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城出了地道,登上长长的阶梯返回地面。
当他在墙边按下机关,准备推开暗门时,脚边有东西挤过来,比他先一步溜出暗门外。
不仅如此,它还摇着毛茸茸的长尾巴,意犹未尽地等在对面浅灰色的门前。
它是被板栗袋里剩下的诱惑,不争气地一路馋来的。
眯着圆溜溜的“宝石眼”望向他的眼神,简直像是在说,就算你不给本猫吃,闻闻总还是行的吧。
周南城没什么表情地关上暗门,走到房门前,取出钥匙,扭锁,开门进去。
室内很空。
除了床,床头柜,摇椅,就是沿墙一整排的衣柜和一张原木色的小圆桌。
他在圆桌边坐下。
“阿猫,上来可以,但只能看着我吃。”
这下阿猫连“喵”都不喵一下了,耷着脑袋跟他进了房内,轻轻跳上落地灯边的摇椅,在它柔软的“床”上侧卧着躺下。
周南城取下白色渔夫帽,将它和纸袋一同放在小圆桌上,径直走向卫生间。再出来时,顺便朝摇椅上,睡得正酣的黄色毛团瞧去一眼。
他在桌边坐下。
随意取出一颗板栗,慢条斯理地剥开壳。
板栗早凉透了,捏在手里又香又软,味道想必也比刚出锅时差了一大截,但他还是打算全部吃完。
“阿猫,你们猫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睡觉吗?”
他将剥好的板栗放入口中,“我们人活着虽然不是只有睡觉,可想想……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意义。”
“不过意义这种东西,本来也算不上东西,真要论起来连板栗都不如……”
他说完,又拣起一颗板栗认真地剥起来。
阿猫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睡着了。
小脑袋一动不动,像是被主人拒绝后彻底凉了心不愿搭理,背对着他摆起正经八辈的高冷范。
不知过了多久,周南城再次从洗手间出来,熄了摇椅边的落地灯,脱去长袖衬衫和西裤,在床边躺下。
室内一片漆黑,但对他并没有任何妨碍。
他瞪着黑暗中的虚无,毫无睡意。
眼前又浮现出江一冉手握纸袋,笑靥如花地凑近他,和他说话的模样。她的头发长了,原本刚遮住脖颈的短发,现在已长至胸前。
额前细碎的刘海被晚风吹乱。
调皮地遮在两道略显英气的眉毛上。
眉毛下面,秀气的眼睛又大又圆,看上去像是刚出生的孩童亮晶晶的,单纯澄净。
与她正面对视时,他能感觉到,她似乎一眼就能看进对方的内心。
而透过她亮闪闪的眼睛,他也清晰地看清那里住着一个洒脱的灵魂,不够精明,也不懂算计。
在熟悉的朋友面前,无拘无束,意气飞扬,像个洒脱桀骜的小男孩。
在陌生人面前,却谨言慎行,进退有度。
又像是历练复杂的资深社会人。
看上去多变,其实内心简简单单,只是一名爱吃“糖炒板栗”的少女,也是他值得信任的盟友。
很快,江一冉的形象又在眼前淡去,一名红衣女子影影绰绰,若有若无地朝他走来。
是她。
曾经明朝时的“惊鸿一瞥”,也是他深藏心底,无几人知晓的爱人。
他第一次与她相遇时,河边的柳叶刚刚吐出绿芽。
春风拂过修长细嫩的柳条,如同美人的秀发般随风飘舞,淡雅出尘。
无论江南还是塞北,都能听到孩子们吟诵“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那日正逢农历的三月初三,上巳节,也称女儿节。
游人如潮,熙熙攘攘。
他不爱热闹,原本并不想出门,但弟弟见他为了即将到来的科考,连日都闷在书房温书,就硬是把他牵出去游玩。
却不成想,没走多久弟弟竟把自已走丢了。
他失口笑笑,忙遣下人分头去找,自已也在附近负手闲逛,希望能与弟弟再次碰头。
但就在这时,昏暗无光的夜空竟凭空响起了一声声闷雷,还不等人反应过来,就“噼里啪啦”下起了雷霆大雨。
这可把小贩小商们急坏了,一个个慌得赶紧收拾货物。游玩的行人中,有带伞的倒是不慌不忙地撑起伞,掉头就走。
没带雨具的,则纷纷抱头找不远处的屋檐躲避。
一时间只听得阵阵惊呼,不时还响起孩童的哭声。
原本热闹拥挤的街市因天气骤变,瞬间乱做一团,他不愿和人挤,只得行至不远处的柳树下避雨。
说是避雨。
其实身上早湿了大半,细嫩的柳条不过刚刚抽枝,哪里能为他遮挡多少风雨。
就在这时,她来了。
一身红衣,手撑白色纸伞,徐徐朝他而来。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夜晚。
她如火的红裙被风吹得在伞下旋转飞舞,像是在夜中燃烧。虽离得远,看不清她的模样,但从她举步间婷婷袅袅的姿态,不禁让人为之惊艳。
雨越下越大,她的伞也越压越低,待走到他面前时,忽地对他抬起伞沿,站在他身边。
将画有一树绿竹的纸伞遮在他头顶。
露出一对又大又圆的眼睛,带着笑意深深地看着他。
一眼就看进他的心底,仿佛他们很久之前就认识,仿佛她有千万句话要和他说一般。
只是她带着红色的厚面纱,使他无法看清她的真实模样。
“你好,你没带伞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他想,这女子胆子可真大,大晚上自已不急着回家,竟还敢孤身送未婚男子回家,简直算得上是莽撞之极。
他当下就拒绝了她。
“多谢姑娘好意,只是夜色已深,与礼不合。”说话间,还特意移出伞外老远,以示坚决。
她大概没想到他会直接拒绝,不仅拒绝还往雨里凑,愣了一下,竟大胆地跟过来,挨在他身边继续为他撑伞。
“那好吧,我就在这,陪你一块等你家人来接你。”
他惊讶于她的执着,飞快地再朝身边瞧去。
只见红衣女子也正眉眼弯弯地看着她,目光真挚,像是认真很久的老朋友。从那一刻起,他便不太敢看她的眼睛。
那样的眼神实在太过热烈,虽不至于一见钟情,但也过于暧昧。他家家规极严,他不愿辜负眼前偶遇的妙龄少女,只得再次善意提醒。
“大可不必姑娘,我们不过是陌路。”
可红衣女子居然还是不肯罢休,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又问起了他的名字,“那个,能不能请问你贵姓?”
他原本不愿告诉她。
周家乃书香世家,当街与单身女子攀谈极为不妥。但想到红衣女子此时终归正为他撑伞挡雨,到底还是老实说了。
“鄙人姓周,单名一个‘渔’字。”
“哦,你就是周渔。”
她口气夸张地将“哦”拖了个漂亮的半圆,笑着自我介绍,“你好,我姓吴,口天‘吴’,单名一个‘名’字。”
吴名?
这必定不是她的真名。
但没关系,过了今夜,他们此生不会再见。
果然,弟弟很快就与下人撑着伞远远一路寻来。
吴名自然也听见有人连唤数声“周渔”,她知道分别在即,竟出人意料地一把握紧他的手腕。那力道大得,竟比家里习武的下人还剽悍。
“周渔,三日后的科考你一定会高中状元。在殿试当日,皇帝会为你赐婚‘花苒公主’,到那时候答不答应你一定要想清楚!”
“你!你在说什么?!”他瞬间瞪大了眼睛。
吴名的话实在太过惊人,三日后的事她怎么可能知道?
况且“花苒公主”是当今皇帝最爱的幼女,又怎么可能会赐婚给他这无名小子,再说周家每一名读书人的志向都是文官,清官。
又怎么可能会娶身份贵胄的公主?!
这红衣女子到底是从知道的?
那时的他实在太过惊愕,心跳得历害,竟忘了拉住她好好问清楚。
眼睁睁就看着她将手里的纸伞飞快地递给他,跑进茫茫夜雨中消失不见,犹如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