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润生入狱六年整
今雨哦!2025-06-30 08:534,906

  葬礼办完结束后,江时雨就回到了自己的家,她这回决定和母亲各退一步,她知道母亲也不想看她,于是主动提出要去姥姥家呆几天。其实江时雨不喜欢来姥姥家,不仅仅是因为虚假的客套和重男轻女的偏爱,更是因为这里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精打细算到令人窒息的味道。

   这味道的源头,就是姥爷的一只锁着的樟木小箱,放在他和姥姥睡觉的炕头最里面,紧挨着冰冷的墙壁。箱子外面刷着一层斑驳的红漆,上面用一把小铜锁锁着。那里面没有金银细软,装的是姥爷一辈子的“账”。谁家欠他二斤苞米,谁家借过他五块钱,哪年卖猪得了多少,哪年女儿李静出嫁时收了多少礼金,都用一个个歪歪扭扭的铅笔字,记在一个个牛皮纸封面的本子上。

   江时雨就目睹过“记账”的仪式。

   晚饭刚吃完,姥姥在厨房刷碗,江秋秋在炕上玩姥爷给他削的木头陀螺。姥爷不抽烟,也不看电视,他慢悠悠地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挑出最小的那一把,走到炕头,“咔哒”一声,打开了那只樟木箱。

   一股混合着樟脑丸和陈年纸张的霉味散发出来。

   他从里面拿出一个新的、巴掌大的作业本,还有一截短得快要握不住的铅-笔。他不像江时雨写作业那样,把本子平摊在桌上,而是盘腿坐在炕上,把本子放在自己饱经风霜、像老树皮一样干裂的膝盖上。

   他还用舌头舔了舔铅笔头,让笔芯的颜色更深一些,然后在纸上划拉起来,这动作看得江时雨直恶心。

   “秋秋,转一转雪糕,两块。”他一边写,一边像庙里的和尚念经一样,低声嘟囔着。他的眼睛不看任何人,只盯着那个本子,仿佛那才是他真正的世界。

   江时雨坐在炕梢,假装在看一本翻烂了的《故事会》,眼角的余光却像探照灯一样,把姥爷的每一个动作都看得清清楚楚。

   “秋秋,大大卷,三块。”姥爷的笔尖在纸上用力地划着,几乎要将纸张戳破。

   这时,在厨房忙活的姥姥探头进来,擦着手说:“算算算,钱都带进棺材里得了。”

   “闭嘴。”姥爷头也不抬,在本子上又添了一笔,“时雨,康师傅牛肉面一块八。”

   他记完,又把本子凑到眼前,眯着那双浑浊的老眼,用指甲盖点着每一行字,嘴里念念有词地加总着。那神情,不像是在计算家长里短的开销,倒像是一个地主在清点自己即将丰收的土地,每一分钱都是他应得的收成。

   江时雨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妈李静,李静的精明、算计,对钱的极度敏感和不安全感,根子在这里,她突然衍生出一股恐惧,生怕以后会和姥爷家的人一样……

   姥爷算完了账,满意地合上本子,小心翼翼地放回樟木箱,重新上锁。做完这一切,他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长舒一口气,转头看向正在玩耍的江秋秋,脸上堆起了菊花般的褶子。

   “大外孙,玩得开心不?!”

   江秋秋奶声奶气地喊:“还想吃雪糕!”

   “好!吃!”姥爷拍着胸脯答应。

   江时雨懒得听,于是搬着板凳去院子里晒太阳,拿着自己的小本子,写关于真实的事情。

   这是蒋富城的葬礼后,他给时雨留的作业,但是时雨一直不知道,什么叫真实,真实是姥爷的钱箱子吗?是她妈妈给对方打的钱吗,真实的概念真实难住了这个十七岁从来不知道什么叫金钱愁滋味的小姑娘。

   她想再去找找周正明问问,可是蒋富城的葬礼办完以后发生了两件事情,一件是美美离开了村子,她跟着许美娜去了韩国,一件事就是周正明消失了,时雨找不到他,又或者说,所有人都找不到他,他把大门的锁头换了,连郭丞和他爸妈都进不去,他可能在半夜出来打点食物,再偷偷地潜回去。

   江时雨并不知道对方的异样,她每天都忙着写给周正明的稿子,因为写不出来,更不敢去找周正明,郭丞忙着上学和做小买卖也不知道姥爷消失好久了,说起来周正明六十来岁,实在是一个很尴尬的年纪,不至于躺在炕上需要人伺候,退休了每天不出门也合理。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江时雨还是一个字都没憋出来,在她看来,自己这些事情都太稚嫩了,经历了这几场生死后,她越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无病呻吟的高中生,又是一场暴雪,于是她决定跑出去,想要沿着这条路多走走,多看看,也许要写的就在身边。

   她穿着美美临走前送她的大红棉鞋,走在雪地上,“嘎吱——嘎吱——”

   她抬起头,又重新审视了一下这个长大的地方。

   其实周家村的村子排布有点怪,以一条马路分为东西两侧,又以一条河分为“河南”和“河北”,应该是几十年前因为河位上涨经常淹村,所以市里花钱给修了堤坝,一直到现在堤坝越修越稳,基本已经不会出现淹村这种事了。但是近些年北方水量降多,堤坝险些又不够用,所以以后的事情,可能就又说不准了。

   三十年前有会算命的乞丐来过这,说这条马路有几条大拐,风水学里就不太平,所以非常缠人,要缠满几千条人命才能彻底结束,时雨亲奶奶就在这条路上死于车祸,因为没有摄像头,一直都没有找到凶手。那条坝因为有水有树所以在村民眼里是风水宝地,所以村里去世的、坟都在坝的那头;这也就是说,时雨们和那些众生(去世的人)实际上也就隔了这一条堤坝,而时雨们旧家恰好就在这条缠人的马路边儿,地势低洼,矮于马路。

   她路过了村里的十字路口,回忆起自己第一次看到周正明的样子,他不是一直做葬礼的,但却在她小时候,帮别人写过一阵子悼词,他每次写的稿子都特别特别的好。时雨第一次听到优美的语言,是邻居去游野泳溺水死了,时雨大娘喊时雨去吃丧饭,时雨忙着看电视去晚了。所有人已经吃完饭开丧礼了,他们站在周校长前听他致辞,时雨坐在他后面端着豆腐碗听他的丧词,时雨第一次听到“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这诗配的是死者的妈坐在灶台旁哭,这场景让时雨悲从中来,时雨端着饭碗也大哭,哭到像溺水喘不上气,那时候她也就五岁左右。

   从那以后,李静其实就很少让时雨去吃无关人的丧饭,除了必要的亲戚。但时雨又对这件事情很好奇,时雨真的很想知道周校长在别人的葬礼上会讲什么话,所以她小时候偷看过很多人的葬礼,有时时雨混在露天丧席,有时时雨躲在大门外的缝隙里,听完周校长的丧词时雨再走回家。时雨听到了很多美丽的词汇“晚钟”、“刹那”、读了小学后,时雨会用在丧礼上学到的词造句,所以时雨的语文作文,但总是被批跑题,只有陈明朗能够懂她,其他老师都能说时雨故作深沉。

   葬礼最后一个流程是出殡,在大概凌晨四点放最后一首丧曲,随后家属绕着村子走一圈。东北冬天的夜太长了,出殡时天也不亮,领头的长子长孙有时会带上煤矿里那种探照灯,给丧亲的人照路,当然也是给死去的人找路。偷看的时雨从不害怕,只是好奇。有时候一听到外面的声音,时雨就会跳下炕去看窗外送葬的人,时雨摸索出来一条规律——领头人往往只是沉默不语往前走,最后面的人会哭天抢地。近两年时雨才明白,队伍最后面的往往是配偶,当事人去世后,长子长女还会有自己的家庭,但配偶很难再遇到和原配一样肌肤相亲的人了。

   

   时雨还记得家里添弟弟的那个晚上,时雨在一个早晨突然醒来,一个穿着中山服带着框架眼镜的男的,长相有五十岁左右,他看时雨醒了后问时雨,你醒啦。时雨爸妈和弟弟都在身边睡觉,时雨问他来干嘛,他跟时雨说,他知道时雨家添丁,所以来看看。他说的词是添丁。时雨当时刚读一年级,问他什么叫添丁,他说你有了弟弟,对你们家来说就是添丁。东北的冬天是睡炕的,睡前烧完最后一把柴火,到了早上其实炕板摸着就凉了,炉火基本也灭了留一灶黑灰,所以每天早上都会很冷,但那一天时雨居然热到把被子都蹬掉了,大大咧咧地把棉被踩在脚底和这个人聊天。

   他说他这次来主要是问问时雨,爸爸妈妈是更喜欢时雨还是更喜欢时雨弟弟。

   时雨说弟弟才刚出生,时雨也不知道啊。

   然后他问时雨,那如果以后,他们更喜欢弟弟,你会不会伤心?

   时雨斩钉截铁的说不会!当然不会了!

   

   秋秋出生后,时雨家里确实突然就变得好了起来,时雨爸口才很好,他去麻将馆打牌,和一个话少,姓陈的人连打了两周,陈先生输了很多把,时雨爸总是赢,对方要提点数,一把输光就彻底回家,时雨爸下了牌桌死活不玩了,两个人正争的时候村里的大嘴巴进了赌场讲八卦,讲着讲着和听八卦的恶霸起了争执,两个人掀翻四个麻将桌,所有人都劝不来,最后时雨爸把他哄到外面聊了很久。陈先生搭车回家的时候问时雨爸八卦的细节,时雨爸却假装没听到,只把他送到家门口。第二天陈先生往时雨们家的座机打电话,问他会不会干土方,时雨爸说不会,但是可以学,时雨爸当时在种地,包几百亩的水稻田,赚到了一点钱,对方又问时雨爸那你能不能不告诉别人是时雨给你的活,时雨爸说可以。他思索一会儿,问时雨爸想要多少酬劳,时雨爸说看着给吧,那两年时雨从一个普通的小孩儿变成了一个富家女,穿的鞋子从市场十块钱一双的绷脚芭蕾布鞋换成商场里的匡威、阿迪达斯、耐克还有熊猫panda。时雨开始拥有更多的鞋子,放在时雨家最小房间里十个鞋架上都放不完。时雨爸也正式开始做土方,第二年也就没有再包水稻田,一家四口搬到新盖的房子里,坐北朝南,很大,非常大。时雨妈因为时雨爸暴富而爱上了打麻将,平时好像没什么事情。

   

   最近,时雨妈给江秋秋报了村里的幼儿园,也是在一个退休老师的家里,她们家有条件把孩子送去城里上学,但是她妈妈不愿意,希望孩子能随时看见。

   但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李静越来越不爱出门,在江时雨的视角里,妈妈好像因为郑楠死在家里的事情突然就累了,她早晨丢给时雨一袋华丰方便面让时雨和弟弟煮了吃,吃完后时雨给弟弟穿上绒面小夹克,准备过一条马路,把弟弟送到对面的陈老师家。

   

   下过雪的东北冬天,路脏的很,时雨穿着红色的雪地棉抱着时雨弟弟在雪地里走,时雨背着江秋秋很小的书包。六路车是通向城里的,不设站牌招手即停,一块五一位去市里,车开的慢以防路口窜出人或错过顾客。乘务员看见时雨探头问时雨市里去不去,时雨说不去,她刷地关上窗户,汽车也加速油门。等它开远时雨才敢过马路。

   时雨的小学同学站在路边拿着一袋华丰方便面,他张着嘴说话,白团的雾气呼出来,时雨看得到他嘴里的方便面渣,他干嚼着问时雨去干吗?时雨嫌他吃相难看,转头看前方说去送弟弟上学,说他在等人,时雨越过他往张老师家走,突然看到了周校长,他穿着一件很厚的羽绒服,带着一个貂皮帽,围围巾,正在拿钥匙开门。

   时雨想去追周校长,他们真的好久没见了,于是她迅速把弟弟送到了张老师家,张老师正抱着一个哭到酱红色的小女孩腾不出手,看到时雨,一边颠那孩子一边让时雨帮她填一下煤。

   当年还没有燃气取暖,村里人都会从暖气片外接出煤炉,几个小时就要填一次,到了夜里出去填煤会很冷,于是大家就会在前房接出一片透明布房方便晚上填煤,可以理解为用透明布连接出来的阳光房,阳光房里面往往是很多杂物;柴火或苞米杆,也会有冬天积攒的白菜。于是时雨走出去用铁簸箕帮陈老师填煤。填完煤炉,时雨一抬头就看到了隔壁周校长家的煤炉房,望去居然那么像个...电视剧里的花园,她来过那么多次,都不知道是周校长什么时候盖的。

   时雨忍不住,越过陈老师家地上的苞米杆和柴火,凑过去看周校长家的煤炉房,一张方正的桌子前面有一张沙发,盖着白色勾花边的针织盖,书桌上有搪瓷缸,一叠柿饼,还有一张错题集一样的蓝色装订本子,时雨没由头的好奇的擦着透明布,擦掉雾气后,时雨看到上面写着“歌颂者”,落款是周正明。时雨脑海里涌现一次次周校长在丧葬礼上的致辞,配合那些人哭天抢地的话,最后时雨忍不住,走出陈老师家,翻过那座墙,进到了周校长家的煤炉房里。

   她知道周校长现在不想见人,但是她忍不住,她忍不住想去看看,那里面一定有关于真实的答案啊!

   那扇门打开后,时雨蹑手蹑脚往桌子前走,她来没有经历过这么紧张的时候,时雨在脑海里叙述时雨准备做的事情“这是时雨人生中第一次当贼,时雨的赃物是时雨迫切以待很多年很多年的诗词歌赋。”怀揣着这样的心情,她走到桌子前面。时雨猜测着,这是周校长的作品集,里面肯定会有很多的作品,时雨最近读契科夫和玛格丽特·米切尔,国内的作家读迟子建,周校长的作品集里会写着什么?会不会有自己听到过的丧词?时雨的心跳得很快,脑海里开始控制不住,一个又一个词往外蹦,这在时雨的想象里很不真实。时雨伸出手,拿过了周校长的本子,时雨低着头,看到第一篇的题目写的是“周润生入狱六年整。”时雨正要往后看,突然听到啪嗒一声,是勾煤盖的炉勾砸到地上的声音,时雨吓得一激灵,把东西放回原处,正转头要走,时雨下意识转头向房子一侧,结果脚边刚好有一个暖水壶,时雨被暖水壶绊住脚步后想抬头,郭丞的手突然捂住了时雨的眼睛,声音发着抖对时雨说“别看啊,别看。”

   时雨吓了一跳!

  

  

继续阅读:你去吗?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歌颂者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