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射入狭长的巷道,新刷的粉壁上,人影凌乱。
数人将地下的一个人揿紧在地。粗实的枣木棍压在地下人的手腕和脚踝。而这人连头带脚全部被布蒙住。
其中一人踏上了地下人的胸口,低声说道:“听着!没事不要在天底下一个人乱晃!天下哪有什么太平路?不要以为在东莱县也有吏部尚书的位置!查得太多就没有活路!今天放了你,如果有下次,就把你的手脚全部折断!可曾听清楚了?!”
长孙无忌刚想挣扎呼喊,猛觉得头顶身子和脚踝都被浇得浑身湿透。
当他摔掉身上蒙盖的麻布之时,眼前一道火光向麻布烧来,长孙无忌不由吓得魂飞魄散,因为蒙盖的麻布和他自己身上都被刺客蒙头淋满了油腻!
他吓得连滚带爬往巷道外就跑,但是只要踏出一步,留下的脚印就立刻跳出一簇火苗,身后的毒火渐渐把长孙无忌吞噬了。
“大人!”前来找寻长孙无忌的安元寿、康崇和尉迟敬德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长孙无忌被刺杀。而康崇眼明手快,从地下飞起一块砖头就把近在咫尺的一小簇火苗击灭!
只剩下长孙无忌一手扶着墙壁,低身喘气。
“怎么啦!”安元寿一把扶住长孙无忌,而长孙无忌抚着胸口说道:“我没事,还死不了!”
安元寿回望了一眼康崇,康崇点了点头,安元寿立刻带了几名侍卫分头找寻线索。
尉迟敬德心情焦灼,拉着侍卫围着巷子转了几圈。而长孙无忌回望毒火渐渐熄灭,于是和康崇一起走回到事发地,抬眼就见到粉墙已被熏黑成焦枯之色,墙头赫然一轮朱砂色的独角龙环,异常刺目!
长孙无忌立刻对康崇说道:“陛下和谁在一起?”
康崇说道:“陛下和魏大人——不好!”
是不好了!独角龙环被印在墙头,预示着什么呢?!独角龙环?独角龙环不是乙骏娘留下的信物吗?
乙骏——已经不言而明了!
现在陛下和魏大人还在县衙,乙骏却从外围下起了毒手,等到乙骏的人马把京城的侍卫全部一一击破,那么情形真的难以想象——意味着世民会面临孤立无援。
长孙无忌对康崇说道:“快!不用管我!立刻回去!”
康崇对长孙无忌说道:“这怎么可以!?”丢下吏部尚书不管的话,死罪难逃哇!
长孙无忌说道:“这是我的命令!天底下死了吏部尚书再选一个,哪里乱得了呢?但是死了皇帝——你懂的!”
康崇点了点头说道:“小心!”康崇想要留下两个侍卫保护长孙无忌,但是被长孙无忌一口拒绝了。
康崇带着侍卫走后,过了不一会,不老楼的青舟姑娘、老榆张和杜正纲出现在长孙无忌面前。长孙无忌说道:“你们怎么会来?”
青舟见长孙无忌狼狈异常,于是低身过来说道:“远远就望见这里黑烟蹿了起来——县令秦罡大人本来已经过来,现在正听命于康大爷,去县衙布置人手了!怎么样呢!尚书大人!”
“不可以!秦罡和乙骏怎么能够相信?怎么可以再用东莱县的人手呢?”长孙无忌惊吓之下,冷汗满面,立刻跌跌撞撞的爬了起来——陛下!陛下!有人应该迫不及待地动手了!
见朝廷的人手全部撤退,墙头下的数人这才低声商量,于是从墙下的密道突然消失在了东莱县城。
“这么好的时机,为什么再次绕了他?”
“他毕竟是四爷!谁让大家见到他要喊声本家爷呢?”
“那么县衙里的还是本家姑爷呢!我们的爷做事磨磨唧唧,还能成事?”
“可不就是?”
“这是我们爷的事,我们照做!”
“这么麻烦!?可记得玄武门的时候,本家姑爷的手段?咱大爷如果少了姑爷的手段,嘿嘿嘿嘿!悬得人寒碜!”
“我们的爷是慈善的人!哪有姑爷那么卑鄙!?”
“少说一句!大爷不想对付四爷,更不想对付姑爷!”
“你不知道——大爷真正的想要对付的人是他!”耳语了数言之后——
“啊呀!怎么会是他?!真没想到!”
“恐怕这个县丞也是想不到!还在做他的什么千秋大梦!”
“趁这机会,让姑爷宰了他,也为我们的爷扫除心头大患!这个县丞是个绝不听话的大麻烦!正好,百口莫白!”
“呵呵,什么叫做毫无立锥之地呢?”
“对了!姑爷实在是个古怪的人,用人尤其古怪——如果——”
“如果?嘿嘿,天底下,谁能容忍一个县丞胡作非为呢?除非姑爷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傻!”
“其实已经很傻了!如果是我,魏征和王珪就地死罪,现在居然把这两个老家伙供到庙堂里去,比太上皇还要太上皇,真是——天下第一傻莫过于此!”
“行了!”
夕阳渐落,魏征刚想走进厢房,身后有年轻的官吏说道:“魏大人!”
魏征转身而瞧,正是县令秦罡,身后的仆人抬来了一只紧锁的书柜。
秦罡恭恭敬敬的向魏征行礼说道:“魏大人能否容下官一叙呢?”
魏征不由心中一怔。魏征也算是大风大浪见多的老爷,心想:这事怎么感觉如此蹊跷?
秦罡随同魏征一起走进厢房之后,仆人将紧锁的书柜抬放到地下,然后矮身退到门外。秦罡微微一笑,说道:“魏大人——他是哑巴,听到、见到、也说不出,您放心!”
魏征不由吓了一跳:眼前难道是第二个乙骏?看来,这个东莱县不啻于龙潭虎穴!怎么每一天都会面对不同的事,不同的人?而且已经经历过乙骏那只炸开的铁皮柜,令人胆战心惊之下,陡然再次看到书柜,魏征心中不由紧紧得绷起了弦。
“身为朝廷之臣,虽然小臣身在中县,品级低末,但是,事关朝廷,小臣斗胆禀报——”秦罡说道。
魏征微笑道:“长孙大人才是这次的按察!不是我事不关己,而是陛下没有下赋我任何权责。”
秦罡说道:“但是,陛下与长孙大人迟迟没有下定论,恐怕是苦于没有证据。下官本应直接把书柜上呈给陛下与长孙大人,但是,您说我糊涂也好,不能大义灭亲也罢,下官此来也只是给乙骏、也给陛下一些余地。毕竟下官不是非常清楚陛下的圣意!”
魏征摸了摸书柜,说道:“摸透了陛下的圣意,秦县令那是功劳不小!”
秦罡说道:“小的没有任何要求,因为这是身为朝廷官吏应该秉持的官德!”
魏征说道:“是么?”魏征怀疑中原的亲亲相隐相对于保全个人的职位而言,孰轻孰重,让人很难看清这对兄弟的真面目!
秦罡于是低声说道:“据说朝廷在今年秋末会在尚书仆射之下设尚书左右丞,您看——您和长孙大人之间会不会因为东莱县——下官只是为魏大人不平而已!您在东宫整整十年,辛苦拼命难道只换了一个谏议大夫?”
功劳归您——尚书左右丞也许品级未必超过吏部尚书,但是权责也许比吏部尚书要大很多。古代中原朝廷官员的品级制和权责制是截然分开的,也是因为皇权专制的需要,如果品级制和权责制是统一的,那么最直接的隐患就是直接影响皇权。这一点,不容秦罡废言,魏征大人自然非常明白。
现在长孙无忌身为吏部尚书,而魏征身为谏议大夫,官大一级压死人,虽然两人不是同一院省,但是在世民面前,说话的分量很显然,根本是不能相比的!
魏征面无表情的听完秦罡所说的话,但是他的心里早已翻江倒海——这种县令,离杀头也应该不远了,真是佩服佩服,小小年纪,心计至深!他是听谁说的?设置职位这种事情是长安的事情,秦罡又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眼下如果收下,显然是认同了秦罡;如果不收呢?秦罡说的似乎也不是不可以!魏征大人说道:“跟我一起去面圣吧,我不能开封!也不能夺功!”
很显然,秦罡还是大吃一惊的,真没想到,魏征大人心中还是明如镜,清如水。飞来横财也未必能让魏征心中动摇。更何况,谁又知道这一箱子到底是福还是祸呢?!
秦罡想了一想,退到门首,拉开了一道门缝,哑巴又进来抬起书柜。秦罡比划了几下,于是哑巴跟随在魏征和秦罡的身后。
偏偏到了院落的正中,恶掠的事情再次让魏征目瞪口呆,无数枝没有箭头的断箭从四面八方射向了秦罡和魏征,在两人毫无防备之下,蜷缩在地的刹那间,数位蒙面之人一顿斧头砍翻了哑巴,熊熊大火把这只书柜付之一炬!
等到两人抬头,蒙面的数人早已逃之夭夭——
夕阳的余晖慢慢得从正堂中挪移到了外廊。
铁勒可贺敦明惜发现眼前有人递给她一方素色丝巾,抬眼而瞧,正是年轻的中原皇帝李世民。明惜见到了世民前来,并未意外,于是微微作笑,心中释然,像慈母一般把世民拉到座前一同坐下。
世民说道:“擦擦吧!”可贺敦明惜满面的泪水,不言而明!
明惜接过丝巾说道:“多谢!见笑了!”
“我这个中原的儿子如果有您如此懂事,该有多么省心!”明惜低声说道。
世民说道:“他还不懂事吗?他懂的比朕多得多!一个县丞能有如此大的作为,至少让朕大开眼界,原来一个县丞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能够做到如此出色!朕钦佩之至!”一大串的反话,说了出来,连世民都觉得自己碜得慌!
明惜说道:“那么我们就做个条件,好吗?”
世民说道:“朕最乐意谈条件,反正泡个几天几夜,该谈的条件一个都不能落!那就早点开门见山!”
明惜说道:“铁勒这次带来的三百名控箭手归陛下,而我明天把乙骏带走,怎样?给您带走一个心头祸患,您该满意了吧!”
世民不由眯起了眼睛,说道:“好像条件也蛮好的!谁都知道草原的控箭手个个出类拔萃,何况这三百名是可贺敦御用的控箭手呢?”
明惜说道:“怎样?待您优厚吧!”
世民侧脸笑道:“遇到您,好像就有缘呀!”居然被乙骏的拔灼娘认错了人,真是莫大的缘分。
明惜追问道:“打定主意了么,皇帝陛下?”
世民笑道:“乙骏走了,那就玩不下去了,您的三百名控箭手可是很不好玩!”
明惜微微冷笑,啧啧连声说道:“您真懂事!”
世民说道:“哪里哪里!”
明惜说道:“小心玩火伤身——”
此时,听到院外救火的呼喊声,而世民和可贺敦明惜同时站起了身子,明惜笑道:“皇帝陛下,您的东莱县县衙门还能白天失火呀!什么时候长安东宫的立政殿失火呢?(立政殿是李世民日常处理政务的殿阁)”
世民微微而笑:“天下兵荒马乱,有人在县衙门大白天放放火,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明惜啧啧摇头,笑道:“秦罡和乙骏的县衙门,花样百出呀!这次来认儿子,总算是见识到了!中原的芝麻官好像很有趣。”
世民不动声色的说道:“刚才您说送给我三百名控箭手,是吗?”
可贺敦明惜毕竟活了四十多年,又是出身权贵,于是从腰中解下一枚小小的手牌,抚摸着说道:“这个东莱县上上下下没有您的人?”
世民说道:“有!不过要赌一赌,天底下的黑黑白白,到头来都是要赌的!征战南北有时靠的是人头,有时靠的是勇气,有时更要靠运气!现在就是赌一赌!”
明惜说道:“我还以为陛下连个小县城都冲出不去,所以要借兵呢!原来您另有打算呢?”
世民微微而笑:“对手只是耍耍花招,迷迷人眼而已。还没有真正出手对付朕这个皇帝,朕何必自乱阵脚?!”
明惜说道:“我走南闯北还没见过这么笃定的人,何况陛下的年纪连三十岁还没到吧!”
世民说道:“一起去看看?瞧瞧热闹?”
明惜笑道:“不错,这么热闹,怎能不看?”
两人一面走向前院,一面还是聊得相见欢。
“东莱当地原先有几大家族呢?”
“乙骏他爹这一支呢,当年也不算人少,但是这次回来,似乎人丁零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