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五万块钱。”
这两个词,在1995年那个夏天彻底改变了我们家。
...
“你媳妇得的是癌症,子宫上的,挺严重的。”
县人民医院的诊室里,王大夫摘下老花镜,看着眼前这一家三口。
他行医二十多年了,见过太多这样的场面——穷人家得了富贵病。
爸爸愣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大夫,你再看看,别是看错了吧?”
王大夫指了指灯箱上黑乎乎的片子:“你看这一块一块的白影子,就是瘤子。”
“已经挺大了,不能再拖了。”
妈妈坐在椅子上,脸白得像纸一样。
我站在旁边,虽然听不懂那些医学名词,但从大人的脸色就能看出来,这不是什么好事。
“那...那怎么治?”爸爸的声音开始发抖。
“得开刀,把瘤子切了,然后打化疗针。”
王大夫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钢笔在纸上“沙沙”地响。
“费用嘛...手术费、住院费、药费加起来,怎么也得五万块钱。”
爸爸的脸一下子变了,就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
五万块钱。
我们家一年收入还不到一千块,五万块钱...
我掰着手指头算,得五十年不吃不喝才够。
“五...五万?”爸爸扶着墙,腿都有点站不稳了。
“这还是往少了说的。”王大夫合上病历本,“要是手术当中出了什么岔子,费用还得往上加。”
“你们回去商量商量吧,但别拖太久,这病等不起人。”
走出诊室的时候,爸爸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紧紧握着妈妈的手。
我跟在后面,心里涌起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害怕。
从县城回村子要坐三轮蹦蹦车。
爸爸讲价讲了半天,最后花了三块钱。
破旧的三轮车在土路上“突突突”地响着,一路颠簸。
妈妈靠在爸爸肩膀上,时不时轻声“嗯”一下,是疼的。
爸爸一只手搂着妈妈,另一只手死死抓着车厢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我第一次看见爸爸哭。
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滴在妈妈头发上。
他以为我没看见,用袖子偷偷擦了擦。
路过村长家的时候,我看见那栋新盖的红砖房,院子里停着一辆嘉陵摩托车,锃亮锃亮的。
村长的二小子正在院子里洗车,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水,他穿着崭新的白衬衫,裤子上一点泥都没有。
看见我们的三轮车路过,他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继续低头洗车。
再往前,是我们邻居王大婶家。
王大婶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几个孩子在旁边跳皮筋,“马兰开花二十一”的歌声传得老远。
看见我们,王大婶挥了挥手,但看清我们的表情后,手又慢慢放下了。
我们家的院门是用几块烂木板拼的,油漆早就掉光了,上面还有几个大窟窿。
推开门,三间土坯房静静地蹲在院子里,墙皮一块块往下掉,房顶上的瓦片缺了好几块,下雨天得拿盆子接水。
这就是我家。
妈妈疼得走不动路,爸爸背着她进屋。
她趴在爸爸背上,对我说:“玉儿乖,给妈妈倒杯水。”
声音很轻,但我听得出她在忍着疼。
我去厨房舀水的时候,手一直在抖。
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我们家要出大事了。
...
晚上,爸爸把家里的钱都翻出来了。
几张皱巴巴的十块钱、二十块钱,一大把一块钱的票子,还有一堆硬币。
他坐在炕边上,就着一盏5瓦的小灯泡,一张一张地数。
“一千七百八十六块。”数完后,爸爸报出了这个数字。
一千七百八十六块,这是我们家的全部家当。
距离五万块钱,还差四万八千多。
“算了吧,建国。”妈妈躺在炕上,声音有气无力的。
“咱家没那个钱,别为了我把家给拖垮了。”
“不行!”爸爸一拍桌子,小灯泡跟着晃了晃。
“荣英,你是我媳妇,玉儿她妈,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
他说不下去了,转过身去抹眼泪。
我坐在小板凳上,问:“妈妈,你吃药就能好吗?就像上次感冒一样?”
爸爸妈妈对视了一眼,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玉儿啊,”妈妈把我拉到身边。
“妈妈这个病比感冒重一点,得去县里的大医院治。”
“那我们就去治呗。”我眨着眼睛,“爸爸说了,就是卖房子也要治。”
爸爸握住妈妈的手:“荣英,你放心,我肯定能想出办法来。”
“大不了我去城里打工,去工地上搬砖头,一天能挣十块钱呢。”
他在心里算着账:一天十块钱,一个月三百块,一年三千六百块,要挣五万块钱得...十四年。
可是妈妈能等十四年吗?
“玉儿还要上学呢。”妈妈担心地看着我。
“马上就要上初三了,要是考不上高中,这孩子一辈子就完了。”
“都会有办法的。”爸爸的声音很坚定,但我能听出里面的颤抖。
“都会有办法的。”
那天晚上,我听见爸爸在院子里一个人抽烟,一根接一根,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第二天一早,消息就传开了。
村里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不到半天工夫,全村人都知道夏建国家的荣英得了癌症,要五万块钱才能治。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村民聚在一起说闲话。
“五万块钱,我的妈呀,够盖两栋房子了。”
“癌症啊,听说治不好的,就是白花钱。”
“老夏家这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个事。”
“可怜了那个玉儿,才十四岁就要没妈了。”
我去小卖部买盐的时候,平时跟我一起玩的铁柱和二丫头看见我来了,转身就跑。
“别跟她玩了,她妈得了癌症。”
“我妈说了,这病会传染,离她远点。”
我愣愣地站在小卖部门口,手里攥着五毛钱,心里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孤单。
店老板是个胖婶子,平时对我挺好的,这会儿也是一脸同情。
“玉儿啊,你妈这病...唉,你们家这是...买什么?”
“买一袋盐。”
她给我拿了盐,找了钱,又叹了口气:“回去跟你爸说,实在不行就别治了,这病...花再多钱也白搭。”
我拿着盐往家走,一路上碰到的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有同情的,有躲避的,还有幸灾乐祸的。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什么怪物,让所有人都想远远地躲开。
回到家,我把盐放在厨房里,然后跑到自己的小屋子里,蒙着被子哭了一场。
我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整个世界都变了。
为什么我们家这么穷?
为什么别人家能有新房子、新衣服,而我们家却连妈妈的病都治不起?
那时候我还不懂,这种羞愧的感觉会跟着我很多年。
像一根刺一样扎在心里,让我恨这个家,恨自己的出身,恨一切让我丢脸的东西。
夜里,我躺在小床上睡不着,隔壁传来爸爸妈妈压低声音的说话声。
“建国,咱们真的没钱,别拖累孩子了。”
“荣英,你别说这话,我心里有数。”
“明天我就去县城,肯定能想出办法来。”
“你能想出什么办法?借钱?”
“咱们家亲戚就那几个,都穷得叮当响,谁借得起这么多钱?”
“总会有办法的。”爸爸的声音很小,但很坚决。
“我就是...我就是死,也得救你。”
我紧紧闭着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我不知道爸爸明天要去做什么,但我知道他一定很害怕,比我还害怕。
第二天天不亮,爸爸就起床了。
他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那是他唯一的一件好衣服,平时只有过年才穿。
然后推出那辆吱呀作响的自行车,准备去县城。
“你去县城干啥?”妈妈问。
“去...去想想办法。”爸爸说得很含糊。
我趴在窗户上看着爸爸骑车走远,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要去干什么呢?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爸爸去了县城的血站。
听说卖一次血能给两百块钱。
五万块钱,要卖二百五十次血。
可是爸爸还是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