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郎，你这是在作孽呀！”马老太捶胸顿足道。
自从当上刑部侍郎后，几乎没有再有人叫他李郎，李史鱼循声望去，认出了马老太，他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去年他回朝邑县，寻找马凌虚，还曾专门去了趟马府，给了马老太一些银钱，老太太还在夸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
可是，今年开春，他受安禄山的要求，已经斩杀了东京留守李憕和御史中丞卢奕等洛阳朝廷命官，现在又凌迟处死了抵抗叛军的义士颜杲卿和袁履谦等人。
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沾满了朝廷命官和仁人志士的鲜血。
马老太这么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都能看出，我在作孽。难不成我真的在作孽？
老天呀，我该咋办？如果我错了，下一步我该怎么做？难道也像颜杲卿一样，跟安禄山对着干，以身殉国吗？
在回去的路上，李史鱼一直在回味着马老太的话语，脑海里一直浮现着马老太那张惊诧欲绝的脸，还有围观群众那群情激昂的画面。李史鱼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中。
自从占领了洛阳皇城和宫城，安禄山精神大悦，按照大唐三省六部制的模式宣布了草台班子的官员，并让他们入住到洛阳皇城内的官署中。
尚书省在皇城东城，宣仁门内南侧，刑部自然也在这里，里面空空荡荡，没有多少人。作为刑部侍郎，在刑部尚书尚在空缺的情况下，李史鱼就是刑部名义上的最高长官，他的办公和居住均在这里。
“郎君，怎么啦？”万团儿伺候李史鱼更衣，柔柔地问道。
“没什么，朝中事务繁多，有些疲乏。”李史鱼敷衍道。
“奴家已经把饭食制备好，请郎君过去享用。”万团儿引导着。
李史鱼移步到了膳房，看着满桌佳肴，却想起了他在宣仁门外清化坊暂居的日子。
刑部与清化坊就隔着一个宣仁门和徽安门大街，出宣仁门第一坊就是独孤问俗家所在的清化坊，第二坊就是马凌虚太父家所在的思恭坊，刑部与这两坊人家如此之近，也许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难怪李史鱼很容易就想到了。
那是五年前，也是在春天，他从赵郡来，路上遭遇了盗贼打劫，早已身无分文。是马凌虚在玄元观救了他的性命，暂时收留了他。后来，独孤问俗怀着意欲攀附的心理邀请他住进了清化坊，说是这里距离礼部考场比较近，备考考试都很近，他听从了他的建议，住进了独孤家。
哪里知道，这竟然是他恶梦的开始！
因为白吃白住，而且还进士科落第，李史鱼受尽了独孤老太的白眼。饭食一天比一天差，用个蜡烛还要指桑骂槐地数落一番，那段时日，是李史鱼人生中最为煎熬的时期，他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上，不论是进士科还是明经科，必须搬离独孤家，再也不想看到独孤老太那张阴沉的脸。
好在同为书生的独孤及看不下去了，邀请他去了他家读书，夜间还偷偷地给了他许多好吃的，让他度过了人生最灰暗的日子。
第二年科试，李史鱼原本是要应试进士科的，独孤及都说他一定能够及第，但是，李史鱼毅然决然地报考了比进士科稍微低一个层级的多才科，目的就是更有把握及第。
李史鱼至今也忘不了，就在他参加科考的那些天，独孤家的伙食依旧没有改善，就是清水煮萝卜搅和着小米粥下咽。
独孤问俗实在看不下去了，曾多次向母亲提出来，可是，独孤老太一脸怒气地说，“又不是你要考试，你激动个啥呀！”
李史鱼就是在这种窘迫的情况下多才科及第的。
即便是多才科及第的消息传来，他的情况也没有多少改善，还是走进思恭坊马府，才得到了盛情款待，大半年来第一次吃到了肉。
真正的转机发生在他经过吏部铨选被授予秘书省正字后，虽然品级不高，好歹算是朝廷命官，独孤老太顿时换了一副脸色，几乎顿顿鱼肉，脸上也堆满了笑容，时不时地提醒李史鱼，将来发达了，一定不要忘了提携他的儿子独孤问俗。
独孤老太前倨后恭的变化，让李史鱼看清了这个世界的真面目，他从当官的那一天起，就下定了好好工作，得到朝廷赏识，升官进爵，不再让别人看不起。
这也是李史鱼后来一贬再贬在朝邑县任上能够接受安禄山诱惑的原因之一。
当然了，这样说，并不是为李史鱼开罪，毕竟事情的变化，起决定作用的是主观因素，一切外部条件只是起到助推作用。
在李史鱼投靠安禄山这件事上也不例外。
安禄山的诱导和逼迫，以及在独孤问俗家的艰难岁月，仅仅是外因，而内心深处那种升官晋爵渴望成功的心，才是他最终决定投靠安禄山的主要原因。
毕竟，那时的李史鱼先后遭到左相李林甫的排挤外放和右相杨国忠的打压贬官，已经从正七品的河南府司法参军贬谪到从九品的朝邑县县尉，已经处于人生的低谷，而且还没有任何翻身的希望，这对争强好胜的他来说，刺激是很大的。
好不容易有了安禄山投来的橄榄枝，李史鱼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虽然他也曾从马玄明的嘴中知晓了安禄山不是什么良将忠臣，但是，他还是决定抓住这个机会翻身。
尤其是进入幽州后，安禄山当即授予他王府司法参军的职位，等于让他再次回到了人生的巅峰时期，再后来，仅仅去了一趟关山，向关山牧监马休要来了十六万匹军马，直接就升任为平卢掌书记，这是他绝对想不到的事情，此时的他，不需要别人劝说，已经坚定了跟随安禄山的决心。
在他看来，安禄山绝对不是外界传言的那样骄横跋扈，而是一个勤政爱民、体恤百姓、赏罚分明、礼贤下士的好官。他心甘情愿跟着安禄山做事，非常乐意代替他到河东、范阳和平卢各地巡视慰问百姓。
李史鱼巡视回到幽州后，很快就知道安禄山诛杀杨国忠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口号，实际上，就是要推翻李唐王朝。
他的内心深处虽然有那么一丝不安和愧疚，但是，很快他就以身处漩涡身不由己来搪塞，自己说服自己，继续跟随安禄山造反。
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安禄山已经说了，他可以直接升任新朝的刑部侍郎，这虽然这是个正四品的官员，但是，已经比自己的巅峰时期，不知道要高多少了。更何况，这仅仅是开始，以后很有可能会升任为刑部尚书，因为新朝就没有人选，一直空缺这个职位。
这是多么诱人的职业前景呀，李史鱼真的不舍得放弃。
可是，回味着马老太的那句话，他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马老太位卑言轻，不足为虑，这是一般人的看法，可是，在李史鱼看来，绝不是这样。因为马家人是他的恩人，看着他一步步走上仕途，一步步改变命运，在马家人眼中，李史鱼是一个多么仁义多么优秀的人才呀！尤其是在马玄明夫妇看来是如此，可如今，一切都改变了，在马老太看来，他是一个背叛朝廷的人，更是一个杀害忠良的刽子手！
这种心理落差，李史鱼不能不感到良心不安内心愧疚，面对满桌的珍馐佳肴，他怎么能吃得下去。如果是这样，备受人们指点，备受良心煎熬，他宁愿选择吃糠咽菜清贫度日。
“怎么啦，郎君？如果觉得不好吃，奴家再着人过去取！”万团儿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用。我仅仅是没有胃口罢了，与饭菜无关。”李史鱼敷衍道。
“郎君，你自从跟随圣武皇帝入住洛阳宫以来，奴家就没有看到你高兴过。难道你觉得，圣武皇帝封赏你的职位不够高吗？”万团儿谨慎地问道。
“休得胡言！”李史鱼将筷子猛地掷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呵斥道。
万团儿立马闭了嘴，弱弱地站在角落里，手足无措，显得很害怕。
因为她自从跟了李史鱼，还从来没有看到他在自己面前发过这么大的火！
稍顿，李史鱼觉得自己有些失态，赶紧安慰道，“团儿，你过来，我说给你听。”
万团儿怯怯地走到李史鱼的身边，浅浅地坐在他的身边，低垂着头颅，活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
“团儿，这事儿不怨你，你对朝廷局势不了解，不要随便说话。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是，你对我的心情不了解，这怨不得你！”李史鱼语重心长地说道。
“郎君，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官，更是一个好人，奴家不怨恨。”万团儿很感动，红着眼睛说。
李史鱼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放在手心，替她擦去了眼泪，将满肚子的委屈全都道了出来。
万团儿一听，很震惊，天天跟李史鱼在一起，竟然不知道他的心中竟然有着如此大的苦楚。可是，这是涉及家国情怀和忠贞义气的大事情，万团儿岂能明白？
她只能弱弱地说道，“郎君，奴家不管你怎么做，永远跟你在一起。如果你觉得，马家人不能理解你，你可以找个机会到马府一趟，跟他们解释清楚，让他们理解你的苦衷。”
“你说得有道理，看来，我的确需要找个时间去跟马家的人说说心里话。”李史鱼找到了排解内心郁闷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