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您静养休息,千万不要起来。”冯承泽尽管极力控制自己的泪水,可是还是不争气的,眼泪哗哗的直往下流,黄豆大小的泪珠子,噼里啪啦的掉在炕上。
八年的时间,龙湖村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唯一有变化的可能就是王金财主任了,王金财老了很多头发全部花白,胡子都已经白了,整个人瘦了好几圈,仿佛是被人抽干了血一样面无血色,嘴唇干裂……
“主任!”冯承泽单手掩面而泣,从小到大除了自己父亲死的时候,冯承泽还真的没那么哭过,眼前的老主任,王金财跟自己的父亲又有什么区别呢?小的时候王金财对自己就非常好,这是青年下乡,王金财又极力推崇自己,让冯承泽做了生产大队大队长,还想把龙湖农场三分场革委会主任的位置交给冯承泽。
现在冯承泽对王金财没有一丝丝的悔恨,有的只是内心的苦楚,还有深深的自责,王金财主任千方百计的刁难,无非不是想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
有的时候一个人的自私,真的不是出于恶意!
屋子里的人根本不多,王金财随时都有可能咽下这口气,如果不是在等着冯承泽,可能几天前王金财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王金财只有一个女儿,就是王巧枝。
赵倩和林夏两个人挽着胳膊泪眼婆娑的走了进来,脸上挂着笑容,像笑面虎一样的张珩也阴着脸,从外屋走进了里屋。
王金财的妻子根本已经掉不出眼泪来了,这段时间他哭了无数次,眼泪都已经哭干了。
龙湖村的村民十里八村跟王金财关系不错的人,前几天都已经来看望过他了,王金财这个人脾气不是很好,但是干活肯下苦力,勇于争先,一直起了模范带头作用,王金财这么一死,龙湖村革委会主任这个位置真的就空下了。
“老婆子……,快扶我起来。”
咳咳咳咳……
王金财一阵剧烈的咳嗽。
噗……
王金财的媳妇儿赶紧将一个白色布子,递到王金财的嘴上,王金财双手捂着肚子,整个身体佝偻着,使劲的咳嗽,冯承泽在一旁边听的心惊肉跳,仿佛王金财的咳嗽声,都能把自己的胸腔震破。
嗯……咳咳咳……
冯承泽心痛不已,以前的王金财非常强势,在龙湖农场革委会三分场,王金财也是说一不二,冯承泽只能服从,要是有什么不服气的,王金财就会通过强力的方式用镇压或者长辈的方式强行让冯承泽屈服。
可是现在王金财已经是垂暮晚年,一个病入膏肓,随时都有可能驾鹤西去的老人,冯承泽心中太痛苦,以前这样一个对自己大喊大叫吹胡子瞪眼,如同父亲一样的人,现在却被疾病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冯承泽一点办法也没有,医生也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王金财一点一点的瘦去,一点一点的,没有生命的气息……
“爸,你快躺下吧……”王巧枝扶着王金财的肩膀,“你现在身体太弱,已经做不起来了,你不说想见冯承泽吗?我打电话把他叫来了。承泽哥,现在在福山电器照明公司做技术研发部门的负责人还是厂长助理呢,我也在福山市开我的纺织厂,承泽哥也没少帮我,还帮我修过坏了的纺织机。去年没有起步资金,承泽哥还借了我很多钱呢。”
“算他小……子有良心!”王金财又咳嗽了几声,硬是起身做了起来,王金财的媳妇儿,赶紧扯下一双被子,还有枕头靠在王金财的后背,这样一来王金财才能坐稳。
王金财已经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坐起来了,王金财病得太重,吃任何药物都不能缓解,胸口一直剧痛,就算是吃止痛药都没有效果,正常人吃止痛药,两片就管用了,王金财现在吃五片儿,晚上疼的哎哟,妈要直叫唤,根本睡不着觉,王金财一直是躺在炕上,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王巧枝和她母亲两个人,晚上轮班料理王金财。
说来也奇怪,王金财坐起来之后感觉呼吸也顺畅了,脸上慢慢有了血色,说话也不费力气。
“爸,你没事吧?”?王巧芝看着王金财,慢慢红润的脸,心里有些担心,怕有什么突发情况。
“没啥事啊,我说我要做起来,你们非得不同意,你跟你妈就让我躺着,每天让我躺着,就算我是个铁人也得生锈,你看做起来之后,我觉得呼吸都顺畅多了,说话都有力气。”
王金财伸手把烟袋拿起来叼在嘴上,“冯承泽,点烟!”
冯承泽眉头一皱,“老主任,你得的是气管炎,就是抽烟抽的,现在可不能抽烟了!”
“是啊,老头子……好不容易症状有点缓解,可能是药起了效果,你怎么还能抽烟呢?医生不说不让你抽烟吗?”王金财的媳妇儿担心的说。
“医生……医生是干什么的?管天管地也管不了人拉屎放屁!我抽一口烟怎么办?给我点上。”王金财现在又恢复了往日那股强横的劲儿,有点儿土匪的意思。
冯承泽也不敢做主,看了看王巧枝,王巧枝轻轻地点了点头。
拿起火柴盒,冯承泽点燃火柴,替王金财把烟袋锅子点着了。
王金财吧嗒吧嗒的抽了几口烟,青色的烟气,从口鼻不断的喷出来……
咳咳咳!
王金财又是一阵咳嗽。
林夏和赵倩还有张珩,三个人也不知道该帮什么忙,炕上王巧枝和他母亲一直在安顿王金财。
冯承泽坐在炕沿上,右手一直握着王金财的手。
“你们都来干什么了?龙湖的鱼苗生长的怎么样?”王金财看着张珩,“我说张珩啊,又说你跟冯承泽可差得远多了,每天不务正业,抱着个破吉他就知道唱歌,还有你离小兴安岭林场那个女孩远点,现在政策也非常急,当心把你当流氓抓起来……”
“当什么流氓抓我呀,我跟他我们属于正常恋爱关系,我巴不得组织审查我呢,组织真审查我,我就跟组织坦白要求,结婚生孩子,组织能把我怎么样。”
张珩据理力争,“我说我不当这个生产大队大队长,您非得让我当,其实我感觉我做的也挺好,这十里八村前后左右这些知青都把咱们龙湖当成文化艺术点了,有事没事就搞一个歌曲比赛,文艺晚会还有茶话会,丰富咱们知青和村民的业余文化生活,您说是吧主任……”
“丰富个狗屁业余生活,你那根本就不务正业!”王金财就差指着张珩的鼻子骂了,王金财也觉得张珩还有一些可塑性,哪成想张珩根本不服管教,自从当上生产大队的大队长之后,利用这个职务名分成了脱缰的野马,小心安岭林场还有东面的几个知青点都要被张珩给逛遍了。
“张珩,你就少说几句吧。”冯承泽对着张珩使了一个眼色,老主任气色刚刚好一点,这个张珩也不知道轻重,还敢跟王金财对着干。
“你们这些人里面,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冯承泽了。”王金财嘴里叼着烟袋,看着林夏赵倩,包括自己的女儿王巧枝,还有那个不太争气的张珩,
“冯承泽跟你们都不一样,他想的太多,就算是苦了自己,你要为别人考虑,这样的性格到了社会上,我觉得他会吃亏的。”王金财说道。
张珩瞥了瞥嘴,“冯承泽会吃亏,我才不觉得呢!我还头一次听说一个县的高考状元会吃亏的,有时候吃亏呀,我觉得我会吃亏。”
“就你还吃亏?!”
王金财拉下了脸,“你那根本不叫吃亏,你占了多少女孩的便宜,你心里没数吗?还喊自己吃亏,真是贼喊捉贼,恶人先告状,去年又不是我跟生产队的人说,你是不是,又要被当做流氓抓起来。”
“主任,您怎么又说这事?我根本不是流氓啊,我们之间这叫相互理解和交流深入的理解,再说我们这属于歌曲歌曲能懂吗?歌曲属于文化艺术,我们属于艺术交流。”张珩笑嘻嘻地说。
“艺术交流?!”
“我信,我信你个狗屁艺术交流。艺术交流,你跟小兴安岭林场的那个女孩两个人裤子都不穿,交流到玉米地里去了,你还有脸跟我说,你又不是生产大队大队长,我就把你交给组织处分,你要是被组织出发了,还是我推荐你当的生产大队大队长,我都嫌丢人。”
“那你为什么让我当生产大队的大队长,我还不愿意当呢,您非得让我当。”张珩歪着脑袋说。
“张珩,你就少说两句吧!”冯承泽感觉王金财气色好了很多,喘气儿也非常均匀,一点儿也不憋气,怎么忽然间就好了。
“让你当生产大队的队长也是没办法,矬子里面挑高个子,烂士兵里边儿挑将军!要是陈满福在,你永远帮不上这个大队长。”
王金财把烟袋在炕沿上磕了磕,“你呀,永远是烂泥扶不上墙,你要是再乱搞男女关系,看我不向上面反映。”
“跟您说了多少次了,我没乱搞男女关系,我跟那姑娘我们是在谈恋爱,都已经谈婚论嫁了,我给家里面写信也说明了情况,家里也不反对,我就差去那女孩家,见见人家父母了,看看人家结婚要什么……”张珩坚定自信的说。
“一天天的每天五马倒六羊瞎捣鼓,总有一天你非得把自己捣鼓进去。”
王金财也懒得再说张珩了,张珩每天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心思也不在龙湖。
“你不说要做世界上最好的光源吗??就是那个什么灯泡怎么样了?”王金财问冯承泽。
冯承泽有些惭愧,“还在研发阶段早着呢,这件事情比我想象中的要难很多!”
“不就是造了一个灯泡吗?有那么难吗?还能难住你的清华大学的毕业生?”王金财,抽了一袋烟,感觉不过瘾,又向自己的烟袋锅子里边,捏着汗烟。
“我听巧妹说你大学毕业没留在北京的国营机械设备厂,自己一个人去了广州福山灯泡厂?据我所知,分配工作分配到国营企业,在北京好像能解决户口和福利分房,你说你一辈子都是个农村户口,你爹你妈也希望你成为城里人,放着这么好的机会,你不要!”
“机械设备制造厂主要是生产车床和制造设备,给我想要做的光源关系并不是很大,我要是去了这儿也确实安逸了,那我就永远知道不出理想中的光源了。”
“我要是没记错,你是不是今年都二十九了,看看你,你父亲二十九岁的时候,你姐姐都七八岁了,你现在也没有成家一个人非要造什么光源,你知道一个人想要做成一件大事有多难吗?咱们国家又是没有这么多人齐心协力的改革开放,会发展的这么快吗?”
王金财说道:“反正啊,你自己的事以后就自己管吧,你姐姐早就结婚了,孩子现在都七岁,是个女孩,你妹妹冯承梅也算是争气考大学去了山东,跟陈满福结婚,就剩下你了,你爹妈走的早,我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以后没有长辈管你了,你还是自己要多掂量。”
王金财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冯承泽的父亲,冯承泽甚至从王金财的说话口气和面部神态,感觉到王金财已经知道自己,时日不多。
“婚姻的事情顺其自然吧,您老就放心!”
冯承泽一定要把自己心中的想法,给王金财说了,如果现在不说真的就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了,“主任,我能去清华大学读书,真的谢谢你了!”
王金财眼神,轻轻一动,“你去清华大学读书跟我有什么关系,那还不是你高考考的成绩好,也赶上了国家的政策好。”
冯承泽说道:“要是没有您跟县教育局沟通,我想这事情根本没这么顺利。”
王金财咳嗽一声,“我跟县教育局沟通也没起多大作用,你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那个时候我让你跟巧妹结婚,嗨……算了吧!”
王金财此话一出,张珩的耳朵都快要竖起来了,早就听说过王金财好像是强行让冯承泽根王巧枝结婚,甚至如果不结婚,好像还威胁冯承泽上大学,敢情真有这事啊。
“王主任,这个就是你的不对了,婚姻爱情自由,这都已经是法律规定的,你不能……”张珩夸夸其谈的开始教育起王金财来。
王金成鼓起蛤蟆眼,看着这个不成气候的张珩,“龙湖里的鱼苗啊,成长的怎么样了?白桦林旁边咱们植树造林那些小树苗你去浇水了吗?冬季储备的干柴都弄好了?龙湖引流的水渠灌溉农田还有一部分没有完工,明年必须完工,你在这给我晃晃什么!!”
王金财严厉的吼道:“还不抓紧带点人去修水渠,把该干的活都干了,不用看我,我一时半会死不了!”
冯承泽也觉得张珩这个家伙,什么话也说也不分情况,脑子一根筋,还不如让他从这走,要不然真跟,王金财两个人吵起来,再把老主任给气着。
“张珩,你先出去吧,看看干点什么!晚上我去,知青点,咱们彻夜通宵的谈。”冯承泽尽量挤出一丝微笑对张珩说。
张珩小声说道:“那行,晚上你来找我啊,我还有,几瓶好酒呢!?自从小顺子还有陈满福他们也都走了之后我一个人真是没意思,但是哥们我脑子不好用啊,没有考大学的命。”
“赵倩,你也走!”
王金财看了看冯承泽,“你也走吧!林夏和巧妹留下!”
冯承泽看了看林夏,又看了看王巧枝,不知道王金财要对自己的女儿和林夏说什么事,不过可以想到肯定是逼自己跟王巧枝结婚,还有上大学的是吧。
“还愣着干什么!你们两个走。”
王金财对着自己的老婆说:“把家里的白面还有肉鸡蛋什么的都拿出来,晚上家里做顿饭,我跟冯承泽好好喝点酒。”
“喝什么酒!病的这么重,吃了那么多药还不知道吗?还要喝酒……我看你真是没心没肺!早就跟你说不要让你抽烟,不要喝那么多酒,你就是不信……”王金财的老婆泪水夺眶而出,他也是活了五十多岁的人,王金财一直病病殃殃的,垂死挣扎,忽然间就像是一个没病的人一样这根本不是什么好事,这叫回光返照。
回光返照并不是每一个临死之人都有的,有些人从生病的开始,一直到死亡都是昏迷状态,也有些人是在痛苦中死去的,也有一部分人再快要临死的前几天,忽然间就会好,就像一个特别健康的人一样,能吃能喝,没有一点痛苦,很显然,王金财现在就是回光返照,这也就意味着伴随着自己将近三十年的这个老伴儿,王金财就要去另一个世界。
当着这些年轻人的面儿,王金财的老婆也没有说。
“你别婆婆妈妈的骂我了,我这一辈子听你这些话,听的耳朵都出茧子了,酒我不能戒烟,我也不能不抽,承泽八年了回来一回,我还不跟他喝点酒!”王金财眉毛一挑黑着脸,跟平时那副强硬的作风一模一样。
王金财老婆偷偷看了一眼王金财的脸,一转身眼泪忍不住哗哗的往下流,“行!都听你的。”
王金财瘪了瘪嘴,“这还差不多。”
冯承泽和张珩两个人从屋里出来,王金财的老婆去邻居家借东西。
张珩回来知青点,还有些工作没有做,刚才王金财只是他的鼻子骂了一顿,张珩说什么也应该有所表示才对。
王金财家里院子里还占满了人,冯承泽看见远处那名老中医赶紧跑过去。
“医生,王金财主任这会儿回复的特别好,在没有见我之前就像是一个病人,现在感觉就是一个健康人说话也有力气了,跟以前他没病那会儿一模一样,眼神都一样,是不是您的药有效果,他好了!”
头发花白的老中医摇了摇头,“年轻人!这并不是说明王金财病好了,反而说明根本就没救了,王主任的病实在是太深,而且是陈年旧病,这在医学上叫回光返照,最多也就是三天的时间,他就会驾鹤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