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梦瑶并没有回答，气氛陡然显得一片沉默，隐约似乎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但是王元芳不在意这些。毕竟那些沉重的东西在他的心底埋藏了太久了。这世上有些回忆，总是越长久越沉重的。而在这样一个月色迷离的夜晚，王元芳突然觉得，他再也藏不住了，也不想藏住了。他要说出来，谁也阻止不了他。即使那些话或许在此刻的童梦瑶听来是有多么的荒诞多么地不可置信，但是王元芳觉得，他还是要说出来。就算是他只是要找个倾诉的对象吧，何况这个对象，还是自己曾经喜欢的人。想到这里，王元芳蓦地一顿。或许是他此刻才反应过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童梦瑶的定义从让他为之心动过的女孩子变成，曾经喜欢过的女孩子？
曾经？为什么是曾经？曾经这个词的定义意味着什么，王元芳不是不明白，但是他突然不想去明白，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不想明白的。他已经对不起过童梦瑶，何苦再对不起狄仁杰？即使是重新过了一世，这一世的很多事情都已经改变了，但是狄仁杰依旧还是那个狄仁杰，而王元芳，却依旧还是原来的那个王元芳。或许现在他所知道的那一切，都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不，不是或许，那是肯定的。如果自己此刻自己跑到狄仁杰面前去说那些的话，不知道狄仁杰会是一个怎样的反应？
王元芳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但是，是苦笑。事实上，这辈子和上辈子加起来，王元芳唯一真心洒脱的笑意，就是在跟狄仁杰他们在一起游历的那段日子，这句话，王元芳曾经对狄仁杰说过。是狄仁杰的随性而不按常理出牌的个性把自己骨子里不服输的个性给吸引了出来，所以，那才是对于王元芳来说，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因为只有那时候的自己，不是尚书府的公子，不是当朝的国舅爷，不是被人阿谀奉承上三两句还要装作随和的京城四少之一，他只是，王元芳而已。
认识狄仁杰的时候，王元芳就只是王元芳而已。所以，狄仁杰和王元芳才能引为知己，倾心相交。这便是王元芳待狄仁杰不同的地方了，但是王元芳却从未想过，这样的感情有一天会变质。
这样的感情会变质成他所无法预料的地步，可又不是那么难以接受。是的，发现狄仁杰对自己，或者是自己对狄仁杰的感情的时候，王元芳是惊讶的，但仅仅也就是惊讶而已，并没有其他觉得不堪和不舒服的情绪。而王元芳从头到尾想的都是狄仁杰为什么会喜欢自己，而不是，狄仁杰不该喜欢自己。但是，王元芳知道，这段感情即便是狄仁杰和他两个人都接受了，这个时代，是不会接受的。就算是到了很久之后，即使是改朝换代，这样的感情，也是不会被世人所接受的。
所以，王元芳又怎么会允许，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允许狄仁杰为了自己而葬送一切？王元芳不允许，所以这些，即使王元芳已经快到了压抑不住的时候也不会跟狄仁杰去说，而是跟童梦瑶说。即使童梦瑶没办法接受也没有关系，至少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王元芳想。
什么目的？王元芳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让童梦瑶离开自己。上一世，童梦瑶已经为了自己到最后丢了性命，但是这一世并没有。这一世即使是在地宫的时候这一切都并没有发生。所以这一次，王元芳不允许童梦瑶在为自己丢了性命，丢了她那如花的笑颜。而只有离开了自己，这一切才永远都没有发生的可能，王元芳这样想着。
这一切或许在童梦瑶听来那么荒诞而不可置信，但是那样又如何，王元芳的目的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告诉童梦瑶，他不喜欢她了。他已经不喜欢她了。但是王元芳的骄傲不允许他这么莫名其妙，所以即使童梦瑶会以为，他所说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王元芳也还是要说，即使再荒诞再滑稽，也好过莫名其妙直接拒绝所带来的伤害不是么。
啧，别扭又傲娇的公子爷，怪不得童梦瑶会喊自己大公鸡，就算是王元芳自己现在，都有这种感觉。王元芳忍不住笑了一下。说起来，这一世从开始到现在，王元芳都没有听过童梦瑶喊他大公鸡呢。曾经明明很讨厌很不舒服的称呼，现在却又有点控制不住地怀念起来了。
人果然都是犯贱的。
然而此时沉浸在过去的那些回忆里，断断续续地跟童梦瑶讲诉着这几乎是漫长的一生的这些的时候，王元芳并不知道的是，有一抹白色的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距离他们凉亭不远的一处假山后面，也不知究竟已经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究竟听到了多少。如果此时有人经过的话，或许就会借着几乎已经漆黑一片的云层里所透露出来的那零星点点的月色光亮注意到，站在假山后的那个人，掩盖在长长的衣袖下的五指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几乎已经到了青筋暴起的程度。而那人的脸色，也自始至终都阴沉地吓人，唯一不变的是，从出现在这里开始，那人的目光就一直笔直地盯着那不远处的凉亭之中，一袭红衣，长身玉立的少年。
那人，毫无疑问就是狄仁杰。
狄仁杰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形容，该用什么言语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或者更应该说是，听到王元芳那一番话时候的心情。其实狄仁杰完全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一个毫无准备的时候听到王元芳说的那一番话。
那一番，事实上自己心里早有猜测的话。是的，狄仁杰其实早就有所怀疑，但是那些怀疑一直都在被自己否认，一次又一次地否认。所以狄仁杰在听到的时候，才会那么惊讶，那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王元芳刚刚那一番话是说给童梦瑶听的，狄仁杰知道。狄仁杰甚至都知道，王元芳之所以会对狄仁杰说那番话的用意是什么。不要问为什么，狄仁杰就是知道。其实狄仁杰有多了解王元芳，恐怕已经了解到了就连狄仁杰自己都想不到的程度。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王元芳对童梦瑶所说的那番话的内容是什么。
刚刚狄仁杰注意到，王元芳在说那番话的时候童梦瑶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是惊讶，到最后深种惊讶到呆滞。童梦瑶，甚至李婉清和二宝都不可能拥有前世那时候的记忆，这些，狄仁杰从一开始就清楚。可唯独王元芳，狄仁杰一次又一次地怀疑，却一次又一次地打消了怀疑。
有那么一刻，狄仁杰甚至都想笑。
他之所以怀疑又不怀疑，是因为他曾经在醒过来的那一刻，在确定自己重生的那一刻，他迫不及待地要见到王元芳，那一刻，狄仁杰是希望过，王元芳也是有曾经的记忆的。可是后来狄仁杰又不这么想了，到底是心疼。
狄仁杰心疼王元芳，心疼他面对父亲的乱臣时候的隐忍，心疼他在发现无头尸体是他姐姐的时候的伤心。心疼他在救下他的时候和自己父亲站在对立面时候的艰难。所以狄仁杰又不想王元芳拥有那些记忆，所以狄仁杰重生的时候第一件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就是阻止了郦妃的死。狄仁杰实在是不想再见到王元芳哭泣时候的样子，何况前世在那个时候自己并不在他的身边，但是狄仁杰可以想象地到。所以狄仁杰不允许。
但是不论如何，狄仁杰都没有想过，王元芳居然是知道的，一次也没有。
但是现在，在听到王元芳跟童梦瑶所说的那些，在听到王元芳娓娓道来的时候，狄仁杰蓦地全都明白了。之前他猜的并没有错，王元芳的确是重生的，和他一样都是重生的。狄仁杰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之前为什么王元芳会扮成黑衣人，为什么会那么恰好在自己出现的时候也同时出现。
很简单，从一开始，王元芳的目的就和自己是一样的。王元芳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甚至不仅仅是知道地宫之前的，甚至还知道之后那二十年前的。
王元芳知道，那么，这意味着什么？
那么……他那不能说的感情……
狄仁杰的心那一刻忽然就痛得不能自抑，狄仁杰甚至都控制不住地蹲下身去，揪着自己的衣角，泪眼模糊。
王元芳……
元芳……
你怎么能这样呢？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元芳，你既然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你什么都不说！
狄仁杰的身影蓦地有些摇摇晃晃，甚至撞上了一直靠着的假山。很重的一下，狄仁杰却像是什么知觉都没有一般，任由自己重重地跌倒。
狄仁杰这边动静算不上小，至少在这样一个寂静的黑夜里绝对是很清晰。清晰到敏感如王元芳，一瞬间就注意到了。
王元芳循着声源的方向转过身。
四目相对。
王元芳的身影一瞬间便僵硬地不能动弹，而狄仁杰，泪眼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