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娇妻人设的家庭主妇
高小晓2025-02-25 09:1816,535

“我听说亮泽老公死了,她现在带着两个儿子。”

“啥?!你说的是亮泽,真的假的?”我以为听错了,有些不可思议看着久别重逢的初中同学阿飞。

“你不知道?你们关系不是很好嘛,加我微信以后再聊。”阿飞边说边跑向队友,开始赛前热身,留下怔住的我。

赛场人声鼎沸,同事呜嗷喊叫,我已无心关注公司举办的篮球赛,马上点开亮泽的朋友圈。唯有一行“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一张仰拍高楼的背景图和一句“不妄求,不妄作”的个性签名,与曾经那个朋友圈全部可见、日更两三条的她判若两人,种种迹象表明——亮泽的生活真的发生了很大改变。

当晚我辗转难眠,压抑着想要联系亮泽的心情,点开了她的QQ空间。和我想象的很不一样,QQ空间里依旧岁月静好,晒娃、晒旅游、晒亲友们的祝福……只是近两年,不再有她老公“孙大叔”的身影,与她曾经维持的“傲娇小宠妻与霸道多金大叔”的朋友圈人设极不相符,难道她老公真噶了?

1

我与亮泽相识于初一的一节体育课上。

那天,我一个人在篮球架下练投篮,两个眼熟但从未交谈过的同班同学走了过来。她们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光记得一米七有点儿壮的女生叫小邴,一米六八很瘦的叫亮泽,后来我们仨就一起玩球了,当时身高只有一米五体重却达到一百五十斤的我,要拼命从两个女巨人手里抢球,着实不容易。多年后,每当我们聚会时,小邴都会提起那个上午:“那么矮那么胖,不和别的女生聚堆儿,一个人在阳光下玩球,你可真与众不同呀!”

不只是外形上,我和小邴、亮泽的家庭条件也大相径庭。小邴的爸爸是我们学校总校的副校长,妈妈是我们初中的语文老师;亮泽的爸爸和我爸都在本地一家国企上班,只不过我爸在二级单位工厂倒班,亮泽爸爸在国企公司总部大楼的机动设备处当干部,正科级。这种差距在住房上体现得最为明显,亮泽从小就住单位分的两室一厅,我们家没有分到房子,只能住“拜间(公产房,两室一厅住两家,每月交房租)”,当我爸好不容易攒够钱,从那些分到房子的人手中买了一套四十多平的一室一厅时,亮泽家已经住上了松花江边三室两厅的“望江楼”。虽然我们仨组在一起十分不搭,但是这种反差的气质碰撞后,好像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我们仨已经阴差阳错成为前、后、右桌,此后以一个三角形的座位分布开启长达二十几年的羁绊,友谊如一条时好时坏的正弦曲线般波动前进。

大概是在期中家长会开完之后的一个课间,小邴一边感慨来开家长会的这些人里,数我妈好看,一边问我为啥长得不像我妈。我本想抱怨一下“自己出厂前我爸妈质保不合格”,不料亮泽来了一句:“再好看不也嫁了个工人。”

这话一出口,我和小邴一时间都愣了。扎心的是,话糙理不糙,当年下岗潮来袭,我妈买断后就在小学门口摆地摊,每次遇到收管理费的,被逼到在寒风中落泪,才会免掉一天的摊位费——还得是男的来收钱时;亮泽妈虽然长得比较吃苦耐劳,能顶半边天那种,却可以在下岗后凭借丈夫的关系到居委会做管理工作——只要我们在场,亮泽都会称呼她妈为“主任”。

我们初三时,正值海岩剧风靡,我脑子还泡在《玉观音》《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一米阳光》那种至死不渝的生死恋爱情观里,亮泽却说:“我以后要嫁,肯定嫁一个比我爸还强的男人。”

我和小邴都觉得她挺超前的,有点儿大城市的调调。她爸也确实厉害,三十出头就做到了正科级,还在公司实权部门,很快就能提处级,有一次,她带来一块手表告诉我们:“这是欧米茄,要将近八千,我爸送我的。”她说她爸总要出差,每次都住相对便宜的锦江之星,回来后差旅费再按照全额报销,用省出来的差价给她买了那块表。

在三块钱能吃一大碗兰州牛肉拉面的千禧年初,我看着亮泽手上的表,对她爸佩服得五体投地,想着这个男人说的话一定是真理。

2

2004年,我们三个考进同一所市重点高中,我和小邴考去了实验班,亮泽分在了平行班。

亮泽开始实践自己的爱情婚姻观。她已经出落得相当标致了:高挑白净,瓜子脸,拉长的杏眼配上精致的鼻子,除了嘴唇有点儿薄,都挺好。升入高中后的第一个教师节,我们回初中看老师,政治老师对亮泽说:“你长得是真不错,就是不受端详,看着没福气,其他都挺好。”

也不知是否是命运的巧合,老师的评价与之后我们的际遇都草蛇灰线般暗合了。

高二,我们终于见到了亮泽筛选出来的第一位男友。

那天我们像往常一样跟靠在平行班教室门口的同学说找亮泽,对方喊了一声“亮泽有人找”,我们就靠在教室走廊的窗户旁边等。亮泽闻声,微笑着走出教室门口,还没开口跟我们打招呼,教室里迅速蹿出一个男孩,穿着校服裤子,搭配黑色工装外套,走路颠颠的,脚跟不着地。他上下扫视我和小邴,确定我们是女孩后,转身把亮泽一下推到墙上,双手怼着她的肩膀,转头看着我们说:“我还以为有哪个男生找你呢。”

他和亮泽身高差不多,动作粗鲁,长得倒是白净斯文,头发又短又涌。向我们宣示了“主权”后,他松开亮泽:“你们唠吧。”

“这就是你说的那人?”小邴问亮泽。

亮泽说,这男生是他们班的学渣,家里条件挺好,追了她一年了,每天变着花样给她买好吃的,烤冷面、鸡肉卷、麻辣诱惑的麻辣烫……所以就给他一个机会,“处处看”。

“你家条件不至于吧。”我觉得不可思议,“再说,他看着以后也不能比你爸强呀。”

“我就喜欢他这样在乎我,我需要啥,他就算逃课也给我买。”亮泽得意地说,“我就和他处个对象,又不是嫁给他。”

回去时,我问小邴记住那男生长相了吗,小邴也很模糊:“没太记住,下次看见应该能认出来。”

大概每个班级都会有一个猴头猴脑、异常咋呼的男同学,好像见过,但长大后回忆时,脸是模糊的。直到高考结束,我都没记住那男生的长相,只是可以肯定,他和精明的亮泽爸爸没有一点儿相像的地方。

亮泽她爸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能力,是个特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人,让我常常将惊讶和无语两种情绪交加。第一次见面,他就笑呵呵地问我的爸妈都是做什么工作的,又让我们常来玩,但是关上门,我听见很大声地骂亮泽妈。

某个燥热的夏天,我又去亮泽家玩,他给我和另一个父母是工人的同学拿了五毛钱的冰棍儿,给小邴拿了一块钱的“大脚板”。他上一秒还在生气地打着电话:“你就这么干,这么干,才能提!”下一秒看见我从屋里出来,立刻笑容可掬。

“叔叔,亮泽说你就快提处级了。”我盯着亮泽爸的大鼻子问。

“一步之遥!”亮泽爸露出玩味一笑,隔着眼镜,我看到他笑到眯成缝的眼睛。他的额头好宽,脑门好亮,啊,会发光。

=====

2007年“三模”后,我们开始填报志愿。那时吉林的高考还是先填报志愿再考试的老模式,很考验报考人的预判能力,押对了可以低分读好大学,判断错了就只能在复读和高分去差大学之间做选择。

像我这种工人家庭的孩子报志愿,大多会求助自己信任的老师。而亮泽爸爸凭借自己当领导的信息差,给亮泽报了当时热度很高的物流专业。亮泽说这是他爸精心规划过的最优选项,连公司里副局领导都说好。

事实证明,亮泽爸果然厉害,亮泽最后擦边进了江苏一所“211”的物流专业,这样一来,等到她毕业,进可去南方的外资企业,退能回她爸的国企上班。而学习成绩大不如前的我,没能圆上我爸活着时希望我考上“985”的愿望,以539分去了一所普通二本学广播电视新闻,那所名气很小众的邻省大学,还是我妈看报考名录摇硬币选出的。到了大学后,我才发现同班同学们大多高考只有400多分。

3

去大学前,我先后送别亮泽和小邴,我们在松花江边合影留念。亮泽她爸决定带女儿旅游一圈再去报到——他在大连有业务,可以给他们提供旅游便利。亮泽意气风发、明艳照人,憧憬着大学后的种种际遇——高考成绩出来后,她就和白面暴躁吊车尾男同学分手了,那男生在妈妈的运作下开始读预科,等待出国读书。

阳光明媚的9月,我穿着“07级广电3班”统一购买的黄色大T恤,成了一名大一新生,小邴在湖南一所“985”的校园里背起四、六级单词,亮泽游走于各种校园协会。

渐渐地,很多事情都开始发生变化。

大一寒假,南方出现大面积冰冻灾害。小邴被困在半路上,几经辗转才回到吉林,我和亮泽陪着小邴爸妈一起在车站等她回来。接到小邴后,我们在铁东广西市场的一家烤肉店聚了餐。

小邴向我们诉说了这一路回家的坎坷,连给我们带的特产都在路上吃光了。亮泽并不在意,她自顾自讲起她在学生会的事情,说自己现在在学校里有多受欢迎,在南方同学堆儿里有多出众,还说自己在校内网上注册了账号,很多同学都关注了她。我和小邴有些插不上话,只能闷头吃烤肉,亮泽还让我们也注册个账号关注她。

那年寒假,我们滑雪圈、汗蒸、吃饭、唱K,每次聚会,亮泽都要给我们讲无锡的种种好,豪车成群,有钱人扎堆。她嘴里不停蹦出一些“高大上”的大词:大变局、次贷危机、门阀、四万亿……我听得云里雾里。去江苏半个学期,她的东北口音就不见了,变成了一种混搭的口音,是《双面胶》里海清的口音配上台湾偶像剧的腔调。

我大学新闻播音课老师曾告诉我们,东北话是很难改的,无论在哪里生活、学多久普通话,都会透着一股东北腔:“不信你们看那英,在北京那么久,开口就知道是东北人。”但世事无绝对,亮泽用超短的时间改掉了东北口音。亮泽还骄傲道:“你们都不知道,我的那些同学都以为我是上海人哩,我说自己是吉林人,他们都不相信。”

=====

我乖乖注册了校内网,看见了亮泽把和同学们的合照都放在了上面。确实,那些穿红着花、顶着非主流锡纸烫的同学,把穿纯色连衣裙、梳披肩发的亮泽衬托得清新脱俗,照片下经常有同校男生留言,有想认识她的,想给她送早餐的,还有人给她起了一个“小海藻”(当时流行电视剧《蜗居》的女主)的绰号。

亮泽用心地管理着她的校内网和QQ空间,在没有美图秀秀且PS还是一门技术的年代,亮泽就开始找摄影专业的学长拍摄漂亮的照片,两个平台同步更新。一天,我在亮泽的照片里发现一个长得很“台偶”的帅哥——男生白T恤外搭格子衬衫,五官清秀,充满痞气,抓拍角度不错,有一种低配版贺军翔的调调,主要是,他看亮泽的眼神不简单呐,深情中夹着一丝忧郁。

左边信息栏显示,这个男生姓林,是亮泽的特别好友。我马上语音Q联亮泽和小邴,想八卦一下。

亮泽说:“算是男友吧。”

什么叫算是吧?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答案中透着一股颇有深意的玩味。

我说:“不过,你们两个的外貌是很搭的。”

“我也是看他长得挺帅的,带出去有面子。”亮泽说,“不过还要看他表现,还在考察期。追我的人那么多,可不能让他轻易得逞。”

我和小邴连连表示理解,这场新男友亮相暂时过去了。

4

2009年暑假,我们都早早回来吉林。

“你上次怎么回事儿,说好一起玩儿的,结果和那些男的跑了。”大东门麦当劳里,小邴吐槽着亮泽——之前亮泽说要去湖南看小邴,顺便一起去凤凰玩,结果到了古镇,亮泽甩掉小邴,和几个男生玩去了。

“啥情况?男的,是林帅哥吗?”一听有八卦,我手里的菠萝派瞬间不甜了。

“只是几个来付钱的男同学。”亮泽轻描淡写地回答。

这反而点燃了我的熊熊八卦烈火:“付钱?”

亮泽说,她把追求自己的男人们分门别类,专门付钱的、潜力股、帮助她学习的……按用途接触。

不愧是走在时代前端的亮泽,那时我们还在看《奋斗》《乡村爱情》,还没有《非常勿扰》《小时代》,亮泽就果断和林帅哥分了手。

大三的冬天,我在中传联读学习。一个飘着小雪的日子,我在寝室阳台收拾饮料瓶,笔记本里传来QQ的提示音,一个陌生人申请加我为好友:你是亮泽的朋友吧。

“你是?”

“我是亮泽的男友。”

这个男人比亮泽大两岁岁,长得老成,亮泽叫他“孙大叔”。我翻看了他的QQ空间,对他自称是亮泽男友这事儿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蜡笔小新一样的浓眉,小眼睛,有点儿塌的阔鼻,异常紧凑地挤在一张黑黄的脸上,感觉鼻孔里随时会有虫子飞出来。

那年寒假聚会时,亮泽主动谈起了孙大叔:两人是大一参加学生会的时候认识的,孙大叔大她两届,在环境与土木工程学院,一直很照顾她。孙大叔老家在苏北一个县城里,家里有姐妹,他是唯一的男孩,也是唯一考上大学的人。虽然家庭条件差,但他本人非常独立自强,大学期间就当家教攒学费。

“那他现在做什么工作呀,应该毕业了吧?”我问。

对于这个问题亮泽回答得很模糊,一会儿说他在学校承包饮用水,一会儿说他开了手机维修店,总之就是,虽然就业不是专业对口,但主打一个上进,有责任、有担当。

我听后,看了亮泽好久,问她:“你最近还好吧?”

她回说:“挺好呀。”

“可是,这个孙大叔和之前的好像不太一样。”我很不解、十分不解。

“我还在考虑,再说也就是交个朋友,等毕业了,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亮泽给我们展示孙大叔的照片,多是那种工作状态的——这点,孙大叔和亮泽还是很像的,两个人都有经营人设的超前理念。如果让我给这个人设起短剧名,那一定是《一个裸辞的中年村官,开始下海搞钱》。

我想也是,这孙大叔在QQ上问了我很多亮泽的过往和喜好,想必也是亮泽鱼塘小组里的一条罢了。

5

2011年,我们迎来毕业季,小邴成功考研回了哈尔滨工程大学。我在长春一家出版社找到一份底薪一千五百块的编辑工作,原计划着先把三方签了,但因为“工亡遗属”的身份,专业不对口的我,以“照顾”的名义进了我爸的国企。等待入职体检的时间,我在本地电视台一档相亲节目找了一份工作,无底薪,跟组打杂。工作任务就是跟着比我只大几岁的摄影前辈,拍中老年相亲。

一天,我正在土南小区拍摄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叔与第二位相亲对象见面,手机突然响了,是在家等开学的小邴:“你知道不,亮泽回来了,我今天碰见她了。”

“她不是说要去外企吗?之前她还到家具厂实习,说在那连小师傅每月都能拿八千多。怎么个情况?”

当晚,我和小邴到铁东小蓝棚碰头。我小学时就常常光顾的鸡汤豆腐串店,如今扩大了一丢丢,招呼的还是那位腿脚不利索的女老板。

小邴告诉我,原本就业进退自如的亮泽遇到了麻烦:那年,我爸的国企只有五十个左右的校招名额,僧多粥少,卡专业卡得很严,之前亮泽爸爸挑选的物流专业被剔除出校招范围。求到与亮泽家沾亲带故的副局级领导那里,对方回应:排队等通知。更糟的是,当年物流专业就业市场很差,亮泽原本计划着最差去外资企业的设想也化为泡影,她拿到的最好的offer就是之前实习的那家做外贸市场的家具公司,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搭配着馒头片、豆腐串和炸冷面,我跟小邴讲起中老年相亲见闻——白日里,那位儿子开鸭货店的大叔,嫌弃漂亮的1号相亲阿姨是保洁,却对长相平平但家里开五金店的2号相亲阿姨献殷勤。小邴见怪不怪,毕竟生活磕绊,钱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要不然,亮泽也不会和孙大叔掰了。

“分了?”我疑问道。

“那可不,这都要回家了,总不能异地吧,再说那人条件太差了。”小邴说。

=====

2012年春节,我、小邴、亮泽和一个同学惯例聚会。第一场聚会定在亮泽家,我临时回单位取校对材料,穿着工作服最后一个赶到。亮泽她爸依旧延续着使我惊讶和无语的风格,见了我迎面就说:“这大棉袄一穿,看出来是有身份的人了,就等你来才开饭。”

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我听得一头雾水。一年后,我才从小邴口中得知,亮泽她爸看我能入职国企,非常气愤——尽管我并不占用校招名额。可是聚会那天,我丝毫看不出他的不悦,后来我在心里慨叹了好久:叔叔果然是当领导的人,喜怒不形于色,佩服、佩服。

饭桌上,亮泽又开启了给南方打call模式:“你们不知道江苏有多发达。”“连饭店服务员都挣五六千,是咱们这里根本没法想象的。”“那边一个县都比咱们这城市繁华,要不说有本事的都去南方发展了,没本事的留在老家。”……

小邴附和着亮泽的话,顺便猛夸亮泽妈做的饭好吃。多年来,我们都会按照某种固定默契,轮流坐庄请吃饭,我为了省事,通常在饭店请,小邴和亮泽则是邀请我们去家里。每次在小邴家,她实诚的父母都会准备锅包肉、红烧排骨、蝉蛹这些硬菜,分量很大,在那个海鲜还比较奢侈的年代,她爸妈给我们准备的大虾都是用盆装;可到了亮泽家,我就没吃饱过,每次都是四菜一汤的标准“国宴”,分量很南方,最硬的菜就是香辣肉丝之类,为了能吃饱,我们私下商量好多带些熟食去,结果亮泽妈把我们带去的嘉庆香鸡和水果都收起来了。

看着桌上绿绿的“国宴”,听着小邴那违心的花式夸奖,我只能猛塞几口“煎饼”。

“小高,这个好吃吧,是我自己做的桂花饼,这边吃不到的。”亮泽妈兴致勃勃地说起那“煎饼”,是她在江苏从地上捡的桂花落花,收集了好久,晒干了做鲜花饼。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我猜就连筷子上的桂花饼都能感受到我的惊讶和无语。

饭后,亮泽提议打麻将,我说:“打之前大家帮我一个忙,咱们每个人二十几页,十分钟就能看完。”——我们厂工会要把近几年的先进人物材料编纂印刷成一个小册子,要我过年期间把文字校对了。亮泽爸凑热闹看了一眼资料,说了几句车间材料还需提高的场面话,然后话锋一转,又提到工作服:“这羽绒服也是公司的好,给工人的和给公司的绒都不一样,克数也不一样。”

亮泽续上,边看边说,你们单位工作量挺大呀,春节也不消停。又说自己的工作非常轻松,每月就固定几天给材料盖章就行,然后把材料送到指定地点:“上班和玩一样,送完材料,我还能吃个下午茶。”

亮泽和她爸的话让我困惑。从她家出来后,我问小邴,之前亮泽要回家工作的事是不是弄错了?小邴肯定地说:“没有弄错,她原话是:‘现在就算找关系,也得排队。’”所以,入职无望的亮泽回了江苏,在一家搞外贸的私企当文员,每个月到手三千块左右。

不过,好在亮泽爸爸很有实力,年后就在江苏全款六十万给亮泽买了一套两室一厅,还有一辆大众Polo代步,每月还会贴补亮泽点儿钱,勉强够亮泽开销。我记得亮泽爸爸曾在MSN上和我说过,他给亮泽买房是因为女儿收入低,他就这么一个女儿,“钱早晚都是她的,给晚了她就不记好了”。

不久,刚退休的亮泽妈也去了江苏,照顾亮泽的衣食起居。彼时,淘宝流行起来,当地网店繁多,闲不住的亮泽妈还到一家卖化妆品的网店打工,主要负责给化妆品打包装。

6

我们都在适应各自的新生活,连联系方式也由QQ变为微信。2013年春节,亮泽告诉我们年后她打算裸辞了,因为公司拒绝了她加薪的要求,干脆不干了,反正家里有这个条件:“我的那些原同事都羡慕我有个好家庭,不用在单位受气。”

亮泽家里也不指望女儿在事业上有什么发展,觉得女人最重要的是嫁个好男人,让丈夫养着。所以,亮泽和她家人现在将要把生活重心转向了相亲,她说要在自己二十五岁以内找个有能力的人结婚。

“咱们现在不就二十五岁了嘛。”我问。

“南方不算虚岁,到6月份,我才正式二十五岁。”亮泽回道。

年后,亮泽开始相亲,从她朋友圈的状态能瞧出来,相亲对象种类颇丰,有老板、公务员,甚至还有富二代。本以为亮泽会如愿嫁个江苏富户,结果一年过后,2014年春节前夕,亮泽才在我们小群里扔出一条消息:“我春节要带未来老公回家见我爸,你们也把把关,看看怎样。”

“之前朋友圈都没提起过,这次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呀。”

“恭喜恭喜,你如愿了,二十五岁结婚。”

“什么时候登记,对方是干啥的,长得帅不帅?”

群里瞬间热闹起来,我们都对那人充满好奇。

“是孙大叔。”

亮泽此话一出,群里更是炸开了庙,我们询问缘由,亮泽只是说“缘分使然”,他们重新开始有一段时间了,她妈也同意,也登完记了,这次带回去给爸爸看看。

第二天,放寒假的小邴跑到我家八卦,我们翻出孙大叔的QQ空间,开始如柯南般分析起来——从时间线上看,孙大叔2012年是有些愤青调调的,每隔几天就会情绪上头一下:“去他妈的中介!”“一句说不得!呵呵。”“SB!”;再过几天就会打一针鸡血:“男人,不是看你手里有多少钱,而是看你值多少钱!”“世界上没有绝望的处境,只有对处境绝望的人。”“加油,挑战才刚刚开始。”但从这条:“情?还是工作比较让我自信,奔跑吧,风和影都让他随风去吧,乃做梦痴!”下面回答:“没事,光棍而已。”我们猜测:那会儿他并未和亮泽复合。

中间亮泽周旋于新工作和新关系之后,两人都消失在彼此的平台展示雷达上。但一条“出现or消失”又隐隐含着某种情愫。

直到2013年4月,一条“莫要浮躁”的内容下,出现了亮泽的回复:“笨死了!哼呼呼!”以及孙大叔的娇嗔:“这个,这个,不能怨我的好不!”那段时间,应该是亮泽裸辞后开始相亲的日子,但亮泽的朋友圈里并没有孙大叔的身影。

我和小邴连连感叹,这一出出、一幕幕,真的好哇塞——精明的老爸、物质的老妈、虚荣的亮泽、贫困的他,以及这先斩后奏的操作,看来2014年春节还有大戏要上演。

其后聊天时,我们问亮泽,你爸对孙大叔什么看法?亮泽说自己回来当天她爸说临时有事去单位了,当晚没回家。过了一天才回去。而后孙大叔用一句“就算我打工每个月也能挣上一万块”获得了亮泽爸一句“挺有出息”的肯定,这就算认可了这个女婿。

当然,我们对亮泽爸的认可抱有很大的怀疑成分,尤其得知亮泽她爸曾在领证前管孙大叔要了二十万彩礼后——在我们这,即便是不太富裕的工薪阶层嫁女,也很少见到如此夸张的彩礼数额。通常是女方家买个车,男方家象征性地出一份和陪嫁车差不多价值的彩礼,然后这些钱都给到小两口,作为婚后生活的启动资金。亮泽她爸这种开口就要二十万、还要把钱留在自己手里的情况,简直令人愕然。小邴倒是提起过,说她爸黑龙江老家那帮农村亲戚有要几十万彩礼的情况,但以亮泽家这条件,着实让人有些意外。

面对亮泽爸的迷之操作,孙大叔一口答应,这钱还是他从老家亲戚那连借带凑才转给亮泽爸爸的。

7

亮泽把聚会地点定在解放中路的大唐,那是一家在本地非常受欢迎的炭火烤肉店,肉质好价格实惠,是我们大学时经常光顾的店。

等我赶到饭店时,大家都已经落座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孙大叔。

“这就是小高。”亮泽介绍说。

“幸会幸会,之前都是在网上聊,今天见到本人了。”孙大叔说。

简单寒暄后,我们开始点菜,点到大概第四份肉品时,亮泽突然说:“够吃了。”

“这哪够,这都不够咱们几个吃的,你老公不吃呀?”我继续翻菜单。

“今天我请客,大家随便点。”孙大叔笑呵呵地说。

小邴识趣从我手里拿走菜单,说要不先点这些,不够再加。我看着并排而坐的孙大叔和亮泽,怎么看都像两代人,孙大叔那即便发了福都还揪在一起的五官,一说话就用力扩张的鼻孔,老抽色的脸,配上八十年代的厚底黑框眼镜,跟亮泽坐在一起,简直就是村委会办公室笔杆子和他的小侄女。

席间,亮泽开始对孙大叔花式夸赞,从能力到人品,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字:“棒!”当我问到孙大叔现在主要做什么时,他们避而不谈,开始谈起下一步的规划,一会儿说想购置一个五万左右的洗车器,开一个洗车店;一会儿说想开一个学校,再招聘些员工当老师。但我再细问,他俩就扯东扯西,最终这个话题以小邴对我的无情桌下踢结束了。

“给你看看我的钻戒吧。”亮泽示意孙大叔。只见孙大叔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钱包,然后从钱包里拿出一枚白金钻戒。

我们欣赏起这枚不太耀眼的戒指,小邴马上跟进:“哇塞,好漂亮呀,很贵吧?”

“花了六千多。”亮泽详细讲述了孙大叔求婚的经过。具体故事情节我已记不太清,在氛围组一声声“哇”“好浪漫呀”的助兴中,我提出了我的疑惑:“婚戒为啥不戴手上,要放在你老公钱包里?”

“我总迷迷糊糊,大叔怕我弄丢了,放他那保管妥当。”亮泽抢着替孙大叔回答,“大叔说之后再给我买一金戒指戴。”

我听后,没忍住笑了起来:“你老公还挺幽默的。”结果又招致小邴的一记大腿掐。

那顿饭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结束了,因为食物不够,中途又加了一次餐,结账时大概是两百多块。从饭店出来,天空飘起小雪,恍惚间我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下雪的阴天,这位孙大叔以亮泽男友的身份加我QQ。

我对亮泽说:“看来缘分真的是天注定的,外人再怎么看都不要紧。”

亮泽笑得很甜:“虽然我不爱他,都是他爱我,而且他又努力又养我,我就嫁给他吧。”说着,回头看结账出来的孙大叔。以前,花爸爸钱的亮泽,恨不得几百米都打个车,现在竟然知道为孙大叔省钱了。

彼时的我还不知道这句“虽然我不爱他,都是他爱我”对于亮泽的意义,但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像一粒种子悄然播种在我脑中。

我们几个意犹未尽,亮泽也想向孙大叔介绍一下家乡,大家决定去财富广场逛逛。到了财富广场,亮泽告诉孙大叔这里是吉林市比较繁华的地段。孙大叔环顾了街景,说:“都没有我们宜兴繁华。”

春节的愉快气氛,瞬间降温了。

逛街时,我问亮泽:“你老公不是苏北县城的么,怎么变成宜兴了?”

原来,孙大叔决定去宜兴发展,亮泽也跟随过去,她爸给买的房子就先空着。

我们逛到周大福柜台,正巧碰到春节活动。

“你不是说要再买一个戒指戴,现在有活动,挺合适的。”我们趴在柜台上看款式,当时金价每克三百块,一个金戒指也就一千块出头。亮泽马上回头看孙大叔,孙大叔没有回应,亮泽又看起了戒指,然后让柜员拿出一枚心仪的,试戴后再次望向孙大叔。

“这种品牌的性价比低,回宜兴再买吧。”孙大叔说。

亮泽摘下那枚蝴蝶款式的戒指,我也说不清当时的心情到底是幸灾乐祸,还是替亮泽尴尬——这个我曾经羡慕的、花钱大手大脚、各种男生有求必应的亮泽,也会有难堪的时候。

这在我心中留下很大触动,原来即便是一只舔狗,也会有清算的一天。

8

2014年5月,亮泽和孙大叔在吉林办了答谢宴。亮泽爸给女儿买了机票,让她提前回家操持婚礼事宜,孙大叔则带着三名亲属等到五一高速免费时一路向北开车过来。我要上班,只有小邴陪着亮泽操办婚礼司仪这些琐事。据说亮泽的亲戚们颇有微词,认为男方的家庭和工作、收入都配不上亮泽。

整个答谢宴办得像一场城乡结合部的保健品销售公司年会。台上,亮泽她爸朗诵着自己写的致辞,边读边流泪;台下,亮泽她妈的朋友们迫不及待地争抢桌上的水煮大虾;临时找来的兼职司仪,竟是亮泽爸爸的下属,在场边给亮泽包起了红包;狭窄的舞台,被超负荷摆放的饭桌挤得摇摇晃晃。

这抓马的答谢宴结束后,孙大叔马上带着家人开车往回赶,彼时的五一只有三天假期,他要赶在高速恢复收费前回到宜兴。亮泽则要晚几天,她要好好休息一下,为月末在男方家办的正式婚宴做准备。

三周后,亮泽更新了朋友圈,她穿着两套淘宝购置的极简风婚纱和纯红裙褂,戴着一条珍珠项链,热热闹闹地坐在农村大席上,小姑子为她化妆撑红伞。很奇怪,向来爱秀的亮泽,所有照片都巧妙地避开了婚车、婚宴以及孙大叔老家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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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泽的婚礼过后没多久,适逢当时鼓励万众创新,孙大叔便在当地以十万元注册了一家教育咨询有限公司,主营高中数理化补习,还把“打造宜兴最高端教育品牌”的广告装在了招牌上,由亮泽担任企业法人。亮泽花式分享了孙大叔当老板的消息,她说要让家里那帮亲戚好好看看。

亮泽的婚后生活像一场图文时代的日更娇妻文学秀——她是嫁给创业老板的傲娇人妻,老公是白手起家、又对媳妇百般宠爱的霸道大叔。故事的主线是:虽然她不爱他,但是他爱她、宠她、包容她,她愿意在他的保护下,当个什么也不会的小迷糊。朋友圈图文基本模式是:一张噘嘴下馆子的图和几张食物照片,配“吃饭不能玩手机,老婆大人会发飙,好不容易哄好,照片美美哒!”之类的文字。

不过,孙大叔也着实争气。他又当老板又当老师,学校从选址、装修、办执照,再到招生、上课,数理化一肩挑。2015年末,孙大叔就买了一套跃层商品房,连装修都是亲力亲为。事业蒸蒸日上,孙大叔的业余爱好也消费升级,从数码产品变成自行车、摩托车。亮泽给孙大叔购置的每一个大件都标明了价格,光是当年夏天买的摩托车就花了三十万,颇有《三傻大闹宝莱坞》价签男风格。

我问她:“大叔怎么不给你买东西?”

亮泽回:“大叔总是抽空带我骑行,一有时间就带我去八佰伴吃饭。大叔还说女人不应该太物质。大叔说我和那些女人不一样,大叔说……大叔说……大叔说……”再说,就是那句“我不爱他,都是他爱我”,这话我从亮泽嘴里、微信聊天里、朋友圈配文里见过不下五十次,就像《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里的“芝麻开门”,只要一说,就将开启孙大叔如何爱妻的大门,亮泽能从小姑子打扫卫生谈到老婆婆做饭加不加肉,从炸鸡柳放多少油到大叔的呼噜几分重,所有的情节和细节都可以成为佐证。

我尝试用钱数对比的方式和亮泽battle一下,但很快就放弃了,因为小邴发来微信,让我不要掺和人家两口子的事儿:“亮泽说,上次吃完烤肉,大叔就叫她离你远点儿,说一看你就和他们不一样,看着就不是个贤妻良母。”

我心中感叹,果然厌恶都是相互的。我第一次见孙大叔就很烦,像个装在老实人套子里的算计男。小邴补充:“是凤凰男,我们单位里的也都那样。”——此时小邴研究生毕业,在导师的帮助下入职哈尔滨某大型央企锅炉厂设计院,并同期开启大水漫灌式的相亲之旅。

“她过得也不轻松,你就别揭穿了。”小邴告诉我,亮泽找她抱怨了很多次,孙大叔开学校的钱是亮泽她爸出的,虽然是法人,但孙大叔根本不让亮泽管学校的事儿,她每天就在家里上网。那个跃层是贷款买的,之前的二十万彩礼都从亮泽爸爸那要回去当首付了。买完房,孙大叔就把他爸妈从农村老家接过去了,连小姑子结婚后也住一栋楼。

“那亮泽爸爸也同意?”

“都结婚了,能咋样,何况亮泽一直怀不上孩子,男方家还重男轻女。”

这时我才知道,虽然亮泽经常在朋友圈里转发《我为什么不要孩子》《没有一百万我绝不生孩子》等主张丁克的洗脑文章,可生活里,她已经去了北京、南京、哈尔滨的医院看过几次不孕不育了。

“我单位丁克的同事基本都是男方有问题,也不知道亮泽她老公看没看。”小邴说道。

八卦之心驱使我点开了好久没看的孙大叔的QQ空间。不看不知道,在凹人设这方面,孙大叔和亮泽真是不分伯仲:出身贫寒却自强不息,疼爱妻子又关心家人,爱护学生,对朋友仗义,事业与爱好样样精通,是一个和偶像林志颖一样的人。

看着他跟亮泽不相上下的更新频次,以及各种角度的特写,甚至每年夏天都要来一张光着上身做题的怼脸自拍照,看着他紧急集合的五官和蚊子落上去都夹脚的抬头纹,还有那“做题苦,等做完题再回头看,你会发现一切都是那么简单,暑假的教案是难了点,但等你熬过这个暑假,一切很美好,加油孩子们!”的配文,我又惊怒了,带着“爹味儿”的惊怒。

他比亮泽她爸更像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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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小邴提议去沙巴潜水,我和亮泽都表示赞同,并开始做起攻略。结果没几天,亮泽突然说不去了:“大叔说了,马来西亚是落后的地方,很危险。”

一个炎热的下午,我和小邴趴在美人鱼岛的椰子树下,亮泽更新了一条朋友圈:“大叔说,到海边啦,这下高兴了吧。”定位是舟山附近,从图片看,水质不是很好。

没过多久,亮泽有钱的二姨在海南买了房,亮泽也带着孙大叔去三亚度了个假。

果然,这很孙大叔!

9

又是一年新年聚会,亮泽一见我就问是不是定岗了(由工人变为管理人员)。我还在猜想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却自己交代了:她爸因为我定岗很生气,专门去单位找了领导,问凭啥给我定岗。

此时,亮泽爸怀着他信心满满的“一步之遥”走到了职场尽头——正科级五十五岁之后要退二线,距离六十岁正式退休还有段时间,依旧需要到公司打卡,但不用上班,也不再担任任何职务。和期待退休的工人不同,干部退居二线是个坎儿,我单位领导曾说过,很多干部都是退二线后开始生病,甚至还有人得了癌症去世了。亮泽她爸也没幸免,开始的时候,即便单位不需要,他依旧坚守在单位,后来新领导索性把他电脑给收了,才勉强迫使他不再去办公室。

为了缓解失落情绪,亮泽她爸养了两只鹦鹉,结果都被他养死了。再后来,他生了一场病,去上海做的手术。

听着亮泽吐露的她爸近况,我莫名有种想笑的感觉。我开始有些理解为啥她会喜欢孙大叔,某种意义上,他是她爸在另一个时空的延续:一个算计权,一个算计钱,那份事事盘算得失又小心翼翼怕别人发现的样子,真的好像好像。

从多嘴蟹肉煲出来后,我们仨像蟒蛇一样趴在昌邑万达的三楼栏杆处聊天,说起希望、变化、考研和生子,亮泽说自己这些年在家里待得有些无聊,原本她还打算在一个什么网上直播一下,结果孙大叔看见网友联系她,就生气地制止了。之前考下的教师资格证,就挂在孙大叔的学校,一点儿用武之地都没有,她时常会想起念书的时候,想考个研。

“你需要的是希望,变化带来希望,不管生孩子还是考研,你的生活有了变化才有盼头。”我说。

亮泽听了这话,直直盯着我,眼里好像有了光。

有那么一刻,我们好像回到了以前。高中时,即便不在一个班级,我们还是会在体育活动课(老师的恩赐之自由活动课)聚在一起,趴在体育馆的栏杆处,喝着饮料聊着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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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一个盛夏的晚上,我和亮泽还有一个同学到小蓝棚吃饭,依旧是那个老板娘——她看着一波波铁东的孩子们长大,这些流散各地的铁东矿区子弟们,有机会都会到这里点一份豆腐串。我已经在不同时间偶遇了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我愿意称它为铁东人的“耶路撒冷”。

亮泽看着菜单,感慨物价飞涨,当年只卖五毛一份的豆腐串已经要五块钱。她只点了一份豆腐串,看着她神似初中语文老师的打扮,我记忆闪回到大学的一个寒假——我们在汇隆逛街,亮泽不太会讲价,只要看中了就会买下来,那时她披着长发,羽绒服里面穿着黑色紧身连体皮衣和皮裙。

其间,亮泽又提起了孙大叔的种种优点,比如花了一千块给她买了一块运动手表。她还学舌了孙大叔的话证明他对她的大方:“你不要怕花钱,就像这五块钱,你该花就花。”

从小蓝棚出来,天空下起毛毛细雨,车里单曲循环着某个偶像团体的歌,我把车窗打开,雨洒在脸上,舒服又惬意。亮泽说,要不咱们再找个地方聊一会儿?

车停在松花江边的一个老小区里,我们开始在车里聊起我的相亲遭遇。

“太惨了,太惨了,我的那些遭遇,简直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我抱怨着各种事情。

亮泽有一句没一句地安慰:“你可以想点儿办法转移一下,我之前抑郁的时候就去厨房挠苹果,用铁勺把苹果一勺勺成泥。”

“你拥护(东北话,因为)啥抑郁呀?”我好奇道。

在亮泽的讲述中,我听到了一个既符合我之前猜想又超出我设想的故事,我们的聊天内容逐渐由《大龄剩女相海浮沉录》变为《远嫁贤妻大战苏北婆姑》。

“我不管你卖血还是卖肾,总之这钱你自己想办法还上。”亮泽说——这是她对小姑子说的话,就为这话,老婆婆提出让她和孙大叔离婚。

之前那次蹭有钱二姨的海南之旅,对于亮泽来说,本来相当于是她的蜜月。她刚在海南度过了非常幸福的假期,结果刚回宜兴,几个要债的就堵到了家里。小姑子的丈夫欠了网贷,而且不是第一次,这次又是十几万,要债的想让孙大叔还,但是亮泽死活不依。

“他们全家都知道,就等着我度假回家,再和我说,逼着我同意。”在亮泽看来,小姑子结婚她一手包办,她自己结婚时连“三金”都没有,小姑子陪嫁婚车、嫁妆都是她和孙大叔出的,连小姑子老公的工作也是孙大叔帮忙找的,没想到她掏心掏肺这么多年,小姑子这么没有良心。更没想到的是,孙大叔一家态度一致,老婆婆告诉她,要是不同意拿钱,就离婚吧。

“离婚是你老婆婆的意思,还是她替你老公说的?”我问。

“我老公对我有感情,这么多年,都是他爱我,我从来没爱过他。”亮泽又转而细数起孙大叔一家的种种好,她一直没有孩子,孙大叔还包容她;她不会做饭,不打扫卫生,在家里都是婆婆和小姑子做饭干活;她那么爱撒娇,孙大叔还哄着她、养着她……亮泽觉得孙大叔一定是被家人撺掇了,才同意和她离婚。她对我说:“我给他算了一笔账,如果他和我离婚,这些年他所有的奋斗成果都没有了。”

讲到这里,我恍然大悟——亮泽还是精明的那个她:她的房子和车子都是婚前买的,写在她爸爸名下。这些年,她爸支持女婿创业给了多少钱,买房子换车花了多少,她都记了。她转述了她对孙大叔使出的杀手锏:“因为政策变化,开学校要交四十万押金,这笔钱是我二姨借我的,他要是离婚,我就把这钱要回来,他以后再也别想开补习班。”

亮泽说,孙大叔听后马上就反悔了,哄着她,说被爸妈架住了才昏头了,妹妹家的债也不管了。

“那催债的没再来?”我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后来没再来。”亮泽说。

我和另一个同学对了一下眼神,她露出一个颇玩味的笑容。

亮泽说,她二姨劝她离婚,说明显是孙大叔还需要她。她很意外,以为二姨会理解孙大叔对家人的无可奈何,没想到二姨竟然劝自己趁着没有孩子赶紧离——多年前,亮泽她妈和二姨就背着亮泽她爸和二姨夫,偷拿家里的钱给亮泽那个不争气的舅舅还债,亮泽一直瞒着爸爸和二姨夫:“如果我爸知道了,一定会和我妈离婚的。”

我问亮泽她爸是什么态度,亮泽说:“我爸说:‘实在不行,这笔钱就我出了吧。’”

我脑中回荡起那句“我以后要嫁,肯定嫁一个比我爸还强的男人”。孙大叔确实比亮泽爸爸强,他能让精明的亮泽爸心甘情愿地掏出一笔又一笔,他是亮泽爸爸财产的搬运工,亮泽初中时说出的愿望,多年后也算是实现了。

我安慰亮泽,其实二姨也是为她好:“我以前陪着录制中老年相亲节目时就发现,男人非常现实,离异有孩子和没孩子差别真的挺大的。”

亮泽点点头,说她知道自己还能重来,有房、有车、有学历,教师资格证都在,可以随时找份工作重新开始,她一直都是把男人分成类,有养自己的……

“你挺清醒的,那你老公咋回事儿?”我打断了她的男人分类理论。

面对我提出的“实践与理论严重不符”的尖锐问题,亮泽愣住了,没有说话。

看着她不停眨巴的大眼睛,我继续问:“你都说你算账了,那你应该知道,这些年是你爸养的你呀。”

过了一会儿,亮泽憋出那句熟悉的车轱辘话:“因为我老公对我有感情,这么多年都是他爱着我。就算他破产了,我都不会离的。”亮泽还说了孙大叔的计划,他想让公公婆婆回农村,以此来减少冲突……

终于,曾经那颗“我不爱他,都是他爱我”的种子,经过多年生长,结出一颗“他对我有感情”的果实。

车开到亮泽家楼下,她接了一个电话:“我现在和小高在一起,一会儿打给你。”我见她下车后,没有进门栋,而是绕到楼栋边打电话,带着极重的偷感。

回家后,我向小邴讲述当晚的一切,并大胆猜测:“那个电话显然不想让我们和她爸妈听到,要不是亮泽搞破鞋,要不就是孙大叔圈愣(东北话,撺掇)她管家里要钱。”出于对亮泽的了解,以及即将正式退休的亮泽爸将有几十万公积金和企业年金进账的事实,我暴言:“真相只有一个——孙大叔盯上了亮泽爸的公积金!”

我的分析换来小邴的无情回赠:“你给我闭上你的乌鸦嘴,每次都被你说中。”

大概一年后的某天,我看见亮泽的朋友圈里发了孙大叔老家那两间砖瓦老平房换成三层落地窗小别墅的图片,配文:是老爸送给我的礼物。

果然,这个依旧很孙大叔!

10

“谢谢祝福,已经四个月啦。”亮泽发来的一条微信,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天前,我发了一条祝福同事怀孕的朋友圈,没承想,亮泽和另一位高中同学先后对号入座。

“恭喜啦,多年愿望终于实现了。你公公婆婆这下可得好好照顾你。”我顺着误会,和亮泽聊天,才知道她怀孕后公公婆婆就回农村了,现在连小姑子也不在。她和老公都不会做饭,最近营养有些跟不上。

“孙大叔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嘛,怎么可能不会做饭?”我问。

“他得学习,一直是妈妈爸爸和妹妹照顾他,所以他们感情特别好。”

亮泽的回答也让我对孙大叔多了点儿理解:所有人的性格都是在原生家庭和社会环境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的,可能在他们那种重男轻女的苏北农村里长大的孩子,有血缘关系的大家庭远远比自己的小家庭来得重要。

“大叔说我当不了贤妻,但是以后可以当个贤母。”亮泽说,孙大叔对这个孩子特别上心,为了哄她难得下了一次厨,给她煮了一碗鸡蛋挂面,虽然火腿肠切得有手指头那么粗,但是她还是挺感动的。

“你这样还不贤妻呀,开两百瓦远光灯都找不到,孙大叔还是那么幽默。”

“我算贤妻吗,我也没做什么呀。”

“妈耶,你还没做啥,你要再贤点儿,你爸都得去卖血。”想到亮泽过往种种,我忍住想要疯狂输出的心情,千言万语换成一句,“我也想找个像你这样的贤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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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7月19日,亮泽平安生下一个六斤二两的男孩,孩子继承了亮泽的美丽,有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孙大叔一家也圆了多年的香火梦。

随着疫情肆虐,孙大叔的培训机构进入艰难期,这反而成了家庭关系的粘合剂,他更加依赖亮泽一家了。亮泽爸爸退休后搬去了江苏,方便照顾女儿和外孙。彼时,我所在的机构开始整合,进入筹备组后,日子忙碌起来,而亮泽也如设想一般当起了贤母,朋友圈的照片基本从老公变成了儿子。

疫情第三年,亮泽宣布怀上二胎的喜讯,等待新生命降临的某天,她发了一条朋友圈:“大理,一个我再也不想去的地方。”我当时颇为好奇,到处都在封控,她怎么还挺着肚子去旅行。

自此之后,亮泽的朋友圈甚少更新。年底,疫情刚刚结束,她已经生下第二个儿子。她说以后不回吉林了,家人都在江苏,以后在江苏过年了。

后记

我反复划拨着亮泽的QQ空间,思考再三后给小邴发了一条信息:“你知道亮泽老公的事儿不?”

“嗯。”小邴说,孙大叔在亮泽怀二胎时和摩友去自由行,骑的就是当年挣钱后为弥补童年缺失买那台三十万的的摩托车。原计划是从丙察察到拉萨、阿里、独库和新疆转一圈,结果在大理出了事故,亮泽挺着大肚子去办的手续。

“我才知道,你说我用不用……”

“既然她没说,你就当不知道吧。她现在也挺难的,又得照顾两个孩子,还得上班。”

我点开孙大叔的QQ空间,动态定格在2022年8月9日,是亮泽发的:

“这几日恍如隔世,大家的留言让我深受触动,我不曾想到他在如此多人的心里竟有那么多积极又深刻的评价,这些留言我会好好留着,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愿天上人间,共安好!至此,朋友圈不再更新。”

在那两天前,孙大叔的一条动态是:“这温度,冻得直哆嗦。”配图是曲靖市麒麟区的天气预报截图,图片上显示:21度,阵雨。

我问小邴:“老朋友是不是应该在彼此困难时相互安慰一下?”

小邴回我:“老朋友也应该知道在别人没有提出需要时,懂得当什么都没发生。”

12月17日,亮泽更新了朋友圈,是两个儿子的照片。大儿子瓜子脸大眼睛,像极了亮泽;小儿子塌鼻子,单眼皮,像孙大叔的翻版。她配文:一物降一物,来自血脉的较量,没招儿。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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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迷娇妻人设的家庭主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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