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周开国以来,边境上并不太平,西北有吐蕃争雄,北部有东突厥复国。早在高宗时代,随着咸亨元年(670年)大非川一战吐蕃崛起,双方开始了对西域的争夺,安西四镇几经易手,赖有名将裴行俭夺回。然垂拱二年(686年),武皇以太后身份临朝称制期间,唐军败于吐蕃之手,四镇再度失守,一直令她深以为耻。唐帝国的政治中心在关中,陇右的安全至关重要,而西域正是翼蔽陇右的天然屏障。因此在经过周密准备之后,武皇于长寿元年(692年)派遣久居吐蕃熟悉敌情的王孝杰率军西讨,一举夺取四镇,“还先帝旧封”,并从此派兵戍守长镇西域,吐蕃和西突厥退出争夺,天山南麓的形势基本稳定,直至安史之乱一曲霓裳舞破河山。
不过对于复国的东突厥(一般称为后突厥汗国),武皇却少有成功。汗国首领默啜可汗也算突厥史上不世出的枭雄,能屈能伸能打能逃,脸皮还特厚,上午结盟下午翻脸杀人不会有丝毫顾忌;刚刚才耀武扬威地打完仗,马上就跪地磕头,也不会有一点点不好意思。俗话说:好女怕赖汉。武皇虽然不是淑女(她应该算不上吧),见了无赖也是很头疼的,何况这家伙还有个中国通暾欲谷做狗头军师。后突厥经常骚扰武周北部边境,深谙游击战术,每次抢了东西就跑,待得朝廷大军出动已经没了踪影,如若深入追击冷不丁还吃个大亏。有时遣使请和,朝廷一开心疏于防范,便趁机狠咬一口,如此打打停停,牛皮癣一般的难治。
武皇并不是军事家,主要精力放在内政上,于开疆拓边并不热心,一般都是事到临头再防守反击。加之她对军权甚为着紧,凡有谋反可能性的将领一律有杀错无放过,黑齿常之、程务挺、泉献诚等名将杀了一堆,难免有无将可用、手忙脚乱的时候。而军队的状况也令人担忧——太宗时代曾立下赫赫战功的府兵制此时已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
前者曾经提到,早在高宗征高丽期间,刘仁轨就曾上书指出由于吏治败坏、赏罚不公而导致军队士气低落的问题,但武周时代府兵制的衰败却有更深刻的社会原因。自贞观四年(630年)李靖击破东突厥以来,中原承平已有半个多世纪,战火多在境外或边陲一带,内地百姓不识干戈已有数代之久,而李唐三帝都非常重视农业,及至武皇依然不改以农为本的政策,兴修水利,劝课农桑,上层的权力之争不影响中下层人民的生活,是以人口增殖极快。虽有尽力维持均田制,但渐渐无地可均,却是事实。朝廷尽管三令五申,依然难以抑制豪强兼并之风,无地可种的农人只得背井离乡,沦为流民,引发逃户问题。史载武周时代,“天下户口亡逃过半”,原因即在于此。
逃户如此之多,极易引发社会动荡,但武周时代却较为安定,少有动乱发生,岑仲勉先生一句“民众受佛教麻醉”显然不足以说明一切。因人口增长而形成很多无地可均的狭乡,人们自然希望迁徙到有地可种的宽乡去,而唐初政府禁止百姓随意迁徙,未经批准违规移民就成为逃户。他们或私下垦荒,或租赁他人田地,名籍不入户口,也就不纳租调,不服徭役,所以也给国家带来了损失。针对这种情况,武皇一面沿袭唐初以来的括户政策(即检括民户),查清隐匿人口,要求他们复籍完税;一面宽大为怀,以恩养安抚为主,允许逃户就地落籍,承认他们的合法地位,有时还给予减免一年赋税或两年课役的优惠,让逃户得以安居乐业,化解社会危机。敦煌出土文书里有《燕子赋》,以雀占燕巢比喻逃户燕子被主户雀儿欺凌,雀儿有恃无恐,因为它看到官府正在括户,以为逃避赋役的燕子必遭惩处,哪知诉诸官府,主审官凤凰却将雀儿判罪,巢穴归还燕子。原来雀儿不知旧法已改,政府已对逃户作了新规定,所以燕子胜诉,可以在当地落户。[108]这个有趣的小故事说明了武皇逃户政策的成功,否则便不足以解释,为何武周时代逃户数量如此巨大,官方统计户口仍能增长得如此迅速。武皇去世之时,人口已由永徽初年的三百八十万户增长到六百五十万户,市面上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她一向重视人心向背,宣布百姓年满五十岁者免除徭役,比以往六十岁免除徭役的规定缩短了十年,这些德政都有助于社会稳定和生产发展。
如果说均田制的败坏对社会造成的影响还可以用灵活的手腕化解的话,那么对府兵制的冲击就不是那么好办了。均田制是府兵制赖以生存的基础,直接影响到兵源问题,不是高宗时代一个整顿吏治就可以解决。武周时代甚至出现过征召全国囚犯从军讨敌的尴尬场面。兵制败坏,名将乏人,当营州之乱爆发时,武皇面临的就是这样“无将可派,无兵可征”的窘况。
契丹在唐代还是一个势薄力单的小部族,并没有抗衡中原的力量,安史之乱后也没有乘势兴兵南下,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这次会突然起兵反叛,责任实在武周一方,可以说是由于政策不当导致。的确,与李唐三帝相比,武皇是对异族首领利用最尽、欺压最狠的一位。征召蕃兵当炮灰已是老套常规,垂拱三年(686年)吐蕃九姓亡叛,武皇令发西突厥十姓兵助国征讨,十姓酋长很卖力气地“自率兵马三万余骑,经途六月,自食私粮”[109],出钱又出力,真是一片赤心。凯旋后这些酋长请求入朝,意思是老大该发红包了吧?她老人家倒好,装作听不懂:啊哈,跑来跑去怪辛苦的,不用来了。更有甚者,这位天朝上国的大皇帝,还经常两眼发光地盯住人家小国君主那可怜的钱包,铸造大周万国颂德天枢,非要四夷君长“心甘情愿”地集资捐款,虽说最后没让他们费用全包,可承担的数目还是足以让人肉疼。别人又不是呆子,这么搞法人家怎么会没有意见?至于杀俘杀降之类的事情更是没少干,最出名的就是为了挤对裴行俭斩杀本已投降的东突厥贵族阿史那伏念等人,搞来搞去东突厥复国了,这下更有得折腾了。
说到底她行事执拗强横惯了,多少名臣大将说杀就杀,又怎么会将这些蛮夷放在眼中?如果是她的大臣跟番人闹矛盾,那一定是蛮夷的不是,护短到底毫不含糊。她的宠臣来俊臣看上了蕃将阿史那斛瑟罗家的婢女,竟然诬告斛瑟罗谋反,结果引得数十位酋长诣阙割耳剺面讼冤,时逢来俊臣得罪了诸武和太平公主被诛,斛瑟罗才绝处逢生逃脱大劫。这个斛瑟罗是什么人呢?他不仅是西突厥的可汗,还是最早拥护武皇登基的蕃将功臣,当初傅游艺组织百姓上表劝进,武皇谦辞不就,直至斛瑟罗为首的诸蕃酋长和百官共同上表,武皇才正式登基,斛瑟罗也因此被封为“竭忠事主可汗”。如此“竭忠事主”也不免有此遭遇,怎不让人心寒?被她多次夸赞为国之栋梁的黑齿常之和泉献诚之死就更不必说了。
上行下效,武周的边疆大吏也跟着有样学样,个个两眼望天地横着走路,从不把治下这些野人放在眼里,便宜一定占尽,死活不关他事。营州都督赵文翙就是其中的典型。万岁通天元年(696年),天下大旱,契丹也遭遇饥荒。赵大都督不仅不赈济灾民,且骄慢刚愎,视酋长如奴仆随意打骂,契丹首领李尽忠不堪其辱,与妻兄孙万荣商量之后决定起兵反叛。李尽忠自称“无上可汗”,这是契丹历史上首位自称可汗的人。他以孙万荣为将,杀赵文翙,攻占营州,旬日之内拥兵数万,进逼檀州,朝廷震动。
如果说这些还不够刺激的话,那他们拉起的造反旗帜算是把武皇彻底雷翻了:“何不归我庐陵王?”俨然要为被武皇废黜长禁房州的李显申冤出头的模样。
武皇真的生气了。她才不管谁是谁非,反正胆敢挑战她权威、意图政治讹诈就是死罪,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这群野人、这群蛮汉、这群流氓。先文斗后武斗。女皇陛下的第一步就是把李尽忠改名为“李尽灭”,孙万荣为“孙万斩”,以示立场坚定,然后钦点曹仁师等二十八名将领发兵征讨,摆出了一副不踩死你也要吓死你的架势。这二十八名将领中,有位现在还不太出名的靺鞨人李多祚,是裴行俭经略西疆时一手提拔起来的副将,后来做到上柱国的位置,成为第一位封王的异族将领。关于他,我们以后还会提到。武皇这一手,直看得下面一干臣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二十八名将领出征,搭台唱戏都够排演二十八星宿下凡了,不是吐蕃不是突厥,对付一个小小的契丹,至于么?没过几天上面又传下消息,以武皇最看好的武家子弟梁王武三思为榆关道安抚大使屯边,以备契丹。
原来如此!武皇这样大张旗鼓,就是有意要提高朝廷对“营州之乱”的关注程度,人为地扩大这次小规模边境事端的影响。二十八名将领出征,显示出武皇志在必得的决心,一旦凯旋,武三思就可以分享军功,以此树立威望。这是武皇第一次派遣武家子弟掌握军队,考虑到当时的政局,应是为武氏政权过渡作准备。[110]可惜契丹人也不是吓大的。相反,营州的胜利让他们兴奋不已,从谁都争着欺负的可怜虫到突然掀翻一个庞然大物,这种变化是很令人振奋的。李尽忠深信,凭着契丹人的智慧勇敢,完全可以把武周帝国这只纸老虎打翻在地。事实上武皇安排统兵将领如此之多,已经种下了失败的因子。将领们各自为政,统调不灵,被契丹设伏一一击破,全军覆没,曹仁师等两名大将还给活捉了去。
一战而捷,契丹军心大振,士气高昂,于是北结突厥,约定共谋武周。契丹占崇州,突厥寇凉州,连战皆克,兵锋锐甚,势不可挡!消息传来,举朝震骇。武皇大怒,欲发兵征讨,但当时兵源已极其有限,所以一面募兵,一面下制征召天下囚犯或者家奴中骁勇善战的,由官府出面赎身,编入军中。而她选中的统兵将领,仍然是从未带过兵的建安王武攸宜,还真是一个不灵换一个,一定要武家子弟掌军。关心则乱,一旦涉及政权传承的大事,一向镇定自持的武皇也不禁方寸大乱,扬州徐敬业之变时的沉着冷静、举重若轻已不复得见。
正当朝廷上下为武皇的选择捏了把汗时,事情却出现了意外的转机,竟然来自武周的宿敌默啜可汗。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伙同契丹进攻武周大捞了一笔之后,突然觉得身边这个小兄弟一旦坐大可不好玩,武周毕竟是大国,不可能吞掉,可是要把自家盟友吞掉……嘿嘿,那可不是什么难事。翻脸如翻书的默啜当即决定改弦易辙,助武周打契丹,乘势吞并这个部族,一统北方。当然当然,刚刚攻占凉州杀了一票人,要让武皇相信突厥的诚意还是比较困难的。但默啜的脸皮真比城墙还厚,想出了个绝对匪夷所思的主意——上表要求当武皇的儿子。
默啜还谦卑地表示想为他的女儿求一门亲事,希望朝廷归还河西的降户,他愿意为国讨伐契丹。正被契丹人搞得焦头烂额的武皇不禁大喜过望,立刻封默啜为迁善可汗,表彰他的弃暗投明很有眼色。形势开始出现重大逆转,孙万荣进攻檀州失利,败退入山,李尽忠忧心如焚,病死军中,声势浩大的营州之乱似乎平定就在眼前。然而孙万荣不愧为一个出色的领导者,遭此打击并没有意志消沉,就此认命,他收召契丹散兵,重振军心,一面遣使联合突厥、奚族,一面引军南下,攻陷冀州,进逼瀛洲,河北震动。武皇吸取上一次的教训,没有再闹“二十八星宿下凡”的笑话,而是起用收复安西四镇的名将王孝杰,领兵十七万讨伐契丹;同时让建安王武攸宜领兵进驻渔阳,作为侧应。这个安排也体现出武皇对武家子弟的优待,让他不必与契丹正面交锋,却可以分享胜利果实。其时突厥内附,孙万荣孤军作战,而武周领兵的是名将王孝杰,统率的军队又是如此庞大,这样的安排照说已经十拿九稳,露布大捷仿佛已是指日可待。史载武攸宜出征之前,武皇亲饯于白马寺,足见对此战的必胜信心以及对武攸宜的厚望。[111]
王孝杰当时正因与吐蕃交战失利而免职赋闲在家,此番白衣起任清边道总管,急于立功赎罪报效国家。兵行至平州,有只白鼠白昼入营,据说“身如白雪,目似黄金”[112],王孝杰顿时起意,心想皇帝一向好祥瑞,献给她玩必定欢喜得紧,于是停下来全军上下捉老鼠。话说捉老鼠是猫的任务,一个大将军不去讨贼偏跟只耗子过不去,不是多管闲事是什么?不过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他急于讨好皇帝的心情了。正是贪功心切,王孝杰率精锐一路先行,与契丹战于东硖石谷,后军总管苏宏晖见势不妙,当场开溜。武周顿时军心大乱,王孝杰坠谷而死,将士死亡殆尽。作为侧应的武攸宜听到王孝杰败亡的消息,军中震恐,竟然不敢前进,致使孙万荣乘胜杀入河北重镇幽州城,纵兵大掠,局面迅速恶化。武攸宜派人去讨伐,又打了个败仗,灰头土脸地领军回来,仍被拜为左羽林大将军,武皇对自家人的维护由此可见一斑。
契丹连战皆捷,士气高昂,但孙万荣派去联络突厥的使者却出了问题,一个不慎暴露出契丹全军南下后方空虚的内情。默啜可汗大喜,乘势袭击契丹松漠故地,掳掠大批人口,其中甚至包括李尽忠和孙万荣的家属。突厥实力陡增,自此兵众渐盛,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是不管默啜打的是什么小算盘,总算帮了武周一个大忙,武皇很是感激地拜他为颉跌利施大单于、立功报国可汗(要说武皇封的这些可汗名号也够俗的,竭忠事主可汗、立功报国可汗,跟现在的俗人名姓似的,倒是通俗易懂得紧)。连吃了两次大亏,武皇不能不小心谨慎,于是先跟突厥约定好攻打契丹,然后又凑了二十万大军前去征伐。这次她选中的武家子弟是河内王武懿宗,出任神兵道行军大总管;以娄师德为清边道副大总管,右武威卫将军沙咤忠义为前军总管,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第一次讨伐契丹,梁王武三思为安抚大使;第二次建安王武攸宜为侧应;而这一次河内王武懿宗则是统领全军独当一面,职务越来越高,责任越来越重,有道是事不过三,武懿宗是否能不负武皇的期望,好好地给武家争光露脸呢?
答案是不能。河内王武懿宗身材矮小,相貌猥琐,更糟糕的是他的胆量见识也同样不敢恭维。大军刚至赵州,武懿宗听说有几千契丹骑兵将至,竟然吓得掉头就跑,扔下一地军资器仗。契丹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接管了赵州城,以往视为高不可攀的天朝上国竟然如此不堪一击,真是让他们信心爆棚,孙万荣调兵遣将,欲与武周再度争锋。双方对峙之际,突然传来默啜可汗偷袭契丹后方的消息,顿时军心大乱。而作为友军的奚族军队,早已臣服突厥,此刻阵前反水,临时倒戈,与武周军队前后夹击。意外一桩接着一桩,契丹军全线崩溃,兵败如山倒。孙万荣顿感无措,带领残兵败将逃走,先是受到了奚族军队的四面围攻,又遭到武周方面的三次伏击,契丹军星流云散,孙万荣在逃走途中为家奴所杀。至此,为时一年(696~697年)的营州之乱终告平定。为了庆祝这伤亡惨重、来之不易的胜利,武皇宣布大赦天下,改元神功。
而武懿宗这次的表现,简直比前面两次武家子弟还要丢脸。武皇也觉得很没面子,为了给他立功的机会,就让他与娄师德以及魏州刺史狄仁杰分道安抚河北。没想到武懿宗打仗不怎么样,残害百姓倒是很有一套,河北居民有被契丹胁从现在重回故园的,全部被他安上谋反的罪名残杀取胆,说是要以此警示天下。他觉得还不过瘾,又上表要求把河北胁从百姓全部族诛。武皇看着这位拥兵数十万却望风而逃的大将军,给他机会收买人心都要弄到天怒人怨的蠢汉,只有叹气的份儿。什么叫作“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这就是最佳范例。
营州之乱,是武皇执政以来诸多弊端的集中体现,边将凶暴,靖边乏策;兵源枯竭,将帅不和;以及作为最高统治者的武皇任人唯亲、喜好祥瑞、军事外行等等,来了一次总爆发。有些弊政是她可以改善的,有些则是她力不能及的,但对她打击最大的,还是武家子弟在此役中的恶劣表现。武懿宗愚蠢残忍,武攸宜怯懦无能,就连她最看好的武三思也庸碌无为,遍数武氏宗亲,竟然找不出一个可堪重任的人。皇帝春秋已高,百年之后,社稷托付何人?武周这块招牌还能传得下去么?看在天下人眼里,自然有一番计较。
武皇心中又何尝不是五味俱全?孙万荣“何不归我庐陵王”的檄文传遍天下,对她不可能没有触动。难道命运之神在青睐了她这么多年之后,终于决定收回对她所有的恩赐?难道说她呕心沥血创建的武周帝国真的只能一代而亡?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可是眼前的这些武家子弟,又有哪一个能成气候呢?在国与家之间,在公义与私情的天平上,她犹豫不决,摇摆不定。平定契丹后她将武承嗣和武三思同日拜相,但仅仅九天之后便双双罢免,创下了宰相任职时间最短的纪录,应该就是她矛盾心情的流露。
皇帝究竟会怎样下这盘棋呢?天下人都在静静等待,这使得神功元年(697年),注定成为武周历史上极不平凡的一年。这年六月,武皇经过反复考虑之后决定诛杀来俊臣,彻底结束酷吏政治,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是日,大雨倾盆,电闪雷鸣,仿佛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一系列具有重大意义的人事调整随即而发生。性格宽厚、功勋卓著的名将娄师德出任门下省最高长官纳言(即侍中);营州之乱后安抚百姓有功的狄仁杰出任鸾台侍郎(相当于中书侍郎);治号威明、权贵惮服却多次被酷吏陷害入狱的魏元忠,出任考察百官的肃政中丞;继征召徐有功回朝之后,另一名用法宽平与徐有功并称“徐杜”的杜景俭也受到重用,拜为宰相;而在平定契丹及来俊臣一案中有出色表现的姚元崇(即日后的开元名相姚崇),也受到了武皇的重视和嘉奖,超擢为夏官侍郎,开始在政坛上崭露头角。
经历过“营州之乱”的危局,目睹了自己信任宠爱的来俊臣被愤怒的群众碎尸,一向骄傲自负的武皇仿佛变了一个人。这些惨痛的教训,如同一根尖锐的刺,促使她猛醒,开始全面检讨自己执政以来的成败得失。平定契丹后不久,她便特开制举亲发策问,向天下士子征求守土安边之策。《全唐文》里保存了这道策问:
问:东胡逆命,北海为墟,朝廷循修复之功,边境乏折冲之寄。辽水东西,城池不复;丸山左右,职贡犹迷。其使三圣遗黎,九州故地,飘然零落,可不痛哉!今欲示以威惠,申诱约束,选众之举,未睹于今;出群之略,何必是古?指明其要,无大简焉。
这里的“三圣”指李唐三帝,唐人习惯称皇帝为“圣人”。“九州故地,飘然零落,可不痛哉”之语,正反映出武皇因丢失故土而内疚自责的心情。痛定思痛之后的武皇广纳众议,采取了不少措施力图解决边患,重振武功,大略如下:
其一,针对府兵枯竭“乏折冲之寄”的情况,创置团练。团练与府兵不同,不离乡土,也无须自备装备衣粮,而是由官府发放,带有民兵和职业雇佣军的性质。万岁通天元年(696年)为征讨契丹武皇在山东开始创置团结兵,选拔当地身强力壮精于骑射的男子充任,用以弥补正规府兵的不足,效果不错。于是推而广之,在河南河北等地也设置团练以备突厥。这是一次重要的兵制改革,李唐三帝时代在军事战争中扮演绝对重要角色的府兵,开始逐步退出历史舞台。武皇在位时,正规府兵在战役中所占比例骤降为五成五,其他中央军为三成,团练等地方军为一成五。及至玄宗天宝时期,风光一时的府兵已经销声匿迹,由其他中央军、地方军成为战役主角了。[113]
其二,改革马政。初唐时扫平天下威服四夷靠的便是赫赫有名的唐军铁骑,李靖以三千骑兵雪夜奔袭大破突厥更是佳话一段,这正是太宗皇帝重视马政所致。贞观初年官马仅有三千匹,但政府重视,选官得当,发展到麟德年间天下已有官马七十六万匹。但高宗晚年频频与外敌交战,马场被夺,调露元年至永隆二年(679~681年)累积损失马匹竟有十八万匹。及至武皇执政,重内而轻外,并未意识到战马对于国防军事的重要性,不思恢复,放任马官乱职,牧场丢失,导致战事发生时才发现严重缺乏战马对军队战斗力的影响。张说在议及此事称“垂拱之后二十余年,潜耗大半,所存盖寡”[114],可见当时马匹损失情况之严重。营州之乱祸起非常,武皇遣武懿宗出征时忧虑战马短缺,便特地下令京官出马一匹供军即可提升为五品官。此役过后,一向不把养马当回事的武皇开始发奋图强,圣历元年(698年)在关中置团练时便规定,每一百五十户百姓需要出兵十五人,马一匹,以强制的手段鼓励民间养马。
其三,开武举以示文武并重,培养军事人才。此举创设于长安二年(702年),次年又令天下诸州宜教人武艺,扩大武举基础,培养百姓尚武之风。
其四,留心选拔高水平的军事人才。熟悉西域局势的唐休璟,使“塞外胡尘绝”的张仁愿,治边有方的郭元振,都在武周晚年得以重用,或入阁拜相,或出任封疆大吏。唐休璟守河陇防线防备吐蕃,长安三年更官拜夏官尚书(即兵部尚书)兼同三品;张仁愿负责幽燕一带,防备突厥;郭元振常驻凉州,从吐蕃突厥手中拓边一千五百余里。这些名将的起用,使得一度告急的边塞慢慢稳定下来,更为中宗、玄宗时代的全面反击做好了准备。
其五,一改过去重内轻外的弊端,重视起边政来。继派出三万人常驻四镇稳定天山南麓之后,武皇于长安二年设立北庭都护府,统领天山北麓。至此,唐代安西、安北、安东、安南、单于、北庭六大都护府全部设立。北庭与安西分治天山南北,如左右双臂,捍卫着西域的安宁。
这些政策,无一不是对症下药之举。可见武皇虽然年过七旬,头脑仍然清醒,如果不是心存私念将精力过多地用在内耗上,她的成就应当不止于此。然而有些措施并非一蹴而就,比如马政,直到玄宗天宝末年得官马六十余万马,仍未恢复到高宗时代的全盛状态。而兵制及武举的改革,更非短时间能见成效,因此终武周之世仍未恢复到李唐旧有的疆域,但她毕竟还是守住了西域,平定了契丹,给后人留下了一批文武双全的名将和一个相对完善的体制,该如何来评价武皇对李唐王朝的影响呢?一言难尽武则天……
她开始慢慢变得平易近人,不再像以往那样颐指气使我行我素。或者是营州之乱的挫败让她意识到个人的智慧终究有限,确有必要听取臣下的建议,或者是执政以来长期一帆风顺让她渐渐放松了警惕,开始卸下盔甲,希望能重建君臣之间的信任和温情,毕竟她已经是个老人,据说老人总是更加害怕孤独一些。这是一种由心灵深处开始的苍老,不仅仅与年龄有关。明堂的大火、营州的叛乱、武家人的不争气、对江山后继乏人的恐慌,如白蚁般一点一点地啃噬着原本坚强的自信,那么转而向外界寻求安慰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长期生活在谋划和算计之中也很令人疲惫吧,这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君主,在七十多岁生命已进入垂暮之年的时候,想必也不止一次地涌现过想向人一吐心事的念头。
然而她毕竟自我封闭了那么久,要穿透她铜墙铁壁般垒筑起来的防御外壳直击心灵,非大智慧者不能办到。是幸运也是不幸,她身边正好有这样的人——狄仁杰,她的知己,她的敌人。
狄仁杰,这个名字在传奇小说的不断渲染下已经迹近神化,他是明睿多谋的神探,他是爱民如子的青天。抛开这些耀眼的光环,寻找史实上的他,你会惊奇地发现这个人甚至比小说中描写得更加完美而迷人。他可以算作是神探,“仪凤中为大理丞,周岁断滞狱一万七千人,无冤诉者”,何以不可谓之神?他当然是爱民如子的青天,在武皇欲尽诛李唐诸王激起越王叛乱,他明明知道武皇有心杀人立威,却甘冒性命之险上表据理力争,从而救回了几千名越州百姓的性命,自己落得被贬官外放的下场。他曾经落到来俊臣的手里,自承罪状免于酷刑迫害,也换得对方放松警惕,从而接送衣物与家人取得联系,将实情上告武皇,从而逃出生天,可见他的智慧。而在狱中面对要他牵连指控别人的威逼利诱,他宁愿以头触柱,流血被面,也决不屈从,可见他的肝胆。他是总括万机文能安邦的宰相,武皇倚为朝廷栋梁,也是上马治军武可定国的元帅,突厥入塞武周的诸路大军中唯有他敢于追击。甚至他的个人品德也无懈可击,在私,他是当世有名“孝友绝人”的孝子;在公,他是号称“狄公桃李满天下”荐贤举能不遗余力的君子。他宽宏豁达,从不计较别人对他的诽谤谗言;他正气凛然心境光明,为正风俗遍毁一地淫祠邪庙。他每到一地出任地方长官,都赢尽当地百姓的爱戴;他出任宰相,也深得同僚们的尊重,即使是最挑剔的人,也很难从他身上找到一点点缺陷。既能坚持原则,又能通达权变,“箴规切谏有古人之风,剪伐淫祠有烈士之操”[115],刚经历了神功元年(697年)那个多事的秋天,安抚河北百姓满载盛誉归来的狄仁杰被任命为鸾台侍郎,并于次年拜相。这不是这个传奇人物的第一次拜相(天授二年,691年,他就曾一度入阁拜相,随即被来俊臣陷害入狱),但这一次归来他不会再轻易离开——他将真正走进武皇的生活,走进她年迈孤独的心灵深处。
狄仁杰是并州太原人,算武皇的半个同乡,比她小六岁,神功元年(697年)备位宰相的时候,他六十七岁。经过几十年的宦海浮沉大起大落,在死亡的边缘行走过多次,他行事益发从容沉稳,智慧也渐达圆融贯通之境,对人性的认知更是入木三分,在当时便被视为城府凝深、老成谋国之人[116]。而与他机警持重的性格相得益彰的,则是他超强的表达能力。据说狄公天赋雄辩,声音洪亮,说起话来长髯飘飘,激情四溢,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配以他生动的表情和挥舞的手势,极富感染力和说服力。对这个人的赞誉一千多年来从未停止过,即使用现代人的道德标准去衡量,也难对他有所微词,他既符合左派忠贞报国、鞠躬尽瘁的标准,又能满足右派珍爱生命、人文关怀的期许。而他侍奉的那个君王,则是旷古绝今的女皇帝,一生跟老公斗,跟儿子斗,跟群臣斗,跟看不见的世俗规律斗,对她的争议从古到今从未平息过。当狄公遇上武皇,当传奇遭遇神话,这样的君臣遇和又会激荡起什么样的风云变幻呢?
不能不说,她与他之间的君臣相知也许并不是倾盖如故的浪漫故事,而更多的是狄仁杰刻意接近的结果。翻遍史籍,我们很少看到狄公对于武皇讳莫如深的私事加以劝谏,比如男宠,比如诸武。像张氏兄弟这对油头粉面的“解语花”,一些正直的大臣都不同程度上表示过轻蔑和敌意。宋璟就很喜欢跟武皇这两个没头脑的小情人过不去,没事就想把他们弄到监狱里去暴打一顿。王及善(就是劝武皇杀掉来俊臣的那个宰相)、朱敬则等人也都有规劝武皇收敛情事,恐伤圣德,至少也要教会二张严守礼教不可张狂,却很少有狄仁杰关于这方面的谏言记载。或者确如一些人猜测的那样,狄公是觉得此二人不足为患,甚至还可利用吧,但我个人倒是认为,狄公此举是出于对武皇隐私的尊重,看穿了这个寂寞妇人心底那些说不出口的幽微心事吧。可能在他看来,武皇养两个男宠,就像老太太养几只猫猫狗狗解闷一样,有时抱在膝头抚摸下皮毛,也没什么不可以的,用不着扯到君臣失序那样严重。
这种态度还可以从他对待诸武的方式上反映出来。狄仁杰和武承嗣是有过节的,当初狄仁杰被来俊臣陷害入狱,背后就有武承嗣的影子,只因狄仁杰代越州百姓出头求恕一事大大得罪了要求严办越王一案的武承嗣。及至狄公凭聪明才智逃得性命,武承嗣干脆直接跳出来奏请诛杀狄仁杰,奏章一次次地递上去一次次地被驳回,还是不死心,又指使了一个小官叫霍献可的,头触玉阶寻死觅活地请杀狄仁杰。可武皇的脾气一向古怪,越是着急地要求她做一件事情,她越是不理,说不定一来二去地还把这个人给留心上了。不过狄仁杰复位之后却并没有向诸武报复,就连像李昭德那样背后挑拨离间的记载都没有。民间传说中曾有武三思设宴款待狄仁杰,传召美婢素娥侍酒,结果素娥悄然遁去,自言身为花月之妖,不敢接近狄公这样的正人君子。这个故事从侧面反映出狄公似乎在表面上还能与诸武保持融洽,没有大的冲突。他曾和武懿宗等人一起抚慰河北,照理说是很了解武家人在河北的胡作非为了,但看着武懿宗被朝廷百官又是弹劾又是百般取笑,也很厚道地没有落井下石。反正武懿宗的丑态大家都有看到,也就不必再去刺激武皇那脆弱的自尊心了。他不说什么,武皇反而自己忍不住抱怨:“承嗣、三思是何疥癣”这句话,据说就是武皇在狄仁杰面前提起的。
但若据此以为狄仁杰是个明哲保身、唯唯诺诺的老好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历史上的狄仁杰出了名的风骨峥嵘,史载他“好面引廷争,太后每屈意从之”,就是说他很喜欢当廷跟人吵架抬杠,而且独持己见决不让步,每次搞到皇帝都只好改变心意乖乖听他的。他的才华和名气早已得到公认,自己也决心不负此生,一心想做宰相,结果开始提拔上去的左右相却是王及善和豆卢钦望。狄仁杰大失所望,调戏起这两个顶头上司倒是一点也不客气。比如新官上任照例要说两句:“我等身无长行,滥竽充数罢了。”狄仁杰立刻道:“我看你们玩长行(一种唐代赌博游戏)很在行嘛,怎么能说身无长行呢?”想想还不解气,又说:“其实不该称为右相,应该称为有相才对。”王及善是个老实人,呆呆地问:“为什么呀?”狄仁杰促狭地一笑,道:“你没听说过么?聪明的不如命好的,你们两人都说得上好面相好福分呢!”满场大笑,王及善和豆卢钦望大为尴尬,也只得勉强跟着笑了笑,实在不是滋味。[117]狄仁杰个性之强悍,由此可见一斑,跟大众心目中那个温柔敦厚笑起来一脸高深莫测的狄公,还是颇有点距离。
倜傥不羁和老成持重这两种乍一看仿佛冰与火般完全相反的特质,却完美地体现在同一个人身上,使他充满了一种奇特的魅力,凡是接近他的人都很难不被他吸引。可怜的王及善就是一例,一面经常被狄仁杰调侃捉弄,一面心甘情愿地为他敲锣帮腔,只因狄仁杰总是能够一针见血地说出他结结巴巴半天也组织不起来的心里话。直率而富有幽默感,却永远拿捏得当不会过火;雄辩滔滔的背后是冷静的思索和理性务实的行事,这样的臣子恐怕也没有哪个君王会不喜欢,不管是男皇帝还是女皇帝。事实上在狄仁杰拜相的前夕,武皇就曾钦赐他一袭紫袍,上有十二个金字“敷政术,守清勤,升显位,励相臣”,称赞他清廉而勤政,当荣升相位,特地赐袍表达对他的激励和期许。这十二个字据说是武皇亲自绣的,想象一下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一针一线为狄公绣紫袍的样子。这首《制袍字赐狄仁杰》有收录入《全唐诗》中,见证着一代名相曾经的风华。
既是同乡,又是高宗时代的老臣,狄仁杰和武皇一同经历过那些沧桑的岁月,对她的了解自非他人可比。再度拜相之后,机警沉稳的狄公逐渐赢得了武皇的信任,常被尊称为“国老”而不名,眷礼卓异,无与伦比。因武皇春秋已高,朝廷上下对诸武的反感也日益明显,武承嗣不能不急,求取皇储之位的心情越发迫切,屡屡遣人游说武皇,称“自古天子未有以异姓为嗣者,大周的江山不能一代而亡”云云。武皇心中矛盾,多次问计于宰相,不过就算她本来无心征询他们的意见,狄公也总有本事把一切话题往这儿引。他可以不计较武皇养多少男宠,不奚落武家人的蠢笨无能,可是立储这等事关国之根本的大事,他一定严防死守,不给诸武一丝一毫的机会。
“朕昨夜几次梦见跟人玩双陆(一种赌博游戏)都不能取胜,这是怎么回事呢?”一次闲聊的时候武皇不经意地提起。
“双陆不胜,必定是宫中无子,”狄仁杰一语双关地答道,“这是上天垂意,暗示陛下,久虚储位必定生变啊。”
一语起兴,狄公的长篇大论随之而来:“太宗文皇帝栉风沐雨,亲冒锋镝,以定天下,传之子孙。高宗皇帝以二子托付陛下,陛下现在却想把江山社稷传给其他家族,屡次梦到自己输棋,岂非天意示警,告诫陛下不可妄为?”
“何况姑侄和母子比较起来谁亲?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狄仁杰遗憾地摇摇头,“臣真是没听说过侄儿做天子在太庙里祭祀姑姑的。”
这话正好说中武皇的心事,本能地就想逃避,立刻变脸:“这是朕的家事,不需要你多管。”
但这怎么能消退狄公的热情呢?“王者以四海为家,四海之内,什么事情不是陛下的家事呢!陛下不是教导我们君为元首,臣为股肱,君臣义同一体么?何况臣备位宰相,岂能不过问!”
武皇不禁语塞。她虽然广涉文史,又岂是辩论专家狄公的对手?就算还想辩驳几句,也立刻被口水多过茶的狄公用大条道理盖住。
虽然气闷,但遇到蹊跷之事武皇还是忍不住会和狄公谈起:“昨天我梦到一只羽毛丰丽但两翅俱折的鹦鹉,这又说明什么啊?”
“武是陛下的姓,这只鹦鹉就是陛下啊。摧折的两翼就是陛下的两位爱子。如果陛下起用两位皇子,那就会双翼复振了。”
天地间的所有事物,大概都可以被狄公拐弯抹角地引申到上天垂意保全李氏的中心议题上去。这倒也并非难事,想当年李渊梦到自己浑身是蛆地摔倒在床下,这么恶心的梦也可以被善解人意的相士翻译成大吉大利预示李渊当升位天子,学富五车的狄公要信口胡诌几句,那简直比吃白菜还容易。
旁边的老宰相王及善一听正中心怀,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对呀对呀,一定是这个意思,天意啊天意!”
武皇眨巴眨巴眼睛,实在不服气,可又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对于经历了明堂大火有点心虚有点迷信的老太太来说,这类周公解梦的把戏还是有些效用的。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许梦真的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她的忧思吧。一个苦涩的现实就是如果立儿子,大周朝必然一代而亡,社稷依然属于李姓,但她可以得到祭祀配食太庙;如果立侄儿,大概可以维持周这个国号,但她就不要指望死后还能立身太庙,而她的父亲母亲武士彟杨氏等直系祖先也不要想再得到供奉。名与实之间,家与国之间,她该作何选择?
她和诸武之间,有太多的恩怨情仇。她怎知眼前恭顺得像猫一样的侄儿,一旦得势又会怎样看待她呢?一再被逐最后在惶恐忧惧中死去的武氏兄弟,没入宫中为奴为婢的女眷(甚至还有人被杨老太太活活鞭笞到肉尽见骨而死),披枷带锁流放岭南的囚徒生涯……那些黑暗的、血腥的、悲惨的记忆,真的是她给侄儿一顶皇冠就能完全消弭?人总是轻易忘记别人的恩情,却对仇恨刻骨铭心。他日武承嗣若真的能坐上大周皇帝的宝座,只怕他会认为这是他多年以来忍辱负重觍颜事仇终于有了效果,而不会因武皇的善行而心生感激,不让她立身太庙只怕还是轻的,贺兰敏之就是最好的例子。多年以来,她早已对人性的丑恶洞悉透彻。武皇苦笑:武承嗣若能单纯地只视她为姑姑,事情恐怕还会简单一点。
还不仅如此。如果立侄儿为储君,那就标志着诸武全面压倒李姓,为了掌握政权,他们必然大肆屠杀李唐宗室,包括她自己的两个儿子。她在这世上的唯一血亲,将会点滴无存。就算为了大周她愿意做出这最后的牺牲,断绝子嗣,不要祭祀,做个无人理睬的孤魂野鬼,大周朝就真的可以维持下去么?没有强有力的军方支持,没有德高望重的重臣辅佐,诸武之中,谁能控制住局面?
没有人。
诸武之中,没有一个可堪重任。
下场是可以预想得到的。继李唐宗室被屠杀之后,又将出现一次针对诸武的席卷朝野的血腥杀戮,葬送掉她最后的骄傲——大周。不管最后的胜利者是谁,终不会是她的子嗣,批判起她来不会有半点顾忌,她将被视为一个卑鄙的篡位者受尽骂名,得不到丝毫宽恕的机会。
一股冷森森的寒意从心底里升起,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强行逆天的结果必然是毁灭一切的悲惨结局,任性的火会焚烧掉一切,李唐、武周、她的亲家和娘家、她的亲人和仇人……
难道这就是她追求的结果?一生苦苦争斗,斩情灭性,牺牲掉亲情与爱情,就是为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面对着这样尴尬的棋局,告诉自己这所有的努力原来都是笑话一场?
亢龙有悔,盈不可久。
在君临天下十几年之后,在消灭了所有的反对势力自认已江山稳固之后,再把这一切双手奉献给儿子,对于心高气傲的武皇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就算理性告诉她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情感上仍然极度难以接受,放不下的权杖,停不了的骄傲。无可奈何的武皇虽已基本放弃立诸武为储君的心思,但依然不想去正面解决这一问题,而是本能地选择了逃避。她开始厌居深宫,流连于山川锦绣与张氏兄弟的美色之中,借以忘却心中的烦忧。这使得二张这两个原本安分守己专心侍奉皇帝的少年男妾,也被卷入波诡云谲的夺嫡之战中,并成为各方势力争夺的中心。
吸取了薛怀义用事最后骄横难治的教训,武皇一直没让这两个小情人参与朝政,而是担任一些清贵散官,后又特置控鹤府,以张易之为控鹤府监,张昌宗、吉顼、李迥秀等人,大部分都是嬖宠之人,也有一些文学之士掺杂其中。凡内殿曲宴,武皇必携二张、诸武并一干捧场清客,调笑嬉闹,互相作诗嘲弄,气氛融洽,宛如百姓家宴。诸武必定清楚二张在武皇心中的分量,故此执礼甚恭,巴结讨好,争相为其牵马执鞭,无非也就希望二张能在关键时刻为他们美言几句。但有薛怀义前车之鉴,二张初承恩宠,尚怀几分戒心,不敢轻率过问朝政。这种情况被一个在座的有心人看在眼里,此人便是吉顼。不错,就是那个在关键时刻向武皇进言终于让武皇下定决心诛杀来俊臣的吉顼。
当时诸武虽贵,但能力不济已为人所共识,何况他们提出的“自古天子不得以外姓为嗣”的说法本来不太具有约束力,因为现在的大周皇帝武曌,正是宣称自己是李唐政权的合法继承者。这里涉及一个问题,即为何人们一般不把武周十五年视为唐祚中断,分为东唐和西唐,而是把周唐视为一体,甚至称武则天为唐朝女皇,即使武周已经改换了国号和首都?这是因为武皇自己和文武百官都认同武周是承唐而建的,她的皇位是继承李唐三圣而来,以圣母身份代子临朝。“天下者,神尧、文武之天下也。”这是大臣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敢跟她嚷的。李唐三帝的地位和功绩在武周并没有被否定,在长安的太庙也依然保存,只是改名为享德庙。甚至在洛阳新建的祭祀武氏祖先的太庙里,他们仍有一席之地,但由主祭变成配享。也就是说,武皇自己就是以外姓而继承李唐江山的,她不可能说自己是伪政权,那么“天子不以外姓为嗣”这个诸武的主要理论依据也就变得没什么说服力了。
这也是武周政权能争取一些大臣支持的原因。他们愿意为武皇服务,是因为在他们眼里,武皇是李家的女主人,而不是因为她是武家的女儿。他们既忠于唐室又忠于武皇,这种双重态度之所以并不矛盾,就在于他们既承认武周代唐的合法性,又坚持武周必须复唐的原则性前提。
更何况诸武的确是糊不上墙的烂泥。神功元年(697年),吉顼曾和武懿宗一同审理过刘思礼一案,对于武懿宗的愚蠢和残忍应当有所认识。其后的营州之乱更将诸武的无能暴露于人前,武皇每次派遣一名武家子弟上阵,希望能挽回前任的糟糕影响,却只换回更大的难堪。在重视军功的唐人眼中,简直就已经定性为废物了。武懿宗率军回京后,武皇设宴款待,郎中张元一便在席间当着武皇的面作诗嘲弄:“长弓短度箭,蜀马临阶骗。去贼七百里,隈墙独自战。甲杖忽抛却,骑猪正南掾。”因武懿宗又矮又丑,诗中抓住这一点极尽嘲讽之能事,说他“握的是长弓,射出的是近箭,本来是匹很小蜀马,也要找个台阶才能骑上去。敌人远隔七百里之遥,却绕着城墙自己跟自己作战,把兵器全都抛掉,骑着猪急急忙忙南逃。”武皇也不知道是真没听懂还是怎么回事,问道:“懿宗有马,为何要骑猪而逃?”张元一答:“豕(即猪的意思)屎同音,武大将军一听说敌军来了,吓得屎尿齐出,岂非骑猪而逃?”[118]可见时人对诸武的鄙视。
吉顼不是个君子,在刘思礼一案中的表现可称为酷吏,但他是个聪明人,神功元年(697年)才获起用,短短一年间已经成为武皇心腹和二张的好友,足见他钻营有道。局势的微妙他已尽收眼底,武皇弃子立侄的机会不大,李唐复辟已是人心所向,但狄仁杰等大臣的劝导还不足以让武皇下定决心,仍然差关键性的一味药。吉顼目光闪动,凝注着席间醉颜酡红美如莲花的二张。金樽玉液,管弦声急,不胜酒力颓然醉倒的张氏兄弟,看来更有种脆弱无依的美,宛如即将乘风归去的仙童。
“彩云易散琉璃碎,好梦由来最易醒。”夕阳下落得如此之快,竟比朝为红颜暮为白骨的人生更为短促。二张仓皇地张开眼,仍留存着残醉的头疼,才发现早已曲终人散,映入眼帘的是好友吉顼关切思虑的面容。
“你们兄弟二人贵宠如此,天下侧目切齿之人太多太多。圣上春秋已高,一旦归去,你们将何以自全?”
二张毕竟是宰相族孙,对宫廷争斗的残酷略有所闻,也不是没有感觉过旁人异样的眼光,此时被人说中心事,不禁大为惶恐,涕泣问计。
“现在人心思唐,然庐陵王在房州,皇嗣又在幽闭,社稷须有付托。我看武氏诸王并非圣上属意,二位何不劝主上立庐陵王以系苍生之望!如此,岂徒免祸,也可以长保富贵。”
二张深以为然,遂承间向武皇提出召回庐陵王的请求。
第一次从张氏兄弟口中听到这样的请求,武皇真是吃惊不小,就好像手里一直把玩的木偶,突然间会说话了。她立刻知道背后有人指使,一问又是吉顼!
于是召吉顼问话,他倒是自认不讳,从容不迫地向武皇陈述利害。他说的这些,其实早已在武皇心中翻来覆去地思虑过不知道多少次,此刻听到由外人的口中一条一条地说出去,反而感觉内心平静,仿佛经过风暴摧折后的海滩,现在潮水已经退去,只留下一片清冷与荒凉。
是时候面对现实了吧。
妇人苍老的面孔上,慢慢泛起一丝疲惫的微笑。
圣历元年(698年)三月的一个黄昏,狄仁杰奉旨进宫的时候,他并没有预料到他会看见什么。皇上对他一如既往地关心,闲聊间不知不觉又提到了庐陵王。狄仁杰再度不克自制,慷慨陈词,以至于泣下。武皇也不禁感动唏嘘。
“也许你说得对,”她轻轻叹了口气,“也许现在是召回庐陵王择定皇嗣的时候了。”
这话的声音不高,听到狄仁杰耳中却如晴天霹雳,他震惊地抬起头,突然止不住心头的热火。他看见了皇帝面上的微笑,那微笑意味着她在皇嗣问题上终于做出了众望所归的抉择。长久悬在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狄仁杰不禁与她相视而笑。这一瞬间,他们似乎超越了君臣的距离,也抛弃了所有的隔阂,拈花一笑,如明月松间,清泉石上,天地一片澄澈透明。
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话更让他完全呆住:“既然你那么思念庐陵王,那我把他还给你。”
身后的帷帐徐徐拉开,现出一个四十来岁神情呆滞的中年男子。这不是他记忆中的人,却有张似曾相识的脸,那眉眼,那轮廓……
这一瞬间狄仁杰再也忍不住泪流,跪倒在玉阶之上。是的,这就是他朝思暮想几十年的庐陵王,大唐昙花一现的中宗皇帝。
长久的期冀乍现于眼前,却只并非梦幻。狄仁杰泪流满面,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向李哲深深顿首下拜。
武皇喟然长叹,命哲拜谢国老,当李哲惶然抬头的那一刻,她看见了他花白的头发和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容,以前眼里还留存的少年人的傲气,也已全然变成了畏缩。这是她的第三个儿子,如今连他都这么老了。
女皇的面容上现出了恍惚的神情,二十年的血雨腥风在她眼前一掠而过。是何等须臾之间的事啊,嗣圣宫变她把哲从皇位上赶下去的那一幕犹在眼前,往昔与今日,短暂得就像顽皮的孩子跳过了一道小小的水坑。
哲是秘密回京的。武皇托言他身体有病,派人将他一家接回神都,沿途秘密封锁消息,甚至哲本人都不知道此行是福是祸。据说他一度吓得想要自杀,幸有妻子韦妃给他打气。
狄仁杰听罢前因后果,顿觉不妥:“故君还都却无人知晓,只怕外界不知真假引发议论。”
武皇疲倦地微笑,既已召回庐陵王,不妨把人情做到底。命庐陵王出居龙门,百官列队往迎,隆重地昭告天下,一时人情大悦。
却没了下文。
武皇没有任何后续动作表明她有意立庐陵王为太子。个人认为她当时应该还没有下定决心,召庐陵王只为了试探各方面的反应再做定夺。
虽然如此,召回庐陵王已经是个很大的胜利,表明局势在向有利于李唐的方向发展。狄仁杰等大臣也不敢催她,怕欲速则不达,引发武皇的反感反而把事情搞砸。
意外的推动力来自于北方,因营州之乱降服契丹、奚族一跃成为草原霸主的默啜可汗。
当初为吞并契丹部落、巩固突厥在北荒的霸权,默啜可汗主动要求与武周结盟,上表请求做武皇的儿子,又为女儿求婚。武皇召庐陵王回京之后,即着手准备与突厥的联姻事宜,最终选中武承嗣的儿子淮阳王武延秀。史载武延秀能歌善舞,姿态柔媚,很会讨女人欢心。武皇大概认为武家子弟在营州之乱中表现不佳,如能顺利和亲突厥消弭战事也算有功于国吧。
武延秀一行人于六月来到突厥王庭,怎知默啜突然翻脸:“我为女儿求婚,要她嫁的是天子之子,你们送来一个武家的人做什么?这是天子的儿子么?我突厥世受李唐恩惠,听说李氏尽灭,只留下两位皇子,当派兵辅佐二位皇子登基。”当即扣押武延秀,并于八月发兵入寇河北,连陷城池,杀戮惨重,同时移书责备朝廷,其中一条赫然竟是“可汗之女当嫁天子之子,武氏小姓,门不当户不对,罔冒为婚,纯属欺诈!”
檄文传到武周,武承嗣原本心悬爱子安危,又遭此侮辱,眼见得太子之位离自己越来越远,积郁成疾,竟怏怏而死。
事情顿时急转直下,幽居深宫的皇嗣李旦把握住机会,再三上书恳请逊位于庐陵王。武皇权衡利弊,终于松口,复立庐陵王为太子,并恢复了他出生时的名字——显。
时为圣历元年(698年)九月,距离李显回京已有半年之久。
事情至此总算尘埃落定,但武三思随即拜相,成为今后武李之争的主角。
显既已被立为太子,这默啜弃周复唐的口号不攻自破。鉴于府兵败坏已不堪战,武皇命太子为河北道元帅,以他的名义招募军士征伐突厥。消息传开,人心振奋,原本一个多月还不满千人,现在应募者云集,没过几天就招募到五万多人。
这个时候,李显的才能已经不重要,他的存在就是一面旗帜,巩固他地位的每一个举动都被视为李唐复国铺路。担任河北道行军副元帅的是狄仁杰,实掌元帅之职,让监军使吉顼把这一情况告诉武皇。于是声音洪亮的吉顼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大大吹嘘了一番显的号召力,听在武皇耳中,也不知是何滋味。这十几年来她广施官爵,减免赋役,神道立国,薄待儒术,为收买人心做出了诸多努力,到头来还是敌不过“李唐皇族”这四个字!原来这满眼繁华,猗欤盛哉,都不过是沙筑的城堡,转眼便会被无情的海浪卷走。
但募兵进行得如此顺利,也算件好事吧。武皇面上的微笑,辛酸而又欣慰。一旁的诸武听着可实在不爽到家,觉得吉顼这小子太不地道。他们虽不知道吉顼就是那个鼓动二张召回庐陵王的主谋(此事进行得极为隐秘,睿宗登基后有人剖白才得知吉顼为李唐复国所起的作用),也不禁深恨吉顼此刻的摇唇鼓舌。
当下召集到四十五万大军,太子挂虚职留京,命仁杰知元帅事,武皇亲自送行。然默啜已经回师漠北,掳掠诸州男女万余人,所过之处杀掠不可胜计。先行出师的沙咤忠义等人只敢引兵远远缀着,不敢逼近。狄仁杰带了十万兵马一阵狂追,已经追不上了。默啜可汗独霸北荒,拥兵四十万,据地万里,甚有轻中国之心。
武皇狂怒之下改默啜之名为斩啜,把亲附他的一干叛臣处以极刑,但也无可奈何。武延秀仍然被扣留在突厥,直到中宗复位后默啜请和才被放回,后成为安乐公主的男宠之一,正牌驸马死后升级扶正,最后夫妻双双死在李隆基讨韦后之役中。
对突厥的征伐最终还是不了了之,武皇心里郁闷之极,身体的衰老与国事的烦忧纠结在一起,让她不堪面对却又不能不面对。
既已确定了李唐复国,她就要尽量调和武李之间的矛盾,确保武姓在李唐政权下也能享有如今的地位和权利。
于是在李显太子身份确立之后,武家子弟毫无顾忌地被委以重任。圣历元年(698年)八月,武承嗣去世的第三天,武三思即出任检校内史,掌首相之职。同月,武士逸之孙重规任天兵中道大总管,掌并州城中的天兵军。九月,武攸宁入阁为相。十月,下令在神都洛阳城外屯兵驻防,命河内王武懿宗、九江王武攸归统领。圣历二年(699年)七月,命建安王武攸宜留守西京长安,接替会稽王武攸望。
通过这一系列安排,武家子弟分别被授予军政要职,并控制着洛阳、长安、太原三大政治中心。武皇仍不放心,又于圣历二年(699年)腊月,赐太子姓武;同年六月,召集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太平公主与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宁等共为誓文,立誓和睦相处,在明堂昭告天地,铭之铁券,藏于史馆。
弃周兴唐的原则至此成为定局,武李盟誓的这一刻,也就向天下宣告了一个事实——武周王朝注定一代而亡。
这个冰冷的事实,如同枯叶老枝,悄然自女皇的心间划过。因为早有准备,所以并不痛苦,却有一种深深的怅然,深深地沉没到了往事的海里。
如是又过了四个月,这年冬天十月,在宫中幽禁六年之久的相王李旦及其诸子终于重获自由。李旦的长子成器二十一岁,已经成年;三子李隆基十五岁,他们的青春期就在六年漫长的囚徒生涯里度过,连到院子里逛逛都不被准许。在狭小的空间里提心吊胆地活下去,像小动物一样互相安慰取暖,意外的不幸反而加强了兄弟之间的凝聚力,现在出阁武皇也没有把他们分开,赐宅洛阳积善坊,分成五院,各自生活,但还是住在一起,时称“五王坊”,所以玄宗兄弟之间的感情是很让人羡慕的,其后成器主动让太子位给李隆基,也应该有这一重因素吧!
同时出阁的还有故太子贤的遗孤守礼,他的幽禁时间更久,约有十几年了吧,现在二十八岁了。相王诸子还有亲情可以慰藉,守礼的命运更为悲惨,每年都有几次被带到院子里受宦官杖打,他的哥哥和弟弟就是死于这种残酷的毒打之下。贤的三子之中,只有守礼活了下来,可见他生命力的强韧,但无情的杖责仍给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痊愈的伤痕,一遇天气变化便会隐隐作痛。出阁后的守礼纵情声色,好酒贪财,名声很不怎么样,但想到他少年时不幸的遭遇,谁又能忍心指责他呢?
能活下来,毕竟是好事。像守礼的两位兄弟、李旦的二妃刘氏窦氏,他们的魂魄就永远留在这幽冷的深宫里了。逝者已矣,来者可追。当这些尊贵的囚徒们终于活着走到阳光下,回首往事,想必都会生出翻云覆雨世路艰难的感慨吧。
武皇仍在不停地忙碌,她总有那么多忙不完的事情。从前她处心积虑地从李家抢过江山,现在她要处心积虑地把江山还回去。一纸誓言无法消弭武李之间的积怨,这一点她也不是不清楚,所以她要一重更牢固的关系,就是联姻。太子显有八个女儿,在武皇的安排下,新都郡主嫁武延晖,永泰郡主嫁武承嗣之嫡子嗣魏王的武延基。显最宝贝的女儿安乐郡主则嫁给了武三思之子武崇训。据说此女极其美丽,《新唐书·公主传》中说她“姝秀辩敏”“光艳动天下”,很少看到一本正经的史书用这类词语形容一位公主,《后汉书》谈到王昭君之美,也不过就是“光明汉室”“竦动左右”而已。可见安乐公主的美丽,必是人间罕见。这一系列联姻也透露出武皇内心的隐秘,她虽然已将太子显和相王旦赐姓为“武”,但心中仍然视他们为李家之子,故此武李联姻,巩固武家的外戚地位。她自己尚且如此,也就难怪外人将太子与相王视为李家天子了。
此时武皇已是七十七岁的高龄,但对权势仍然着紧。王及善、娄师德两位重臣相继去世,她提拔谨慎清廉的陆元方做宰相。某日问询外事,陆元方大概怕她年高劳累,答道:“臣备位宰相,有大事不敢不奏;琐琐碎碎的人间细事,就不足劳烦圣听了。”武皇顿时大怒,将陆元方罢相。她确有感到力不从心,硬抬上去的武家子弟又没几个能帮上忙的,圣历三年(700年)正月,刚被拜为首相的武三思再度罢相,看来此人除了谄媚功夫之外实在没什么政治才能,一次又一次地让武皇失望。心比天高,无奈身体不争气,身边人也不争气,武皇内心的郁闷可以想见。而在李唐复国已成定局的情况下,世人对武家人的轻视也越来越不加掩饰地表现出来,此消彼长的态势往往会给武皇以强烈的刺激,时不时地发作一次,每次都有倒霉蛋作祭品。这次是吉顼。
吉顼原本被武皇视为心腹,备位宰相,颇受看重。某次与河内王武懿宗争功于殿前,吉顼身材高大、口齿伶俐,对付短小伛偻、笨嘴拙舌的武懿宗各方面都有压倒性优势,说到得意处不免声色俱厉,越战越勇。老实说武懿宗被人欺负这绝不是最惨的一次(可参见陆元一的讽喻诗),可这次一下子触痛了武皇的敏感神经,当即呵斥:“吉顼当着朕的面尚且敢小视我武氏诸人,他日岂可指望你!”于是几日后当吉顼奏事又援古引今地长篇大论时,武皇震怒警告:“你说的这一套我听多了,不用废话!告诉你,昔日太宗有马名师子骢,狂烈无人能制。朕作为宫女侍侧,当即表示,只要给我铁鞭、铁挝、匕首三件东西,就能制服。铁鞭击之不服,就用铁挝打,还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连太宗听了都壮朕之志。难道你今日想用鲜血来弄脏朕的匕首么!”吉顼惶惧流汗,拜伏求生,被贬为县尉。
临行陛辞,吉顼含泪进言:“臣今远离阙庭,永无再见之期,愿陈一言以进!”
武皇赐坐问询,吉顼道:“合水土为泥,会引发争执么?”
武皇答:“没有。”
吉顼道:“如果分一半塑为佛祖,另一半塑为道家的天尊呢?”
武皇答道:“那就有麻烦了。”
“臣也以为有,”吉顼再拜,“宗室、外戚若能各守本分,则天下安。现在太子已立而外戚仍居王位,陛下若不处置而任其发展,他日必有祸乱,臣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话一出口,吉顼已忍不住流下泪来。不管这个人有多么滑头,他这一番话的确是发自肺腑。
女皇沉默,茫然地望着檐前的雨滴。岁月秋风,心事苍凉。良久,她怅然一叹:“朕也知道,可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吉顼一震,他从未想到过一向斗志旺盛的武皇竟然会说出这样消极的话!还未接口,武皇已疲倦地挥挥手,起身离去,白发伶仃,似已不胜萧瑟。他目送着她的背影,看她慢慢地走入阴影中,终于消失在幽暗的回廊间。
这果然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武皇。贬谪后不久的吉顼,即在失意中客死异乡。他所预料的一切,都在逐一的发生……
武皇还是改不了一贯的强悍性子,心态上早已认输,情感上仍然不甘。她也承认武三思不是做宰相的料子,现在换上狄仁杰做内史(即中书令),作为首席宰相掌管一切朝政。同月她给太子显的诸子封王。李显的长子重照已经十八岁,避讳改为重润,当年高宗为保证政权顺利交接,在立显为太子的同时也立几个月大的重润为皇太孙,此后他的身份随父亲一路浮沉,现在被封为邵王。次子重福为平恩郡王,三子重俊为义兴郡王,四子重茂当时只有三岁,也被封为北海郡王。诸子之中以长子重润最为出色,史载他“风神俊朗,早以孝友知名”,看来是位孝顺友悌的俊美少年,中宗自己不怎么样,倒生下了重润和安乐公主这样一对漂亮儿女。
武皇这样安排,自然是为了加强太子显的地位了。她这么不停地在武李之间左右摇摆搞平衡,估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天下是姓武还是姓李?她应该扶持李家还是武家?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两边抬高的结果必然是双方火拼两败俱伤,其下场她是知道的,吉顼也指出来过,可是她停不了手。陷入理智与情感争斗中的武皇不堪重负,毕竟已经是七十七岁的老太太,她病了。
史书上第一次记载武皇生病是在圣历二年(699年),这当然不说明她以前没生过病,但应该不是很严重。比起她的同时代人,她的身体已经好得有点过分,至少足以让她老公心生羡慕。但她到底是人不是神,只要是血肉之躯,便总有衰亡的一天。看岁月的痕迹一点点地爬满皮肤,感受到疲倦由内及外毒素般地蔓延开来,曾经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依然神采奕奕目不交睫,现在就算睡眠充足头脑也整天昏昏沉沉,精力、智慧、记忆力、判断力、反应力都在逐日衰退,力不从心的感觉越来越强。衰老的躯体,犹如被白蚁蛀空的老树,经不起风雨的消磨。虽然顶着金轮圣王弥勒化身的名头,圣历二年(699年)正月原来稀疏的眉毛又重新长出了几根,为此百官相贺很是热闹了一番,但再精致的谎言也掩饰不住事实,正月才庆祝过身体康健如西王母般的青春不老,二月就大病一场,好像上天在有意捉弄她似的,先给她一点惊喜,当她按照一贯作风去渲染宣传的时候,便反过来无情地嘲弄她。纵横一世玩弄天下人于股掌中的武皇,最终也逃不过冥冥中的那只翻云覆雨手。
据说这次大病全靠给事中阎朝隐虔诚向嵩山之神祈祷,甘愿以命相换才得痊愈。但次年武皇又再度病倒,而且病情似乎更为严重,几乎到了不能视事的地步。首席宰相狄仁杰恳请武皇下令太子监国,但被拒绝。[119]她仍然贪恋权力的魔杖,尽管她现在已经知道这并不能给她带来健康和长寿。
狄仁杰无可奈何,只得利用自己掌政的机会尽量提拔一些忠于李唐的才学之士上位,先先后后引荐了姚崇、桓彦范、敬晖等数十人,策划神龙宫变逼武皇让位的五位主谋倒有三位是狄公推荐的(张柬之、桓彦范、敬晖)。曾有人质疑狄公对李唐皇室的忠诚度,认为他竭力推荐张柬之只是巧合,可太多的巧合只能指向一种必然。其实狄公从来不曾掩饰自己的政治倾向,那个时代的正统知识分子不忠实于李唐反而才是怪事。但深受武皇知遇之恩的狄公可能确实希望通过和平手段解决问题,只要女皇去世后政权能顺利地传交给李家人即可。可惜武皇虽已认识到了回归李唐的必然性,行动上仍然迟疑,且常有扶植他人势力打压李唐之举,致使她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各方派系林立,李唐复国的前景仍不明朗。当时狄公也已经七十多岁,年迈体弱,自感去日无多,唯有在生前尽量巩固太子地位,确保政权的顺利交接。
很难说他的心思完全没有被女皇察觉。举荐张柬之的时候,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武皇便表现犹疑。据说武皇曾要狄仁杰举荐贤士欲用为将相,狄公答道:“单论文辞蕰藉,苏味道、李峤已可入选。如果陛下要的是济世安邦的奇才,臣推荐荆州长史张柬之,其人虽老,有宰相之才。”武皇于是把张柬之提升为洛州司马。过了几天,武皇又要狄仁杰荐贤,狄公答:“前些日子举荐的张柬之,陛下并没有用啊。”武皇道:“不是已经提升他为洛州司马了么?”狄公道:“臣举荐的是宰相人选,不是司马。”
尽管狄公的语气已经带有责备的意味,武皇仍只让张柬之出任秋官侍郎(即刑部侍郎)。或许是政治家对危险的敏锐直觉尚未完全衰退,或许是张柬之拥护正统的言行太过明显让武皇感觉不安,直到狄公去世张柬之也未入阁拜相。然而推荐张柬之的人实在太多(这是否表明他的政治倾向当时已是尽人皆知?),迟至长安四年(704年),张柬之还是通过姚崇的举荐而拜相,那时他已经八十岁了。
生活在世纪之交的武皇和她的名臣们,组成了唐朝历史上罕见的高龄政府,由君到臣都在跟时间赛跑,跟衰老和疾病抗争。自感无力的武皇开始乞灵于仙丹,就像那个时代的人们常做的那样。不过她的运气的确很好,曾经让李唐几代皇帝体质急剧下降甚至为之丧命的丹药,却在她身上奇迹般地发生了效用。可能是她的体质实在怪异,也可能是她找的炼丹士确有两把刷子,服了洪州道士胡超耗费三年时光给她炼制的长生药后[120],武皇的疾病竟真的好多了。劫后余生的武皇欣喜地把年号改为“久视”,这是一个具有浓郁道家色彩的词语,语出《道德经》:“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表现出了武皇对长生的渴望和对道家的敬意。
年轻时笃信人定胜天,编织谶纬,制造天命,年老时却敬天畏神,虔诚礼佛,这种转变究竟是进步还是退步?也许根本无所谓进步或退步,只是武皇实用精神的一贯体现——出于对自己即将前去的未知世界的恐惧,有必要向那里话事的神佛攀下交情以便继续得到关照。佛家讲涅槃,道家乐长生,来生的允诺显然及不上现世的诱惑,加之向李唐回归的方针已定,政治障碍业已排除,武皇以道家“久视”为年号酬谢神恩,当存此意。
垂暮的武皇对宗教渐生敬畏之心,不再一味视为可利用的工具。改元“久视”的同时,她亦宣布去“天册金轮大圣”之号,恢复到最简单的皇帝称呼,其后又废除长达八年的禁屠令。她曾经煞费苦心炮制的一个个神话,现在由她自己来一一破碎,只因对延续生命的渴望已经压过了往昔对荣耀的追求。与天争高、与神佛比肩的豪情已经不再,她只是俗世的天子,这就是她的真实位置。“金轮圣王”“弥勒化身”的称呼帮不了她,她不想再骗自己,也无心再骗天下人。
久视元年(700年)七夕佳节她让胡超替她到嵩山谢神,投简于封禅台北,除罪金简上镌刻的短短六十多个铭文,正是她当时心情的写真:“大周国主武曌好乐真道长生神仙,谨诣中岳嵩高山门,投金简一通,乞三官九府,除武曌罪名。太岁庚子七月甲申朔七日甲寅。小使臣胡超稽首再拜谨奏。”[121]
既对眼前繁花簇锦的俗世生活恋恋不舍,又不得不对身后事做出安排打算,消弭孽债,化解冤家,以便想象中的幽冥生活不至于太过艰难。这里我们看到的不再是那位睥睨天下威风凛凛的君王,而只是一个畏惧报应、诚惶诚恐的信徒。在生命的最后几个年头,这个强横了一世的女人,无论从实践上还是心理上,都已向她曾经顽强挑战过的世界,那森然可畏的秩序,那人间天上的准则,完全屈服。
接连两场大病武皇仿佛变了个人,她要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她把政事委任给狄仁杰,一天的时间基本全消磨在二张身上和无休止的宴饮之中,似乎要抓紧时间纵情声色以此来弥补年轻时的辛苦。她将控鹤监改名为奉宸府,广选美貌少年以充后宫,挑选标准极为严格,务求才貌双全决不马虎,就算自己不用纯属摆设,也不能给人机会质疑武皇的品位。奉宸府还豢养了一帮清客,随时随地吟诗作赋给帝王佐兴凑趣。有了他们,粗俗的男女调情便陡然上升了一个档次,简单的吃饭喝酒也平添了一份文化情趣。就算说来说去他们的全部工作就是拍马屁,能拍得如此摇曳生姿、妙不可言也绝对物超所值。一干清客里最为出名的才子是宋之问,他的文采和人品一样声名远扬,文名有多高,对他为人的评价就有多低。据说他曾经报名竞选武皇的男宠未果(武皇嫌他口臭),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做了二张的枪手,有需要写诗应酬的时候替两位花样美男捉刀代笔。由主人变成捧场客,宋之问照旧敬业乐业,没事做的时候还帮二张捧尿壶。
拜嵩山,幸温汤,修建三阳宫,沉醉奉宸府。武皇厌居深宫,频频出游,徜徉于山水之间,沉溺于少年温柔的笑容里。有时也会举办一些作文竞赛,由她宠爱的才女上官婉儿做主持兼评判,看谁写得又快又好,给文学史上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佳话。传说她曾游龙门,登石楼,命众官赋诗纪胜,诗先成者赐以锦袍。左史东方虬诗先成,获赠锦袍,然而东方虬坐席未安,宋之问也已把诗写好献上,且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称善。武皇于是亲手从东方虬手中取回锦袍改赐宋之问,群臣一片沸腾,诗会达到高潮,这就是“龙门赋诗夺锦袍”的故事。落败者东方虬当然会感觉尴尬,有人据此称武皇未免太过小气,不过这类场合图的就一个热闹,彩头的意义本就在于添加竞争和嬉闹的氛围,倒也不必认真。由此诞生出大量宫廷应制诗,这些诗大多格调不高,但声律严格,对仗工整,对正在成型中的律诗发展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这里有必要提一下古体诗和近体诗的区别,所谓古体和近体都是相对于唐代而言。古体诗又称古诗或古风,专指唐代以前流行并在唐代继续流行的一种诗体,没有严格的字句、音韵和平仄对应等要求。近体诗则讲求严格的格律,有四项基本要求:一是句数、字数有规定;二是按规定的韵部押韵;三是上句和下句各字之间要求平仄对立和相粘;四是规定某些句子之间用词要对仗。近体诗又称今体诗,分为律诗和绝句,都在初唐得以齐备。而近体诗的定型正是得益于流氓才子宋之问与他的同道沈佺期。宋之问是正牌奉宸府供奉,沈佺期亦是府内清客之一,党附二张,曾奉旨参修《三教珠英》。
在南北朝时,以沈约为代表的永明体诗,已开了诗歌声律化的先河,但在“沈宋”之前,诗人们的作品多为五律,还经常有前后失粘的情况。沈宋二人总结前代积累之经验,由原来讲究四声到只辩平仄,由消极的声律“八病”之说中探求出积极的平仄规律,又从原只讲求一句一联的音节协调将粘对规律贯彻到全篇,形成了在平仄上有严密规则可循的完整律诗。他们不仅使五律的体制定型,又使七律的体制开始完备,并且通过他们的创作实践使这些规范逐渐为一般诗人所接受,其功不可没。李维《诗史》中有中肯的评价:“五言至沈、宋,始可称律,多未成体,沈则间有佳者。所谓裁成六律,彰施五采,使言之而中伦,歌之而成声,沈、宋之功也。”宋之问风格清丽,五言是其擅场,曾被明胡应麟誉为初唐五律之冠。而沈佺期气势宏大,七言独辟蹊径,曾被胡应麟推为初唐七律之冠。诗歌今古体之分,至此遂成定局。沈宋建之于格律,陈子昂变之以风骨,为盛唐诗歌的黄金时代做足了准备。
不过诗歌毕竟是点缀升平无心插柳的附属品。奉宸府在当时的名声并不好。皇帝毫不掩饰地大选美男如金丝雀般的豢养调教,无疑已刺痛了很多男人的自尊心。更由于奉宸府待遇优厚、工作清闲,竟真的吸引了一些贵族少年,好好的世袭官职不做,争着到奉宸府去侍奉武皇。清秀少年整天敷粉着锦扮袅娜随风的海棠花,粗豪健壮的逢人便夸自己的能力超群,自我举荐起来一点也不谦虚。初唐虽然风气开放,还是让有些思想正统的大臣看不下去,上书要求武皇注意影响。武皇厚赏进谏者,但照旧我行我素酷到底,只是叫了些文学之士和二张一起编著《三教珠英》以掩人耳目,写东西自然是笔杆子们的事,二张还是负责陪她寻欢作乐,看夕阳一寸一寸地消逝在天边。人生苦短,去日无多。怜我世人,欢娱几何?
在这种指导思想下建立起来的奉宸府,充满了一种世纪末的颓废气息。修建一如既往的匠心独运,清雅华贵中带有自然的野趣,宛如道家修真的洞府。芳草芷兰,郁郁青青,亭台楼阁,点缀其间,时可见一群声名赫赫、风流倜傥的文章巨子,衣袂飘飘,载酒而行;轻裘缓带、粉面桃腮的俊俏少年,月下吹笙,临风弄笛。误入其间的色女必然眼界大开,嗟叹不已:真乃人间仙境,竟无语凝噎。
花中国色香中王自然是莲花六郎张昌宗,他的美貌现在已被渲染得迹近神话。人们纷纷传说他是仙人王子乔(又称王子晋)的化身,十七岁骑鹤飞升的周灵王太子。这么说的人多了,便也成了事实。武皇命人打造一只木鹤,张昌宗身披羽衣,乘坐其上,悠然吹笙。开动机关,木鹤满场游走,可不正是王子乔临凡?木鹤机关再精巧,想必也比不上现在的小汽车,难免一颠一跛,震得张昌宗羽衣飘飘,越发像个神仙,时不时掉下一根半根羽毛,牵惹出无数相思情债。自是人人赞叹,起码武皇觉得美得不得了,她一句话就顶一万句。《和梁王众传张光禄是王子晋后身》等应制诗一首一首地做,武皇游嵩山时还特地往谒升仙太子庙,亲自作文刻碑,文中夸耀大周的强盛,表述了她对神仙世界的向往,当然也少不了对主人公升仙太子王子乔的赞美,然而字字爱意却是针对身边侍立的玉人六郎。武皇对情人一向大手笔,她要情人的美貌和这碑文一起并世不朽。升仙太子碑至今仍保留在河南偃师缑山,碑阳有草书三十三行,正是武皇御笔亲撰,笔力流转,意态纵横,几十年书法功力于兹尽现,《宣和画谱》赞曰:“凛凛英断,脱去铅华脂粉气味。”因这是历史上首次以今草入碑,讲述书法流变的时候大多都会提及。少女时代的武皇曾苦练书法冀望以此博得太宗皇帝的欢心,想不到此时派上了用场。时光之轮悄然转过一个甲子,现在的她可以对自己微笑,所有为取悦他人而学习的技能,最终都用来取悦自己。
大周朝的国政仍在有条不紊地运转中,对狄仁杰的人品和才能武皇一向深信不疑,他必定可以保障政权顺利交接,不会忘恩负义地赶恩主下台。武皇对狄公的敬重已经到了人臣莫及的程度,狄公觐见每每免其跪拜,称见到狄公下拜她也会感觉疼痛(“每见公拜,朕亦身痛”)。不过八卦爱好者们大可不必过于激动,唐朝皇帝说起这类话来一向不嫌肉麻。太宗皇帝就曾说过魏徵是他的镜子,李勣是他的长城;李靖好比他的兄长,无忌好比他的儿子;一日不见马周,就会想你想到梦里头……甜言蜜语一箩筐,总要哄得人高高兴兴地替他卖命为止。武皇素来强横,这方面多有欠缺,如今年事已高,也想为后世留下一段君臣遇合的佳话,何况狄仁杰确有笼络的必要。又下令百官奏事非军国大事不得烦扰狄公,可谓百般礼遇,体贴入微。然而年迈多病的狄公仍然不胜负荷,久视元年(700年)九月,一代名相狄仁杰溘然长逝,终年七十一岁。
狄仁杰两度拜相,加起来不过三年多时间,名气却超过武周朝任何一位宰相,生前身后都广受赞誉,进封梁国公,图形凌烟阁,追赠司空,配享太庙,可谓人臣之极。或许唯一的遗憾就是不曾亲眼看见李唐复国成功吧!但作为武皇的头号宠臣,也许他也同样不忍目睹武周的终结。早逝(其实也不算早逝)让他避过了这尴尬的一幕,他没有辜负武皇,因为他只是因势利导地帮助她选择了一条最明智的道路;他也没有辜负李家,为他们他做到了一个臣子所能做到的一切。既未负情,也未负义,俯仰无愧,善始善终,堪为人臣楷模。武皇原本冀望狄仁杰打理朝政,自己优哉游哉度过余生,岂料斯人先行一步,徒唤奈何。她对狄公的了解与信任是长期以来建立的,一时之间却找哪一个可以替代?不由得长叹:“天何夺我国老如此之速!”
狄仁杰的提前去世,让武皇的退休计划泡了汤。虽然身体已经江河日下,还是不得不勉力勤政。只是每当遇到迟疑难决的时候,满朝文武竟似乎再也找不出一个像狄公那样睿智干练而又了解她心思的人替她分忧解难。她仍是天下至尊的君王,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只要她一挥手,就能让万千人头落地,可是再大的权力也只能把活人变成尸体,没法让逝者起死回生。那些她爱过的人,她恨过的人,都已经长眠地底,就算她发一千道一万道敕令,也无法将他们唤醒。
“狄公一去,朝堂仿佛都空了。”白发苍苍的武皇在幽冷的洛阳宫中发出这句感叹,只觉意兴萧索,天地皆秋。
天上地下,她竟孤独得如此彻底。没有亲人,没有对手,没有敌人,没有朋友。是的,她还有子女,他们敬她畏她,却不爱她;她还有她倾尽一生心力建立起来的武周帝国,然而它存在的时间不会比她的寿命更长久。缘起缘灭,织梦碎梦,这就是人生么?
她一路跋涉,不肯停留,神阻杀神,佛阻杀佛,就是为了走到道路的尽头,独自一人面对这雪野似的凄冷和荒凉?
攀登到最高峰顶的人,会笑这尘世间的一切,都是如幻似真的悲剧。
一丝自嘲的微笑掠过武皇苍老的面容,如果一切注定是梦幻泡影,那就让她自己来亲手结束。
久视元年(700年)十月,即狄仁杰去世后一个月,武皇宣布以正月为十一月,一月为正月,大赦天下。自永昌元年(689年)开始,使用了十一年的周历终被废除,恢复李唐王朝使用的夏历。
历法,在古中国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唐代周边少数民族政权向李唐表示臣服的一大标志便是改用唐朝的历法,称之为“改正朔”。武皇在登基之前宣布改用周历,是她即将发动武周革命的预演,而现在弃周历复唐历,则宣告着她对李唐王朝的回归。
然而武皇仍然不愿干脆利落地把政权即刻交还给儿子,掌权既久自有恋栈之心,但年迈体衰确实力不从心,两个与她关系密切深被信任的女子遂得以参与朝政,走上前台,一个是爱女太平公主,一个是女官上官婉儿。但更多的还是委政于朝夕相处的枕边人张氏兄弟,以贴身男宠为自己的耳目和代言人,继续掌控朝政;而政治生命完全系于武皇一身又缺乏头脑的二张,又成为阻止她弃周复唐计划的主要力量。以前武皇威权独任、酷吏峻法之下,谁也不敢乱结朋党;而今她既老且病,常常卧病不起,对政局的掌控能力逐渐衰退,致使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谨小慎微的李唐皇族,热切盼望李唐复国的文武大臣,不甘失势、意图俟机而动的武氏族人,以及陡然权倾朝野、骄狂跋扈的张氏兄弟,各方派系林立,情况日益复杂,使得本应顺利过渡的权力交接,在关键时刻布满杀机,最终演变成一场她完全没有意料到的悲剧性政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