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古阳留在了面馆里,其他人先行离开。
王古阳扫去心头的不快,继续和余半生聊着,此时已经过了吃饭的时辰,面馆里的客人也少了,桌椅板凳也难得的有了空缺。
就在王古阳和余半生座谈人生、感慨万千的时候,面馆外面由远及近的传来人们交谈的声音,听上去人数还不少。
片刻后,这一伙人踏进了面馆的大门,王古阳转身看去,觉得这几个陆续进门的人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其中大部分人的长相很像是漠北人。
他们三三两两有说有笑的进来,不一会儿就把面馆的所有的空位占满了,只留了最中间的一张桌子没人坐。
人群的最后,是与王古阳年级相仿的一男一女,搀挽着一位老者缓慢而入,王古阳一看见他们,心脏就像被一把千斤重锤狠狠的锤了一下似的,好像都停跳了几拍。
这老者一身灰色粗布麻衣,袖口扁起露出肘拐,面色红润,须发皆白。
这位老者王古阳认识,正式那走南闯北的戏班班主,王文老爷子,而他身边的少女,不就是王古阳最想忘记的那个人么。
王古阳迅速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桌子,他眉头紧锁,脸上红潮遍布,额头浮现细密的汗珠,鼻孔随着粗厚的呼吸一张一合的。
余半生的小眼睛好像没有看到王古阳的异常,他微笑着看向王文,欠身站起。然后对王古阳,又像是对自己说:“我就是跟着他们一起出来的。”
“余老板,今天生意红火啊,又赚了个盆满钵满吧。”王文笑着对余半生说,他的眼睛在王古阳的背影上稍作停留便移开了。
余半生笑哈哈的走过去,与王文客套一番,余半生问他们这次想吃什么,王文告诉他一切照旧就可以。
面馆要招呼这么多的客人,余半生自然闲不住了,他一头钻进后厨,不一会儿,一碗一碗的肉酱面就被小二端出来,挨个摆在戏班众人的面前。
大家面对美食,心情自然愉悦,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店小二穿梭在桌椅之间,干活的兴致高涨。
与这些热闹格格不入的,是一身黑衣的王古阳,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头埋的很低。
这张桌子上没有其他客人,只有王古阳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
王古阳心里的悸动越来越强烈,催动着他的身体行动,于是他悄悄回头,去看身后的那张桌子,去看想看的人。
王古阳装作观察其他人的样子,眼神到处扫荡,然后用余光去轻轻的触碰王晶,每一次,他都不敢过多的停留在王晶身上,生怕引起当事人察觉。
如此反复多次,王晶似乎没有感觉到有人在看她,所以王古阳壮起胆子,终于敢正视王晶了。
他的目光刚一落在王晶脸上时,王晶的眼睛也正好看向他坐的地方。
王古阳身体一震,火速将自己的注视点移开,他极力保持镇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让脸上的红潮不要来的那么明显。
他的心情复杂而又纠结,他害怕被认了出来,又担心没有被认出来,而他终究是不敢再去观察身后的人了。
当最后一碗面上桌后,余半生才擦着汗水撩帘出来。
余半生重新坐回王古阳对面,笑着对他说:“我在合川城呆着无聊,觉得以我这个年纪,就这么一辈子留在那里实在可惜,我很想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这不刚好,碰到戏班要出发了,我就跟着他们走了,然后就到了这里,我觉得这个地方还不错,于是就开了这家余香面馆。戏班也暂时留在这里唱戏,他们很照顾我生意,每天都会来我这里吃面。”
余半生越过王古阳,看了看王晶:“说起来,你和王文老班主的孙女,也就是王晶。你俩应该认识吧,你们都是同龄人。”
“哦,认识,我知道她,她......也认识我。”
“你们熟吗?”
“嗯......我也不知道,应该......算熟吧......不,也不算很熟吧。”
“既然不熟,那我可要好好跟你说说了,这个丫头可不得了啊。”余半生一下来了兴致,挪到王古阳旁边坐下,摆出将要长篇大论的架势。
“两年前在合川城的时候,王文老爷子的身体不是有点不好嘛,戏班也留在漠北修整。
但是我们大家都知道,戏班这一次停留这么久,其实就是为了医治老爷子的病的。
可王老爷子的病哪是那么好治的呀,若真的容易,他们在外面,那么多人杰地灵,藏龙卧虎的地方,怎么没治好呢?
戏班的人都觉得医治无望,虽然戏班的人还在到处找名医郎中,可多半都是走个形式,他们都觉得自己的班主大限以致了。
还好有王晶这个丫头,她始终没有放弃对爷爷的治疗,她在书院听讲,学习药理知识,翻阅典籍,拜访高人,终于找到了医治王文的方法。
然后她用了一年的时间......哦,也就是你们离开之后,她翻山越岭,跋山涉水,终于找齐了方子上的所有药材,这才医好了王老爷子。
你说,她厉害不?她孝顺不?更重要的是她心里的焦急和压力根本没有表现出来,生活的和常人一样,这种心境,我都做不到。”
余半生喝了口水,继续说道:“那段时间,不知有多少公子少爷上门提亲,她连见都不见一面,这也说得过去,人家一门心思放在自己爷爷身上,哪有功夫去谈这些儿女情长啊,你说对吧?
后来啊,等王老爷子身体恢复,戏班就传出她和一个小伙子定亲的消息,喏,就是和她坐在一起的那个。这个小伙子也是戏班的人,据说当初也是他一直陪在王晶身边,陪她到处寻找药材的。你看,他们两个是不是还挺配的呢。”
王古阳回忆着刚才乱瞟时看到的人,脑海中出现了那个少年的形象:瘦高挺拔,面容白皙,看向王晶的眼中满满的都是宠溺。
王古阳的心中突然刮起一场暴风雨,吹得他摇摇欲坠,他的血液被吹冷了,心脏被吹停了,感官也消失了,他的世界只有余半生的几句话还在回荡......
“哪有功夫去谈这些儿女情长啊,你说对吧......”
“你看,他们两个是不是还挺配的呢......”
“唉?你怎么不说话了?哪里不舒服吗?”余半生看王古阳脸上没有血色,以为他身体不适,于是关心的问道。
王古阳身子一抖,嗓子嘶哑的说“我没事......”
“哦,没事就好,你看看......王晶这丫头,终于熬出头了,找到这么般配的郎君,不错吧,是不是?”
“是......”王古阳耷拉着眼皮,从喉咙里挤出这一个字,那感觉就像是卡了一口浓痰一样。王古阳强打精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余半生说:“余叔,我看......看外面的......天色,时候也......那个......也不早了,我就先......先回去了。”
他说完抬头看了看余半生,好像觉得不妥,又加了句:“主要怕同伴们等着急了,不太好。”
余半生看着王古阳,点了点头:“那好,今天我们就不聊了,日后你有空随时来找我,若是有需要帮助的也可以来找我。”
王古阳说了声谢谢,转身要走,余半生却又叫住了他:“哎,你不跟王老爷子、王晶他们打个招呼吗?他乡遇故人,想必他们也很开心的。哎呀,也怪我,明知你这孩子从小脸皮就薄,我应该主动招呼你们的,可我偏偏想着生意把这茬忘了,走,我带你去见他们。”
王古阳的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不不不,不用了余叔,我跟他们也不是很熟,而且我们这次离家,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的好,你就当我没来过吧,我走了余叔。”
在余半生错愕的眼神中,王古阳转身离开了,此时的他与两年前相比,高了不少,也结实了不少,皮肤被寒冷的空气改变了质地,再加上他有意隐瞒,所以戏班的人都还没有认出他,就连看到他正脸的王晶,似乎也没有认出他。
王古阳从王晶的身后走过,空气仿佛要静止了,世界没有了声音,只有一个两个的心跳,震颤着他的新房。他又闻到了合川城的槐花香,是十月间,凋谢落地的余香。她的发丝飞舞,眼看着要飘到他的脸上,他闭着眼睛,期待那发梢掠过的酥痒,长发幸好没有碰到他,心里的期待终于还是落空了。
黑色的衣角与蓝色的衣角相碰,意外的纠缠,像两只生离死别的手,紧紧抓在一起,它们不想松开对方,但它们很无力,只好随着王古阳出走的步伐,被无情地撕碎。那黑色的手消失在暮色中,留下的又是什么呢?
王晶怔怔的坐在凳子上,像被定身了一样,她挑起的面在筷头上绕了好几圈,已经不再冒出热气了。身旁的少年关心的问她是否不合胃口,她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向大门的方向,眼波闪动。少年又问,你在看谁?刚才过去的那个人你认识吗,他是谁?
她回头,一大口吃掉筷子上纠缠的面条,狠狠的咬着,嘴里含混着说:“一个傻子......”