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王氏家堂八人于京城齐会,已过去了十余日。
天涯之外,遥远无边。
炎夏六月的某一天夜里,天下某一处的海角岸边。
正是星辉璀璨,孤月高悬。
深夜,只闻海浪微微翻涌的声响、其间还伴着些许翔掠而过的鸥鸣,在夏夜的温热与海风的清凉正交织之间,却从附近飘来了一道稍许凄婉、悠扬而绵长的清越笛声。
如夜莺诉歌一般,这笛声顺着长风、似已飘远千里。
而在此地,倘若是循声追去。便能在某座伫立于海岸边、高耸山岩上的楼阁当中,某一处阳台前,瞧见那一名留着的雪白长发、身着黑黄相间长氅,正靠着身后的立柱、长坐于台上的俊美青年。
这青年身长七尺九,似是天生、眉发皆白。唇上的丝丝白毛,则是不知觉间滋生出来了的痕迹。
而正是在其唇边,可见着杆一尺半长、吊着挂穗的玉笛。
这杆玉笛上的洞孔,则由他的双手十指在按动着,笛声便是从此传出。过了不久后,白发青年似已吹完了一曲。放下笛子后、还抬头望着晴朗的月夜,眉目神情之间似是有思虑万千,而嘴边则更隐约动着、似在默念些什么。
“唉——”
一道长叹后、最终,仿佛已是平定了心绪、终于明白了什么般,白发青年将玉笛一把收入袖中,便转身从台上轻跳而下,要往回走。
这时,一位面容隽秀、清丽的白裙少妇,已不知何时现身在了此处。
二人四目相对,气氛静止了片刻。
“很久没见你吹笛了。”
白裙少妇打破了寂静、神色担忧地问道,“你…有什么心事吗?”
“呵呵…芸儿,你多虑了。我…我只是重回家乡,又见今晚夜色晴朗、便想起来一些…一些往事罢了,没什么。”
“咱们回去吧,时候也不早了。”白发青年连连摇了摇头,而后便上前挽住了少妇、要往里头回去。然这时,少妇却是轻轻推开、眉头微微蹙起地问了起来,“你不会…还在想着当年的事吧?”
“芸儿…”
白发青年登时无奈苦嗤一声、摊手笑道,“凭我的本事…怎可能呢?更何谈当今天下,被我老丈人治理得是安宁太平,百姓们已不再需要‘黑翳王朝’。而我…若是再去搅乱它、弄得个生灵涂炭,岂不才是千古罪人?——”
“那就好…我也不希望,天下再次大乱了。”
“嗯。”白发青年点头应道。
随即,便见少妇微笑着、挽上了白发青年的臂膀,二人一道往回走去、进了楼阁深处的黑廊中,直到月光再也照不见他们的踪迹。
外头的海水仍在前后翻涌着,微风轻抚而过。
连绵的‘哗哗’声中,后浪推着前浪,将一道接着一道的海浪、接连拍打到了沙滩之上,渗进了颗颗沙粒之中。
而稍许片刻,下一道浪便再打了上来。
在这潮湿的、平静的沙面上,已‘埋葬’了许多许多的前浪。它们随着时辰,随着清风,随着悠扬飘远的那凄婉笛音、那啼血莺歌等,已是慢慢地,消失在了尘世里、湮灭入了岁月中,再无痕影。
就仿佛,从未出现在这世上一样。
……
万里之外,天涯海角的另一处。
仍是寂夜,仍是晴朗空明的皓月星辉。
仍是炎夏的夜里,因清风抚过、而全不觉炎热,甚至是无比清凉之地。
而这里,与大海则却相反。此处是在片逶迤绵延、云雾缭绕的崇山峻岭之间,在座绿甸葱盈、蝉鸣莺飞的尖峰之巅。
在那山地一小片不过数丈大的草地上,却有中央一堆篝火的照映,四方通明。草地四周、正面对着灯火,有落坐着三名男子。
一个是罩着通身黑袍、脏兮的长发落至腰腹,相貌仿佛乞丐打扮,还有一道蜿蜒长疤、右眼失明的老者。
一个留着黑白相间的茂密虬髯,身着白衣、双手佩戴着副锋利腕刃的中年。
最后也是个白衣腕刃,不过只是个青年、额上还有隐隐戒疤引痕。
三人围坐在篝火边,火光将三人的神色表情映照得十分清晰——比起旁边二人眼神中的凶戾、凛冽与阴寒的杀意,这个小青年则是面无表情、淡漠的许多。攥着腕刃绑带的手,甚至有些颤抖。
‘噼啪—噼啪—’
燃烧木柴带来噼啪声,是静夜中几乎唯一的作响。
这三人没有任何言语,仿佛各自都盯着火堆而已,气氛是一度凝滞着。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忽地,这乞丐扮相的老者开口打破了寂静:
“该是时候了。”
“什么?”虬髯中年当即疑问。
“什、什么时候?”一旁的戒疤青年也一道惊疑问着,二人仿佛被黑袍老者这五个字给吓了一大跳般。
察见二人的反应,黑袍老者不由得是叹息了起来。
“不用装傻,我说…你人已经起死回生,又经康复训练,蚀筋噬骨、涅槃重生后,这么多年了,已该是时候…要出山了。过几天你们便出发,与他们一同到黑翳岛去吧,我也会同去。”黑袍老者波澜不惊的说着,平静的面色下仿佛汹涌着凛冽的杀气,“倘若你们失手,我便上。”
说罢,摸了摸身旁那杆长一丈零八寸、寒气凛洌、乌黑寒钢巨槊的槊杆,神色上若有所思的模样。
而右目已经灰白,而在其另一边的左眼金瞳当中、除流露起了一丝煞气升腾的血红外,还闪过了道锋利、嗜血的战意。
“这…”虬髯中年言语有些犹豫。
“对壬子龙,我定要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但是其他人,我恐怕是下不去手…不,我是不太自信…能战胜他们。”戒疤青年摇摇头说道,“只怕这回不太可能…”
“你们失手,我便上。”
黑袍老者冷戾说着、不由还冷嗤了一声道,“再说…不必高看他们!他们几个,早因天下太平荒废了自己修炼。如今当中能打的…除了子龙,也就剩下王隶了。他练成了‘天蛟还心’,你来…确是有些难。”
戒疤青年沉默不语,没有作答。
仿佛是听到这个名字,心中有了万千升腾而起的思绪、复杂交织,不知该如何是好——而这一切,都让那虬髯中年看在眼里,更是尽让那黑袍老者已猜到了。再度安静下来许久后,黑袍老者站起了身道:
“走了,今天就到这吧。我要睡了,你俩回去好好准备,三日后出发。”
“是。”
“是。”虬髯中年、戒疤青年也一齐起身,恭敬向老者拱手应罢,转身便走。而望着二人离开、背影渐渐远小直至消失后,老者也在轻叹一声后,也直接运功施法、‘嗡!’在原地凭空现出了个不断流转的、深邃无尽的黑色墨状漩涡。
在进入漩涡离开前、黑袍老者则是先一挥手,‘烘!’灭掉了眼前的篝火。
登时,四周完全漆黑了下来、回归静夜。
然在此刻,黑袍老者却是站定了脚步、并未走入其中离开;
只因此刻,面对群山之巅的他、不禁仰头一望,直接便在云海之上的位置、瞧见了面前那夜空的晴朗。
那群星璀璨,那皓月耀光。
四下出奇深幽的寂静,一眼望不到边的天地尽头,深邃幽暗的传移漩涡,紧攥手中的乌黑钢槊。黑袍老者只环顾着四周,仿佛若有所思、心中想起了什么,登时是眉头深蹙、又是一番感慨怅然。
“愁云蜷渡羁旅丘,
黑龙虎踞山峰头。
金鳞血蟒白山出,
一声虚度从何求?”
“唉——”
一道长诗吟过后、老者接来一声悲叹,像是道感慨,仿佛已想通了什么、明白了什么。
然而,不自觉回想了自己的过往种种、怒火再次充斥、遍及了老人的奇经八脉,火气上脑,使之差点松开的手,再次攥紧拳头。才飘远的长叹,瞬间让他转再度咬牙切齿。
像早看清了局势,却依旧要垂死挣扎、鱼死网破的拼命犟子一般——
在一抹失望才流露了片刻,老者眼神中便当即是重燃怒火!
睚眦欲裂、怒意盎然、杀气腾腾!
两眼之间,也已瞬间满布了血丝。血怒之气,游历遍了他全身、他的黑槊上。
再抚须沉思了片刻后,老者提着槊,便是抬脚上前、全无后悔,一往而无前地进入了那漩涡之中,而后便是‘嗡!’一声、随着此黑色墨状漩涡一道,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仿佛,从未出现在这山头一样。
……
穿越万里、再回那海边楼阁里头。
楼阁当中、最深中央,而又最接近顶层的某一间房里。适才的白裙少妇‘芸儿’与白发青年已双双盖上纱毯,闭眼安睡。在二人中间躺着个被襁褓裹得像颗球的幼童,玉笛则置放在了另一旁的桌上。
房间墙壁上挂着两副三节棍、一副主白刻绘着金云,另一副则全涂漆黑。
幼童浅浅呼吸着,已经熟睡。旁边的芸儿趴在枕头上、仿佛正做着一场美梦,面上还流露着幸福的笑容。
然而,他们能安静睡去,另个那白发青年、怎生可能呢?
自离开了窗台边后,无论回来的一路上都如何自作平静、应付芸儿,这留下自己独身的时候,都仍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最终,青年轻掀开了毯子,下床而去。
其动作优雅、得体得像个传统的世族大家公子,脚步安静、轻盈得像个绝顶的武林轻功高手。
青年背着手、步履朝着离开房间的方向走去,在出门前,还瞥了一眼墙上的两副三节棍。心中感受,全然是无比复杂。
经过层层廊道,步过道道楼梯。
白发青年独自走着、再次回到了这窗台之边——虽说他们的大房子当中不止一个窗台,且他们的房间中也有,但不知为何,他只有站在这里望天、才是最有丰富的情怀与感觉。
在其他地方看海,看山,看星、月、夜空等的感觉,都与就在此地长望…那种感觉,所来的深刻。
莫名的感觉吧…倒是,也并不知为何。
背手仰头、独自望着仍未消去的星辉月夜、晴朗夜空,白发青年再度回忆起来刚才再次吹笛都想到的事,令他辗转难眠的也是这些——对于一件曾奋斗了许久的梦想,竟被常年掩埋、就此割据,是否不应该?
是吧,他不该这么做吗?
的确,生他养他的土地就在脚下、而曾经他的家族却是一片万里江山,如今只余这偏安小岛,作为先代黑翳直系后裔,这一辈最具实力与威望子孙、名正言顺的当今族长,他应该要为了复国、而继续努力。
可实际上呢?
天下,竟还真被这‘反贼’、自己的老丈人,治理得安宁和谐、甚至比他爷爷的四十年都要好——百姓生活富庶、民间鸡犬相闻,安居乐业。人们仿佛都已经忘了曾经雄踞这里四百年的‘黑翳王朝’了,更别谈是否需要他们来统治了。
再次起兵,且不论是否能成功,只当必定是狼烟四起、生灵涂炭。
作为一名优秀的君主,他应当遵循秩序与仁慈的王道——大政在民不在朝,既然在老丈人的治理下、百姓们已经获得了幸福。这时复国,只当是个涂炭苍生、危害天下的多此一举了吧?
那难道,就此不复国吗?
黑翳王朝,前数十六代、上沿四百年,初代先祖荡平乱世、天下一统,为家族所筑下的江山千秋梦,在他这一代,就彻底断了…是吗?
想到这,白发青年更是不由踌躇怅然、感怀万千:
“少年翩翩鸿鹄志,
英姿潇洒须发白。
独身尘履流天下,
欲复山河清四海。
万里奔波兵作锈,
千祖茔冢碑生苔。
江渚长淌家国梦,
唯余孤曲啼悲怀。”
轻轻吟过了这首诗后,白发青年心中仿佛是快速闪回、重现了自己短暂而动荡的一生,在字词语句间、已瞬间过了十数个春夏秋冬。
城破逃亡,流落海外,勤苦修炼,出山游历。
搭桥铺路,集结资财,秣马厉兵,正式宣战。
穷追不舍,雪山决战,心灰意冷,皈依佛门,最终…落至今日。仿佛是少年所有的日夜都一瞬再现,前后的梦想、意志,今日的选择与终局,都全部交织在了一道。
“鸿…自小丧父,国破家亡。本该挑担接任、为我黑翳王朝复兴所穷竭毕生,却十余载来,在祖炎、父武、白国师、韦管家…等等的皑皑白骨上踩踏而过后,娶仇人之女为妻、畏而叛逃南国,最终放弃复国、皈依…佛堂。”
“鸿…愧对黑翳王朝历朝皇祖,愧对我黑翳氏…列祖列宗!”
白发青年对着天,情绪激动地言语着些什么。
身后的深廊里,白裙少妇再次悄无声息、不知何时地再次现身了,神色担忧。两只玉手之间,则是已带了杆一尺半、吊着挂穗的玉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