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月西斜,锦城难得一个无云之夜。一艘细舟缓缓划过水波,扰乱钩月沉影,是路长风划桨载着龙吟行于锦江河心,观赏锦城夜景。虽已无上元节的灯辉璀璨,但仍不时有夜市繁闹食肆喧嚣。
“锦城不似冀州,春来得早,夜里不冷,于是游玩也无需早归。”路长风一边撑船,一边为龙吟讲解锦城风土。
龙吟眼帘低垂,面色沉郁落寞,只望着水中残月发呆。显然并未从白日的挫败中走出,路长风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见她这副模样,路长风停了桨,走到她面前坐下。
龙吟这才回过神来,问道:“怎么停了?”
“知道为什么带你来坐船吗?”路长风问到。
“其实,你不用安慰我。”龙吟叹气道,“这种事我都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
“习惯什么?习惯了底下人不服你?还是习惯了孤军奋战?”路长风问道,“还是说习惯了最后出事,你一个人背锅?”
龙吟张了张嘴,却发现他这一串连问,她完全不知从何回答,最后化作了一句气恼,道:“你今天话真多。”
她翻了个白眼,偏过头望向别处,这才见岸上竟有一片夜市,灯火明亮宛如缀于天地夜幕的一条珠链。
见此她不禁目露惊诧:“他们南方冬天也开夜市?”
“介绍了一路,现在才看见?”路长风揶揄道。
龙吟这才意识到,她发了一路呆,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听,不禁红着脸道歉:“抱歉。”
“这就是我带你出来的原因。”路长风并不生气,“人生不能只盯着一处。”
“什么意思?”龙吟不解地望向路长风。
“玲珑楼的案子虽已了结,但是你还没有放下。”路长风缓缓道,“当你和白予墨他们处不好的时候,你会想到它,当你追不到嫌犯的时候,你还是会想到它。当你一直盯着自己的错误,它就会成为你的枷锁。越往前走它就越重,最后,你会累垮的。”
路长风的声音似柔风细雨,钻进了她心底的隐秘处,为她抚伤擦药。虽然翻起伤处疼痛,却有另一种被照顾的温暖,提醒龙吟她不是一个无坚不摧、不眠不休的石头,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曾经是个被父兄呵护,不必去思人间疾苦的小孩。
“其实你该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抬头看看周围的风景。”路长风从怀里掏出一条红缎发带,“等找回了原来的豆蔻神探,再战江湖也不迟。”
龙吟望着他手里的发带,明白了路长风的意思。
十年前,他们初见时,她虽还是男装打扮,却是一袭耀眼的朱红。自从父亲过世后,她就只有黑衣,哪怕三年孝期早过了,她也依然是一袭素黑。
她的变化,他都看在眼里,只是之前一直未说。
“我……”龙吟踟躇半晌,发现自己无法做出路长风期待的承诺。
她停不了,因为白予墨只剩半年时间,她若放缓脚步,白予墨怎么办?
但是这些她无法对路长风解释,最后万千心绪,只化作了三个字:“会尽力……”
路长风微笑点头,欲将发带为她戴上,但她却偏头避开,抬手从他手中接过发带。她还没有勇气戴上这抹朱红。
他也并不强求,转身走向船头,再次划起双桨。
龙吟凝视手中发带许久,最后将之揣入怀里,抬目望向岸上夜市。灯火柔软叫卖清甜,龙吟第一次觉得,这人生地不熟的锦城,也有可爱之处。
待与路长风分别,回到明廌堂住地时,已是戌尽亥初。当她进屋点灯准备洗漱时,没想到第一入眼的竟是桌上端正摆放的一只药瓶和一支三尺长的直木棍,下面还各压了一张纸条。
龙吟狐疑地先拿起药瓶下的纸条,见上面字迹文雅娟秀,写了两行字:私自擒凶酿成大祸,润居难辞其咎。唯赠九花玉露丸,助堂主疗愈内伤,聊表歉意。
看到这封道歉书,龙吟不禁心下一暖,遂又拿起木棍下的字条,见上面的字迹一模一样,还是李润居所书,但内容却大不相同:师父,我晓得错了,棍棍我找来了,你想打好多就打好多,我挨得起。
显然,这是不识字的于牧,托李润居所书。看到他这封拙劣的道歉书,龙吟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咚咚。
忽然传来石子打门的声音,龙吟去到门口,一开门,迎面就飞来一团黑物。她灵巧地伸手一接,发现竟是一坛酒。
“送你的!”白予墨的声音传来。
龙吟循声望去,见白予墨坐在堂屋屋顶上,身边放了一堆酒坛,正对月独饮。
“今天的事,怪我。”白予墨简短地认错道歉。
龙吟没有回答,拎着酒飞上了屋檐,笔直地面对白予墨而立,目光坚定,气势汹汹。
“干撒子?非要打我一顿才算完?”白予墨无奈叹气,“来嘛,打嘛,保证不还手。”
白予墨放下酒坛,端坐,闭眼,等着龙吟动手。
半晌,她等来的不是龙吟的拳头,而是一个问题:“你是怎么让李润居和于牧都听你的?”
“撒?”白予墨意外地睁开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不想再当光杆司令了。”龙吟道,“我想当个名副其实的堂主。”
她说得一本正经,目光真诚又坚定,仿佛山下诚心求问老僧师父的小徒儿。这么干净的眼神,白予墨还从未在七岁以上的人身上见过,不禁一乐,像逗小孩似的问道:“你知道人为什么要发明酒吗?”
“嗯?”龙吟眼中困惑不已,她完全不知白予墨这问题和自己所问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喜是它,忧也是它,高朋满座是它,月下独饮还是它。”白予墨意味深长地继续道,“它明明和金钱米粮不同,人离了它不会活不下去,但是它依然收获了万万人的喜爱,知道为什么吗?”
龙吟困惑地摇头。
“因为它收买的是人心。”白予墨认真道,“人也一样,若不会收买人心,自然只能当一辈子的光杆堂主。”
“怎么才能收买?”龙吟追问道。
看着她对人情一窍不通的模样,白予墨无奈地笑了,道:“坐吧,从头说。”
月华濯锦江,酒过心扉敞。二人并肩坐于堂屋屋脊,把酒相谈。
在白予墨看来,人心是世上最简单的事。远的不说,就明廌堂这几个,已经是世上最至纯至真的性情中人。若龙吟连眼前几个人都收不住,也就甭想回去当总堂堂主。
“说说罢,明廌堂每个人最在乎的是什么?”白予墨脸颊泛着酒晕问道。
龙吟也亦微醺,思忖半晌缓缓道:“凶手?”
白予墨噗嗤大笑,道:“那是你和我关心的事,不是他们。”
龙吟望着白予墨,不解道:“那他们关心什么?”
白予墨望着她清澈的愚钝,无奈道:“于牧已经从断头台上捡回一条命,凶手是谁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为什么还愿意跟着你,你想过吗?”
龙吟被问住,方才意识到,她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没爹没娘,小时候每一口饭都是抢来的。”白予墨缓缓道,“他最在乎的,第一是他自己的命。第二,是这世上能有个关心他的人。”
一语点醒梦中人,龙吟嘴里碎碎念出:“师父,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或许,在他看来,没有亲生父母,能有再生父母也是好的。”白予墨道。
“难怪……他还一心求着拜你为师。”龙吟想起了当日在行刑台上,于牧望着自己和白予墨的眼神,的确是一种如孩子般的殷切热烈。原来那日在他的心中,她们二人救了他,便是他的再生父母了。
“至于李润居,恐怕他最在乎的事,在见你第一天就跟你说了吧?”白予墨道。
龙吟点头道:“他最在乎的,是你能不能找到凶手,所以,这次他会听你的,我不太意外。只是……”
“只是什么?”白予墨问道。
“明明是他请求我帮你,为何最后又不信任我对凶手的判断?”龙吟问道。
“他没有不信你。”白予墨解释道,“是我逼他的。”
“他总是围着你转,你和他……”龙吟认真地疑惑道,“到底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