚十一点。

方三响蜷缩在父亲身旁,佝偻着身躯一动不动。饥饿与腿伤让这个孩子一点点失去活力,只有跟他爹的胸膛贴得更紧一些,他才能安心。方大成的右臂搂着儿子,靠着沟壁一言不发。

吴尚德早已离开,剩下一个语言不通的魏伯诗德,没法跟村民们沟通。这位传

教士索性坐在方三响的对面,暗自为这些不幸的人祈祷,这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

药品和食物都在傍晚前用光了。

村民们的呻吟声和哭声比白天减弱了许多,他们已经没力气了。绝望愈加深重,沉甸甸的如同一个铁盖子扣在沟顶。

几个胆子大的村民窸窸窣窣地爬过来,说他们打算趁着夜色逃出山沟,让方三响跟他们一起走。方三响拒绝了,除非他们肯带上方大成——这是不可能的。方大

成体格硕大,又身中数枪,没人愿意背着他往山里跑。

魏伯诗德从他们的手势里,读懂了意图。他紧张地站起来,用生硬的中文劝阻说:“不行,危险!”

日、俄两军都在趁夜色不断调动、集结,为接下来的大战做准备。这时候贸然离开,等于一头扎进战场,极为危险。

可他的中文实在说不明白,村民们根本不理睬这个洋老头。他们见方三响不肯走,自顾自绕到附近的一处沟隙,往外爬去。

在夜色的掩护下,高地的俄军确实没发现这一小股逃亡的人。但只过了五分钟,山沟后头突然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黑暗中火光点十分醒目,不少于四十个。

熟悉军械的人一听便知,这枪声不是老毛子的“水连珠”,而是日本人的“金钩枪”——正式名称叫作三十年式步枪,因为保险杠状如铜钩,在关东被称为金钩。

魏伯诗德霍地站起身来,暗叫不好。看来日本军已经运动到附近来了!他们和俄军,恰好把这条山沟夹在战场中间。

枪声像是接通了开关,立刻引发了高地俄军的反击。两边在黑暗中都不敢出击,只好隔空拼命射击。一时间枪声呼啸,火线纵横。若不是山沟避开了一部分射界, 只怕此时山沟里的村民已经死绝了。

对射持续了十几分钟,方才中止。夜色恢复了原来的沉寂,只有浓浓的硝烟味弥漫在空气中。那几个引发了攻击的村民再也没回来,命运不问可知。

魏伯诗德的忧心没有丝毫消退。他对现代战争的样式很了解,这种对峙再持续下去,守军肯定会调来大炮,届时这一带将完全陷入火海——事实上,那个觉然和尚骗村民们到这儿,正是要把俄军有限的火炮诱过来,以便日军在其他方向突破。

魏伯诗德随时可以离开,但总觉得上帝把他放在这里是有理由的。老人蹒跚着走到方大成面前,努力想用自己有限的中文词汇把情况说明白。

但方大成没有吭声。方三响推了推父亲,可那条胳膊“吧嗒”一声,从儿子肩头垂落下去。少年的心脏猛然收紧,寒意迅速蔓延到了四肢。

他抬起手来,拼命去推父亲的胳膊、肩膀和胸膛。可那个对儿子永远有问必答的男人,此时全无回应。

魏伯诗德俯下身去检查片刻,默默在胸口画着十字。这位村长不知何时已气息全无。事实上,一个身中数枪,又没很好地止血的人,能支撑到现在才断气,已经是奇迹了。

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从男孩瘦弱的胸膛炸裂开来,响彻夜空。

“爹啊!你再撑撑,再撑撑啊!”方三响抱紧父亲冰冷的身躯,一遍一遍地喊

着,直到声音变得嘶哑。渐渐地,吼叫涣散成了哽咽,哽咽又沉落成低沉的呢喃:“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少年眼窝里没有眼泪,有的是无尽的迷茫。他不明白的实在太多了,与世无争的沟窝村,怎么会突遭灭顶之灾?一直尽了本分的方家,怎么会突然家破人亡?大清的子民,怎么会在自家门口被俄国人和日本人夹攻?

魏伯诗德站立在黑暗中,神情肃穆而落寞。这些问题他知道答案,可他无法回答。

要怎样对一粒尘埃解释风暴呢?即使那尘埃置身于大时代的烈风之中,也无法明白这撕裂一切的力量从何而来。

沙皇的远东战略,新兴日本帝国的勃勃野心,风雨飘摇的清国统治,后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政策……全球的政治板块像西伯利亚的流冰一样交错碰撞,崩裂融合,释放出无数能量。老青山的悲剧,不过是时代剧变传递到末端的一丝细微颤动。

可这一丝极微小的颤动,对眼前的少年已是天塌之变。一个人、一家乃至一村的徒劳挣扎,究竟有何意义,这些灰尘在风暴中到底会飘向何方,魏伯诗德无从

得知。

他的眼神飘向牛庄方向,那里仍是一团难以稀释的黑暗,看不到一点光。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伦敦。

孙希夹起文书与密码本,去了位于公使馆地下室的电报房。这间电报房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台绿壳黑圈的西门子电报机搁在屋角。虽然此时才下午三点,房间仍需照明。

孙希扭亮台灯,一屁股坐在圈椅上,懒洋洋地摊开厚厚一沓译电纸、铅笔和密码本,还弄了一碟司康饼与两瓶巴克斯顿啤酒在手边。

他记性奇佳,即使是最复杂的中文四码也熟谙于胸,之前只花了几个小时便把这份文件译为加密电稿。接下来,只要把它拍发出去就行了。

孙希抓起扁圆瓶子灌下去一大口啤酒。酒精落腹,醉意上涌,胆量像灯泡一样“唰”地被接通了电流。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想清楚,你争取到这个差事是为了

什么。”然后伸手摸向铅笔,在电稿上添加了早已酝酿好的一句话。

“搞掂!这样一来,我就能留在伦敦学医了。”

胆大妄为地改完官府文书以后,他拿起发电单,张大人用铅笔在单子上写了两个号头:送京城外务部英国股,抄上海苏松太道。

头一个地址孙希知道,第二个就没听过了。不过这些事与他无关,只要尽快拍发出去就好。孙希活动了一下手指,虚拍了几下拍发键,确保其弹性良好。然后他

把电稿放在夹架上,熟练地敲击起来。一串嘀嘀嘀的开合信号,从公使馆下的铜芯线缆传导出去,飞速离开伦敦,钻

入英吉利海峡下的水线,绕行直布罗陀进入地中海,然后在极短的时间内抵达亚历 山大港中继站。

一个柏柏尔人电报生刚完成繁重的值班任务,正端起一杯角豆汁。可这时机器又响起了蜂鸣声,他叹了口气,放下杯子,伸手把中继器的电压调高。

经历长途跋涉的信号原本已开始衰减,突然像吸了一口鸦片似的,忽地又振作起来,穿过苏伊士运河,沿红海继续朝着孟买跑去。

孟买港电报局的锡克员工才做完礼拜,漫不经心地转接了一下,远远抛给了新

加坡;新加坡一个新上岗的华人电报生,先严谨地翻阅了工作手册,然后按规章释

放了电压,推动信号一路抵达香港大口湾。

大口湾中继站的操作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他看到报头是北京与上海,便分别接入两路中继站。随着电压最后一次抬升,这封电报分成两股完全相同的讯息,

一股去向京城,一股迅猛地朝上海奔去……

一九〇四年七月四日,上海。

这是姚英子最长的一次骑乘。

她甩脱陶管家,一口气骑了二十多里地,一直冲入宝山县地界。那匹可怜的挽马累得遍体流汗,它早习惯了拉车,可没想过有一天要跑这么快。

宝山县属于江苏布政使司直隶太仓州,不过因为毗邻上海县,人员往来密切,早被视为上海外郊。得益于此,宝山县也修起了一条简易的窄路,直通江湾镇。

姚英子常来这附近骑马,路途熟稔,所以不用多看,只管埋头前行。道路两侧是连绵不断的稻田与树林,黑暗中不时有蛙鸣传来。

此时她所在的位置,位于江湾镇以西,毗邻吴淞口的江岸边上。此时已过午夜,四下皆是浓墨般的黑暗,但可听到黄浦江水在远处汹涌奔流,涛声不绝。远远的,可以看到一栋三层塔楼建筑矗立在江边,楼内有灯光,雾气中好似一位骄横的巨人

俯瞰着周遭的卑微土地。

她一直跑到塔楼近处,才看清楚它真正的模样。这是一栋安妮女王时期风格的三层砖混城堡,红砖墙体,券柱立面,两头的凸肚窗头顶有一条券心石直垂下来。

这栋塔楼的官方名字叫作“海底电缆登陆局”,民间都呼之为“望洋楼”——“洋”字既有大海之意,也暗指是洋人地盘。它建于同治十二年(一八七三年),一直忠诚地监管着在这里上陆的国际电报线路,如今是公共租界的一个通讯委员会在管理。

姚英子翻身下马,差点没站住,一路颠得她脑仁直疼。对一个刚经历车祸的人来说,这次奔波太辛苦了。

她定了定心神,径直朝着登陆房前行。这么晚的时辰,她一个人跑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来,临到头不免有些畏怯,可手一触到兜底名片,很快鼓起勇气,抬手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黄头发洋人,戴着厚底圆镜片,穿着满是口袋的帆布工装,下颌一圈硬邦邦的胡楂子,像是个不得志的学者。他看到姚英子,第一个动作是用手去擦镜片。

午夜时分,一个穿着骑装、裹着纱布的中国少女出现在这里,任谁都要迷糊一下。

姚英子在路上酝酿了很久该如何说,可一见到工程师,霎时词儿全忘,一脱口

便直奔主题:“你给我查一封电报。”工程师有点蒙,他抓了抓头发,用英文问道:“你是……谁啊?”

姚英子暗骂自己没用,银牙暗咬,索性把话给敞开了:“伦敦有一封发给苏松太道的电报,我知道这里存有副本,我要得到它。”

工程师听着她的洋泾浜英语,忍不住笑起来,他几乎可以确定,这是同事故意整他的恶作剧。

“这位小姐,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回去告诉老汤姆,他的计谋破产了。”

“我不认识什么老汤姆。但我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拿到那封电报!”姚英子上前一步,几乎顶到门口。工程师见她是来真的,敛起笑容:“我说过了,我这里没有你想

要的东西。”

“这里有一条截搭苏松太道的副线,我知道的。”姚英子不依不饶,“从伦敦发过来的电报,肯定会经过这里,被自动收报机记下来,对不对?”

工程师一听便生出了警惕,这可不是一个十几岁少女会说的话,肯定有人教。也许她不是老汤姆派来的,而是那些无孔不入的记者。

“对不起,这里是为公共租界与政府服务的中立机构,绝不会截留或记录过往电文。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姚英子还要说什么,工程师已经砰的一声把门给关上了。她目瞪口呆地站在黑暗中,姚府大小姐何曾受过这等冷遇?

可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姚英子站在门口,呆呆的不知所措。如果是父亲的话,大概会有一百种办法说服对方。可她除了直接开口要求,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方式。

怎么办?难道就这么回去?

姚英子突然眼睛一亮。等一下,父亲有一个办法,是她可以学到的,也是她最擅长的。

于是姚英子再度抬起手来,又敲了敲门。十几秒后,工程师怒气冲冲地打开门,

怒吼着说:“你如果还不滚开,我就要通知警察了!”

怒气发到一半,他的声音强行刹住。因为门外这个小姑娘的手里,托着一摞亮闪闪的直边鹰洋,怕不是有五枚之多。

不用翻译,这是国际上最通用的语言。

工程师咽了口唾沫,这五枚鹰洋,相当于他半个月薪水了。可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贪念,为了这点钱丢了工作可不值当。他正要拒绝,忽然看到小姑娘又往手里摞了五枚。

工程师心中的天平微妙地发生了变化。在这种偏僻地方值班是个苦差事,捞点

外快,不算罪过。租界里的大人物也没少从这里拿情报,自己却从来没有分润。再说了,今晚值班的只有我一个人,只是抄录一份电报而已,应该不会有任何人发

现吧……

姚英子从脖子上取下一串珍珠项链,放在十枚鹰洋上。这一下子,工程师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我没听过截搭苏松太道的副线,但偶尔会有串线的情况。”工程师习惯性地掩 饰了一句,“告诉我号头。我可以去查一下,但不做任何保证。”姚英子一喜:“我不知道。但应该是最近从伦敦大清公使馆发出来的,接收方是

苏松太道。”

工程师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没多问,把鹰洋和项链拿走,然后把门给关上了。

姚英子在屋子前等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工程师才出来,手里捏着一沓满是点画的纸带。

姚英子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动记录机,它能把电报信号抄录到一条纸带上。工

程师把纸带朝前面地上一扔,对姚英子道:“你运气不错,这条是午夜前后刚收到的,号头符合,不过内容加过密。”

姚英子不知密钥,但这不重要,父亲一定知道。她俯身把纸带捡起来,塞进自己的马靴边缘。工程师又说:“今晚我也没见过你,也没给过你任何东西,我只出来倒过一次垃圾。”

姚英子压根没听他自欺欺人的话,她飞身上马,带着兴奋匆匆朝着上海飞奔

而回。

一九〇四年七月四日,关东。

随着日头缓缓偏西,魏伯诗德的眉头皱到了极致。

他手里的怀表指向海岸时下午五点,距离吴尚德离开已经整整二十四个小时。

就在一分钟之前,一枚炮弹越过俄军阵地,落到山沟附近。巨大的轰鸣声掀起泥土,纷纷扬扬地落在幸存村民的头顶。

俄军的炮队终于拉上来了。刚才只是在试炮,再过一会儿就该覆盖射击了。日本人的反击也会转瞬即至。到那个时候,这个小山沟会陷入火海。

山沟底下一片静悄悄,没人对刚才的爆炸有反应。他们在这里被困了足足一天一夜,受轻伤的变成了重伤,受重伤的基本都死了,即使没受伤的人,也早被活活

骇破了胆,僵趴在地上连胳膊都没法打弯。

魏伯诗德估计,现在还保持活动能力的,不会超过三十人。对一个村子来说,已注定了消亡的命运。

方三响一直抱着父亲的尸身,双眼呆滞。如果不是嘴唇还在微微翕动,魏伯诗德还以为他也随方大成去了。这位牧师在关东见证了无数次类似的惨事,每一个人

在死前似乎都满腹疑惑,但只有这一次,一个少年明确地问了出来:“为什么?我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命?”

魏伯诗德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他现在决心拯救问出这个问题的人。

吴尚德在牛庄的那点微渺希望,断然是赶不及了。于是魏伯诗德走到方三响面

前,把自己的十字架挂在少年的脖子上,尽力用中文比画道:“我们快走,危险。”

方三响的眼珠动了动,却没反应。魏伯诗德伸出手去,想把少年拽起来。可他倔强地一扭,朝父亲怀里蜷缩得更紧了些。魏伯诗德还要说什么,头顶却传来数声

划破空气的尖啸。

俄军的炮击开始了!

山沟里顿时火光弥漫,轰隆震天,赤色的焰朵在山坡上连绵不断地绽放着。虽然暂时没有一枚炮弹直接落入沟内,但冲击波猛烈扩散开来,把魏伯诗德一下子掀

翻在地上。

“哎呀……”

老人趴在地上,有些头晕目眩。迷糊中,他感觉一只瘦弱的手臂搀住自己,拼命往反斜面的沟壁旁边拖动。魏伯诗德把袖子上的红十字标取下来,递给方三响:

“你戴着,不打你。我是洋鬼子,他们不打我。”

方三响没接那袖标,而是闷着头继续拖,直到魏伯诗德自己表示安全了,他才放开手。

“谢谢……”老人在硝烟中咳嗽了几声。

“这是我们方家的本分。”少年回答。

这一老一小背贴着沟壁等待片刻,外面忽然恢复了安静,没再听到爆炸声。

魏伯诗德觉得奇怪,怎么俄军炮击了一会儿,就停止了?这时方三响似乎听到什么声音,拖着伤腿奋力爬上坡面,伸直脖子朝远处望去。

他乌黑的瞳孔上,突然映出一面旗帜。

这旗帜是白底红十字,和魏伯诗德的袖标一样。它迎风招展,在周围黄绿植被的映衬下格外醒目。旗下跟随着几十个身穿白衫之人,个个戴着袖标,还有担架、

挎包等物,为首的正是吴尚德。

队伍行色匆匆,两侧的军队却全无动静,似乎默许他们的行动。魏伯诗德也爬

上坡来,一看到队伍,顿时长长松了一口气,连连画着十字:“上帝眷顾,这真是神迹啊……”

吴尚德飞快地跑进山沟。他顾不得叹息里面的惨状,对魏伯诗德道:“双方指挥官只给我们十五分钟,所有离开的人必须脱下军服。”

“身份问题解决了?”

吴尚德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本来已绝望了。可今天早上,营口港电报局接

到上海转来的电报,说朝廷发出公告,正式成为红十字公约国。我没敢耽误,赶紧带着役工赶过来,刚跟两边指挥官交涉完。”

魏伯诗德一听他只带役工没带医士,便知道怎么回事。大战一触即发,红会只能把还活着的人带走。他长长叹息一声,挥手道:“一切听凭上帝旨意。”

方三响已经被人抬上了担架,歪着脖子朝这边看过来。吴尚德解释道:“情况紧急,你爹和其他乡亲的遗体,只能暂时搁在这儿。等局势平稳了,再带你来收殓。”

话是这么说,可吴尚德心里清楚。一会儿枪炮交响,这些遗体绝无留存的可能。

“要是俺和你们一样学会医术,是不是就能把俺爹救回来了?”方三响哑着嗓子问。吴尚德“嗯”了一声,拍拍他肩膀,又去忙着搬运其他伤员。

担架缓缓抬起,少年勉强支起胳膊,抬高脖颈,眼神越过那面白底红十字的旗帜,落在一片狼藉的山沟之中。烈日照耀之下,他看得那么仔细,那么专注,仿佛

要把这一切都深深烙在心里。

魏伯诗德把手放在担架旁边,一起朝外走去。这位可敬的教士知道,当一个灵

魂对这个世界深陷迷惑又突蒙拯救,此时是引导他被圣灵接纳的最好时机。可魏伯诗德没有这么做,因为那孩子的眼神,让他蓦地想起了《哥林多后书》里的一句话:

“因我什么时候软弱,什么时候就刚强了!”

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伦敦,孙希扶着自行车走出公使馆的大门,远处恰好传来大本钟上午九点的报时声。

昨天他拍完电报之后,又伺候张大使喝茶,为其跑腿,总算把这桩祸事遮掩了过去。今天早上孙希接了新差事,准备好好表现一番。

他走出门口,忽然看到使馆外的垃圾箱盖子上,一张废纸正卡在缝隙里飘动。

传单上头是一个大胡子的画像和一只狗,正是昨天他在海德公园拿到的巴甫洛夫传单——张大人对这个还真反感,居然毫不客气地扔了出来。孙希看看左右没人,

把传单捡起来,顺手塞到屁股兜里。他脚下一蹬,摇晃着骑上波特兰街,嘴里还哼 起一首苏格兰小调。

那封电报应该已经传到国内。只要接电报的人没识破他做的一个小小手脚,他

留在伦敦学医的梦想,应该在数月之内就能实现。

“张大人说这大清加入红十字会就是个虚名,对我来说,倒真是一件实在的好事。”孙希喜滋滋地想着。不知为何,他突然莫名有了某种触动,不由得停住自行车,摘下鸭舌帽,向湛蓝的天空仰望。

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一轮午后的烈日在抛洒光辉。它的光芒无远弗届,既照

耀在伦敦上空,同时也注视着万里之外的上海。

“你说什么?”

一个女孩的声音在同仁医院门前尖叫。

一位年长护士歉然道:“颜医生昨天是最后一天上班,他今天下午登船去南非了。”

姚英子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晕倒。她好不容易从宝山弄来电报给父亲,

争取到外出就诊的机会。可她兴冲冲跑到同仁医院,听到的却是这么一个坏消息。

“南非?”在她心里,那地方跟天涯海角差不多,更别说他还是去某个不知名的矿井深处当医生。

姚英子不甘心地拿出名片,让护士再确认一下,是不是同一个人。在得到肯定

的回答之后,她扭头跑出医院,吩咐陶管家叫了一辆最快的马车,风驰电掣地朝着虹口码头飞驰。

可惜当她赶到码头时,时间已过海岸时下午五点,那条驶往南非的客轮早已消

失在航道尽头。黄浦江面无比寥廓,唯余长烟袅袅、水迹逶迤,以及悠长而惆怅的汽笛声。

姚英子气喘吁吁地靠在系缆桩子旁,心中委屈之极,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昨日他才救了我,今天便远赴重洋,难道是故意避开我吗?南非之地,远在天边,我去哪里与他联络?至于何时才能归来,更是茫茫不

可期。

姚英子的心情像被铁锚一点点拽入水底,感觉这一次错过,将会是一次真正的永别。

这时一阵混着煤灰味的江风倏然吹过,把那张绿底名片从她的指缝吹走。姚英子“哎呀”一声,急忙去抓,总算夹住名片一角,没掉进水里。淡淡的碘酊味,再

度飘入鼻中。霎时,她心中生出一个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的念头。

“我要去学医!只要一直当医生,我一定可以见到他!”

想到这里,少女的忧郁消散一空,眼神灼灼,简直要比江中的日头还亮。

冥冥之中,仿佛有某种力量在牵引,三个相隔千里万里的年轻人,同时抬起了头。他们虽然身在不同时区,可目光汇集在同一个炽热的天体之上。

就在这一天,这一刻。

在辽阳和旅顺口要塞,日军同时向俄军阵地发起决死进攻,开启了决定东亚未来几十年霸权的惨烈大战;在北京,二百七十三名贡士从中左门步入保和殿,准备

参加殿试。这些天之骄子此时还不知道,他们将是华夏科举史上最后一批考生;在欧洲,哈尔福德·麦金德的新作《历史的地理枢纽》在各国印厂同时开印,它将永

久改变欧洲的地缘政治理论与全球格局;在美国的圣路易斯,第三届奥运会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虽然只有十三个国家参与,可仍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

大大小小的事情,在地球每一个角落发生着。之前的旧因,正在落实为果;未来的果,此刻也正种下新因。因果涨落,缘数纠葛,无数人的抉择,汇聚成了一股

不可抗拒的全球风暴。 而此时仰望太阳的三个小人物,尚对未来的壮阔波澜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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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医·破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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