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骏回首来路,难道真的要离开中原么?真的就连父亲妻儿也顾不得么?每每读史书,史上归入草原的汉人以李陵最为令人嗟叹,《答苏武书》看了不下百遍,但是今天此刻真的要归为突厥汗国,感觉形同李陵在世。难道又要成为李陵第二不成?
海雨夹杂着清冷的海风,漫天的海云之下是乱窜的海鸟,四下剪雨飞行。乙骏在前,德琴在后,又有庄家随行,三人脚步并非急促,因为一只吃水极深的前隋留下的大海船就在眼前的不远处,随着海浪上下蹭靠着。隋朝败亡之时,这只海船被突厥所属的契丹国掠去,所以当世民等人在马上看到这只海船之时,简直不敢相信,书上记载的隋朝海船起楼五层,高达百余尺的海船居然就在眼前。
长孙无忌低声对世民说道:“书上写,这只海船上最多可以船载八百多人,现在就算没有八百人,如果要把这艘巨船驶离海湾,船上至少会有四五百人之多,陛下,要追吗?我们才这几个人而已!”
世民薄怒道:“怕他们四五百个人做什么么?他们没种上海船,有本事上岸杀个痛快!不过,朕现在倒是想着要上船,亲自把船夺回中原呢!”
安元寿简直要笑死,说道:“陛下,这是船,不是马,马能回马舍,如果是海船的话,您上船就把船夫都杀了话,船是要被海浪卷走的,靠几个人怎么驾驭海船呢?!”
世民这才失语,四五百个人只是船夫吗?也许中原实在人太少了,老老小小,上上下下千万人不到,所以,乍听四五百人共同驾驭一艘海船,世民还是感觉不可思议,但是,心中突然感喟万千,中原曾几何时在大隋之时万国归心,而现在,到了初唐,世民贵为皇帝却只能目送他人背弃中原而去么?中原大地上,就连最后的三百万户都要走的走,散的散么?
康崇眼尖,透着腥味的雨滴,见远远的海滩上有三人上船而去,便说道:“乙骏?!”
乙骏和德琴走上船板之时,耳听身后人马齐到,而海船下舱应有百人一起合力,将巨船推离海岸。诺桐突然失声大喊道:“乙骏!乙骏!”
乙骏平静的扶住船栏杆,向海岸之上的诸人逐一而望,最终把目光望向了世民。这是他平生最不敢做的事情,现在归为突厥,这才感觉:自己刹那间与世民平视,也许是平生最后一次。
他也许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李世民,但是,绝没想到的是世民的眼神中居然杀气皆无,似乎世民平和地接受了眼前这一切。反而是自己的父亲哭得跌坐在地,倒是世民亲自把自己的父亲搀扶起来。听说这位年轻的皇帝擅于弓射,果不其然,他身旁的柴青已经摘下硬弓,亲自交给世民,因为海船上的乙骏还是处在一射之地。
德琴见状已经吓坏了,听说世民箭射之下,绝无虚发!于是背后拖住乙骏说道:“快跑!”
柴青和安元寿已经分别搭弓上箭,世民见状之下立刻说道:“不许!”魏征说道:“陛下!您是什么意思!这个时候,怎么能够心慈手软!”
世民平静得说道:“他自己明白自己做了什么!”然后摆了摆手,下令所有人不许放冷箭!
乙骏知道世民已经又算是放过自己一箭,不由跪在甲板上,对着世民恭敬地行了大礼!
而身畔的诺桐突然高声呼唤道:“乙骏!”到底是回来,还是不要回来呢!她真的说不出下面的想法!然后用力摆了摆手,去吧,不要回来了!
一旁的秦罡这才明白了这一切,视线模糊、泪水涟涟,咫尺之身,心隔参商,静默地退出人群。他和乙骏这十来年,情同手足,就算二个时辰之前都不敢置信乙骏是如此为人、如此心肠。以为,平生得此挚友,况慰生平,此时却如遭天劈一般。乙骏这一走,李世民陛下在东莱的一切事宜就此结束,接着是什么,大家都知道了。乙骏走了,窦蔻走了,杜铎又是朝廷的人,梁碧瑚不足为惧,那朝廷接下去在东莱只能对付的是县令秦罡一人了!
秦罡心中想到这里,不由掣出匕首,往手腕割去。是的,朝廷只剩秦罡一人可以讯问,但他还能怎么说呢?特别是乙骏,他秦罡真的很难说!
诸人之中,唯独康崇心中想到了什么,突然回头,见秦罡浑身颤栗,暗暗而去,心中暗想不好,便分开眼前的诸人,按上秦罡的肩膀说道:“袖子里是什么?”秦罡怎有康崇的蛮力,康崇拉起秦罡的右手来看,只见秦罡右手中的匕首之上已经沾满鲜血,不知他用匕首刺中了身体的何处。秦罡之刚毅让康崇无比惊憾,秦罡低声说道:“我心知生不如死,先死一步,就算死在东莱所有人的前面吧!”世民已经赶了过来,闻听此言,大声说道:“快救秦罡!为什么会这么糊涂!大家什么都没说清楚,死了难道证明清白?”是清清白白的话何必一死呢?再说东莱的治理到底是对是错,大家还没争辩,他秦罡却来寻死,所谓何事呢?不至于吧!
乙骏眼见岸上一片大乱,而德琴身后说道:“怎么会这样!秦罡大人为什么要自裁?!”德琴毕竟是突厥女子,没有深受中原的德化,但是乙骏心知中原之人,廉耻最重,秦罡为义而创伤自己,乙骏又怎能不知?不由他泪水满面,情难自已。
正当诸人无奈之际,只见一叶孤舟,正是杜铎独力驾舟,破浪而来!
岸上的诸人不由心中疑窦丛生。
长孙无忌说道:“听梁碧瑚说,杜铎会截住乙骏的去路!”
世民说道:“这算是什么?你怎么不说杜铎也会离开呢?”
康崇说道:“能截住吗?”
这时候,船头的突利可汗和邓敏双双出现,诸人见到突利可汗命人垂下缆绳和吊勾,杜铎把自己的小船系上了突利的大船,然后上面的突厥士卒把杜铎拎上了甲板。
柴青着急道:“杜铎也要投奔突利可汗吗?”
乙骏的父亲不由怒道:“秦罡、乙骏和杜铎是我见他们长大成人的,这三个孩子可能做出对不起中原的事故吗?”
柴青最是心急说道:“大伯,话也不能这么说吧,您的儿媳妇是突厥公主!那位姑娘多大的来历,您可知道?她何止是突厥的公主,还是昔日窦建德家的公主,您儿子是全天下县丞之中最大的香饽饽!”
乙骏的父亲不由急怒攻心道:“你说什么!公主又如何!”
世民挡住柴青,拉了拉柴青的袖子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大伯,有些事,您信您自己的儿子,这没错!”一个眼神去杀掉柴青吧,对于地方上,安抚人心、抓稳人心还来不及,知道什么说什么,给不给别人脸面呢?
康崇说道:“我觉得杜铎有什么事没有跟我们说!”
所有人一起回头望向了大神康崇,本来就是对康崇挺膜拜的,东莱这里的秦罡、乙骏和杜铎三人哪有一个掏心挖肺说实话呢?
杜铎上船之后,突利的士卒立刻把杜铎围困在内,显然敌意重重!
突利可汗、邓敏、乙骏和德琴四人共同站于杜铎面前,突厥的士卒上前围困数重之下,杜铎知道自己的处境是什么,那一次救碧瑚是因为突利放过自己一马,而这一次呢?
海雨之下,杜铎拖住乙骏,说道:“乙骏!”
乙骏却没有应声,一时心中万语千言,或朝廷,或世民,或长孙无忌,或诺桐,或裴寂,胸中真的是翻江倒海一般,一言不慎,命倾在前。
“跟我回东莱!”杜铎说道。
突利可汗说道:“乙骏!有些话,德琴应该跟你说的很清楚了!”
杜铎说道:“乙骏!你信不过我们的皇帝陛下么?你信不过李世民?德琴信不过是因为窦建德命丧大唐,突利信不过是因为本来就是突厥人,那么你呢?你知道自己是谁!你为什么信不过世民陛下呢?你在东莱手握私粮,不为别的,只为东莱的百姓,如果不是你衷心周全,那哪里会有东莱一方百姓呢?快别做傻事!”突利可汗刚想说说什么,而杜铎一指指住突利可汗说道:“不许打岔!”突利可汗冷笑道:“杜铎,你知道了这么多,私粮不是你能管的,你凭什么小小渔夫也来管这事?信不信一刀宰了你!”
杜铎冷笑道:“这就是可汗想要加入中原的诚意吗?”
突利可汗说道:“说!”
杜铎说道:“你们突利家族既然利益都在东莱,又为什么在现在带走乙骏?你怕什么?你担心什么?”
突利可汗说道:“因为你知道得太多了!私粮的事是我和乙骏能在中原存活下去的凭据,被你知晓后,破坏了一切,现在还要我留你一条性命!”
邓敏不由脸色苍白之下,紧紧地缩到最后,被突利可汗一把捏住邓敏的手,明显得感觉到邓敏的手指忽然冰冷之极。
杜铎接着说道:“杀了我,哪里看得出来突利可汗您的诚意呢?还有,留下你的心腹,或者说你的至交好友乙骏,至少东莱现在,李世民陛下不会一怒之下杀翻东莱!”
杜铎对乙骏说道:“你走之后,你可想想东莱的百姓,你可想想独自难当的秦罡,你可想想,你还有我杜铎呢!”
乙骏突然走向突利可汗面前说道:“我要回去!不能跟你走!”
突利可汗说道:“这么快就改变心意了?”
乙骏说道:“因为我知道我心里想要什么!”
突利可汗说道:“刚刚背弃李世民,现在又要背弃突利可汗。乙骏,你可知道世上再无立足之地,懂么?你回去的话,世民身为帝王,君心莫测啊!”
乙骏说道:“我只要不背弃自己的良心,就可以了!”
突利可汗说道:“良心?我和李世民都不会相信,乙骏你还有良心!有你这样有良心的臣子么?”
乙骏说道:“我不离开中原!这就是我的良心,我可不要管李世民,也不要管你突利可汗!”
突利可汗说道:“那就跳海下去,游回去!中原离你不远,不想去突厥,不想做我的臣子,那就干脆跳海回去!要我恩赏你一根缆绳和跳板,那就休想了!”然后突利可汗望着杜铎说道:“你也一样!”
突利的海船没有离开港口多远,紧接着,岸边的诸人惊呼之中,只见杜铎和乙骏双双从十多丈之高的甲板上往大海之中跳了进去!
乙骏和杜铎这里头脑一热,根本没有多加考虑自己的死活,双双撑起身子,翻身就从船舷之上往海里一跃而下。突利可汗这里心中大惊,再看乙骏,已经跳入深海,无影无踪。这里邓敏和德琴见到乙骏大人奋身跳下,眼前变故让两位不老楼的总管同时冲到船舷。二女大惊之下,相互看了一眼,心中不由说不出得多少惊佩和无奈!
突利可汗忽然想到了什么,才想捉住妹子德琴的手和衣裙,谁知德琴竟然攀上船舷,跟随跳海而下。岸上的诸人将这一切统统看到了眼里,世民大声说道:“快点把他们三人都救上来!”但是一群旱猴子哪里懂得划船摇橹呢?
中原和突厥双方人马都吓得面色发白。从这么高的船舷跳下去,撞入深海之后,不知道能不能浮回海面。邓敏颤栗地上前对突利可汗,泪水之中说道:“大汗!大汗!他们会死吗?”
突利可汗命人立刻出海,一面揽住邓敏说道:“乙骏和杜铎都是海生海长的人,我们也许会淹死在海里,他们还能死的?放心!”邓敏见诸人忙乱,和突利可汗一起站上船舷,看乙骏、杜铎和德琴是否浮出海面。
突利可汗却说道:“敏儿,你的心里,到底是他多一些,到底有没我呢?”满嘴里是酸苦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