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
梅子涵2025-11-10 11:363,008

  小学毕业的时候,我们全班只有闪世生一个人没有考中学。平时我和他最好。他虽然比我大五岁,按正常的情况,应该是读高中二年级了,却什么话都愿意对我说。

  我问他:“老牛,你为什么不考中学?”

  他属牛,又比我们大,所以全班男生都叫他老牛。

  老牛说:“我主要是……”他苦笑了一下。

  我知道他的意思了。也许是从一开始,他就觉得和我们这样年纪的小孩在一起读书是一件很不合适的事。

  记得四年级他刚插到我们班来的那一天,戴老师领着他走进教室,尽管戴老师事先介绍过他的情况,叮嘱我们不要笑,但我们还是克制不住地笑出了声音。因为他实在是长得太大了,竟然和戴老师差不多高,却要和我们同学,简直滑稽得要命。我们一笑,他脸红起来,手局促地摸着布包包,那里面是课本,他没有背书包。

  戴老师指指华祖康旁边的空位子对他说:“闪世生,你就和华祖康坐在一起吧。”

  就这样,老牛开始和我们同学了。他坐在教室角落的一个位子上,站在教室门口看去,似乎像耸起的一座山峰。

  他从小生活在陕西的奶奶那里,刚来上海。在陕西时,他读过三年书,不知是不是那儿的书和我们这儿的不同,反正他现在读得很吃力。因为我们课外小组的几个同学功课都很好,戴老师就把他编在了我们小组里,叮嘱我们要好好帮助他。课外小组就在我家前面的弄堂里活动。我们围住两张小方桌坐成一圈,大概因为里面有个他,所以走来走去的人都要奇怪地朝我们看看。

  经常是我们做完了作业,他却连一半也没有做好。我们就围成一圈七嘴八舌地教他。他很乐意我们教,有时我们讲得很清楚了,他还是一副没有听懂的样子。有时大概是意识到被我们这些小孩围住教有些不好意思,明明没有完全懂,却要说:“我懂了,懂了。”

  上学我要经过他家门口。他家在冶炼厂后门的一条烂泥小路上,是两间小平房。他妈妈在门口摆了个小摊头,卖油条葱花卷饼。他每天早晨站在门口等我,一起到学校去。我总是问他:“老牛,功课做好了吗?

  “有一道题不会做。”他在我面前非常坦率。我就让他拿出本子来,站在路边教他。路上没有什么人行走,他便无拘无束地弯下身听我讲。讲完了,走到二十二路电车开的柏油路上了,突然地我们就会拉开一段距离,要么是我在前,他在后,要么是他在前,我在后。其实我是非常希望能和他挨在一起走,因为这样就绝不可能有人敢欺侮我,我是很怕五年级吴凯荣他们几个人的。可是老牛却有意地要拉开一点距离。渐渐地,我理解了是为什么,就不再强迫他。吴凯荣他们也知道老牛和我好得很,所以并不敢对我怎样。谁不知道四年级有个老牛呢?有一次在杨浦公园玩,老牛躺在草坪上,我们二十多个男生冲上去抓他手扳他脚,他一挣扎,吓得大家逃得七零八落。

  老牛真的不考了。考试的这一天,我仍旧从他家门口过。考场在建设中学,就是我报考的那所重点学校。从老牛家门口的烂泥路拐到冶炼厂正门,再穿过宁武路就到了,很近。再说也是想告诉老牛一声,今天我要去考试了。没想到他已经站在门口,身上背着一只绿漆差不多已脱光的瘪掉的军用水壶。

  “东东!我在等你!”他叫我。

  “等我做什么?我今天考试。”我告诉他。

  “我知道。我陪你一起走。”

  “你想进去玩吗?考场是不可以进去的,要有准考证。”

  “知道的。”他笑笑。从饼摊上抓过一张卷饼,塞给我:“给你的,吃吃饱,我妈在里面打了一个鸡蛋。在考场里肚子饿了会考不出的。”

  “我吃过早饭了!”我连忙说,不肯接受。

  可是他拖住我就走。我想告诉他,早晨我喝了牛奶,吃了面包,可是看看手里的卷饼,看看老牛脸上的笑容——不知为什么,这笑容有时看了会使你感到难过,因为它太真诚了。我终于什么也没说。我觉得如果说了,那就太不好了。

  没有准考证是不能进入考场的,老牛被拦在大门外。他把手里的水壶递给我说:“你把水壶带进去,是决明子茶,考试的时候可以喝。”

  看门的纠察老师说:“不需要带进去的,里面有沙滤水,足够你弟弟喝的。”

  我想解释一下,他不是我哥哥,是同学,却没有解释。我说:“老牛,你回去吧,等考完了我就来告诉你。”

  算术我全做出了,连附加题也做出了。作文的题目是《记一个夏天的傍晚》。语文老师猜过很多题目,但没有猜到这个题目。卷子发下来后,我大概只想了五分钟就开始写起来,一口气就写好了。因为脑子里恰好记住了一件事,也是发生在夏天的傍晚,去年暑假的一个傍晚。

  那天,我从冶炼厂游泳池游好泳出来,下雨了,下得很大很大,烂泥路上一下子就到处是水洼。没有地方可以躲,我拼命奔,快到老牛家了,我滑倒了,重重地扑在地上,头上、脸上、手上、身上全是泥,像鬼一样。

  老牛用铅桶拎水帮我浇着洗,说:“这条路应该修了,一下雨就有人滑倒,不知有多少人滑倒过。”

  “那为什么不修,叫他们快点来修呀!”

  “等我当了修路工就来修,还要铺上柏油。”他很认真地说,似乎这肯定会是事实。

  这难道不是一个很不错的故事?

  语文老师说过,写记人记事的作文,要善于着眼细微的小事,从小事中看到闪光的东西。我确信这件事里是有闪光的东西的。

  考完试以后,我们家就从白林寺搬到了现在住的控江新村。这样就和老牛家离得远了,很难碰到面。我们新住所隔壁人家的爸爸是个中学教导主任,妈妈把我的考试情况全部对他说了,问我考得取建设中学吗。他很有把握地说:“考得取的,考得取的。”可是到了发通知的这天上午,通知却没有来。一幢房子里连考取永吉中学和二联中学这样末流学校的人都拿到通知了。我急得哭起来,莫名其妙地和奶奶吵架。奶奶说:“不要吵,不要吵,再等等看。”

  等什么呢?

  老牛满头大汗地奔来了。“东东,你的通知,建设中学!建设中学!”他激动地喊着。我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激动过。

  我蒙了一下,以为他骗我。通知怎么会到他手里去的?

  我兴奋得又是跳又是嚷:“老牛,通知怎么会在你这里的?”“早上,人家拿到通知了,我想起来,你的通知会不会寄到白林寺去,跑到那里一看,真的插在门上……”他抹着汗,笑着。

  我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妈妈他们也没有想到。

  老牛回去了,留他吃中饭也不肯。这一次分手后就真的很少见到他了。不久,他做工去了,不过不是当的修路工,而是在冶炼厂拉板车。有一次放学的时候,我和几个同学一起走出校门,正好他赤膊拉着板车从门口经过。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没有喊他,看着他走了过去。但立刻就后悔起来,非常难过。一起走的张志平问我:“你在看什么?”

  “在看我的同学。”我说。想用这点来补偿没有喊他的过失。“哪个是你的同学?”

  “就是那个拉车子的。”

  “你的同学这么大!一定是个傻大个。”张志平一脸吃惊的样子。

  “你不要瞎说!他是从乡下来的,读书读得迟。”我撇开张志平,自己走了。我不喜欢他这样说老牛。

  我也不喜欢我们当时的笑。

  就是老牛到我们班来上学的那天。

  我们都应该抽自己一个耳光。

  抽得狠一点,令自己记住。

  我后来没有再见到老牛。

  很多的故事都是这样结束。这个故事也是这样。老牛是一个真人。

  读《老牛》,就如发现了一种与我们久违的小男孩的温柔,那种天真的善良是敏锐又灵性、悯然又通透的。作家是怀着怎样一颗晶莹温情的童心啊,给人一种对爱的重新感悟。

  ——郁雨君

  《老牛》是儿童文学作家梅子涵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作品。小说里,老牛因年龄大、个头高、功课差而引人注目,也难掩自卑。但他格外珍视友谊,朴实、热忱、坦率、自尊、乐于助人。不仅如此,他还以自己毫无保留的真诚映照出“我”心底里潜藏着的小小狭隘和虚荣……作品情节淡而有味,人物形象饱满丰润,显示了作家创作起步期朴素而清新的行文风格,也洋溢着新时期之初原创儿童文学脱离“教育主义”藩篱后的率真、磊落气息。

  ——李学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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