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即两个多月后。
这天下午,在江州西端,燕峦山西数百里、剑林沙漠的西南方,与流州的分界线、一条分隔了干旱与湿润两岸的大河‘尔古河’河边某处,有座矮小的茅屋。
屋旁有一处围栏,栏内有鸡、鸭、牛等家畜。
栏后边还有一座马厩,里边有两匹大马、正悠闲晒着太阳,吃着牧草。家畜栏内,一个穿着朴素的妇女正躬身给栏内的鸡鸭洒些麦粒、小米。一边手上还抓着一大把牧草、准备给牛和马儿吃的。
“请问…”一个少年声音响起。
“什么事?”妇女起身回头。
“叶师姐?!”
“王师弟?!”
来人是一身负轻铁枪、高六尺二的青年,正是长高变老了些的王隶。而正喂鸡的农妇,居然洛郡一战后就失踪了的‘叶尹素’师姐……双方都互相一眼认出了彼此,一时间,气氛尴尬无比。
“叶师姐怎会在此…”
“王师弟不是…那个,了吗?我记得,参加过你的葬礼呀…”
“呃…这说来话长。其实那次去隼阳门,只有周师兄和乔师叔遇难,我和四位师兄都被一位高人救了下来。但是西门师父不知道…”王隶解释起来,“叶师姐又怎会在此?我记得在洛郡时……”
“哦!你们也跟大师兄一样,其实没死,被救下来了?”叶尹素恍悟,“洛…郡?难不成,你们就是…”
“不错,我们就是‘金蟒卫’。”王隶微笑点头,“那时六位师兄弟皆齐聚、但各个身穿金甲、面目遮得严实,叶师姐没认出,也不奇怪。”
“你怎知…我住这儿?”叶尹素又问,“大师兄告诉你的。”
“呃…我来此正是要找大师兄。”王隶摇摇头,“我未与他联系有一年多了,也是四处打听,才猜测住这儿的应该是大师兄。请问叶师姐,大师兄他…”
“…对,大师兄的确住这儿。”叶尹素点头道,“他出去‘行侠仗义’了,得傍晚才回来,师弟愿意等的话…就到屋里坐会儿吧。”
“好。”
王隶微笑着、在叶师姐的带领下进了小屋。
屋内,柜里还摆着两套游鳞宗弟子服,游鳞宗枪术、拳法秘籍到处皆是。屋内还挂着几副盔甲、斗笠,和几顶用稻草、麻绳、墨水编做的假发等。看来,大师兄去‘行侠仗义’,还经常用不同的形象呢。
叶尹素为王隶倒了杯茶,递到王隶手上。
“对了…师姐怎会…和大师兄住在一块儿呢?”一边喝茶、王隶一边问道。
“呃…这…”叶尹素支吾着,“我…和大师兄…成亲了。”
“唔!——”
“咳咳咳…”这个震惊的消息把王隶直接呛到,茶都咳了出来。“你这太夸张了吧?王师弟,哈哈哈…”被逗笑的叶师姐忙上前来,不断抚着王隶肩背、让他肺腔好受些。
“不…我是真有些难接受…昔日的师兄和师姐,居然…成亲了。”王隶依旧难以置信,“这…”
“哈哈哈…”叶师姐也笑着在一旁坐下、随即抚抚小肚子道,“这还不止呢,还有四个月,你就能见到‘小大师兄’了。”
“唔!——”
王隶又呛了一下。
这倒是把一旁的叶师姐逗得笑颜不断。
……
“洛郡那天后,你大师兄把我送回我的老家去、他自己则是在附近隐姓埋名、开马场了。可是我在老家,剑林宗总是派人来杀我,你大师兄在时勉强能挡,不在的时候,我老家…死了不少人。为了不再给他们带麻烦,所以他们就决定…赶我出来了。”叶尹素道,“后来我们就找到这儿定居了。”
“唔…”王隶抚颔思虑。
“于游鳞宗、于各自家族,甚至于整个江湖来说,我们都已是‘死人’了。”叶尹素摇摇头道,“所以也不是什么‘师兄’、‘师姐’,更再不叫以前的名姓了。我们住在这儿,就以农耕畜牧为生、宰了肉拿到镇上卖,去吃道城里的大餐、或也买米、换些食粮回来。比以前的生活少了很多激情,却也…不再牵挂那么多,过得…也自在许多了。”
“嗯…”王隶点头,“相信隐居游鳞谷的西门师父也是这么开朗、自在,不必再管宗中繁缛事。”
“是啊…”叶尹素叹道,“你呢,王师弟?在金蟒卫的生活还好吗?我听大师兄说,金蟒卫是个很冰冷、大家都不聊天,说话连头盔也不脱的地方…每天就是奔波各地,到处…杀人…”
“差不多…不过我很早前也从金蟒卫中逃出了。”王隶微笑道。
出于机密、应该不能把王家的事告诉师姐,师姐不关心《贯日榜》,即便关心,也不会知道眼前的王师弟就是‘排山破海蟒—壬康’。
“如今浪迹天涯,做个自由侠客,感觉还不错的。”王隶咧嘴一笑。
“哈哈…”叶尹素大笑,“你大师兄他,也很喜欢到处去‘行侠仗义’,有时还经常带着伤回来呢。”
“哈哈…”
这对师姐弟聊得十分欢快。
对于游鳞宗来说,他们都已是‘死人’了。叶尹素已遁入凡尘、成为了一简单朴素的农家妇女。
而王隶,却是仍陷红尘,为了家族的事而奋斗着。
……
傍晚。
“素素!我回来啦!——”门外响起熟悉的声音。
叶师姐正在外边喂鸡鸭牛马们,大师兄回来后,跟他说了许多、当然包括今天家里的客人,就是久违的六师弟之类。
‘吱呀!——’木门推开、一个七尺五高的束发青年走进来。
“大师兄!哇,你怎么留胡子啦…”
“哈哈,六师弟,你也长高了好多呢!——”
皆已失去了这个身份的师兄弟二人再次见面,各皆兴奋地上前拥抱在了一起。叶师姐到屋另一边摆着锅灶的地方做起晚饭,大师兄则坐在屋里休息、跟六师弟讲了许多这一年来的经历,王隶也讲了些许、自是没说不能说的部分。
一刻多钟后,叶师姐做好了丰盛的晚餐、一盘盘端到屋内桌上。
曾经的师兄姐弟三人,如今皆换了个身份。
和大师兄夫妻俩一边吃晚餐、一边聊着天,王隶也听大师兄讲了许多道理。大师兄说他明白,若一直待在金蟒卫,迟早也要死。
王隶虽点头同意,但他早已离开了。
“六师弟。”
“嗯?”
“其实在这江湖上,排什么名次、有怎么能打、还是有多少多少钱,其实都没用的。人终有一死,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这些…我们都带不走的。”
“嗯…”
“我以前被仇恨洗了脑子,空练得一身功夫…虽为父报过了仇、过了几年了,仇人们都下地了…可是,那又如何?爹走了,就是永远的走了…就算杀光仇人、杀再多人,他也不会复活、他也回不来…不是么?”梁冥摇摇头道,“唉……”
大师兄说到这,却也让王隶有所深思。
爷爷王伊宁执着了这么多年,只是为了给被灭族的王家亲族长辈万民们报仇吗?…难道爷爷都已七十一岁了,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难道是为了统治吗?可是再庞大的帝国,人的一生何其短暂,死了,也看不到帝国的未来的。
初代黑翳黑翳台一统江山后,岂可想过四百多年后的今天…天下已不是他黑翳氏当家了吗?
‘鬼羅怪盗’唐古建立五毒堂后,岂可知四百多年后,五毒堂也被灭了吗?
那么他们生前吃那么多苦、付出那么多努力、劳烦那么多心力,可又是为了什么呢?
爷爷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难道不知道,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再昌盛的帝国、他也看不到,再多的钱财权力,他也享受不到。再高的地位,一死就什么也不是…吗?
“现在…我开始明白一些事了,六师弟。我开始想像师父一样,就住在青山秀水里,每天,百鸟是我的伙伴,瀑布为我奏响乐章。那样的生活…比活在每天的生杀掳夺,权钱争执之中,好上了不知多少…”梁冥饮下一口烈酒、啧啧叹道,“人们出生在世,为何都要为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让自己受苦、让自己不开心…呢?住在一个风景秀美的地方,娶妻生子、安享天伦…不好么?对吧,六师弟…”
“…对。”
“哈哈哈,你还小,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梁冥哈哈大笑、摇了摇头道,“待你经历了够多后,你会明白的。”
“哎呀,跟师弟一年不见了,你就尽说些大道理…”叶师姐也嫌弃道,“你让六师弟怎么想嘛…”
“哈哈…也是,不说了,聊点别的…”梁冥大笑。
“大师兄,我想…我也明白的。”
王隶低声着,适才师兄的话语,除了爷爷王伊宁、他想不到该说给谁听是好了……七十一岁了,有三个儿子、两个孙儿,却依然日夜奔波各处、过着所有最不开心的生活。王家被灭五十年来杀了不少人,槊尖沾满了血,但是王家…依然是一片废墟,丝毫未因仇人的死伤,而能复活一些族人…
难道爷爷他,不明白这些道理吗?
要不是两个月来没一点消息,下次见到他,王隶定要跟他好好说说这番道理…尽管现在说,已经太迟了…
“对了…六师弟,你这次不远万里‘四处打听’来找我,有什么…要紧事儿么?”梁冥笑问,“以你现在的实力,师兄还能帮你什么?”
“我…是想来提醒大师兄的。”王隶道。
“提醒什么?”梁冥不解。
“大师兄是否有听过,最近大陆上到处都流传有的说法呢?——”王隶问道,“说那‘吞天灭地’壬子龙,有意扫清天下大合、铲除所有不服他的人们,然后…建国称帝呢?”
“这…我在镇上听到过。的确是,大家最近都在讨论。”梁冥凝眉道,“不过…龙府楼这两个月来安静得很,没什么说法呀…”
“龙府楼是没有。”王隶道,“不过大师兄有所不知,我从伏羲尊上和几位金蟒哥哥那知道…雁月堡、水龙宫、剑林宗三个门派,已决定联合、出动大军…进攻京城,取缔那壬子龙了!”
叶尹素、梁冥夫妻俩皆面色大变。
“这是…真的?”梁冥疑问,“…消息可靠么?”
“当然可靠。我这一路过来见到不少剑林宗、水龙宫的弟子,他们表情都很严肃,各个要回门派去。想来…就是有大事发生。”王隶摇摇头道,“我此行也正是要往西去,到封城看看雁月堡情况的。半路上在游鳞谷谷口的小镇也碰巧想起大师兄你还不一定知道,于是四处打听…找来师兄这。”
“这…”梁冥表情严肃。
“大师兄,你想想,三个宗派一旦起兵、天下必将大乱,届时,你和师姐焉能还有好日子过?更别说,你们还就住在雁月堡、剑林宗的中间。到时候强征兵什么的,怕是…”
“我明白了,六师弟,多谢你今天提醒。”
“不必客气,我们是师兄弟嘛。”
“那看来…素素。”梁冥望向叶尹素,“得劳烦你大肚子奔波了…咱们,怕是得躲去个清净的地方才是。”
“…好吧。”
思虑了片刻后,叶尹素也应道。
……
不在大师兄家久留,吃过晚饭后、王隶便骑上自己的马儿,马步飞踏河面、水飞溅射四周,渡过尔古河后。
在龙府楼内无事,他也加入到一起‘散播谣言’的队伍中。如今离开京城,也已有一个多月了。小律则也效仿,不过和王大哥是不同的方向。散播谣言的同时,他也在三宗派间来回奔波、观察各自弟子们的情况,顺便窃取些消息。
渡过尔古河往西便是无尽荒漠,约莫有近千里宽。穿过沙漠后再往西百里,便到了韩家和封城所在之地。
再往西一段路,是原来的梅祖庄园。梅祖庄园再往西几里,则就是雁月堡。
骑着汗血宝马、王隶在荒原上飞驰着,一路绝尘而去。
无论是传播谣言、还是收集消息顺便路过,甚至还是出于好心,王隶也是想真心来提醒大师兄的。
毕竟大师兄住在这儿,的确太危险了。
而当晚,大师兄、叶师姐也开始收拾起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