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长
梅子涵2025-11-10 11:364,648

  爸爸打过很多年仗,所以当了师长。他什么仗也没有打过,所以当了排长。是谁让他当排长的呢?是他自己。他对自己说:“我是排长!”结果他就是排长了。如果他对自己说:“我是师长!”那么他也就是师长了。可是他没有说“我是师长”,因为爸爸是师长,所以他还是当排长算了;如果他也当师长,那么家里就有两个师长了,怎么命令呢?

  他有一把枪,还有一把刀。他有的时候拿枪,有的时候拿刀,有的时候右手拿枪左手拿刀,有的时候也会左手拿枪右手拿刀。他很想有一匹马,骑在马上,嘴里喊“冲啊!”可是他没有马,所以只能不骑着马冲,“冲啊!”冲的时候他自己就是马。

  他对自己喊“立正!”他就立正了。

  他对自己喊“向右看齐!”结果却向左看齐了。他没有发现自己看错了。不过他喊“向前看”的时候倒真的是向前看了,没有向后看。他是排长,前和后不会错!

  他喊:“齐步走!”他就往前走了。可是应该走到哪儿去呢?他就在大院里瞎走,他家住在解放军大院里。

  瞎走挺好玩的,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啊一二一,结果他走到了伙房里去了。伙房就是做饭的地方,他经常瞎走到伙房里,因为伙房里总飘出香味,肉的香味,馒头的香味,很多香味,而且热气腾腾。他还被奶奶抱着的时候,就会指着伙房的大锅说:“吃!吃!”解放军炊事员叔叔就盛了一大碗白炖肉给他,可是他却说是萝卜。后来他就说“吃萝卜!吃萝卜!”结果炊事员叔叔就总盛“萝卜”给他,结果他就吃腻了,不要吃“萝卜”了。但是馒头不会吃腻,所以他说:“我想吃一个馒头,叔叔。”

  炊事员叔叔说:“报告排长,馒头还没有蒸好,你等会儿再来。”

  排长没有办法,只好向后转,齐步走。

  他看见了一辆吉普车,在墙壁那儿。他每天都能看见吉普车,这是爸爸他们以前在战场上缴获的,美国式的,车门只有下面“一半”。驾驶员不用开门,脑袋就可以伸出来,外面的人也不用开门,就可以把脑袋伸进去。他每一次看见吉普车,都想爬进去坐一坐,假装开一开。不过他一次也没有爬进去,因为他虽然是排长,可是也是一个听话的小孩,听话的小孩很想开吉普车,但是不会爬到吉普车上去乱开。

  可是今天他爬上去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什么日子也不是,只不过是他克制不住结果爬上去的日子。车门没有锁,所以一拉就开了。他坐在了驾驶座上。他的屁股太小了,根本不像一个排长,排长的屁股应该大得多,可是他的屁股比班长的屁股还要小。他也太矮了,哪有这么矮的排长,头刚碰到方向盘,所以他只是一个屁股很小的小矮子排长!

  他摸摸这儿,摸摸那儿,真没有想到,车子就开动了!这是会把人吓死的。可是还没有等到吓死,车子就撞在墙上了,车灯碎了,稀里哗啦。

  他没有屁滚尿流,排长怎么可能屁滚尿流,他只不过是赶紧爬下车,往家逃。一个排长逃跑的时候也很像一个逃兵。没有大人追,没有解放军叔叔追,更没有连长营长和团长追。他们都不知干吗去了,大院里安安静静。喂,人呢,你们怎么不抓住这个排长啊?

  他逃到家里三楼的窗前,偷偷地侦察,看看有没有人来抓他,可是没有人来抓。他侦察的时候比较像侦察兵,因为他不是立即出现在窗口,也不是完全把自己暴露在敌人的视线里,而是在窗角的位置蹲下,一点一点站起来,露出眼睛;然后又蹲下,悄悄走到另一边,一点点站起来。他没有射击,因为一射击就会暴露目标,被发现。

  一直到他早就成为一个大人,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人抓。大人会做坏事,小孩也会做的。所以小孩啊,你应该承认,如果小的时候没承认,那么就等长大以后再承认吧。

  你是不是不相信呢?那时他还不到五岁。

  不到五岁就不会把车开到墙上去吗?那么你说几岁才会呢?

  没有人抓他,所以差不多还不到第二天他就已经把这件坏事给忘了。

  院子很大,排长可以去的地方很多。东逛逛,西逛逛,而且还可以南逛逛,北逛逛。

  解放军叔叔住的宿舍窗外有好东西:空牙膏壳。那是叔叔们扔的。牙膏壳可以在马路对面的小摊上换糖和橄榄吃。所以他经常到这儿来碰碰运气。用脚很仔细地在窗下的草丛里踢来踢去,拨来拨去,然后猛地看见一个丢弃的牙膏壳,那是喜出望外的时刻!不过那些叔叔一定也知道了可以用它来换糖和橄榄吃,所以越来越难捡到了,用脚在草丛里踢半天拨半天还是一个空屁。他换糖换橄榄吃,都是不敢让爸爸妈妈和奶奶看见的,尤其是不可以被奶奶看见,否则奶奶会骂他。因为奶奶不会相信他是捡到牙膏壳去换的,会认为他是偷的。奶奶这个人很莫名其妙,她喜欢把你往坏的地方想,不喜欢不往坏的地方想。一个人很小的时候,如果一个大人要把你往坏的地方想,那你总是没有办法的。有什么办法呢?你不可能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因为你没有水平,一个小孩怎么可能有一五一十说清楚的水平呢?你明明说清楚了,可是大人不信,那么还是等于不清楚,一五一十也是浪费。清楚不清楚不是小孩说的,而是大人认为的。你如果不同意大人认为的,那么就是顶嘴。其实你根本就不是顶嘴,而只是说话,但是小孩在这种时候说话就叫顶嘴。这真是有点儿无可奈何。不过没有关系,你总有一天会长大的,等你长大了,你就让小孩不要顶嘴。如果万一当了师长,你也许还可以让团长、营长、连长不要顶嘴呢,那不是很好玩吗?

  他是非常想在大门口站岗的。那两个站岗的解放军叔叔,手里的枪是有刺刀的,他们站在那儿,外面的人就不能随便进来。他经常会走到他们身边转两个圈子,看看很尖的刺刀,刺刀很亮,他甚至用手小心地摸一下,很想拿过枪也那样站岗,当然,他是不可能这样做的。这不是因为他是一个排长,而是因为他是一个小孩。解放军叔叔会对他说:“排长,你还是到别处去玩吧!”

  这和到伙房要“萝卜”和馒头吃是完全不一样的。

  有一次,他跟着几个大孩子在大院的外面玩,大孩子用竹竿抽人家的一只鹅,他也用小棍子帮着抽,然后又跟着大孩子逃回大院。养鹅的人家追到门口,看见刺刀就不进来了。这一件坏事,排长,你有没有忘记?如果你还记得,那也承认吧!小时候不知道承认的事,长大后可以一五一十承认,承认得清清楚楚,清清楚楚地承认是很重要的,这说明你是真正的大人。真正的大人不是只会让小孩承认错误,把小孩往坏处想,而是也承认自己小时候的错误,一五一十承认。

  不能站岗,但是他可以到马厩里去玩。那里有一长溜的军马,白的、黑的、黄的、枣红的。他几乎每天都会来这儿,摸摸马的身体,拍拍它们的屁股,拉拉尾巴,闻着干稻草暖烘烘的香味,地上有一坨坨的马粪,既不觉得臭,也不觉得脏。那就是马粪的味道,而不是臭的味道。他还捡起过干的马粪扔到窗外的河里,看看能扔多远,马粪肯定把河里的鱼吓了一大跳,但是他手上却干干净净,好像没有捡过一样。马儿不会喧闹,偶尔才嘶鸣,所以不管是上午、中午、下午、傍晚,马厩里都是静悄悄的。天热的时候,那暖烘烘的香味让他想睡一觉,所以他真的躺在地上睡过觉。地上也铺着稻草,他起码睡过好几次觉呢,头上和裤子上都沾着稻草,回到家里,奶奶说,你到哪里去野了啊?

  马有的时候吃稻草,有的时候吃豆饼。它们站在马槽前,高高地吃,专心地吃,目不转睛,嚼的声音很轻,比猪轻多了,好像比人都轻,你吃你的,我吃我的,从来不互相抢。

  他有的时候也吃豆饼。他站在马槽这一面的长凳上,和马面对面地吃。豆饼是大豆炸完油之后的渣子,被做成一块块的饼,有点儿酸味,也有点儿香味。人也可以吃豆饼,至少小孩可以吃,吃了不会死,也不会肚子痛。他吃的时候,马不看他,不会像人那样说,你吃我们的饼做什么?也不会像狗那样,朝你叫。马好像从来也不看他。马的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他很想知道马有没有看见他吃豆饼,但是他看不出马有没有看见他吃豆饼。马的眼睛和人的眼睛难道不会对看吗?

  不过他只吃一点儿,要不然就变成马了。如果一个人能变成一匹马那也很有趣,就可以不用骑马,自己奔,奔得和马一样快。但是那样的话,枪和刀谁拿呢?如果既是人,是排长,拿着枪和刀,又是马,自己骑自己,想往哪儿冲就往哪儿冲,自己命令自己,自己服从自己,还能躲起来,让敌人根本看不见,奔到敌人面前敌人也看不见,敌人大喊:“啊哟,这是哪儿来的子弹啊?把我屁股都打穿了!”那多好玩,打仗就永远胜利了。那么,肯定不用过很久,他就能当军长了,甚至当总司令。那么他就可以指挥他爸爸了,不许他顶嘴!如果顶嘴,就让他去当排长。

  他也会站在马的对面吃馒头,把馒头往马嘴边送,想试试马会不会咬一口,可是马理也不理。马安心吃草,安心吃豆饼,不理馒头,也不理他。

  可是今天有一匹马理他了。这是一匹小马,它在蹭他的背,好像还闻了一下他的耳朵,他回头一看,是一匹小马。这匹小马和大马不一样,它会看着你,还会眨一下眼睛。在这个马棚里,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小马,这匹小马是从哪儿来的?

  他决定请小马吃馒头,可是小马也是连闻也不闻。小马说:“我不吃馒头。”

  “你会说话的?”

  “我可以和你一起玩。”

  “你是马吗?”

  “我是一匹小马。不过我也是一个小姑娘。”

  他觉得这匹不知从哪儿跑来的小马很奇怪,说自己是小姑娘。这到底算是说了玩呢,还是瞎说?他是不喜欢和小姑娘玩的,所以他现在也不想和这个小姑娘马玩。他有个妹妹,他也从来不带妹妹玩,所以每当他这样在院子里当排长,一二一瞎走的时候,妹妹都是在家里玩。他也曾经准备让妹妹当班长的,这样他就可以指挥了,可是想想还是不让她当。再说,妹妹刚两岁,就是当也不会一二一走,摔了跤还会被奶奶骂。奶奶是不会管他是不是排长的,奶奶有时还会骂师长呢,比如奶奶会说:“你看你那死样,喝了酒,连扣子都扣错了!”

  他离开了马厩,到别处去玩了,没有和小马一起玩。东逛逛,西逛逛,南逛逛,北逛逛,结果长大一些,上小学了。后来继续长大,当中队长了,不当排长了。

  有一次,他遇见一个女孩子,女孩子说:“我知道你喜欢吃馒头,但是你不喜欢和小姑娘玩。”

  “你是说我小时候吗?”

  “是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认识你。”

  “我好像也认识你。”可是他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但是他觉得很喜欢她。他开始想在哪儿见过,但是不知道想起来的是不是对的。他觉得不会是那匹小马。因为当他回到家里告诉奶奶,有一匹小姑娘小马不吃馒头,但是会说话,奶奶立即说:“瞎扯!”后来他就不瞎扯了。

  “你现在喜欢和小姑娘一起玩吗?”

  他想说喜欢,但是不好意思说。

  后来他就稀里糊涂长成了一个大人。他没有像他爸爸一样当师长,因为他当了作家。他就开始写些这样的故事,他写的故事都是真的,有的是遇见过的真,有的是想到过的真,想到过的真就是心里真。遇见会说话的小马和后来的女孩也是真的,只是他忘记了那匹小马的颜色,也忘记了那个女孩怎么见到一次,后来就不见了。想来想去,都有点奇怪。

  如果你认为不是真的,也没有关系。那么你就认为它是一个真正的故事吧。因为一个真正的故事往往的确不是完全真的。但是一个完全真的生活又往往不好玩。真矛盾呢!

  《排长》是个有奇趣又有意义的故事。视角虽然是第三人称,用词却全是五岁小男孩的口吻。看似啰里吧嗦、颠来倒去的“小积木”,搭出的却是一个立体且丰盈的小男孩的精神大世界。

  而那些小孩子看待大人的困惑,更是大人们应当思考并警醒的。所谓“比真更真”的故事,就是这样的故事。

  ——黄文军

  读梅老师的文字,和聆听他的讲座,或是与他面对面交谈,感觉一脉相承,他就是这么从容舒缓地娓娓道来,领着你在解放军大院东逛西逛,从炊事员手中拿过热腾腾的馒头,遇到“小姑娘小马”——到底是小姑娘还是小马?我不曾疑惑,那种从容舒缓里自带“谙天时、解物语”的优雅,就像面对一牧水仙花球茎,不必研究层层表皮,只把它放入泠泠清水,看它发芽抽叶,抵达芬芳四溢。这是梅老师用自己的作品给予我们的祝福,让童年回归童年,即使是成人也忘记生活的重量吧,“把清晨视作万物的生长”。

  ——田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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