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过后，周正明就总是闷闷不乐的，四月高中开始放农忙假，东北要下地育苗了；天还不亮，孙愚就睁开了眼，没想到身边周正明的位置就已经空了，等她穿好衣服出去，看见周正明已经在院子里弄苗了。
他个子高，长得又瘦，在院子里弯着腰把苗一排一排挪进板车里，他们还剩一亩地，今天做完就行了，过去几天，他都闷闷不乐，但眼瞅着已经是最后一天了，也没看他开心哪去。
“这一天啊，总是瞅着可怜巴巴的。”孙愚看着他的背影，小声说；上次在监狱广场耍酒疯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村，他本来就脸皮薄，有点小事就敏感的不行，孙愚那头本来想开导他一下，但他总是不接茬，对孙愚来说，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毕竟老夫妻过了二十来年，但她知道，掰明白了说更让他难受。
“走吧，老周，今天把这点活了了。”孙愚招呼他，他也没接声。
两个人于是推着放苗的板车，一路沿着路往稻田里走，村里的稻田围在村里的房子外围，从家到稻田地大概要二十分钟左右，路不长，但是走着走着，天就缓缓亮了，村子里各家也逐渐出现准备去育苗的人，大家都知道，早上干活才能凉快，晌午干活得费几倍力气。
村里一个大哥，领着媳妇和家里的半大小子也往地里走，
“周校长，哎呀，去育苗呀？”对过的大嫂问。
周正明礼貌地笑笑，就当回复了。
“这不是周校长吗？早上起来没整几口啊？”
大哥开始打笑，街上其他人家也都往这看过来，都笑的眉飞色舞的。
孙愚看得出他们眉飞色舞背后都有点调笑的意味，但孙愚不是那种冲动的人，她笑笑，很温柔地说。
“小子，你读哪年了？”孙愚直接去问孩子。
“初二。”对方答。
孙愚不清楚这孩子学习怎么样，但是他倒是看着乖巧，不像江涛和李静那么咋呼。
“大哥，孩子读高中吗？我们家老周带完这届毕业生，正好循环带他这届高一。”孙愚温柔的问。
对方鞥了一声，点点头。“是，是，周老师，你用不用我们帮忙啊？”
对方的媳妇赶紧过来，帮着推了一把车。
“不用嫂子，我们到了。”
对方可不好再揶揄了，带着孩子快推了几步，转头就走了。
周正明和孙愚感情很好的原因就是因为孙愚的善解人意，她是这个世界上，对周正明最好的人，就算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加上，也不如孙愚一个。
两个人的育苗还没结束，周小媛就过来了，她是周正明和孙愚的大闺女，刚刚结婚，嫁的是邻村的，但是地还在这，周正明看了她一眼，像没看到，她也当没看到这个爸，转头就奔着孙愚过去。
“妈！我做了韭菜盒子。”
两个人坐在稻田地边儿开始吃韭菜盒子。
“大闺女做得真香。”
“我爸还没好啊？那天耍酒疯的事整个村都知道了。”周小媛问。
“好啥啊，郁闷好几天了。你爸你还不知道啊？”她突然压低了声音。“你爸心眼小……”周小媛非常赞同的点了点头，她擦了擦刚吃完韭菜盒子的手，又从衣服里拿出来了一小本书，跑到她爸那。
“爸，昨天小郭去城里逛街了，说是湖滨公园那那有个小书摊，这是你女婿给你买的。”
周小雪又一撇头，头上带着一个嫩粉色的发卡“还给我买了发卡！”
周正明勉强笑笑，哦了一声，接过书，坐在田地边儿就看了起来。
周正明怕韭菜盒子里的油滴进书里，愣是举着半天都不吃，孙愚看得出来，周正明又陷入了暗戳戳的不爽里，他总是不像村里其他老爷们那样直来直去，不管有任何的事情，先放在心里，自己琢磨透了，就像吃甘蔗一样，吐出来的渣子以后才愿意，他又像头黄牛，不断反刍，一直到磨碎，如果有特别磨不碎的东西，他才愿意扒拉扒拉给孙愚说。
微风吹过来，晌午要到了，眼瞅着太阳快登顶路。她才轻轻地说。“老周，回家看呗？”
育苗结束，周正明把衣服洗了个干净，挂在院子里，然后炕边儿的桌子上。开始写东西。
那桌子就是高中淘换下来的，椅子就是木头的，为了让他坐的舒服，孙愚给他抱了一层棉布，匝着整齐的边儿，他伏案写东西，头顶悬挂的是他自己写的毛笔字。———持志如心痛。
孙愚也不懂啥字，更不懂啥玄妙之处，只觉得人在头顶悬挂心痛俩字，那日子咋能开心呢？
孙愚已经眯一觉起来了，她一抬头，看见周正明还在看，于是她翻了个身，在炕上趴着伸出手拍了拍他。“老周，老周。”
周正明鞥了一声，头也没回。“咋了？“
“大闺女不是说湖滨公园有个书摊妈？你去城里买两本书呗，给我读读，育完苗这几天我也没事。”
这是孙愚的驭夫术，她不识字，但是她喜欢听他讲。
周正明虽然不爱讲话，却爱讲故事，对于孙愚的这种要求，更是完全不会拒绝，于是他接了钱，穿上了衣服，就往城里走去。
不一会儿，周润声从自己的房间过来，拉开了门帘。“妈，我写完作业了，我想出去买两本书。”
“去呗，大儿子想去就去，那啥，你大姐拿了韭菜盒子，你吃完再去吧。”
“不吃了，我着急去看书。”
说完话，周润声就走出去了，看着周润声出去的背影，孙愚又笑。“一点也不齐力咔嚓的老爷们，我家咋就能一次有俩呢？都爱看书。”
但她有智慧，心也大，生个不那么“爷们”的男孩，在其他主妇眼里一定觉得是天塌了，但在、对他们家的所有人来说，孙愚才是那个天。
蒋富城的老婆在县教育局上班，赚的不多，但是稳定，她们的孩子是个不爱支声的闺女，从小就喜欢跳舞，后来学了艺术体操，今年也十四了，省里说要送上海去集训，看看能不能进国家队，包吃包住，但没有补贴，为了让孩子去上海能过的松快儿点，孙愚就冒险来湖滨公园研究了点小买卖，几根尼龙绳围出来一块地，一个板凳一个板凳上放着一样一样东西，有饮料，有从沈阳的大集里批发回来的玩偶，还有一些发卡等小零碎，套圈套上就给，是糊弄孩子的玩意。一开始，蒋富城也没看上，觉得这傻子才来玩，盘锦没几个公园，套圈这事是在沈阳看见的，别人家都是放在土地上的，只有蒋媳妇放在凳子上，圈可能会滑下去，这就能帮他们多赚点，对蒋富城老说，这种小聪明“不讲究”。
“但为了孩子，干啥都不磕碜。”蒋富城想。于是聘选优秀教师，就成了蒋富城家里的重要指示，媳妇说了，选不上就别回家了，蒋富城回想自己和周正明发生的这档子事，他想拍胸口表示自己没有要挤兑周正明的意思，他就是想好好开展工作，然后公平竞争。
农忙假，蒋富城家不用种地，于是他来帮媳妇看摊子，他们每次来摆摊都得鬼鬼祟祟的，毕竟谁也不能让人认出来是他们，公职人员就是这样，他本来心也大，觉得无所谓，穿的严实点也当防晒了。
进公元前，蒋富城就看到了公园门口的书摊，然后给周正明买了本书，准备去跟他赔罪，他和其他老师们打听了一下周正明，意识到了周正明不是自己这种大大咧咧的性格，而是一个非常敏感的文化人，他做的这些事情确实不对，他主动去找了校长，告诉校长，校长没有明确地表示不让周正明竞选，这样蒋富城就放心了，对他来说，成为市级优秀教师当然是很重要，但必须是要敞亮的成为这个最终的优秀教师！现在这一出闹的，有一种周正明被自己摆了一道的感觉。他准备等周正明再回来上班，再去委婉的告诉他。
天太热了，坐在自己家的摊子上，他特意买了个养蜂的帽子，谁也认不出来他，但是穿的这么多，蒋富城还是觉得不舒服，买了一瓶凉水，猛灌了下去。
蒋富城很能吆喝，隔壁卖小饮料的更能吆喝，两个人好像较起真了一样。
“套圈！套啥给啥！”蒋富城大喊。
“茶叶蛋！冰饮料！”隔壁也喊。
江涛和周润声从另一头走来，把钱扔在了茶叶蛋的摊子上。
“我要俩茶叶蛋。”
老板把钱收到钱盒子里，又说“小伙子，不买点冰饮料吗？这么热的天呢。”
江涛嗓门大，这么一喊，蒋富城就看到了他，他“刷”就回过了头，生怕被孩子认出来。
江涛摇头。“不要了。”
等着对方的茶叶蛋递过来，江涛转过头，给身后的周润声也发了一个。
老板的炉子火没着，所以茶叶蛋是凉的。
“我不爱吃凉鸡蛋，凉鸡蛋很臭。”周润声往后退，还捏着鼻子，不愿意吃。
“嗨呀！别这么矫情，捏着鼻子就吃了，你不是说没吃饭吗？”江涛问。
周润声还是不愿意吃，把话头岔开。“涛哥，明朗姐估计也快到了，我们去接她呗。”
江涛点头，把周润声不吃的茶叶蛋又吞下去了，用力咽，差点噎到，然后和周润声又统一了一下口径。“我们再来统一一下，你找陈明朗一起来买书，我来公园只是偶遇，顺便你有一张公园不要去的船票，我们三个要一起去划船，但你拉肚子，所以只能我和陈明朗去。”
“是，但是我拉肚子了，只能你和陈明朗去！。”周润声很乖巧，轻声细语又重复了一遍。
江涛拍了拍周润声的后背。“真是好兄弟！那我去了”
江涛转头就走了，周润声本来还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没想到看着套圈的摊子，周润声突然就不动了。蒋富城带着养蜂蜜的帽子和周润声“面对面”，实在是冷汗直流。
“老板，你这套圈多少钱？”周润声主动和蒋富城说话了。
蒋富城紧张极了，压着嗓子报了个价格。
周润声仔细的看，蒋富城隔着帽子看他，发现他和周正明可真是像，但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一小会儿，周润声终于说了一句。“其实你这样摆，是不合理的……”
陈明朗从公交车上下来走到了湖滨公园门口的书摊上，一路都在找周润声，周润声长得白，又高，人群里，陈明朗一眼就看到了他，开心地奔着他过去了！
“大宝！你等很久了吧？”
“我也刚到。”
“我听说，他们家买书可以买五送一，我已经有了三本想看的，然后你有两本想看的，那么送的那本……”陈明朗盘算着。
“送的那本给你呗，明朗姐。”周润声说。
“不不不，送的那本我想送给你爸。”陈明朗说。“周老师总是帮我看作文，我想了，我买的一本送给他，送的那本也送给他。”
“行。”周润声说。
两个人都不是话多的人，说完就开顺着书摊走去，快到了，就看到了躬成了虾米的周正明，他低着头正在挑书，周润声看着父亲的背影，在心里想，同样是低头做事，干农活时候的低头和挑书时候的低头，却仿佛是两个人站在自己面前，
“周老师！”陈明朗赶紧跑过去。
“爸。”周润声也喊了一句。
周正明回过头，看到了两个孩子，点了点头。
陈明朗快速的选到了自己的几本书，然后把赠送的那本和另外一本塞给了周正明。
“老师，这是送你的！”
周正明推脱“不用。”
陈明朗又执意要给，推脱了几下后，周正明才收下。
“大宝，你和我一起回家吗？”周正明捧着书，问他。
大宝握着拳头，怎么都说不出自己有张船票的事情，毕竟他有多少钱，他爸是知道的，一说就露馅了。
“爸，我还想在公园遛达一圈，明朗姐，你要一起吗？”
大宝一直都很听话，所以周正明也没管他，说了一句“你们注意安全。”也就走了。
看着周正明越走越远，大宝终于说出来了。
“明朗姐，你想划船不？我有一张划船的票，咱俩去呗？”大宝问陈明朗。
陈明朗开心极了。“好哇，我还没划过船。”
另一头，周正明也没有直接回家，以往他没事的时候也会去学校，除了干活就是在自己的桌子上写东西，但现在，他既不想去学校，也不想回村，他也知道，自己不高兴，孙愚也能看出来，于是想了想，他又折进了公园里。
江涛在小树林里等了很久，终于看到了周润声带着陈明朗过来，他口袋里还有他爸这回赶集带回来的果丹皮。
他的嘴快咧到耳朵根了，又得控制自己别笑，别笑，很快，周润声就看到了他，两个人假装偶遇，走到近头，才敢打招呼！
“江涛哥！你也在公园？”
陈明朗看着江涛，有点不想说话，但江涛很快就凑上来了，演技拙劣。“你俩砸在一起呢？买这么老多书？”
周润声点点头，江涛着急忙慌的把兜里的果丹皮递给了周润声，结果不小心翻到了地上，那果丹皮只用了一层薄薄的糯米纸包着，掉地上后，糯米纸就变灰了，对于江涛来说，吹吹就能吃，但是对于“矫情”“娇气”的大宝来说，他是绝对接受不了的。
江涛从地上捡起来，吹吹，递给大宝，大宝愣了一下，然后硬着头皮接了过来，吃进了嘴里。
江涛“好吃吗？”
陈明朗也疑惑了，看着他眼神痛苦的咀嚼样子。“大宝，都掉地上了你还吃？”
“我……我爱吃果丹皮。”大宝说。
没办法，这是他们演戏的一部分，按照剧本来说，马上大宝就要开始装肚子疼了。
果不其然，在两个人的注视下，大宝开始假装肚子疼，捂着自己的肚子，迅速把船票塞到了江涛怀里！
“涛哥，我不行，我肚子疼，你和明朗姐去划船吧。”
陈明朗瞬间变脸。“诶，我等你一会儿！大宝！”
“不行，我这船票有有效期，你上午不用就过期啦！”大宝风一样跑开了。
江涛兴致冲冲地看着陈明朗。“走吧！划船去！”
大宝跑到了没人的地方，终于长出了口气，准备回去摊主那再研究一下物理。
没想到，他刚走两步，就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回过头，居然是李静，他吓了一跳！
“静静，你咋在这呢？”
“我来溜达啊，你咋在这呢，就你自己啊？！”
大宝赶紧挡住了周润声和陈明朗的方向，李静立刻产生疑惑。“你鬼鬼祟祟的干啥呢？”
周润声闭着嘴不支声，他本来就不会撒谎，刚才在江涛两个人面前已经用光了所有的力气。
“妈呀！”李静嗷地一声，她发现了陈明朗他们俩。
“江涛和陈明朗咋也在这呢，我得去找他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